(五十六)

刘镛得到消息赶往湖州府去接墨莲,可等他赶到时,却被告知墨莲已经释放回家,刘镛马上返回南浔,全家人都说没见墨莲回来。

吟冬道:“姆妈定是回辑里村去探望兰贞外婆去了,我们去辑里村找她吧!”

刘镛立即带了吟冬和吟夏赶往辑里村宋家,墨莲果然在家。宋茂生和兰贞见到女儿完好无损的回来,病就好了大半,也能起床了。

刘镛请墨莲回刘家,墨莲道:“我阿爹和姆妈为了我伤心过度,身体未能复原,我少小离家,多有不孝,如今我已非刘家媳妇,惟愿能伺候在两老身前,尽我做女儿的孝心。”

兰贞听到墨莲的话,过来说道:“我的乖囡哎,你可别这么想,你要是一直留在娘家,才是我的心病呢!如今你守得云开月明,该跟刘镛回去了!”

墨莲道:“姆妈,您怎么也糊涂了?如今大家都知道我被刘家休过,我再去刘家算什么?做老妈子嘛?”

刘镛忙道:“这个容易,我早想好了,等咱家的宅子落成后,我仍然三媒六聘来迎你。”

墨莲叹息道:“我已千疮百孔,待我先在娘家休憩一段时间,别的事情以后再论。”

刘镛想到墨莲这些年因刘家所受的苦难,羞愧不已,再难张口非要墨莲回刘家。吟冬和吟夏苦劝不成,只好跟随刘镛回到镇上。

墨莲虽然出狱,可刘镛还须为此事善后。刘镛答应方回捐赈灾银子五万两,可刘镛为建宅子掏空了家底,入股的钱庄前段时间恰逢挤兑,所以手里没有多少现银。他四处奔波借贷,还差二万两。

方回限定的日子马上快到了,刘镛知道兹事体大,不能言而无信,无奈之中,他打起了宅子的主意。

这所宅子的建造花了刘镛纹银整整十五万两,主要耗费在那幢西洋楼上,里面每片玻璃和地砖均从法兰西定制而来,堪称美轮美奂。若要把这所宅子卖出去,镇上能接手的恐怕只有顾、张、庞三家。

刘镛想了想,先去找张颂贤,说出自己卖宅子的想法。

张颂贤奇道:“贯经,你又遇到什么麻烦了?”

刘镛不敢明说,只道唐漾荷在法兰西拓展生意,急需本钱。

张颂贤道:“我两个儿子均为成家,现在给他们另建府邸为时尚早,且十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我一时也拿不出来。”

刘镛愁道:“其实我也用不了这么多,现拼拼凑凑,只差二万两!”

“二万两?”张颂贤瞪大眼睛道,“你手中的那些盐引票据可还在?”

“还在。”若不是张颂贤提起,刘镛早就忘了这档子事。

张颂贤拍手笑道:“贯经啊贯经,你可真是个福将,关键时刻总有老天爷眷顾你呀!”

刘镛顿时来了精神,问道:“可是朝廷开始整顿盐务了?”

“正是!”张颂贤道,“这几个月来朝廷抓获许多私盐贩子,皆加以重刑处罚,咱们手中的盐引又值钱啦!”

刘镛忙问道:“如今一张能值多少钱?”

张颂贤伸出一个巴掌,道:“这个数!”

刘镛惊道:“五百两?”

张颂贤点头道:“下个月还要涨!所以我没舍得卖出去,你若想卖,我就收了。”

刘镛心里盘算,他手中有当初用二万两银子从汪生褀手中换得的八十张盐引,如今能换四万两银子,几乎翻了一倍,如此一来,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刘镛拱手道:“张老板,您可真是我的贵人哪!我现急用钱,明天就把这八十张盐引票据给您送来!”

“行,我立即命人把银子给你准备好,你就放心吧!”

刘镛解决了银子问题,迈着轻松的步履回到刘恒顺丝行,他盘算着,等这季度民丰号江轮的利润结算到手,便把丝行规模再扩大一倍,在上海恒顺洋行旁边再开家典当行,然后举家乔迁新居,再风风光光地把墨莲重新迎娶回家。

刘镛赈灾的银子捐出去不久,丝业公会的同行们也纷纷慷慨解囊,带动了整个浙江捐银赈灾热潮。赈灾结束后,方回升任浙江巡抚,他上报朝廷为刘镛及南浔丝商请功,朝廷赐下一座“乐善好施”的牌坊,立在丝业公会内,牌坊落成那日,方回亲临祝贺,南浔丝业中人无不觉得脸上有光。

几个月后,刘镛在十六铺码头迎来了唐漾荷夫妇以及安澜和安江,安澜和安江变化很大,他们变得活泼爱笑,脸上并无背井离乡的痕迹。

刘镛感谢唐漾荷和爱丽丝,唐漾荷笑道:“这都是爱丽丝的功劳,我在法兰西四处寻求商机,终日不在家中,他俩小哥俩皆由爱丽丝悉心照顾和教导。”

刘镛再三感谢爱丽丝,爱丽丝笑道:“我也马上就要做母亲了,我明白作为母亲该怎么对待孩子。”

刘镛这才发现爱丽丝肚子已经隆起,即将临盆的样子。

刘镛喜道:“映染,你终于有后了!恭喜你们!”

