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篇:蘑菇芳香 上篇 一

天气燥热得很。我蹲在石榴树的荫凉下,手捧着一只大花碗,埋下头去,十分没有滋味地吃饭时,那个小男孩又从门外走了进来。我往上抬起一只眼,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他一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天他已经来过三次了。母亲在我耳边悄声说,老四,你是不是在打他的主意?但他太小了,他只有十二岁,而你今年已经五十有余了。我厌恶地反驳她说,你说什么呢?难道你没有看出来,他是我们家邻居的孩子石头。

叫石头的男孩探头探脑地朝院子里走,也许他也知道,我对他三番五次的到来,打乱我平静的生活是持不欢迎态度的,所以这次到来也便有些迟疑不决。四伯,他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两只手牵着衣服的前襟,吞吞吐吐地对我说,你去那个老房子看一下吧,我已经发现那里有问题好几回了。

我不耐烦地对他说,我去看什么?那又不是我家的房子,不管它有什么问题,也与我没有关系。母亲这时又在我耳边说,如果你真要打他的主意,就不要轻易说那些拒绝他的话,而应该,她在我手里的碗上敲击了一下,你应该回屋去给他盛一碗饭,如果他把你的饭吃到肚子里去了,恐怕你下手时就方便一些。我狠狠地对她说,不要为老不尊,这是你一个当长辈的能说出来的话吗?母亲重重地叹口气说,你不是我的儿子吗?我知道你的嗜好,而且眼看你已经年过半百了,我怎么能不为你的个人问题着想呢?我不客气地在她面前挥了一下手说,你一边老老实实待着去吧。

怎么不是你家的房子?石头执拗地反问我说,你姐姐不就是在那里面……他又意识到了什么,不敢轻易再往下说了。

我惊骇地望着他,真是想不到,对二十年前发生的那件事,这个仅有十二岁的小男孩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石头大约看出了我心里的疑问,便试试量量地向我解释说,你们家的事……街上的人都经常说起来,所以我就……

我沮丧地把饭碗从脸前放下来,同时把身子往后一蹲,悬空的屁股也便坐到了地下。母亲冷冷地对我说,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姐姐那个灾星给我们家惹出来的祸还小吗?不过上一百年,人们是不会轻易忘掉这些事的。

石头知道他的话已经触犯了我心里的禁忌,也便有些不安起来。他也把身子蹲到了地下,两手搭在膝盖上,细长的手指频频抓挠着,两眼也有些担忧地看着我,目光里的胆怯暴露无遗。这真是一个弱小而可爱的孩子,看上去就像一只懵懵懂懂的小羊羔,浑身上下透出的那种青葱气向我扑面而来。

母亲这时也更加躁动起来,把嘴附在我耳边说,这时候你如果朝他下手,是不可能达不到目的的,孩子,这可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呀……

我霍地站起来,摆脱母亲的纠缠,转回身就往屋门里走去,手里的饭碗倾斜了,没有吃完的饭食淅淅沥沥地淌到了地下,引得一帮小母鸡一路磕磕绊绊地紧跟在我身后。

四伯,石头继续在我身后喊叫,你到底去不去看一下?他见我继续往前走,自己的身子也便站起来,外面的人已经议论好几天了,他们说……

我停下脚,掉回身来问他说,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石头嚅嗫着嘴唇说,她们说是你姐姐的魂灵在闹鬼……如果你不把这件事搞清楚的话,他们会把那座大房子烧掉了也说不定呢。

他们愿烧就烧去吧,我愤怒地摆了一下手说,就算真是我姐姐在闹鬼,那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说罢,我就走进屋去,哐啷一声把门板带上。

我不知道石头在院子里又站了多久才离去,反正这顿饭我没有再吃下去,心里郁结的情绪让我烦躁不安,在屋内像一只被困住的野兽一样转着圈子。母亲在我耳边安慰我说,你做得对,就算你姐姐的魂灵真的从地下回来了,你也不要去管她的事,让她闹吧,我就不信,这个死鬼还有本事能在乌龙镇弄出什么花样来,等她闹腾够了,不用人们驱赶,她就会知趣地回到地下去了,你要离她远一些,唉,母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这一辈子也真是不容易,我们家那些该死的东西给你惹的麻烦太多了,还没有安静几年,你姐姐那个死鬼又来兴风作浪了……

别说了,我用两手抱住头,十分痛苦地闭上眼睛说,你不要再纠缠我了,如果你真的为我好的话,就让我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吧。

见我颓唐成这个样子,母亲也便知趣地闭上嘴巴,隐回到她习惯待的黑暗中去了。

石头说得不错,外面的确正散播着有关姐姐鬼魂的流言,我在街上走一遭,就感觉到了它们像风一样的存在。一些人聚拢在一起,肩挨着肩,头抵着头,正在挤眉弄眼地窃窃私语,一副鬼鬼祟祟不怀好意的样子。一见我走近来,这些心怀鬼胎的人就马上分开了,一个个站直了腰,装出一副无比坦然的样子,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干似的。我有些迟疑,不知道是否该向他们走过去,毕竟姐姐的事是一件丑闻,它会让我脸上感到无光的。母亲在我耳边给我打气说,走过去,你怕什么?那些事又不是你干出来的,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在母亲的鼓励下,我硬着头皮朝那些人走过去。

