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寿松得了母亲的准许,便遵照父亲的指示,准备去湖北运粮。他对长江航运不熟悉,想到刘镛的民丰号,便去找刘镛商量。刘镛得知顾福昌的想法,心中颇为赞许,他对寿松提议道:“民丰号虽客货两用,但大米分量重,民丰号装不了多少,你不如乘坐民丰号去武汉,购得大米后在武汉当地雇船运回。”邢墭正好也在,他反对道:“不妥,如今长江两岸饥民甚多,运粮船进入江苏界内频遭哄抢,我堂舅父正为此事头痛呢!”顾福昌一听,便打了退堂鼓。刘镛道:“顾六公公之举义薄云天,也的确能解南浔燃眉之急,寿松哥,您不用过虑太多,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若真打算做这桩善事,待我将育婴堂开起来后,叫上邢墭跟你一起走一趟,人多力量大,法子总是有的!”邢墭奇道:“倒不是我推托,但叫上我有何用?”刘镛笑道:“你没有用不打紧,你背后的马大人有用就行!”寿松一听就明白了,他点头道:“行,多谢二位,那我就在家中等你们消息。”刘镛道:“咱们自己也多带些人,快则三天,慢则五天,我们一同出发。”寿松走后,邢墭对刘镛说道:“如今你做起我的主来倒是爽快,快过年了,铺子里事多不说,我走了,家里也没人管。”刘镛笑道:“你这点心思我还瞧不出来,放心,我让小玉再替你去管几天家!”邢墭乐道:“那敢情好!不过借几天不行,你就干脆把小玉许给我吧!”“呦,耐不住了?这段日子看你总往我家跑,就晓得你心思在哪里,既然你是真属意于她,我也不好再阻挠,小玉年纪也不小了,你赶紧找媒婆来聘,姑妈这边我去说。”刘镛一番话,邢墭喜不自禁。邢墭赶紧向刘镛行礼道:“多谢大哥成全!待我们从武汉运粮回来,我立即上门来求娶。”刘镛奇道:“为何要等运粮回来?”邢墭笑道:“您也糊涂了不是?若我此时下了聘,小玉就不好去我府里了。”刘镛亦笑道:“罢了罢了!我倒是忘了这一层。”刘镛向姑妈一提,姑妈喜不自禁,她原本就看好邢家,只是之前刘镛娘说小玉像邢墭发妻顾淑兰,所以会重蹈顾淑兰旧辙。如今刘镛确定邢墭真心喜爱小玉,那可真正是合了小玉娘的心意了。想到女儿能嫁到邢家这么富庶的门第中,且过门就能当家作主,虽然要做后母,但继子鼎生跟她感情深厚,一过门就有这么个大儿子,也不是坏事。刘镛娘也跟着高兴,只是想到小玉有了着落,自家儿子却仍然单着,心里总不是滋味。育婴堂很快就落成了,墨莲带着孩子们率先住了进来,孩子们都有专人照顾,墨莲也就轻松多了。有了育婴堂,难民就把养不活的孩子都送了过来,墨莲跟他们说,等灾情过了,仍可领回去。镇上也有生了女婴不想要的,原本就要溺死在马桶里,如今有了育婴堂,也就想往育婴堂送,可都在镇上生活,怕人见到抹不开脸面。墨莲得知后就在墙上设计了大抽屉,抽屉可从墙外墙内两头抽开,墙外的人可把婴儿放入,墙内的人接收,如此一来,双方都不用见面,避免了尴尬。小玉闲事也去育婴堂帮忙,她时常给墨莲吹风,说刘镛如何念她的好,刘镛娘也惦记着她,有多少媒人上门说媒,都被刘家给拒了,就是怕墨莲哪天想到回头了,所以把主母的位置给留着。还说吟冬吟夏出嫁时没有母亲送嫁,着实可怜,安江跟邻居小伙伴打架,被骂没娘的孩子,安江回家哭了好久,问姆妈为什么不要他了……墨莲虽然听了默不作声,但心里悄悄起了波澜。如今她看刘镛和以往不同,不知不觉已经动摇了。顾寿松来催促刘镛,刘镛算算民丰号应该回上海了,于是叫上邢墭一起出发。他们到达上海之日,正好是民丰号出发之时,他们直接就上了民丰号,江轮半夜出发,他们都已经入梦。