唐漾荷笑道:“今日我把安澜和安江完璧归赵,幸不辱你的嘱托,不日后我将送匀薇的灵柩入京,顺便带爱丽丝回家,我的儿子,我希望他能降落在自家祖宅里。”

刘镛和唐漾荷约定,等爱丽丝在京城产子满月后归来,就去南浔刘家新宅小住,与小玉她们作伴。

刘镛告别唐漾荷夫妇,带着安澜和安江回到南浔,刘镛娘见到两个孙子,高兴得搂在怀里“心肝肉”地叫个不停。

刘镛把安澜和安江送到邢府,让他们跟着鼎生的先生求学,先生考问安澜,见安澜聪慧智学,甚为喜爱。他私下对刘镛说:“此子可教,将来必有功名。”

这一年下半年的天气冷得特别早,一场薄雪宣告寒冬来临。

街上卖湖羊肉的店铺在门前支起大锅,把肥而不腻的湖羊肉切成块,放入大锅中,合着浓油赤酱、桂皮八角黄酒一起炖起来。路过的人被这香味馋得不行,便称一碗带回家解馋。

刘镛微染风寒,小玉便指使英嫂去街上买了一锅羊肉来,温了黄酒让刘镛驱寒。

小玉道:“这天愈发冷了,家里人的冬衣都在没来得及备下,就下起雪来了。”

刘镛道:“这场雪下得有些妖气,往年这个时节还穿着夹袄。”

“可不是吗,”小玉道,“可怜南来的那些灾民,刚填饱肚子,又开始挨冻了。”

刘镛奇道:“既然不挨饿了,为何还不回家?”

小玉道:“有些灾民见咱们这里好,生了扎根的心,他们有的开荒,有的替人做工,想着熬过这个冬天,便可以在南浔安家了。”

刘镛想着刘家祖上也是逃荒来南浔,当年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心中便无限感慨。

吃过午餐,刘镛吃了发汗的汤药,便上床捂汗去了。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刘镛听得小玉来喊:“阿镛哥哥,你快起来,同里蒋家来人了。”

刘镛一听是吟冬的婆家来人了,赶紧穿衣下床,到客厅见客。

来人是蒋家大房长子长媳,他们代表父母来向刘镛商量迎娶吟冬的时间,蒋家希望好日子就定在明天三月初一。

既然是蒋家挑的日子,刘镛自然应允。他是嫁女儿,别的不用管,只要备好嫁妆就行。

蒋家走后,归安沈家接踵而来,他们两家跟商量好似的,也把迎娶的日子定在明年开春,只是比蒋家迟半个月。

两个女儿都订好了出门的日子,便要替他们准备嫁妆了,毓惠不在了,刘镛自然不肯委屈女儿,他想让墨莲来操办,又怕她不肯来。

小玉出主意道:“你也不用等新宅子落成了,现在就请了媒婆过去下聘,等搬新家的时候,一块儿把喜事办了,岂不两全其美?”

刘镛觉得小玉的主意不错,便托汪媒婆去走一趟。汪媒婆喜滋滋地满口应承,这种现成媒婆谁都愿意做,且刘家有钱,谢媒仪还少不了。

汪媒婆兴冲冲地雇了顶青布小轿赶往辑里村宋家,没料到却吃了个闭门羹。宋家全家都不在家,问邻居,邻居说他们去吴江亲戚家喝喜酒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汪媒婆不死心,过了几天再去,见兰贞在屋里。她兴冲冲进屋正欲开口,兰贞笑着拦住了她的话头:“汪妈妈,您若是为我女儿的事来的,就不要开口了,她不想再嫁。”

汪妈妈拍手笑道:“我知道墨莲三贞九烈,若是别人托我,我自然不敢上门,可刘老板托我来说媒,我心想那是好事啊,叫做破镜重圆哪!”

兰贞道:“我这做娘的,自然也盼着他们破镜重圆,可墨莲受了太多的苦,心变凉了,如今一心在家念佛,我说什么她都不听,若逼急了,我怕她剃了头做姑子去。”

“墨莲呢?让我见见她吧!”汪妈妈还不死心。

“您要见她,我叫她出来,只是过分的话您千万别讲!”兰贞提醒道。

兰贞喊墨莲出来,只见墨莲右手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左手牵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慢慢地从里屋走出来。

汪媒婆道:“哎呦,墨莲,你在家帮你哥带孩子呢!”