我们没有说什么。当我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那些人咧开一张大嘴,露出了无可奈何的尴尬笑容。虽然他们没说什么,但我却听到了他们心里向我发出来的声音,你看,我们没干什么偷事,只是在这里说一些悄悄话……他们马上就要把心里的鬼胎露出来了,赶紧又摇摇头说,不过请你放心,我们所说的这些话和你可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辩白没有什么力度,干脆不再向我表示什么,只是朝后一步步退缩着,做出一副随时逃往远处去的架势。

我没有再理会这些人,便越过他们的身子,沿着街道向乌龙镇村外走去。我似乎知道他们一定会在后面掉回身来,远远地朝我打量,尽管我做出一副极其坦然的样子,但他们也一定知道我这次到村外去到底是干什么。似乎是为了和他们较劲,我有意没有朝那个隐蔽在荒芜树丛中的大房子走去,而是面朝另外一个方向,在村外绕了几个弯子,悄悄回头看一下,好像并没有看到他们尾随在我身后的影子,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调整方向,朝那个已经离我越来越远的大房子走去。没错,那个隐蔽在一片荒芜草木中的大房子,就是传说中姐姐闹鬼的地方,也是她被杀死的那个场所,更是我这些年里不愿再去看一看的地方,是的,在姐姐被杀死的漫长二十几年中,尽管那所大房子离我家并不太远,但我却从不愿意再到那里去,有时为了其他事而从那个地方经过,我也要宁肯远远地绕一些路,几乎每次看到它朦朦胧胧的影子,不,甚至我仅仅是想一下它的存在,心里即刻便隐隐地发痛,姐姐被一把菜刀杀死的惨烈情景便会在我脑子里不时地浮现,不,我无论如何要忘掉它,不然的话我又怎么能度过余下更为漫长的日子?但今天,时隔二十年之后,我以为我已经把姐姐被杀死的情景忘在了记忆的深处,可没有想到,在我心里的疼痛快要完全淡掉了的时候,它竟然又不期然地浮现出来,让我不能不再去重新面对一次。难道真的是姐姐的冤魂不肯继续待在地下,而在二十年后又爬上来伸张一下自己的委屈了?姐姐,我在心里朝那个已然模糊不清的影子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呢?

穿过一丛丛荒芜的草木,那个大房子像姐姐一样快要被我遗忘掉的影子出现在面前,如果不是我确定它的具体位置的话,那个出现在我面前的大房子真的让我不敢相信,它就是那个曾经高大威武的乡间别墅,是呀,二十年前,发了财的姐夫老枪为了显示自己的荣耀,在乌龙镇村边盖了这幢在我们乡下人看来的确是个奇迹的别墅区,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姐姐也随着他过上了人上人的好日子,但哪里想到,仅仅过去不到几年的时间,姐姐便葬身在这个迷宫一般的别墅里,葬身在老枪那个疯子的屠刀下……此时,这个已经绝然倾圮的大房子与我记忆中的那个豪华别墅已经判然两物,猛一看上去,我还以为那是一片十分巨大的绿色树木,因为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藤蔓植物,左一丛,右一丛,那些开满花朵结满果实而且叶片已经发黄的植物把那所大房子完全遮盖起来,如果不是我这样一个知道内情人的话,谁又能想到,这片葳蕤茂盛的绿色丛林下面会是一所曾经灯火辉煌的别墅区呢?在这二十年中,虽然我对这个荒芜的大房子充满了多重想象,但却真的没有料到它会变成现在这副荒凉溃败的样子,我更是想象不出,姐姐的冤魂又出没在这样一个地方到底要干什么呢?我呆呆地站在大房子前面,用迷离恍惚的目光看着它好一会,也没有发现姐姐的鬼魂到底是出没在哪个地方?不会是他们在骗我吧?我在心里不安地发问,可我随即又想,那些对我不怀好意的人可以捉弄我一下,但石头又怎么可能和我开这样的玩笑呢?

你没有看出来吗?有个人在身后提醒我说,房子上面那些烟雾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我掉回头去,这才发现,我身后站了那么多的乌龙镇人,差不多都是刚才在街道上窃窃私语的人,我还以为我把这些人甩掉了呢,原来他们竟然一直跟在我身后。我想转身走开去,不打算再和这些对我不怀好意的人打交道,但他们提醒我的话确实打动了我,让我止不住又转回头来,重新朝那个绿色的大房子打量。什么烟雾?我随口问他们说。

那里,一个小矮子踮起了脚跟,频频向我朝那个大房子的上面指点,你没有看到吗?那些烟雾又飘起来了。

我顺着他的手指向前看去,没费什么劲儿,我便也像他们一样看到了那缕在房子上面慢慢飘动的烟雾。我心里也便充满了疑问,是呀,这个不可能有人居住的房子里为什么会有烟雾飘拂呢?

