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刘镛从邢府喜宴上出来,心情十分愉悦。他借着醉意信步沿着皇御河向育婴堂方向走去。冬日夜晚的水乡小镇在白月光的照耀下,越发显得水晶晶的。墨莲刚要睡下,听得有人敲门,以为是谁家又过来扔孩子了,她急忙起身穿衣,点亮了油灯。墨莲下意识地打开接婴儿的抽屉,没看到有孩子,走出去开了大门,左右察看,也没见有孩子丢在门口。她纳闷地正欲关门,却见刘镛从一旁闪了出来,笑嘻嘻地看着她。墨莲吓了一跳,微嗔道:“怎么是您?怪吓人的!”刘镛笑道:“咳,喝多了几口,想醒醒酒,不知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墨莲让刘镛进屋,给他沏了热茶,道:“冬天喝了酒最忌讳受凉,您倒好,还往外跑。”刘镛喝了口热茶,道:“今儿喜宴上没见你人,姆妈说你故意避开了,知道的说你懂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心里膈应呢!”“我膈应啥?”墨莲冷笑道,“都是老黄历的事了,谁还记得呢!”“我记得呀!有关你的那些我都记得。”刘镛打趣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扮作蚕花娘娘坐在花车上,我当时就想,怎么会有那么齐整的小姑娘,后来才知道你是宋家的女儿。”墨莲笑道:“你半夜三更过来,不是就为了跟我念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吧?”刘镛盯着墨莲,认真道:“墨莲,跟我回刘家吧,这些日子我常去姆妈的佛堂参佛,我在菩萨面前想清楚了,来生如何我们都不知道,可今生日子还长,我们定要好好过。”墨莲被刘镛的话触动了,她落下一滴眼泪,刘镛用手替她轻轻拭去。刘镛再次恳请道:“应了我,好吗?”墨莲轻轻点点头,道:“我允了,您说得对,来生怎样我们不知道,今生好好过。”刘镛见墨莲应允,兴奋得从凳子上蹦起来,原地转了三个圈,墨莲看他这副样子,忍不住乐个不停。刘镛道:“明日我便去你家求聘!”墨莲道:“规矩到了便行,切不可张扬,反倒让人笑话。”刘镛作揖道:“都依太太的!”刘镛全家听到这个喜讯都高兴坏了,刘镛紧着年前就下了聘,过完正月十五,立马把墨莲迎娶回家。虽听从墨莲一切从简,但刘家也给足了聘礼,以弥补这些年来墨莲受的苦楚。墨莲重新成为刘家太太以后,刘家恢复了生机,刘镛娘有了儿媳妇侍奉,安澜和安江有了母亲的教养,最开心的是吟冬和吟夏,墨莲请了绣娘来家里,为她俩精心准备嫁妆,但是大红嫁衣墨莲定要亲手为她们绣制。刘镛见墨莲太操劳,便劝她歇一歇,墨莲笑道:“小时候就听大人说,富贵人家嫁女儿,十里红妆人人称道。我便想着,十里红妆究竟有多排场,如今倒要看看了!”刘镛故意嗔道:“你也太宠着她们了!若她们仗着嫁妆多,持宠而娇,将来在夫家不肯服人怎么办?”墨莲“啐”道:“有你这么说自个女儿的吗?咱们吟冬和吟夏什么品性你不晓得?都是懂礼的孩子,咱宠得起!”刘镛认怂道:“罢了罢了,都是你教养出来的姑娘,我哪里敢说个‘不’字!”同治六年(1867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早,早春二月已经春意融融,河岸边的柳树早早发了芽,垂下万千绿丝绦。刘府花园的梅花、李花和桃花接踵盛开,墨莲的心情也和这些花儿一样灿烂。三月初一,吟冬出嫁的好日子。南浔这边嫁女儿的风俗,前一天晚上宾客都从四面八方赶来,主家晚餐开始摆宴席,称之为落桌夜饭,次日正日子,中午在娘家宴请,称出门酒,午后夫家花轿来迎亲。送嫁的十几条喜船一字排开,当吟冬的嫁妆抬上船的时候,立刻引起了围观众人的惊叹,全套红木箱子柜子椅子和雕花床梳妆台,厨房锅碗瓢盆银筷子俱全,三十六床丝绵缎子被,十六箱四季衣服,两箱首饰、胭脂花粉无所不奇,还有四箱压箱银子,几乎吟冬一生吃喝用度全部陪嫁过去了,连同老了以后所用的檀木拐杖都有,墨莲为了这十里红妆,专程去苏州打听过,最考究的嫁妆,连同寿材都要陪嫁过去的,但墨莲觉得不吉利,所以就免了这一项。这些嫁妆是明面上的,暗里还有事先在同里购置的田地铺子,十里红妆的意思就是告诉夫家,我家女儿虽嫁入你们家,但不用你们养,这样在婆家就有了底气。