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狭心

1.

在十岁以前,东子都是在杏村生活的,这几乎覆盖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那时候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并不好,家中的一切大小事全靠着母亲一个人承担,那些沉重的担子几乎要压垮这个瘦弱的女人了,而东子就是支撑着她用自己窄窄的肩膀扛起一切不倒下的动力。

在七岁以前,东子的少年时代都是多彩的,那时同村的江家一家和几个同龄的小伙伴就是这多彩的生活的中心。东子和小伙伴常常一起去山上摘野果,去河边戏水,或者骑着家里像宝贝一样放着的自行车到处去游玩。(东子的自行车是父亲留下的,母亲向来疼东子,即使他把自行车骑出去了从来舍不得骂他。)

这段青涩懵懂的时光,恰好是孩子们最天真无邪的时期,那时的孩子们心中还没有形成完整的善恶观念,也没有所谓的身份地位的差别,只是本能地充满那个年纪的孩子都有的欲望和幻想。那是人这一生里最善良的时期,那时的孩子们心中只有快乐,只有简单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感情。他们以杏村为舞台,认真地上演着一幕幕只存在于孩子们心中的属于他们的童话故事……在一次次你追我赶的捉迷藏游戏中,孩子们渐渐成长,进入了清醒冷静的时期,也逐渐可以听懂那些在大人们口中一闪而过的流言蜚语。他们看向东子的眼光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流逝慢慢不再清澈。而那个处在大人们风口浪尖的少年却浑然不觉地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少年慢慢发现只有他一个人被甩在他们曾经共同的舞台上,而其他人早已在不经意间溜之大吉……

七岁的时候,后知后觉的东子也开始成长,开始学会了帮母亲分担一些东西,已经懂事了不少的他开始学会克制自己,开始懂得了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轻易地哭泣,已经拥有并且能够分辨更多的更为复杂的感情,同时也进入了少年内心极为敏感脆弱的时期。从这时候开始,他发现一直以来都对他们照顾有加的江家父子在母亲不在时看到自己的时候眼睛里蕴含着一种他一直以来都从未发觉的情绪,小小的东子不知道那种情绪意味着什么,但由这种情绪所产生的微妙的氛围引起了东子的好奇心,使他深深地关注着江家一家,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正遭受着来自那些与自己一起成长了七年的同伴投来的同样异样的目光——在不久之前,他们都还是一群无忧无虑的少年,享受着孩子们应有的快乐,可现在的他们却忽然性格大变、迥异于前。当东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那些朝夕相处的玩伴身上与以前截然不同的变化时,他已经被他们故意落下很远很远。

再长大了一点,东子开始明白了那些人看自己时眼中异样的情绪,那是一种看待怪物一样的恐惧:当那个他们始终认为不应该存在于这世界上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时,他们感到恐惧,憎恶,恶心……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看着我?

他不明白那些在他印象中无比和善淳朴的村民们要用这种看怪物一般都眼神看待自己,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之间好像所以的一切都变了。

一直照顾着自己和母亲的江家人,十年来朝夕相处的同伴,每一次见到都会相互报以微笑的村民……

他尝试追逐伙伴们的脚步,重新回到小时候的那样,却永远也忘不了当他低声下气地请求那些曾经共同欢笑、嬉闹的玩伴不要再次抛下自己时,那些曾自诩为他一辈子的好朋友的人用力的推开了他,用惊惧的眼神看着他。

他们转过身想要远远的跑开,东子想要追上去,他们用力地把东子打.倒在地,捡起地上的石头扔向他。

“滚开!你这个被人扔在地里的孩子!”

“他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是被捡来的孩子!”

“别跟着我们,爸爸说你会给大家带来厄运!”

……

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东子重重地摔倒在地,石头划破了他的眼角,鲜血迷糊了他的眼睛,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心中第一次充满了恐惧和撕裂一般的痛苦。

自那以后,东子的很久都不再看见任何的色彩,只有悲伤到了极致的空虚。

“他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同伴们尖锐的声音回荡在耳朵里,那个叫东子的少年啊,第一次如此的厌恶自己。

没有人知道自七岁那天以来的东子承受着何种无法对人明说的痛苦,那些始终不肯接受一个无辜的孩子的村民也不会明白,一个原本单纯而又美好的少年最终因为他们带来的痛苦而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自此以后,东子幸福多彩的少年时代,迅速进入了阴霾时期。

2.

那是在杏村读小学四年级的一个冬天——

也许是看透了人情世故,对村里的人彻底寒了心,也许为了保护东子,让他不要再面对那些异样的眼光,母亲在夜晚将正在做功课的东子叫到自己房间,温和且平淡地向他告知了过完年就要转校的事实。为此,经过了自七岁那年到现在整整三年阴霾的东子,除了对能够逃离这里感到松了口气之外,一股又要重新面对新的生活的强烈恐惧感油然而生。

“年后就走了吧,我们要搬去的是县城哦!小东子还没有去过吧?那里可是比杏村要大许多倍的地方。”

母亲的语气里充满了幸运和期待,也许还隐含着一点失落,毕竟要离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能够去县城上学对于杏村的小孩子们来说是非常向往和羡慕的,但对于东子来说却算不得什么值得幸运的事。

一个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孩子……

一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孩子,连自己的村民都无法认同的孩子……

怎么敢奢求那些来自城市里的对于农村孩子来说高高在上的人的接受和尊重呢?

尚且十岁的东子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想法,只是在他看来,县城这两个突然出现在他生命里的让村里每一个人都羡慕和期待的两个字,隐隐让他莫名有种不吉的预感。

“为什么?”

昏黄的轻轻摇晃的灯光下,东子停下了手中的铅笔,向母亲问道。

“为什么突然要转校呢?我们走了家里的地怎么办?就这么不管了吗?”

