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经升到了天宇的正中间，雪薇的家位于小区内最前边，楼前是辽阔的郊野，所以，夏天睡觉也不必拉窗帘，三五之夜，月光恰好毫无障碍地照在卧室的大床上。

“殷朗，今天晚上下班时，我被人跟踪了，那人还带着枪，后来，是李峰把我送回来的。”看着月光中丈夫刚毅的脸庞，雪薇开始对丈夫描述晚上遇到马强的情景。

“真的？你确定是被跟踪吗？”殷朗很吃惊，警觉地问道。

“没错，那人我见过，叫马强。”雪薇很肯定，马强的嘴脸又在自己眼前浮现出来。

“雪薇，这些日子我也听到一些传闻，咱们真得多加小心。”殷朗叹了口气，他知道，以妻子的性格，她不会退缩，只能劝说她以后多注意安全。

“你听说了什么？”这一段时间，殷朗忙于科研试验，两人工作上的交流几乎没有，有些问题，殷朗也不想让雪薇知道，怕她更有压力。

“双溪化工厂是亚洲第二大氯酸盐生产厂，投资方是菲律宾华侨，实力雄厚，去年投产后已经为承安县交税近两个亿，是承安县最大的利税大户。现在，市里也非常支持他们，市领导多次去工厂参观考察过。”殷朗不愿把这些这些告诉妻子，现在，既然妻子谈到这里了，也就不再隐瞒顾忌。

“这就对了，可这些村民们都不知道，或者有人包庇，百姓们根本不了解真相。自我接手这个案子以来，司法局、王副县长都找过我，据说市里还有人要找我，看来，我是真的捅了马蜂窝了。”雪薇看着窗外明亮的月光，悠然说道。

“雪薇，你考虑过放下吗？我总觉得，我们的力量太单薄了。”殷朗搂住妻子娇俏玲珑的身体，试探着说道。

“殷朗，走到这一步，我绝不能后退。当初，这个案子就是我从王大伟手里接过来的，他正在看我笑话呢。还有，那些百姓的表情神态，我忘不掉啊！”雪薇动了感情，月光下，她的目光澄澈晶莹，她的脸腮朦胧雪白，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美感。

“尤其是当我想到我们过着这么好的日子，而那些百姓却在为维护生存环境甚至生命而茫然无助的时候，我心里就异常难受。”雪薇没等殷朗插话，便又接着说道。

“是啊，当我们感受幸福的时候，便觉得人们都应该体会到这种幸福，可是……”殷朗没再往下说，他觉得，此刻，不应该在情绪上给妻子泼冷水。

“只要努力，就会如愿，殷朗，睡吧。”雪薇说完，不再言语，她的思绪，却回到了十年前。

三年没日没夜的苦读，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高二开始给自己递纸条的殷朗如愿考上了北京农大，自己也如愿考上了华北政法学院，而曾经暗恋自己的李峰，也顺利被省公安学院录取。

“明天去双溪，让李峰带上范大小姐。”拿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三天，殷朗牵着雪薇的手，征求她的意见。

“好啊，可我怕范大小姐不去呢。”范大小姐是李峰高考前处的对象，说话办事有些娇嗔，班里都叫她范大小姐，其实她的名字叫范子怡。

“肯定去，你说你去，她肯定跟着去。”殷朗看着雪薇笑着，他知道，雪薇一定还不知道，殷朗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李峰和殷朗喝了半天酒，李峰抱着殷朗哭，告诉殷朗一定要好好对雪薇，任何时候，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变心。

而范子怡早就知道李峰暗恋雪薇，对李峰一直心存芥蒂，对雪薇防范得更紧。

双溪位于承安县南，是县里最大的旅游景区。

景区由两条溪流和溪流汇成的一个湖泊组成，溪流两边怪石林立，绿树参天，湖水清澈碧绿，倒映着湖边的秀丽山色，绝美无比。

近几年，旅游业兴起，投资商开发，双溪沿岸和山上建起了多座亭榭，湖泊添置了电瓶船和划桨的小舟，周边的饭店、旅馆也多了起来。

为了提高知名度，扩大影响力，文化部门还附会了诸多文学历史典故。有人在双溪一座小亭上立了李清照像，并把李清照那首著名的词——《武陵春》刻在了亭中的石碑上：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在湖泊堤岸上的一块石碑上，还刻着一首据说是乾隆皇帝写的诗：

