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自打墨莲在路上捡了两个孤儿,就陆续有人将路边的孤儿送过来,他们的父母都是难民,有的被冻死了,有的得病死了,墨莲看着这些可怜的孤儿,不忍拒绝,于是都收下了。大家传言这是刘镛出钱让墨莲做善事,送来的孤儿就更多了,还有些难民偷偷地把孩子扔在宋家门口。一来二去,墨莲收养的孩子竟然有十多个了,墨莲请嫂子和姆妈帮忙,都忙不过来。刘镛一进宋家的门,就见屋里孩子满地跑,哭闹声不断。墨莲哄完这个哄这个,祖和媳妇正忙着给孩子喂食,兰贞端着一脚盆的尿布从河边洗了回来。兰贞看到刘镛,叫苦道:“唉,你看看这场面,真是前世作孽啦!再这样下去日子就没法过了!”祖和媳妇也说:“你就劝劝墨莲吧,我现在最怕屋子外面听到哭声了,隔几天就有孩子丢我家门口,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兰贞叫墨莲出来,墨莲掸掸衣服,整了整头发,走出门来。墨莲道:“屋里乱,我们去旁边说话。”刘镛跟着墨莲进了厨房,墨莲生了炭火,烧了热水,给刘镛沏上热茶。刘镛问道:“怎么搞成这样了?”墨莲愁道:“那日在路边看到两个孩子可怜,便带回家养着,谁知道竟……,我也未曾料到收不了场了!可孩子们那么可怜,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呀!”刘镛打趣道:“还有让你宋墨莲为难的事,倒让我见识了。”墨莲嗔道:“这大冷天,你大老远地赶来,就为了看我笑话不成?”刘镛见墨莲犯急了,不再开玩笑,正色道:“听刘鋌说你在收养难民的孩子,我就料到了这一出,这不紧着给你解难来了吗?说吧,要钱还是要人,你尽管开口。”“老爷,钱和人还是小事,这些年您给我的私房钱就够用,雇几个人来照料孩子也不是难事,哪怕再造几间房,也能对付些日子。可您想过没有,这些孩子养在我这里,将来出路在哪里?”墨莲问道。刘镛反问道:“附近就没有想领养的吗?”墨莲道:“是有人想来领养,但我不敢轻易送出去,万一是拐去做童养媳,或是遇到人贩子怎么办?我又无力去一一弄清状况。”刘镛思忖一番,觉得这确是个难题。墨莲对刘镛说道:“我在上海的时候,见过洋人教会办的育婴堂,他们收养弃婴很有章法。”“你想办育婴堂?”刘镛问道。墨莲垂首道:“办育婴堂,非我一人之力可行。”“那加上我呢?”刘镛盯着墨莲,认真地问道。“老爷,您真的有这想法?”墨莲惊喜道。“过去没有,现在有了。”刘镛道,“墨莲,自打汪媒婆来回禀我,这几日我也想通了,世间实为悲苦,我们赚了这么多钱,做人还那么苦,何况这些背井离乡的难民?我不信佛,但信你,我不是菩萨,但也愿意尽我之力救苦救难,给这些悲苦众生送一点暖意。”墨莲的心被触动了,她仿佛重新认识刘镛一样,忽闪着乌黑的眼眸盯着刘镛,把刘镛都看得不好意思了。刘镛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墨莲笑道:“老爷,您真好!”刘镛笑道:“能得你一声称赞,实属不易。你放心,办育婴堂的事,我放在心上了,房子我会先找起来,等唐漾荷从京里回来,我让他把上海洋人办育婴堂的经验学过来。”“那太好了,谢谢老爷!”墨莲高兴道。刘镛关切道:“你也别太辛苦了,赶紧雇些人来照料孩子!”墨莲道:“我没事!”