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想象中的不同，东子的住处并不在市中心，而是在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已经略显偏僻的旧城。旧城的历史很久了，作为州府所在地，它曾是这里最繁华的地方，可如今却随着新城的扩建而逐渐变得冷清，留下来的，基本都是在这里待了一辈子，有着深厚感情的老人，年轻人们大多不愿意留在这冷冷清清的旧城了。

东子家所在的公寓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四面的墙壁爬满了青苔和裂缝，颜色呈暗黄色，整体看上去给人一种破败的感觉。不过正是这种破败的历史感勾起了我的记忆——我年少时还没有所谓的新城，当时我们家就住在旧城里，我在这里度过了我多彩的少年生活。只是新城扩建后就搬去新城了，因为一开始那里的房价便宜，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怀念那时的日子的。

一路上东子依旧是那样阴沉沉的，不过我也习惯了，也不主动去和他说话，就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他指给我他家的位置后，便上了楼。起初我认为像东子这样独自生活的人，屋子应该多少有些混乱，可谁知是我想错了，屋子里非常干净，没有丝毫混乱，所有的物件都摆放得井然有序，让我在那一瞬间感到自惭形秽。

他招待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独自从房间里拿出了几瓶我不认识牌子的洋酒，又径自下楼去买了一些下酒菜。待他忙完做好后，我掏出烟递给他，问他最近过得如何，他喝了口酒，静默不语，我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往双方的杯子里倒酒。

我们两个就这样喝了很久，就像是相识了多年的老朋友，而并非今晚才相逢的有缘人。刚开始的时候东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少说话，只是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地听我说。酒喝了几瓶后，也许是在酒力的作用下吧，东子的话开始多了起来，说了很多话，很多事。有一些我已经忘记了，有一些却还记得。我很难想象东子之前三十年的人生是个什么样的，也没有向他询问那本书的来历和车窗上那段已经模糊了的字，即使我知道那段文字就是为他而作，因为我已经过了那个一有疑问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年纪了。现在的我已经知道，有些事情，有些人，我们只愿让其深埋心底，而不是挂在嘴边让全世界都知道，每个人心里是一片荒芜而没有尽头的土地，埋藏着无数封尘的匣子，里面安放着只属于自己的记忆……

回去的路上，东子抽着烟，不说话，一直送我到路口。临别前我似乎又看见他对我笑了笑，突然眼前就闪现出了他那天在三号线里一个人独自抽烟，凝望窗外的样子，想起了那时他眼中的悲伤。

那是怎样的一种悲伤？

……

“我不等你了，东子，记得要忘记……”

我不知道这段文字背后的故事，但我知道，能写出这样平淡而又美丽的文字的人，那一定是一个比花还美丽的姑娘。

离开后，我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他的那本笔记本因为我一直在忙所以是两个月后才还给他的，之后我们还见过几次，只是很少在电话里联系，毕竟他这样面对面都很少说话的人在电话里就更不会多说什么了。慢慢地，我便和这个特别的男人成为了较好的朋友。至于那本书，在一次陪酒时询问无果后我就再也没有向他提及过了。

有时我也会想，东子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他看起来非常安静，总是喜欢一个人，从来不出现在任何的集体中，泯然众人，经常一个人沉思，眼神复杂，不喜不悲……他就好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孤独、漠然，独自走在与所有人背道而驰的道路上，当你真正想去了解他时，你会发现你对他一无所知，就像是有一道透明的屏障挡在你们之间，你明明可以看见他，却又好像看不见他；你明明可以触碰到他，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真正知道他的故事，应该是在一三年的时候，大概是三月，父亲的病开始有了一点好转，于是我们把他转到了乡下杏村的疗养院里修养，因为那里的环境比城上要好得多。

有一天我去疗养院里探望父亲，父亲正在安睡，我闲着无聊就和父亲隔壁床的一个病人聊天，那个病人是县城来的，曾经是杏村本地人，知道很多杏村的事。我们两个聊了很多，不知怎么聊到了他的病，聊到了他的女儿，一个十年前不慎检查出了患有绝症却依然坚强地生活的女孩，一个在十年前不幸离世的女孩。