你不觉得它们很奇怪吗?有一个老头用他干枯的手指在我胳膊上捅了一下,那些烟雾的出现,说明房子里肯定发生了一件我们不知道的事……

我顺着他的话茬说,什么事?

除了……老头看了我一眼,又马上把脸掉开去,在嘴里吞吞吐吐地说,除了说明有人在里面捣鬼之外,还能会是什么呢?

那个小矮子故意问他说,那你说,是什么人在里面捣鬼呢?

除了……老头又看了我一眼,把脸更快地掉开去,虽然嘴唇在急剧地嚅动,却没有声音再发出来,尽管这样,我似乎依旧听到了他翻腾在心里的声音,除了是那个女人在捣鬼之外,还能……

到这个时候,我便明白人们所说的姐姐的冤魂闹鬼的传言是怎么回事了,虽然我想回击这些看热闹的人几句,但我想了一下,的确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话语,是呀,除了说明姐姐的冤魂在房子里出没之外,谁又能解释那些烟雾的真正来历呢?

太热了,这时候母亲在我耳边说,天气太热了。

听了她的话,我不禁抬起头来,透过笼罩在我头顶上的树篱朝天空里看去,是呀,今天的天空格外晴朗,日头一览无余地悬挂在高空里,给地面上洒下万千道炽热的光线,如果不是我们在林木之下,是一定会被这些像箭矢一样的光线照坏的。我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意味,她是在提醒我,也许大房子上面的那些烟雾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让它升腾起了一缕像是烟雾的暑气,这样的解释虽然有些勉强,但对于此刻的我来说,也不妨是一种说得过去的理由。或许是被日头照的,我沿着母亲的思路说,那些烟雾只是一股热气吧?

你真的相信那是热气?有一个女人忍不住质问我说,你不认为那是一个人在捣鬼吗?也许她觉得这是一句不该说出的话,便马上躲到人群里去,以便离我更远一些。但更多的人却一起朝我看来,似乎期待着我的激烈反应,也许在他们想来,听完这句居心叵测的话后,我就应该发一通火才合适呢。

但我没有如他们的愿,也不再打算理会这些有意要看我笑话的人,便掉回身去,穿越那些同样荒芜可怖的树丛,快步朝村子里走去。我怎么可能向他们发火呢?几十年来,尽管我心里有那么多的不快,但我却从来没有明目张胆地和这些人过不去,过去是这样,现在有了姐姐闹鬼的嫌疑,我就更在这些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接下来的这个日子里,天空被肥厚的阴云笼罩着,开始雨水下得还不算太大,但随着轰隆隆的电闪雷鸣,瓢泼似的大雨便兜头浇下来,整个村庄似乎都淹没在雾蒙蒙的水汽中。街道上间或有一只被水浇透了毛发的野猫飞快地跑过去,此外再也找不到其他喘气的活物。我选择这样的天气里朝那个大房子走去,是担心自己的行踪再一次被人们发现,从而引发更多无聊的议论,除了那些没有地方可去的野物之外,谁又会在雨水里出没呢?所以在我朝大房子走去的时候,只有石头伴随在我身边,没有再引起另外什么人注意。石头赤着一双小脚,踩踏着飞溅的泥水,十分艰难地在前面走着,好像担负着为我引路的重任似的,他又哪里能够想得到,二十年前,我在这条通向大房子去的小路上走的次数并不比他想象的少呢。虽然他打着一把小伞,但整个身子已经被在风中乱舞的雨丝浇透,衣服紧紧地贴在皮肉上,这使他的小身子几乎完整地在我眼里袒露出来。这也是个不错的机会,母亲在我耳边笑声说,如果你今天在外面对他下手的话,是不会被其他人发现的。我愤怒地打断她的话说,请你收起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吧,你把你的儿子想象成什么人了?母亲冷笑着说,什么人什么人?你除了是我的儿子之外,你还会是其他什么人呢?我回答她说,但你并不真正了解你的儿子,你只是把我放在你阴暗的心里衡量一番罢了,可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母亲兴味索然地说,好吧好吧,你乐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才不愿对你操这份闲心呢。好一会,母亲都没有再发出什么动静。我觉得心安了一些,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穿过那片荒凉的小树林,那座像绿色植物一样的大房子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拨开眼前的树篱,透过雾蒙蒙雨汽的遮挡,直直地望着矗立在前面的那座闹鬼的大房子,脚步不禁迟疑了一些。由于雨水冲刷的缘故,整座爬满了藤蔓植物的别墅区虽然是一副乱七八糟的样子,却也透出了鲜活崭新的模样,上面那些曾经飘浮的烟雾没有了,却有几只鸟的影子在飞上飞下,远远看去就像一些缭绕不止的幽灵似的,原来是雨水把建筑在上面的几只鸟巢冲垮了,没有去处的那些鸟便不安地飞起来,绕着房顶无可奈何地游荡,伴随着时起时落的雷声,发出一串又一串吱吱嘎嘎瘆人地叫声。望着这番怪异的景象,石头也早就停下了脚步,不敢轻易再朝前面走,好像到这里他为我引路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四伯,石头回头对我说,前面就是那个……地方,我我该回去了吧?说着,他就掉回身来,做出随时要往回走的样子。