刘镛嗔道:“你不怕累,也要顾惜顾惜你姆妈和嫂子的身体,这大雪天,你姆妈去河里洗尿布,你也忍心?”墨莲遵命道:“老爷说得是,是我疏忽了!我一会儿便去乡里雇人。”墨莲留刘镛吃饭,刘镛怕辛苦她们,便拒绝了。刘镛从辑里回来,心里突然明朗了很多,他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以前和墨莲做夫妻时,他们的心都没有这么贴近过,墨莲也从未用这种眼神注视过他。墨莲也有同样的感觉,虽然跟刘镛做过夫妻,刘镛对她也和蔼可亲,可她总觉得刘镛高高在上,从未真正接近过她。但今日他来乡下看她,她发现刘镛竟然是最懂她的人,简短的几句话交流,让墨莲心里波澜暗涌。刘镛回到南浔,便吩咐刘鋌去做两件事情,一是购买粜康兜以西的十亩砂砾地作为义冢,为难民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收尸安葬。二是在皇御河之尾租下一排瓦房,作为育婴堂用房。办好这两件事后,唐漾荷带着爱丽丝以及一对双胞胎儿子从京里回到上海,刘镛带着两把纯金长命锁赶赴上海,为唐漾荷夫妻贺喜。喜宴过后,刘镛和唐漾荷秉烛长谈,聊完生意经后,他向唐漾荷谈起灾民惨象,唐漾荷亦是唏嘘不已。聊到自己欲办育婴堂,唐漾荷甚是赞同,他初为人父,看着自己两个粉嫩雪白的可爱儿子,更听不得有婴儿被遗弃。唐漾荷道:“爱丽丝与育婴堂的修女熟悉,明日我们一起去看看。”次日,刘镛、唐漾荷跟着爱丽丝一起去了育婴堂,修女珍妮见到爱丽丝非常激动,两人又搂又抱,得知来意后,珍妮带他们参观了育婴堂。育婴堂内设有卧房、餐厅和游戏室,还有一间教习音乐的大教室。卧房按孩子年龄来分,每间婴儿室有两位保姆,幼儿室有一位保姆,所有费用皆来自教会信众的布施。问及收养方面的顾虑,珍妮介绍道:“为了防止人贩子,从我们育婴堂收养孩子必须签署协议,还须缴纳押金,每半年我们会派人去他们家里看望孩子,如果发现有虐待孩子等情形,我们会把孩子再抱回来,等孩子年满十岁后,押金退还给养父母。”唐漾荷对刘镛说道:“此法妙,十岁的孩子已经懂事,想卖也没人要了。”刘镛虑道:“男孩子十岁没人买,可女孩子呢?十多岁被父母卖入大户人家当丫鬟的要多少?这还是好的,若黑了心把她们卖入堂子呢?”珍妮显然没明白刘镛说的意思,刘镛谢过珍妮,和唐漾荷夫妻一起离开了育婴堂。刘镛在上海待了几天,算算日子,快到新宅子落成的时候了,便邀请唐漾荷和爱丽丝带着孩子一起回南浔。小玉见了爱丽丝非常开心,再看到那对双胞胎,更是爱不释手。为了带孩子方便,爱丽丝索性住进小玉的房间,让小玉帮助照顾孩子们。刘家新宅终于落成,搬迁时按理应当大办入屋酒,但刘镛此时的心境不同彼时,他看着偌大的刘府,再想想冻死在路边的无家可归之人,觉得自己有点太损福报了,悔不该建这么奢侈的大宅。刘镛说服母亲,全家捡了个吉日悄悄搬入新宅,就连鞭炮都没放一根。刘镛娘和姑妈住最里面的法式洋楼,吟冬和吟夏也陪着住楼上。刘镛自己带着安澜和安江住东院,小玉和爱丽丝以及双胞胎孩子住西院,唐漾荷因离不开上海恒顺洋行的业务,便先回上海了。刘家这些人搬入新宅,显得宅子空荡荡的。刘镛娘便张罗着又买丫鬟又雇老妈子,总算有了些人气。祖和带着墨莲来贺刘家乔迁之喜,吟冬和吟夏自不必说,就连刘镛娘对墨莲的态度也大为改观,她亲亲热热地拉着墨莲的手,处处显出不舍之情。