吟冬开了脸,梳妆打扮后,忐忑不安地坐在闺房里,吟夏在一旁陪着姐姐,她们皆恋恋不舍,姐妹一场,从此以后就都要离开刘家了。吟冬先去祖母房中拜别,刘镛娘和小玉娘都嘱咐了她几句,也嘱咐陪嫁的丫鬟杜鹃要好生服侍大小姐。刘镛在正堂上请出毓惠的牌位,他与毓惠的牌位并坐在堂上,接受吟冬拜别。墨莲不舍地将吟冬送到门口,已是泪水盈盈。吟冬突然转身,对着墨莲盈盈下拜,含泪道:“姆妈的养育之恩,女儿无法报答,愿姆妈长命百岁,一生顺遂!”墨莲泣不成声,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道:“乖囡,大喜日子,姆妈高兴。到婆家要好好的,好好的!”吟冬上了花轿,花轿抬上喜船。喜船首尾相连,渐渐远去。墨莲抱着吟夏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吟夏触景生情,想到自己半月后也将离开刘家,伤感不已,天天粘着墨莲,要她陪着睡觉。三月十六,吟夏嫁去归安沈家,刘府少了两位小姐,顿时感觉冷清不少。邢府传来喜讯,小玉已有身孕,小玉娘乐颠颠地去邢府照顾女儿,这下刘镛娘就感到更冷清了。白日里,刘镛忙于生意,安澜和安江得上私塾念书,墨莲时不时还得去育婴堂巡视,如此一来,偌大的刘府只剩刘镛娘一个主人在家。之前在刘恒顺丝行暂住的时候,她尚能左邻右里串串门,如今深宅大院的,就没那么方便了。刘镛娘觉得日子太无聊,巴望着墨莲赶紧再给她生几个孙子孙女,也好热闹一些。这回总算天随人愿,入夏后,墨莲突然人变得懒懒的,刘镛赶紧请来郎中号脉,果然发现墨莲有喜了。刘镛娘乐得合不拢嘴,全然忘了当初毓惠因难产而死。刘镛娘能忘,刘镛和墨莲却不能忘,两口子心情复杂,既高兴又担忧,只怕墨莲重蹈毓惠旧辙。刘镛娘每日里大鱼大肉地给墨莲吃,生怕委屈了墨莲肚子里的孩子,但只要被刘镛看到了,转身就把它们端走,他暗里嘱咐墨莲,饭吃八分饱就行,饿不着孩子。刘镛娘见墨莲不长肉,盯得更紧了,刘镛知道了,便找了个理由把墨莲送回辑里娘家休养。腊月里,小玉诞下邢墭次子鼎丰,邢家喜出望外,孩子满月那天大摆宴席。墨莲挺着大肚子去邢府端月子汤,见邢墭对小玉嘘寒问暖,体贴至极。两厢无人时,小玉突然对墨莲说道:“邢墭他是个好人,我没嫁错人家。”墨莲一怔,不知小玉此话何意。小玉接着说道:“我刘镛哥哥也是好人,你也没嫁错人。”墨莲哑然失笑,她明白了小玉话中所指。并非命运捉弄人,而是一切命中自有安排,小玉和邢墭,她和刘镛,他们曾经都是最不可能的人,最终却走到了一起。次年二月初一,墨莲顺利诞下刘镛三子安泩,吟冬和吟夏双双归宁探望幼弟。吟冬怀中抱着吃奶的女儿茵儿,吟夏刚有身孕,尚未显怀。墨莲生下安泩后一天一夜未下奶,安泩饿的哇哇大哭。吟冬不忍,自己给安泩喂了一顿奶,安泩虽然是新生儿,但力气大,他一口气吸空了长姐的奶,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等吟冬女儿想吃奶的时候,却已经吸不出一滴了,她瘪着小嘴委屈得直哭。墨莲对怀中的安泩打趣道:“你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抢外甥女的口粮,真正不像话!”吟冬哈哈笑道:“就是,做舅舅的欠外甥女的,将来等她出嫁的时候,你可是要还的哦!”墨莲笑道:“行,我替安泩答应着,将来定补偿茵儿一份好嫁妆!”安澜下学回来,手持着一幅画卷走进墨莲房间,道:“姆妈,我送您一幅画,您瞧瞧画得好不好?”墨莲道:“安澜画的,定是好的!”安澜打开画卷,只见画上画着墨莲抱着安泩,两边站着安澜和安江。墨莲心头一热,笑道:“画得真好,就挂在姆妈房里吧!”吟夏故意酸道:“你怎么不把阿爹和两个阿姐画进去呢?”安澜挠着头回道:“纸不够大,画不进去了。”安澜的话引得众人大笑。安江举着一把红梅进来,欢快地喊道:“姆妈,梅花开了,娘娘说你刚生了小弟弟不能出去去看,我帮你折来了!”墨莲素日最爱红梅,她喜道:“今年这么早梅花就开了呀?”吟冬道:“是呀,今春暖得早,听阿爹说,今年清明边桑树必得发芽!”墨莲对着窗外的阳光出神,她想起了幼年童谣:清明削口,蚕花娘子拍手笑。是呀,蚕事兴旺,百事兴旺,辑里村的蚕农、小镇的丝商和百姓们,人人心里都升起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