“家里的地就卖了吧,我已经托前几年去县城里打工的乔家大哥帮我在县城找了一份工作,工资不高,但养活我们两个没有什么问题。”

“……”东子低下了头,母亲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这里……是我们的家啊!虽然……”

母亲叹了口气,坐到东子旁边,伸出手轻轻摩.挲着他柔软的头发,温柔地对他说:

“东子,你要记住,不管别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你永远都是妈妈.的孩子,你从来没有被人抛弃,因为妈妈一直在这里。我们去县城,那里会是我们的新家,那里是一个不再与杏村有任何关系的地方,在那里……就没有人会欺负你了。”

东子,你从来没有被人抛弃,因为你有一个最爱你的母亲。

她宁愿为了你放弃自己的家乡,只为寻找一个不再有人欺负你的地方。

3.

当搬家公司搬完本就没有多少的行李家当开着货车走后,东子和母亲也拿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坐上了从杏村出发的长途客运车。

一九九零年,从杏村到县城并没有通公路,车只有绕山走崎岖的山路,格外漫长的搭乘时间让本就对未知县城充满紧张感的东子突然第一次意识到了路途的“遥远”。

透过车窗,遥望着后方,行驶中的车就像是逐渐远离海港的帆船,慢慢向远方驶去,杏村熟悉的风景渐渐变得渺小,模糊,没过多久,便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对于第一次坐车远行的东子来说,这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特殊感觉,心中突然好像永远失去了什么东西,那些关于杏村的记忆似乎也跟随着杏村的风景一样逐渐远去……

一百五十公里,六座山,三条河流,一个并不遥远却从未抵达的距离。

入山以后,景色渐渐发生变化。前方朦胧的远山,似是被晨间的薄雾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若即若离,后方因树林的遮掩而看不见任何风景,只剩一片阴影。

身体下方不断传来车身的振动,一阵阵莫名的恐惧感溢满他的内心。

视野逐渐变窄,目光无法焦距。

两侧不断闪过的树木,窗外扭曲的风景。

无法言说的呕吐感和颤抖的手臂。

恐惧仍在持续。

东子的母亲认为他这两年逐渐显现的抑郁倾向全部来源于杏村村民们对他的排斥和恶意,她以为只要一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世界里,东子就不会再感受到那些痛苦,就可以像以前那样阳光活泼,健健康康。可这个淳朴的爱孩子爱到极致的妇人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三年时间,足以在那个只有十岁的少年心里埋下痛苦和卑微的种子,并且生根发芽。

长达四个多小时的路程后,车终于晃晃悠悠地驶进了县城的车站。

县城的广阔和繁华是母亲及东子都从来没有见过和想象的,可新的环境和陌生的人并没有让东子感到高兴。从三年前开始,他失去了作为孩子应该有的从容和对新事物的好奇,甚至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认真审视四周的环境,无法与除了母亲以外的人目光相交汇。

他像一个胆小鬼,像一个逃兵一样在家里躲避了三年,躲避那些芒刺一般尖锐的眼光,却也使他失去了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开口说话的能力。他无法正视他人,因为一旦与人的目光相撞,他就会变得语无伦次,而且对方眼睛中的各种情绪都会让他产生难以忍受的呕吐感。所以为了不与任何人有过多的交流,东子选择了独自行走,不再试着交任何朋友,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出身,这就是最好的防备。

与自己相差巨大的生活环境、城里人所拥有的独特的生活习惯、陌生的建筑、互不相识的居民、彼此已经非常熟络只有自己显得多余的同班同学等等,这些状态似乎比在杏村的时候还要对他不利。

童年的阴影会给一个人带来永久性的难以治愈的影响,在二十二岁遇到萧琴之前,只要每次去到一个新的环境,东子逐渐空白的大脑就会使他的身体被全身紧绷的肌肉所支配,而与小时候不同的地方就是,长大了的他学会很好的隐藏自己的情绪。

在新的学校度过的两年小学生活对东子来说过得并不如意,因为班上同学的一些小举动和议论他的话语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无法与人正常交往是他一直存在让他始终无法融入新环境的问题,大部分的同学都认为他内心阴暗且没有协作性,让他最无法接受的是就连老师口中偶尔也会蹦出这样的话语。其实,只要抑制住自己对与人沟通的恐惧便好,可东子却怎么也做不到。

“他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这句话是他的梦魇,是他始终无法打开的心结。

每一次他想要正常地开口与人接触交流时,只要一想起七岁时同伴捡起石头扔自己的画面和村民的眼神,东子的胸腔中就翻涌起一种抽筋的呕吐感。

如果呕吐感太过强烈,那他就没有办法正常思考。当有人试图主动同他交流时那种呕吐感就会强烈到让他窒息。

此时只有通过放松自己,认肌肉紧绷到极致,不去思考外界的任何声音,才能让慢慢流逝的时间自动让自己平静。

3.

二零零二年的冬天,那个全世界最深爱着东子的女人,那个不顾所有人反对收留下那个雪地里的孩子的寡妇,那个生于杏村长于杏村却为了孩子不惜背井离乡的普通妇人,那个天底下最美丽最温柔的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永远地离开了她最深爱着的孩子。

二零零二年的冬天,那个叫关东的年轻人将母亲安葬在了自己的故乡,结束了自己那始终不被人善待和接受的人生,开启了新的人生。

一九九年的夏天,那个叫做萧琴的女孩拿起手中的笔,写下了第一行日记,用平淡而惊艳的语言记录她那仅剩不多的生命,寻找着生命最后的意义。

二零零一年的冬天,他和她,相遇。

二零零一年的冬天,他们之间的故事,慢慢开始。

第五章 狭心
因风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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