反倒是安澜和安江对墨莲有些生分了,他们俩怯怯地躲在角落里,任墨莲怎么喊他们,他们都不肯靠近,墨莲心中怅然若失。家宴结束后,刘镛在门口悄悄向墨莲招了招手,墨莲会意,走到厅外。刘镛对墨莲道:“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个地方。”“去哪里呀?”墨莲问道。刘镛笑着不说话,径自往门外走去,墨莲赶紧跟上。刘镛带着墨莲出了刘府的大门,沿毓秀河往东,向皇御河方向走去。河边风大,虽然是午后,但走到树荫处,墨莲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刘镛见墨莲穿得单薄,打趣道:“老话说得好,若要俏,冻得呱呱叫。”墨莲正要恼,只见刘镛脱下自己的大氅,给墨莲披上。墨莲裹着刘镛的大氅,感觉到大氅还留着刘镛的余温,不禁有些脸红。刘镛见墨莲脸红,奇道:“脸怎么红了?也是冻得?”墨莲的脸更红了,恼道:“这冰天雪地的,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呀?”“快到了!”刘镛指着前面的房子,“你看那边!”墨莲顺着刘镛指引的方向望去,看到皇御河畔的一排瓦房。墨莲惊喜道:“这些房子,是您买了做育婴堂的嘛?”刘镛笑道:“这是董家的祖屋,他们家不肯卖,我就全都租下来,如今正在修整,不日即可接收孩子。”墨莲兴奋地拉着刘镛道:“走,快带我去看看。”那一排房子都邻着皇御河,生活十分便利,刘镛仿照上海育婴堂的样子,修饰成婴儿室、幼儿室以及饭堂和活动室,不过他把音乐室改成了私塾教室,也算入乡随俗了。刘镛一一介绍道:“婴儿室八个孩子一间,每间配二个保姆,幼儿室六人一间,每间配一个保姆,另外雇些厨子和洗衣洒扫的老妈子,最重要的是得请一个给孩子们开蒙的先生,养在咱们这里的孩子,长大后可不能是睁眼瞎。”墨莲感动道:“您考虑得太周全了。我代孩子们谢谢您。”墨莲郑重其事地对刘镛行了个福礼。刘镛拉起墨莲,笑道:“免了免了!”墨莲问道:“上海的育婴堂是如何替孩子们找养父母的?”刘镛道:“他们用押金的法子来制约领养孩子的人家,让领养孩子的人交一笔押金,等孩子满十岁退还。可我觉得还是不妥,咱们这里领养男孩多为家中没有男孩,因此领来当儿子传宗接代,这种状况下,用上海育婴堂的法子尚可行,确实能杜绝人贩子。可女孩子怎么办?在大多数人眼里,生个丫头就是赔钱货,生下来就溺死的不在少数,还指望他们领个女孩回去好好养起来?我担心她们长大了不是做了童养媳就是被卖给人贩子或堂子里,那岂不是害了她们?”“正是!”墨莲忿忿道,“女孩子咱们就养着,好好教她们,等她们成人后,让她们自己选婆家!”刘镛点头笑道:“就依你的!不过若有咱们知根知底的富裕仁厚人家真心喜欢女孩儿的,倒可以另做考虑。”“嗯!”墨莲兴奋地直点头。一阵寒风过来,刘镛连打几个喷嚏,他打趣道:“我们回家吧!把我冻坏了,咱可没人伺候!”墨莲与祖和回辑里村后,刘镛闲时就往皇御河跑,他巴望着房子快快修饰完毕,也好早点完成墨莲的心愿。同治五年(1866年)的冬天格外漫长,镇上米价暴涨,丝业公会募集的银子已经不够每日施粥,每当施粥之时,常常发生骚乱。镇上的粮铺仅仅三家,有两家是亲家,他们见粮价日日上涨,便合起伙来囤积不卖。如此一来,粮价就更高了,别说施粥,镇上平民百姓都快喝不上粥了吗,眼看就要过年,镇上却并无往年过年的气氛,也不敢腌鱼腌肉了,晒出来怕难民抢了去。