刘镛和邢墭同屋,他们俩心情都不错,一路说说笑笑,十日之后便到了武汉。他们顺利找到卖家,雇了一支船队,把十万担大米装上船,浩浩荡荡往回运。在湖北和江西地界尚一路平安,到安徽铜陵的时候,寿松勒令船队暂停,他请邢墭守着船队,自己和刘镛坐快船去前方打探。他们在来的时候已经打探过,铜陵往东北方向的长江上有个江心岛,岛上土匪、难民聚集,专抢过往运送船只,但岛上也有一支护镖队,只要使足了银子,请他们出面护镖,就可安然度过这一段,直接送入江苏境内。寿松和刘镛换了破旧的衣裳,上了江心岛。他们混在难民中悄悄打探,找到了镖师王麻子,王麻子收了定金,拍着胸脯保证能保他们人货两全。王麻子带着护镖的人和刘镛他们一起回到粮船上,刘镛见王麻子的人都带着长枪,想来应付难民问题不大。过江心岛的时候,王麻子站在船头,在桅杆上悬挂起“王”字的旗帜,果然就安然无恙,无人来打这些粮船的主意。寿松和刘镛、邢墭皆放宽了心,与王麻子称兄道弟,全然放松了警惕。是夜,王麻子和寿松、刘镛他们喝了几杯酒,王麻子道:“你们安心歇息,明天一早,船儿便能进入江苏境内,到时候再喊你们不迟。”刘镛他们几个紧张了几天,这会子有王麻子护镖,便都踏实去船舱里睡觉了,他们呼呼睡到天亮醒来,发现船已经靠岸停泊。刘镛对寿松道:“已经到江苏了,我们快瞧瞧去!”他们仨走出船舱一瞧,可了不得了,靠岸的只有他们乘坐的这艘船,后面十几艘船都不见,且王麻子的镖队和运粮的船夫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寿松和刘镛、邢墭面面相觑,都道“大意了!”寿松问道:“这可怎么办好?”邢墭道:“不如算了吧,我们人没事,已是万幸!”刘镛懊悔得直拍脑袋,道:“都怪我看走了眼!我们就这么回去,也太窝囊了!顾六公公若知道我们丢了粮,他老人家怎么受得了!”寿松想到父亲,难过道:“贯经说得对,这是我阿爹最后的心愿,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再想想法子吧!”三人商量来商量去,刘镛提出再回江心岛寻找王麻子线索,寿松和邢墭觉得太过冒险,坚决不允。刘镛望望江面,只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便建议道:“我们还是问问江上过路船只,打探一下这儿究竟是什么地界。”大清早,江上船只不多,好不容易驶来一艘小渔船,他们赶紧挥手拦截,渔船不知三人底细,不敢靠近,寿松喊道:“老伯,这里是哪儿呀?”老伯见是问路的,便稍靠近一些,大声回道:“往东十里便是烈山!”邢墭对江苏熟悉,他说:“这儿已是苏皖交界处,也不晓得王麻子把粮船藏到哪儿去了。”刘镛皱眉道:“王麻子一定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他们在江上骗劫了货物,必须有销赃的地方,昨晚我们入睡时船儿尚在马鞍山,从这儿到马鞍山之间,长江边上无非就这么几个镇,我们雇条小船沿线打听,定能查到他们的踪迹。”寿松担忧道:“即使查到踪迹,我们几个又能如何?”“这就要靠邢墭出马了!”刘镛胸有成竹道,“我们兵分两路,邢墭可从陆路雇马车前往江宁想马大人求援,我和寿松沿江打探,若哪里发现可疑,便在渡口绑上一块红布,给邢墭报信。”邢墭答应后,便先行上岸向江宁赶去。刘镛和寿松雇船原路往回走,每逢码头便上岸查看,三天后,他们在和州渡口发现大量大米散落。刘镛和寿松立马上和州城里打探,和州城里最大的芮记粮店在城西,刘镛和寿松在芮记粮店门口面摊上叫了两碗面条,他们慢吞吞地吃着面条,两双眼睛四处张望。