春云欲卷白蒙蒙，百顷千鸥一棹通。

回望总迷堤柳绿，到来才辨榆梅红。

常疑妙景出瑶境，方诧楼台烟雨中。

欲倩李凭箜篌响，月明赏曲水晶宫。

那天，四人先是一起沿着双溪往上走。范子怡紧拉住李峰的手，走在后边，殷朗和雪薇走在前边。

“《武陵春》是李清照在浙江写的，怎么搬到这儿了。”来到那座小亭上，殷朗抚摸着石碑上的刻字，笑着说道。

“真正懂宋词的游客能有多少呢？和你那样有才的能有几个呢？”范子怡看着雪薇，笑着说道。

“他有才，能赶上李峰？那可是咱市的物理满分，数学大王啊！”雪薇看了一眼李峰，李峰赶忙移开了视线。

“李峰，听见了吗？人家还倾慕你呢。”子怡显然有了醋意，白了李峰一眼。

“雪薇，注意，子怡吃醋了。”殷朗看着雪薇，笑了笑。他明白，对于李峰，雪薇没动过心，李峰对雪薇只是单恋。而通过前几天的那场大醉，李峰也已释然。

“这里的山水太好了，现在旅游人数越来越多，真怕被人破坏了。”雪薇抬目远眺，看着四周秀丽的景色，不由得随口说道。

“咱们一起保卫好不好？说好了，四年后咱们还回双溪。”殷朗也动了感情，随着雪薇的目光看着。

“夫唱妇随啊！”子怡笑笑，紧紧抓住李峰的手。

“我肯定也会回来的！”李峰咬着牙，环视一周。殷朗知道，高考前两月那几个地痞对李峰的群殴，对李峰的伤害太大了。

“那你们一起回来吧，我留在上海。”子怡看着李峰，强调了“一起”两个字，满脸不悦。

“行了，咱先去坐船。”雪薇见状，赶忙拉起殷朗，往下边的湖边走去。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雪薇看着船下粼粼的碧水，又想起了苏轼《赤壁赋》里的句子。

“真是太美了！”李峰一边划着船，一边不住地赞叹。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雪薇坐在船边，扶着子怡的背，李清照的词句又从他精致的嘴里自然流出。

“李峰，我真不该来。”子怡一下甩开雪薇的胳膊，大声喊道。

“子怡你胡说什么！不来就不来！”李峰来了火气，也停住划桨，大声呵斥这范子怡。

“殷朗，把船开回去，我要下船！”子怡对着殷朗，一边大声哭着一边喊着。

殷朗见状，一边劝着李峰一边调转船头。

子怡一直哭着，听不进任何劝告。

就这样，原本想上大学之前的四人欢聚变成了子怡哭泣着的分手。

没想到还不到十年，这片仙境一般的山水真的变了，就在双溪的上游，三年前的传闻变成了现实。密林深处，一座现代化化工厂拔地而起，而化工厂的大量污水，直接排进了双溪和湖泊里。

雪薇再次来到双溪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漂起的死鱼，白花花的淤积在水边，发着难闻的恶臭；大片的树林枯死，仿佛山上刚经历过一场火灾；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等化学物质的混合气味……

尤其可怕的是，附近几个村的百姓大批患病，双溪上游的六个村一下子从天堂跌入了地狱。

而化工厂的效益仍在猛增，县市几位领导仍在电视上大肆夸赞宣传着化工厂的宏伟业绩。

于是，百姓们开始各部门地找，得到的都是诸多部门百般的推脱和厂方毫无根据的解释。

“这种气味很正常，放个爆竹还有很大的硫磺味呢，坐车还有很大的汽油味呢，所以你们只管放心，我们检测过，这里的空气水都是合格的。”去年，县环保局的一个副局长对着一群心急如焚的百姓，笑着解释。

“经济发展付出点代价是正常的，鱼蟹死亡未必是化工厂的原因，其他地方的瘟猪瘟鸡也年年发生，也怪各地的工厂吗？日子好了，刚挣点钱就来事了，难怪你们受穷啊！”主管安全的副县长王明义敲着桌子，皱着眉头，对气愤焦急的百姓这样不耐烦地训斥着。

最后，双溪上岩村的一位退伍兵偷偷灌了四瓶化工厂废水，以个人名义去省里做了化验，拿着化验单去市里检察院，市里责成县检察院调查，检察院才予以立案，将化工厂起诉至承安县人民法院。

村民们集资聘请了县里较有威望的律师王大伟，可刚接手四天，王律师便以有急事不便继续代理为由推掉了案件的代理，于是，村民们又找到了延清市里的律师谷雪薇。

就这样，雪薇成了四百多人原告的代理律师，可令雪薇没有想到的是，走正常程序时处处受阻，尽管她早有思想准备，一切还是远远出乎她自己的预料。

此刻，雪薇的脑海里，一阵阵或故弄玄虚细声细气或高声大气暗含威胁的话语不停飘过，一幅幅或黯然无助或流泪长叹的表情反复出现，与那些话语交叠在一起，令她心里异常烦乱。

“雪薇，还没睡吗？”殷朗翻过身，抚摸着雪薇光滑的肩臂，柔声问道。

“睡不着，你先睡吧，我再想一想，捋一捋。”雪薇轻轻拍了拍丈夫的脸颊，感动地说。

月亮已经偏西，朦胧的光辉还留在两人的房间里，在深沉的夜色中，雪薇开始思考下一步的工作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