随你便吧。我对他回答了一句,便越过他的身子,一个人朝那座大房子走去,但我只走了几步,就又回过头来,对他说了一句,谢谢你石头,你一个人小心往回走。等他点过一下头后,我才再次回过身,继续朝着那座大房子往前走。我要把你的真相弄明白,我在心里对它说,就算真的是我姐姐的灵魂在捣鬼,我也一定要把它揪出来,不让它再吓唬乌龙镇的任何人,也不让它再为我才平静不久的生活增添任何麻烦。姐姐,我一边走一边对那个在我想象中捣鬼的灵魂说,对不住你了。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过阴沉了,我刚刚走到大房子附近,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也就是说,我没有顺利找到那座大房子里的院门,直到我在一丛丛纠缠在一起的植物中转了两个圈子,才终于透过一些茂盛的灌木和藤蔓植物的遮挡,看到了那个隐藏在里面的门洞。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停下脚来,低头朝我前后两端的地下打量了一下,竟然发现了一行清晰的脚印,也就是说,地下的植物是被一双脚板踩踏过了,杂草的茎叶明显地倒伏下去,许多都有被从中间折断的痕迹,如果说我身后这样的景象是被我的脚板踩过的,那么我身前呢?那些倒地的杂草又是被谁弄成这样的呢?几乎不用思考,我便知道是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到这里来了,更明确地说,有一个人在我前面进到这个院子里来了。是姐姐吗?我在心里问自己,这是她的灵魂留下来的踪迹吗?但我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灵魂怎么又能真的踩踏这些杂草呢?灵魂又不是一个人,是不可能长出一双脚来的,如果说真的是姐姐的灵魂在这里出没的话,它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把这些杂草真的弄倒的,充其量只会在房顶上弄出一些似有若无的烟气罢了。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这些杂草上的脚印到底是什么东西留下的?难道说是一只野兽,这倒是有可能的,在这个无人居住的破败院落里,经过二十年的时光打造,里外早就荒芜成了乱糟糟的废墟,居住一些无家可归的活物是在所难免的,但即使是这样,还有一个现象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院落里真的进入了许多野物,它们出没的时候是极其可能从任何一个地方经过的,又怎么可能专走这个门洞呢?再说,这座别墅的院门是两扇硬邦邦的大铁板构成的,即便经过二十年的腐蚀,它们也不可能轻易洞穿的,也就是说那些活物要想从门里经过,也是不可能轻易办到的。我透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植物藤蔓向里打量,居然惊奇地发现,那两扇由铁板构成的门板倒是没有真的裸出洞口,却是微微地敞开着的,这使我不禁大吃一惊,在我的记忆里,它们是从来紧锁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在两扇门板上是有一只大铁锁挂在上面的,现在倒好,那只大铁锁竟然不见了,这使合拢在一起的两扇门板敞开了一道不算太小的缝隙,中间走过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些倒伏的杂草或者说那行清晰的脚印就是那个进到院子里来的人或者物弄出来的……我抬起头,望着黑沉沉悬浮在头顶上的云层,一时陷入极度的迷惑和恐惧中,难道说姐姐的魂灵竟然化成了一个具体的人形,让自己像那些在这个世界上行走的人一样真的长出了一双脚,不但弄开了那把已经锁闭二十年的铁锁,而且再一次成为了这个荒败院落里的主人?我虽然没有解开心里的谜团,却发现此时那些倾盆的雨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周围的世界里除了几声从房顶上传来的凄厉鸟鸣外,竟然没有任何声息传到我耳朵里来。

四伯,我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我们……我们回去吧……

我猛地掉回头,看见石头站在我面前,手里的那把小伞拖在身后,被雨水完全浇透的身子瑟瑟发抖,看上去就像那只从街上跑过去的小野猫。

你怎么还跟着我?我不解地问他说,你不是回村子里去了吗?

我不敢一个人走路。石头摇着头说。

那么好吧,我向他招招手说,那你就跟我到里面去吧。我又在心里说,也算你为我做个伴。

不要再往里面走了,石头胆怯地警告我说,我实在怕得不行……

不怕,我走到他面前,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让他颤抖不止的小身子朝我靠近一些,有我在这里,你不用有什么好怕的。我知道母亲又要在我耳边说那些我不愿意听到的话,还没有等她说出来,便悄声警告她说,不许你胡说八道。母亲知趣地缩回到阴暗中去。

好吧。石头扭头往回看了看,知道不跟我往前走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便只能同意我的选择。可四伯你敢保证吗?他依旧不放心地问我,我们到里面去没有什么危险吗?