顾福昌年岁已高,他禁不住寒意,已经卧床多日。虽然顾府中暖意融融,可顾福昌的房间却无法升炭火,此刻的他虚弱不堪,一点炭火就能熏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盖着厚厚的丝绵被,被窝里还塞了几个汤婆子,可他仍觉得冷。晚饭后,寿松照例来父亲房中探望,寿松媳妇手捧亲自熬制的燕窝粥跟随在后。顾福昌勉强喝了几口燕窝粥,对寿松媳妇说道:“以后别再熬了,我吃不下,莫要糟蹋了。”寿松媳妇道:“阿爹,您能吃一口,就不算糟蹋,就算糟蹋,咱家又不是糟蹋不起!”顾福昌虚弱地挥挥手,让寿松媳妇先出去,他有话要跟寿松单独说。寿松侧坐在床头,让父亲靠在他身上。顾福昌道:“寿松啊,我怕是过不去这个冬天了!”寿松宽慰道:“您这是老毛病了,每年冬天都如此,不都熬过去了吗?等春季就好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这回真不行了。”顾福昌虚弱道,“趁着我还能说话,有些事情要提早交待你。”寿松道:“您慢慢说,我听着呢!”顾福昌道:“你姆妈不容易,早年跟着我受苦,我走后,你们定要好好孝敬她,不能违拗她。”寿松:“嗯。”顾福昌继续道:“顾家的产业,我早就请族长为证做了分配,我分了四份,你是长子,你得二,寿臧和寿朋各得一。”寿松:“是,全听阿爹的!”顾福昌道:“我的丧事,不可大办,至亲好友来我灵前烧柱香即可。”寿松别的能应承,这他可不能答应,阿爹辛苦一辈子,创下偌大产业,若死后不风光大葬,叫子孙后代怎么过得去,别人又会怎么想?寿松苦着脸道:“阿爹,您这是为难我呀!即使我答应,姆妈和弟弟们也不肯答应!”“我也晓得此事难办,所以单找你来商量。”顾福昌咳了几声,道,“阿爹并非要为难你们,我有我的想法,我们顾家能有今日,全仰仗祖宗积德庇佑!寿松,你可记得二十多年前,你刚成亲那会儿,蚕农卖不出茧子去,我一时心软,倾家相救,不成想因此发了大财!”寿松自然记得当年的事,他点头道:“阿爹,我记得!凡出手救茧农的都发了财,袖手旁观的都倒了霉。”顾福昌点头道:“你记得就好!如今正逢灾年,难民们无家可归,市场上米家日日抬高,普通人家也快承受不起了。我想最后为顾家子孙再积点德。把替我办丧仪的银子拿出来,再从咱家钱庄取出十万两,你替我跑一趟,去湖北购粮,回镇上来卖,除去运输费用,一文钱都不要赚!”寿松听了父亲这番话,真是左右为难。顾福昌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寿松无法违逆,可若从了父亲,却怕又难以向母亲交待。顾福昌见寿松犹豫,厉声道:“你快去安排,早去早回,说不定回来还能看到我!”寿松不敢违拗父亲,也不敢隐瞒母亲,离开父亲房间后便去佛堂找母亲。自打顾福昌病重以后,朱氏便日日在佛堂为顾福昌诵经祈福。寿松小心翼翼地把父亲的意思说给母亲听,朱氏先是沉默不语,后又哀哀哭泣。寿松站在母亲身后不知所措,只会反复说道:“姆妈,您不要难过……”朱氏渐渐止住哭泣,用帕子擦干眼泪,对寿松道:“就按你阿爹的意思去办吧!”寿松不放心地扶起朱氏,道:“姆妈,儿子晓得您心里难过……”朱氏叹道:“我无碍,我一辈子都听你阿爹的,这既然是他最后的心愿,我没有不从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