女孩的名字叫萧琴，听他爸说生前是一个很活泼开朗很坚强的女孩，即使是知道自己的病后，她也并没有放弃生的希望，而是很积极乐观的活着。他和我说了很多女孩的故事，说到后来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而我作为听众也被他语言里那种悲伤的情绪所感染，竟也红了眼眶。

让人意外的是，女孩不是因为病痛的折磨而死去的，而是死于一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意外。

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当他说到他女儿没有被那病痛所折磨，走得很安静，一点痛苦有没有的时候，他抹了一把泪，眼中已不见悲伤，只有欣慰和深深地思念。

“我的那个女儿呀，她只活了二十一岁，……明明她好不容易才放下过去，走出阴霾，开始热爱生活，明明她那么珍惜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明明……她死的前一天还笑着和我说要对每一天都充满希望……可为什么老天爷就非要带走她呢？”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他和我说这些的时候眼中的那种悲恸，那种浓烈到几乎要令人窒息的哀伤。

“您的女儿生前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吗？”在他的情绪稍微平缓一些后，我这样问他。

而他回答令我惊讶:“她走的时候留下来了一本笔记本，那里面记录了她的在知道自己的病后她的所有心情和经历的所有事。她走后我曾经看过那个笔记本，里面写了很多，有刚知道病情时的害怕和不安，对自己活下去的希望，有对仅剩不多的生活的珍惜……但要说遗憾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她在杏村静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曾经救过她的年轻人，两个人应该是成为了朋友，她发现那个年轻人有着非常严重的抑郁症和社交恐惧，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自己死之前能够带那个年轻人走出阴郁，变成一个正常的人。只是老天太急着带她走了……”

我原本以为她的愿望是向往的爱情，未完的梦想，或者是活下去之类的，没想到她的愿望要比我想象中的要高尚和无私得多。

“您……见过那个年轻人吗？”

他点点头，说:“见过，他曾经为了关于萧琴是否要去继续治疗的问题来找过我私聊过，是个模样清秀的年轻人，就是不爱说话。在萧琴的葬礼结束后，他来看完过萧琴，但那个时候的他眼睛没有神采，阴沉沉的看起来比萧琴更像一个病人。在见过他之后，我遵从她笔记本里的交代把那本笔记本交给了那个年轻人，也许是萧琴希望自己死后那本笔记本可以改变他吧。”

不知为何，听到他形容那个年轻人时我竟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再加上那本所谓的笔记本，让我不禁怀疑那到底是不是巧合，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向他问道:

“请问您知道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吗？”

他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因为十年过去了，那个年轻人也应该三十多岁了，而我看起来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罢了。但他想了想还是说:“那个年轻人叫关东，但萧琴喜欢叫他东子。”

东子……居然真的是东子！原来他有抑郁症和社交恐惧吗？难怪我总感觉他和我们不一样，就像是封闭了内心一样。知道了东子就是那个年轻人后，我先是无比震惊，然后心便沉了下去，因为东子是我的朋友，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朋友有这样的心理障碍。

“对不起，叔叔……”我向他问道:

“那个叫关东的年轻人是我的朋友，能告诉我她们两个之间的故事吗？”

“所有的故事……”

……

之后我也专门打听过东子过去的事，也知道了一些东西。我很庆幸我有机会从萧琴父亲那里知道了关于他们两个的故事，更庆幸的是我当初没有逼问东子这些故事，因为有些事情就应该止于岁月，让它停留在生命中最美好的那一瞬间，不再提起，直到有一天或许会忘记。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或许这就是萧琴这样给自己日记本提名的原因吧。

我将东子的故事写成书，书的名字就叫作《因风皱面》。这既是对那个美丽的女孩的纪念，也是一种感悟。愿每一个看到这本书的人，都能找到那道吹动自己内心的风。如果那个叫萧琴的女孩能够看到，那或许她的心里也会高兴，并为之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