没有,我鼓着勇气摇头说,里面也就是一个普通的院子,以前我到里面去过不止一次了,根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哪里又会有什么危险呢。

你真的到里面去过?石头瞪着眼睛问我。

当然到里面去过,我使劲点点头说,对了,那时候还根本没有你呢。

可是,石头依旧不放心地对我说,如果在里面的真是一个鬼魂呢?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魂吗?我认真地问他说。

我……石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又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吗?我在心里问我自己说。不能不承认,我像石头一样只能对自己说,我也不知道……

虽然雨停了,但天空似乎阴沉得更加厉害,那些如肥厚的棉絮一般的云朵压得更低,好像就悬浮在我们头顶上一样,这使我产生了一个幻觉,似乎我只要把手伸上去,就能把那些云朵拉下来一般,这样一来,我便强迫自己不要举手,以免触碰到云朵时把那些刚刚停下来的雨水再弄下来。由于云层过于厚重低沉,几乎遮挡了天空中原有的所有光线,地面上显得极度昏暗,尽管我明白这只是一个午后时刻,但给我的感觉却像是已经来到了黑夜。时候不早了,母亲在耳边提醒我说,要去你们就尽快去吧,也许过不了多久,那个小男孩就会掉头跑掉也说不定呢。

我拨开那些阻挡在面前的杂草和藤蔓,一步步向着那个敞开的院门走去。石头紧紧地随在我身后,一只手不时地伸出来,要在我的衣襟上牵一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把手缩了回去。两扇用铁板构成的门板上也爬满植物,等我凑近了一看,其间竟也趴伏着几只绿色的蜥蜴,看上去就和那些植物差不多的样子。进到门楼里之后,由于院落里布满了更为茂盛的植物,我走不动了,便只能停了下来。在我的记忆里,这个院落原先是十分空阔的,尽管地上也有几片草坪,但每隔不多的日子,便由园丁推着割草机刈剪一遍,所以那些杂草便根本长不起来,这使阔大的院落显得十分洁净,杂草间布满了几条通向各个房门的甬路,由砖石和水泥铺就,虽然像蛇一般弯曲,但却十分平整,走上去轻便快捷。甬路的一条通向一座由真正的石头构成的假山,上面点点滴滴地种植着一些菌类植物,最上面由电力驱动着两条水流像瀑布一般淌下来,在下面的水池里制造出淅淅沥沥的声响。院落里也倒是种植着一些珍贵的树木,其中两棵椰树,五棵棕榈,还有三棵芒果,都是从南方移植过来的稀有树种。每到闲暇的时候,姐姐便和她的富豪丈夫老枪在树荫下支上一张桌子,旁边摆上两把椅子,姐姐坐在一把椅子里,而另一把椅子却空着,因为在那把椅子的旁边,还放置着一把由竹木构成的摇椅,老枪则坐在那把摇椅里,仰躺着身子,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微眯着眼睛,嘴里哼哼唧唧地发出一些烂俗的歌唱。这样的情景我见过不止一次,乌龙镇几乎每一个人对这样的情景也不感到陌生,也就是说在那些日子里,姐姐和老枪在别墅里欢度时光的动人场景是所有乌龙镇人梦寐以求的金色画面,人们都以为姐姐通过她的丈夫已经过上了人上人的富贵生活,或者我们家通过姐姐这座桥梁也已经踏上了通往美好生活的路径,但与此同时,不仅我对这样梦一般的画面感到无所适从,而且几乎所有乌龙镇人都隐约感到了这种场景的虚幻和飘渺,就像那个无所不能的瞎子五巨所预言的那样,李家的灾难是不会轻易就这样过去的,在他这番话的蛊惑下,乌龙镇人包括我这个李家人也把那副场景当成了拙劣画家涂抹在画布上的一幅画,而没有把它作为发生在乌龙镇的真实生活场景看待。果然,就像瞎子五巨预言的那样,也就像人们感觉到的那样,如此美好的场景没过多少日子便终结了,在一个也像现在这样燥热多雨的日子里,姐姐葬身在一把拿在老枪手里的明晃晃锋利的菜刀之下……

我站在门楼下,呆呆地望着院落里那些密不透风的疯狂植物,一时为浮现在脑子里那些昔日的美好场景而感到恍如梦境,“沧海桑田”,是呀,这时候我想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包含了无数变迁的词汇。那些在自由状态里极度繁衍的植物占领了整个院落,没有给我的到来留下任何一席之地,但我却认定,一定有一条通向某个房间的小路,不然的话,那个从门外走进来的脚步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仔细巡视了一下,便果然找到了一些同样被踏倒折断的草木,也就是说那个人是沿着这样的方向往里走的。我伸出两手,拨开遮挡在面前的树篱,刚要往前走,忽然几乎所有矗立在我面前的树木都发出了轰隆一阵巨响,好像有一颗炮弹在里面爆炸了似的,笼罩在我头顶上的树冠上落下来许多雨点和腐烂的花果,噼哩啪啦地打在我的头上。我缩回了脖子,好一会才让被砸得麻木了的头脑清醒下来,还以为是来自天空的雷声引爆了院落里的树木,但仔细一想,天空里并没有亮起闪电,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什么雷声响起,那么到底是什么让前面的树丛发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几乎所有隐藏在里面的鸟兽都动荡起来,有的在急剧地蹿跳,有的在张惶地飞翔,我这才知道,这片看上去十分平静的树林里原来隐藏了那么多富有生机的活物,一时间,整个院落都被那些上蹿下跳的鸟兽发出来的声音充满占据,好像整个天地都动荡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纷乱的院落树丛才又一次恢复了平静,那些在我面前暂时展露了一下面容和活力的鸟兽又缩回身去,不知隐藏到哪丛枝叶中去了。