兰贞道:“这不是祖和的孩子,这是墨莲在路上捡的孤儿,非带回家养着不可。”

“谁不知道墨莲心善!墨莲哪,你带着这俩孩子回刘家,刘老板必定会善待他们的,你说是不?”汪媒婆试探道。

墨莲斩钉截铁道:“汪妈妈,您就别在我这儿耽搁时间了,您回去告诉他,就说我看透了,从此虔心拜佛,修修来生。”

汪媒婆无法理解墨莲所说的看透了是什么,她只能带着疑惑去向刘镛回复。

刘镛送走汪媒婆,心中升起一股凉意,他曾想过好几种墨莲可能不愿再回刘家的原因,他也做好了各种对策,可他没想到墨莲不肯的原因是看透了。

别人或许不明白,可他刘镛心里明白墨莲为什么看透了,她并非看透了谁,而是看透了人生。回想墨莲这一生,十几岁初来南浔时,尚是一位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可命运又回报了她什么呢?她和邢墭情投意合,两次被邢夫人活活拆散,而邢墭丝毫不敢反抗。她背着攀高枝的骂名无处可遁形,幸得毓惠收留了她。在刘家,她辛辛苦苦操持家务,带大几个孩子,可她最为依赖的毓惠撒手人寰,将刘家这副重担托付给了她,在邢墭和刘家之间,她割舍情爱,咬牙选择了刘家。为救出堵王牢狱中的刘镛和孩子,她只身一人涉险赴上海十六铺码头购买军火,为了不连累刘家,她讨要休书,被刘镛一家误解,东窗事发后,她挺身而出,舍命相救。在狱中待决的时候,她定是千百次想象过自己上凌迟台的情形,定是在某次噩梦中醒来的时候,突然心凉了,说是心凉了,其实是悟透了人生之苦,了无解脱。今天看似苦尽甘来,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可来日又会发生什么,谁又能料到呢?

刘镛捂着脸,独自在书房里哭泣,他深深体会到了人生无常,心中升腾出悲悯之心。他决定不再强求墨莲回到刘家,哪怕他再是深爱她,也还是放她自由。

刘镛托祖和给墨莲捎去银子,让他转告墨莲,好好在家度日,无须再为刘家的事操心,刘家欠她的,这辈子若还不清,下辈子接着还。

听说吟冬和吟夏出阁在即,墨莲问道:“谁给她们操办嫁妆呢?”

祖和道:“他说了,让姑妈和小玉代为操持,你不用担心。”

墨莲心里有些发酸,她曾经多想亲手为她们姐妹俩办嫁妆,送出嫁,可如今是不能够了。

当天夜里,墨莲梦见了毓惠,她向毓惠倾诉道:“毓惠姐,我离开刘家,您不会怪我吧?”

毓惠用手抚摸着墨莲的脸,微笑道:“墨莲,对不住,这些年苦了你了……”

墨莲哭着扑向毓惠的怀抱,却扑了个空,毓惠不见了。

墨莲醒来,泪水打湿了枕头,她看看枕边的两个孩子,披衣走到佛堂,向菩萨跪拜,口中默默念经。

年关将近,天愈发冷了,接连几场大雪,使得那些逃难之人十分难捱,丝业公会的礼堂已向公众开放,难民们暂居礼堂,每个丝行都捐出几床被褥,供难民们使用。

可饶是如此,冻死在路边的难民仍然源源不断。

这天夜里,刘镛去顾府看望病重的顾福昌回来,路过兴福桥的时候,刘镛踢到路边一个人,差点摔到河里。他扒开那人身上的积雪,发现早已经冻死。

刘镛赶紧回到丝行,让刘鋌去叫仵作收尸,仵作为难道:“那么多尸体,野地里都埋不下了,收了尸也不知道往哪儿放呀!”

刘鋌道:“那总不能暴尸路边吧!这毕竟是人,不是野狗呀!”

仵作们暂且把尸体移到粜康兜西边的野地里,等天亮再做处理。

刘鋌回丝行向刘镛禀告,刘镛叹道:“这世道,真正作孽啦!”

刘鋌道:“今日来南浔的难民更多,许是听说这里的礼堂开放,可避寒。”

刘镛道:“今日施粥款都已经募集到位,明天一早便可在礼堂外施粥。只是逃来的难民越来越多,恐不好应付。”

刘鋌道:“昨日见到祖和,他说他妹子墨莲接连收养了好几个难民的孤儿,忙得不可开交呢。”

听刘鋌提起墨莲,心里还是触动了一下,他问道:“墨莲什么时候开始收养孤儿的?”

刘鋌摇头道:“我也就听了一耳朵,不知道具体情形。”

刘镛惦记着墨莲,正好找这个借口去辑里村瞧瞧她。他从小文子的店里买了一筐荷花糕、红糖和花生,独自走去了辑里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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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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