面摊老板见刘镛他们不像本地人,问道:“客官从哪来来?”刘镛道:“我们从江宁来,听说你们这里粮价便宜,想贩点大米回去。”面摊老板笑道:“您耳朵可真灵,前天刚有好多车大米运来咱们和州,粮价一下子就跌了好多,消息传出去,估计明后天各地贩粮的都要涌来了。”刘镛和寿松心里一个咯噔,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心里有数了。寿松问道:“您知道这回是哪里来的大米吗?”面摊老板道:“听说是湖北来的大米,湖北的大米好,煮起来发得开,省粮!”刘镛道:“您再给我们下两碗面,再给我们来盘豆干丝!”面摊老板应道:“好嘞!”寿松明白刘镛的用意,他盯紧粮店的出口,唯恐漏过一丝线索。刘镛对寿松说:“你在这慢慢吃,我去小解一下。”刘镛走到街角,绕到粮店后面,粮店后面一弄之隔是粮仓,刘镛在角落里假装小解,偷偷往粮仓大门张望。过了一会儿,刘镛见粮仓大门开启,从院里出来一辆装运大米的驴车,刘镛仔细一看,果然是被王麻子劫走的那批大米。刘镛赶紧回到面摊,拉起寿松边走。刘镛道:“我们赶紧去渡口等候邢墭!”他们赶往码头,在码头上挂了红布,静静守在渡口,向江宁方向张望。邢墭和刘镛他们分开后,快马加鞭赶到江宁,去两江总督府寻找堂舅父马大人求助。马大人立即让江宁布政使联络安庐滁和道道台洪大人协助,洪大人派兵随着邢墭一起沿江搜寻,终于在和州码头找到了刘镛和寿松。安庐滁和道的官兵们抓获王麻子等人,将已经被他们发卖到各地的十万担大米发还给寿松,并护送他们至江宁。马大人派江宁布政使手下官兵将他们护送至苏州,再由江苏布政使接力送至南浔。十万担大米到达南浔,方圆百里无人再敢囤积大米,抑制的不止是南浔的米价,连同湖州、吴江百姓都连带着受益,寿松将这好消息禀告父亲,顾福昌连连说“好”,当然精神大振,居然能起床了。他让儿孙们扶着他去街上看看,朱氏给顾福昌披上大皮袄,两个孙子扶着他走出顾府大门,顾福昌在门口站了一会,他望着北边的丝行埭,叹道:“若有来生,我顾福昌还要生在南浔。”当晚,顾福昌溘然长逝。顾家阖府举哀,寿松尊父命在大门口贴上“谢吊”的白纸,但是前来吊唁的人仍络绎不绝,寿松只好亲自守在门口,向来人一一复述顾福昌遗嘱,坚决不收奠仪,也不办丧宴,只受来人在顾福昌灵前的三柱清香和一把纸钱。顾福昌出殡那天,抬丧的船在水中行走,南东街和南西街两岸人山人海,皆素衣白花为顾六公公送葬,除了丝业同行、蚕农、本地百姓,就连难民都出动了,那场面几十年未遇。镇上人人都夸赞顾六公公仁慈,一生做善事,惠及相邻无数。扶棺的顾寿松见到这样的场面,真是感慨万分,这是父亲教给他做人的最后一堂课,父亲虽然下令免办丧仪,可眼下这隆重场面,哪里是花钱能办到的!抬丧的船经过丝行埭,所有丝业同行在丝行埭码头等待,等丧船经过,刘镛、邢墭他们自发组织的送葬船跟在后面,一路送至墓地。进入腊月以后,连着几个大晴天,雪化干净了,天气反而没有那么冷了。哪怕日子再难,年总是要过的,来年的希望也总要有的。腊八节那天,丝业公会门前的施粥棚里堆满了募集来的绿豆花生桂圆莲子,给灾民熬了起了腊八粥,灾民们也不再袖手旁观,他们把镇上的每一条街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女人们接些缝衣服纳鞋底的手工活来做,男人们去丝行寻找搬运的苦力活,他们不再等待接济,都在寻找机会,想在这个带给他们温暖的小镇上扎根生活下去。