老天,石头从后面凑上来,伸出一只惊恐不已的手,紧紧拉住了我的衣襟,这里面居住了那么多东西,我好怕呀……

我抓住他那只手,使劲攥了一下。没事,我安慰他说,它们只是一些普通的动物,是不敢伤害我们的,跟紧我,走到屋里去就好了。

在我拉着石头的手在树丛里走的时候,我还明显感觉到那些在四周窥视我们的眼睛,由于树丛中比外面显得更加阴暗,那些警惕打量我们的眼睛便显得格外明亮,在我的感觉里,它们就像是一道道寒冷的电光似的,在我和石头的身上移来移去。尽管我没有看到它们的身子,但我却知道它们之中有我所熟悉的狐狸、黄鼬、土獾、刺猬、耗子和猫头鹰、野鸽子、乌鸦、斑鸠、鹧鸪,此外还有蜥蜴、蛇、蟾蜍等等。你们走开,我悄声警告它们说,这里根本不是你们的家,不要挡我们的路,快让我们走过去。沿着那双脚或者说那个人留下的印痕,我们从树丛中穿过院落,一步步接近了一个屋门。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座别墅区的是一座二层建筑,每层是五个房间,却只开有两个房门,我沿着那串痕迹在院子里拐了几个弯,就来到了靠近外面的一个房门。和我的想象差不多,这个原本也紧锁的房门此时也打开了,像院门一样虚掩着,留出的缝隙正好供一个人走过去。姐姐,我一边小心地往里走一边在心里说,是你在这里吗?出乎我意料的是,房间里竟然也长满了树木,当然它们不是高大的乔木,而只是一些灌木丛和纠缠在一起的藤本植物,虽然不像外面的植物一样葳蕤茂盛,却也把房子里的空间占满了,而且和外面一样,植物间也有许多只眼睛在偷偷地向我们窥视,而且嘴里发出呜噜呜噜含有愤怒气息的叫声,明显对我们的到来提出警告,似乎我们的闯入是侵犯了它们固有的领地。真好笑,我在心里笑话它们说,什么时候你们成为了这里的居民?我穿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植物,勉强还能辨认出原先留在这里的家庭用具,什么沙发啦、橱柜啦、餐桌啦、灶台啦、浴缸啦等等,姐姐死去以后,也就是老枪被警察抓走以后,这些东西并没有来得及收拾,随着屋门和院门的锁闭,那些东西便完好地留在了原处,许多人包括母亲曾经动员我砸开那些铁锁,把里面的东西搬回我家去,不管怎么说,那些东西也和我有一些似有若无的联系,与其让它们烂在那座别墅里,还不如我拉回家来自己用呢。但这怎么可能呢?不要说我把那些东西弄回家来自己用,即使仅仅想一下它们的存在,我心里就疼痛不止,姐姐生活在其间最后倒毙在它们上面的情景便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怎么可能让这样的情景在我面前再一次重演呢?不能,我毫不客气地对他们说,就算它们变成了灰烬,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正由于此,我在乌龙镇落下了一个傻子的名声……真是想不到,二十年过去了,那些东西竟然没有保留原先的一丝模样,而且就像一堆真正的废墟一样长满了凌乱的植物,一丛丛树枝,一层层落叶,一堆堆粪便,一片片菌类,横七竖八地覆盖在它们上面,如果不是对过去的光景尚有记忆的话,还怎么可能辨认出它们原有的模样?又怎么能想象出它们昔日的光彩和富贵呢?凭着依稀的记忆,我慢慢地从客厅里走过去,穿过餐室,在厨房里绕了个弯子,又探头朝卫生间里看了看,便进入一间卧室内。我抬头往天花板上看,在我想来,这间卧室里有一架旋转楼梯,沿着它穿过天花板,是能进到上一层去的。我很快看出来,一棵槐树正好从那架楼梯下长出来,坚硬的树冠竟然穿越了损坏的楼梯板,沿着天花板上的洞口长到了上面去。我只好抱着那棵槐树慢慢地往上爬,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好不容易爬到二层楼上去,在我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鸟巢,里面正有几只没有羽毛的雏鸟,张着黄色的嘴巴吱吱乱叫,一只巨大的亲鸟从鸟巢边飞起来,扑扇着翅膀朝我做出啄击的架势。我奋力把它拨开去,然后探下身子,把留在下面的石头拉上去。经过这番折腾,我已经有些筋疲力尽了,当把石头从下面拉到二层楼上来的时候,我的身子往后一倒,便仰躺在地下。石头没有站稳,也一下子趴倒在我的身上。

行啦,我听见母亲在我耳边说,到这个时候就差不多了,你往四周看一看,这里有多安静,就算你把那个小男孩弄得死去活来,也不会被什么人发现的。

我似有若无地抱着石头想了一下,还是猛地把他压在我身上的身子推开了。不能,我在心里警告自己说,虽然你是个对异性没有什么兴趣的老光棍,但你也绝不能在一个小男孩身上干这样缺德的事,不要忘了,今天你是来寻找姐姐的灵魂的,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干这种卑鄙无耻的勾当……我愤怒地阻退了母亲,吃力地站起身来,然后拉起躺在地下的石头,让他跟在我后面继续向前探索。

像一层房间一样,二层房间里同样是密密麻麻的植物,稍稍有些不同的是,有些乔木的树冠正好在二层楼的位置,也就是说无形中我们已经是在树冠丛中行走了。按照记忆中的样子,我们一步步走过了姐姐和老枪另外的卧室、书房、娱乐室和健身房,又沿着另一棵顶破楼梯的树木下到一层来,也就是说我们几乎走遍了两层别墅的每间房屋,也没有看到姐姐的魂灵,当然,对于魂灵是什么样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是不是说我们这样找来找去,是根本不可能找到那种对我们来说陌生万分的魂灵的呢?当然,和我的想象差不多的是,也有几处像是人在这里刚刚活动过的痕迹,比如地下有一只摔碎的杯子,看上去茬口是崭新的;比如树枝上有一缕撕破的布条,扯一下还十分结实呢;更为奇特的是,树叶间竟然有一截吸了半拉的烟头,露出来的烟丝也新鲜着的……望着那截烟屁股,我不由得想起来,前些日子在人们的指点下看到过的那些飘浮在房顶之上的烟雾,一时间,我几乎肯定地认为,一定是有一个人到这里来过,所谓房子里闹鬼或许就是他搞出来的动静,但让我不敢确定的是,这个人就是姐姐的灵魂吗?难道说灵魂真的是能变化成具体的人形到这里来生活吗?我和石头在两层房子里转了个遍,此间我们看到了也许一千多株植物,一百多只鸟兽,几十多种菌类,却没有看到一个有关魂灵和它的人形更为明确的物证,在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便只好从门口又走了出来。到这个时候,我以为今天对大房子的探访就到此为止了,或者换一种说法,我们要捕捉姐姐魂灵的探险之旅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收场了,我还在心里叮嘱自己说,等下一次吧,也许当我们下一次再到这里来巡查的时候,就能真的把姐姐的魂灵捉住了呢。但让我想不到的是,当我拉着石头的手从屋门里走出来的时候,一个从树丛里浮出来的人影一下子出现在我面前,我在大吃一惊之后,不由得发出一声惊惧的叫喊。天哪,我在心里说,原来这里还真的有一个人呢。我瞪大了两眼,直直地望着那个人,一时不知道该掉回头去往屋里躲避,还是穿过树丛朝院门外逃跑,因为那个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实在太让我感到恐怖了,不,那简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野兽也说不定呢。

那个家伙似乎也被我们的出现吓了一跳,也许在他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们两个人的闯入,所以一照我们的面,他也瞪大了两只眼睛,惊恐不安地朝我们打量。干什么你们?他嘴里发出一阵呜呜噜噜地问话声,我听了好一会,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没错,这个说着人话的东西的确不是一只野兽,而是一个看上去和野兽差不多的人,而且是一个年老的男人,他嘴巴边的胡须就像他头上的乱发一样纵横交错,脸上的皱纹左一条右一条,甚至比他的乱发和胡须还要多几道呢,他身上的衣服也破烂不堪,就像他脸上的皱纹一样左一条右一条,勉勉强强地遮挡着他弯曲的身子,这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年老的讨饭花子。你是干什么的?我镇定下来,又一次上下打量着他,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我一边这样问他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该不是姐姐的魂灵把自己伪装成他现在这副样子,以便让世上的人难以认出她原来的真实模样吧?这个时候,我几乎就等待他自己坦白说他是姐姐的魂灵,如果那样一来,我差不多已经做好了和他(她)抱在一起头碰头大哭一场的准备。当然,与此同时我又真的不敢相信,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家伙又怎么可能与姐姐的魂灵有什么真正的相干呢?

嘿嘿,老家伙突然咧开嘴巴笑起来,眼睛里的僵硬目光也活泛开了,我认出你来了,你不是我的小舅子四平吗?