墨莲的育婴堂里雇的保姆便是灾民大嫂,她们背井离乡来到南浔,没想到绝处逢生,重新又燃起了希望。闲暇时,她们满怀憧憬地告诉墨莲,等开春以后,他们就连同家人一起在南栅开荒种桑,学习养蚕,等孩子们长大了,也要去丝行学生意,将来像刘老板那样有出息。邢墭回南浔后,立即上刘家门来说媒。他急不可耐,死磨硬泡非要把婚期定在年前。刘镛娘和小玉娘起先不肯,后念在邢府无主母,且邢墭和鼎生心切的份上,勉强同意了。短短十来天要办完嫁妆,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小玉向墨莲拿主意,墨莲再也不能袖手旁观,她自告奋勇住进刘家协助小玉操办。墨莲提议道:“钗环首饰可以去姑苏城里买现成的,铜木家具定制肯定来不及了,不如就先用吟冬和吟夏的,至于绣品,趁镇上的绣娘还没回家,我们高价雇来日夜赶工,我算算也还来得及,至于嫁衣,就包我身上了!”小玉疑道:“一套嫁衣,十来天怎么能够绣完?”墨莲胸有成竹道:“你放心,误不了你的嫁期!”小玉羞红了脸,墨莲笑道:“不过,还得你帮忙。”当夜,墨莲就宿在小玉房中,她画好花样,自己绣主花,让小玉绣零星小花,她们日夜赶工,十天时间便绣完初样。墨莲让小玉休息,免得出嫁时气色不佳。墨莲继续赶工,润色完毕后,缀上金银线,串上珠花,然后缝制成衣裙。一件绝美的大红嫁衣就呈现在小玉面前,小玉欢喜不已,小玉娘和刘镛娘亦是啧啧称奇。邻近好日子,邢家的聘礼抬上门来,也不知是不是邢墭早已经备好,聘礼丰厚齐全,竟然比当日送到顾府的更多一倍。刘镛虽心中高兴,知道邢墭看重小玉,可私下却责备邢墭道:“你续娶竟然比娶原配发妻更隆重,你让顾府的人知道了做何感想?”邢墭道:“娶淑兰是父母做主,娶小玉是我自己做主,自然不能相比,他们即使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好说道的。”刘镛叹道:“你虽是好意,但却让小玉难做!”小玉出门子当日,小玉娘看着丰厚嫁妆,喜滋滋道:“记得那年阿镛去谈德丝行学生意,我把玉镯当了让人交坐柜钱,他当时还不肯呢!我就说了,阿镛有出息,将来还怕小玉没嫁妆?瞧瞧,都让我说着了!这些嫁妆抬出门,谁不羡慕呢!”小玉娘看完嫁妆,来到小玉房中看小玉开脸梳妆打扮。小玉见母亲乐呵呵的样子,撒娇道:“姆妈,别人家的姆妈看女儿出嫁,都哭哭啼啼的,您倒好,乐得不行!”小玉娘笑道:“我能不乐吗?你一把年纪总算嫁得好人家,邢家这么近,我想见你,抬腿就到了!你家里又没公婆,女婿前儿还跟我说呢,让我也去邢家住去,以后我想住哪儿住哪儿,心里美得不行,你让我怎么哭得出来?”小玉也被逗笑了。小玉问道:“今儿个怎么不见墨莲姐姐?”小玉娘道:“她说她是被休之人不吉利,今儿个就不来送你了!”小玉道:“她一向不讲究这些,今儿倒讲究起来了。按我说,她早该回刘家做太太了!”小玉风风光光地嫁到了邢府,唐漾荷从上海赶来喝喜酒,刘镛便留他和妻儿一起在南浔过了年再走。小玉和邢墭拜了天地进了洞房,接了盖头以后,便欲去淑兰牌位前执妾礼祭拜,邢墭阻拦道:“你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没有必要这么做。”小玉正色道:“出嫁前阿镛哥哥再三叮嘱我必须这么做,我得听他的。再说按照古礼,续弦之妻本当在原配跟前行妾礼,并无什么不当。”淑兰娘家本对邢家聘礼厚此薄彼颇有微词,但听说此事后,他们对小玉刮目相看,便不再怪罪邢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