什么?我大吃一惊,顺着他话里的意思急快地想了一下,便豁然明白过来,天哪,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老东西竟然是那个已经消失了二十年的老枪,也就是说,那个拎着一把闪亮的菜刀把姐姐的身子剁成肉块的家伙竟然又回到乌龙镇来了?我简直难以相信这样的事实,在这二十年的时间内,我几乎已经忘掉了这个该死的人,或者说我已经认定这个人早就死掉了呢,怎么又会想到他有一天又出现在我面前了呢?是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杀掉我姐姐的刽子手竟然因为严重的精神病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原来是在一家疯人院里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年时间,又在这个炎热多雨的夏季里逃出那个关闭了他那么长时间的场所,再次回到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乌龙镇大房子里来了呢?不不,我一边拼命摇头,一边攥紧已经吓成一团的石头的手,掉回身来往门口的方向急快地走去,尽管我已经认出了这个家伙的真实面目,但我在内心里依旧不愿承认这件事的发生和存在,不能,不能……

别走,那个家伙还在我身后像鬼魂一般尾随着,我终于找到你们了,别再丢下我不管……

虽然我的脚步没有迟疑,但沉浸在极度恐惧中的石头却把我的手越抓越紧。四伯快走,他一边痛哭着一边叮嘱我说,我们要被那个鬼魂逮住了……

直到逃出大房子外面的那片树林,已经清晰看到乌龙镇街道的影子了,我才让自己的脚步稍稍慢下来,并长长地喘出了一口气。这时我突然发现,才刚停歇了不久的雨水再次降落下来,像瓢泼一样浇到我和石头的头上。这个时候,我们都被突然重启的落雨淹没了……

我怎么就会忘掉这样一个人?一连好几天,我都沉浸在愤怒和羞愧交加的情绪里难以自拔,这么多年来,我真的以为这个罪恶的家伙早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呢,如果我知道他有一天回到这个地方来的话,我一定也会拎起一把菜刀,到村口去等待着他,而不会让他就这么偷偷摸摸地回到乌龙镇,进到他那个像古代城堡一样的别墅里去。此时,我手里的确攥着一把锋利的菜刀,在案板上使劲切来切去,把按在另一只手里的一棵白菜切成块,再切成片,最后碎成一堆粉末。

这样不是更好吗?母亲安慰我说,这起码说明,在那个大房子里闹鬼的不是你姐姐,也就是说,你姐姐的灵魂在地下并不觉得多么冤屈,这样一来,我们娘俩不就都心安了吗?

为什么你认为她不冤屈呢?我反问她说,一个人都被别人的刀子生生剁成肉块了,为什么还不觉得冤屈呢?

没有听人们说过吗?母亲提醒我说,她是一个妖女……

我愤怒地打断她的话说,那是老枪那个该死的东西污蔑我姐姐的说法,你怎么会也拿来说你自己的女儿呢?想到老枪对姐姐做的那些惨无人道的行为,我把手里的菜刀狠狠地丢在菜板上。

你不会也想动杀机吧?母亲试量地问我说。

也许她只是随便一说,但在此时的我看来,她这是在提醒我要去办一件事,在过去的日子里,我的确没有使劲地耍弄过手里的菜刀,也就是说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也不会让这把菜刀替我表明心迹的,更明确的说法是,我真的是一个胆怯的人,无用的人,没法和别人较量的人,回想二十年前的那个日子,当我听说姐姐惨死在老枪的屠刀下,尤其是看到姐姐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块块碎肉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起回家去把菜刀拎出来,像那个人对姐姐一样去把他也剁成碎块,而只是蹲下身去,用两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对着散落在地下的姐姐模糊不清的尸体,没有什么用处地大哭一场而已。难道说我不会吗?我掉回头来,盯着那把躺在案板上的菜刀,在心里问自己说,难道这把菜刀只能用来切白菜吗?

我看你不会,也许母亲已经觉察到刚才那句话的不合适,便赶紧替她自己也替我表明态度说,我的儿子是不会变成那样的人的……

为什么?我恼怒地质问她说,为什么你的儿子就不能成为像老枪那样的人呢?

因为,母亲顿了一下,还是又径直对我说,因为我们的家风不允许你那样做……

什么家风?我在心里冷笑一声,明白母亲所说的家风不过是祖辈造孽所留下的影响,它们就像笼罩在我头顶上的乌云,已经数十年没有散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去。我恨他们,我像二十年前看到姐姐的尸体变成肉块时那样,再一次蹲下身去,用两手抱住脑袋,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你前面的路要到什么时候走到头呢?

母亲伸出手来,在我手上来回抚摸了几下。这是命,母亲哀哀地对我说,这是你的命……说到这里,她又纠正自己的话说,这是我们李家的命。她喘着粗气说,既然我们是李家的后人,又怎么能躲过那些无处不在的惩罚呢?

我恨他们,我猛然站起来,在地下使劲跺着脚说,我恨我李家的先人……如果真能选择自己命运的话,我宁肯不要这个罪恶的姓氏,不要成为这个姓氏的后人……

别说了,母亲急迫地捂住我的嘴说,既然你已经……你又怎么能逃过老天那只无处不在的巨手呢?

我再次蹲回到地下,又用两手抱住自己的脑袋。这一次,我的身子似乎变得更加沉重,两腿已经支撑不住它的重量,仅仅摇摆了几下,便像一块石头一样趴倒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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