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篇:蘑菇芳香 上篇 二
……曾祖父:李茂贵,死于一九四七年。祖父:李正途,死于一九六〇年。父亲:李大中,死于一九七八年。姐姐:李二女,死于二〇〇一年。这是来自我那册“账本”上记载的内容。其实说是账本,也不过仅仅是一本小册子罢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它建立以来,我就把它叫做了账本,其实上面从来没有记录过任何与账目有关的内容,也没有其他别的东西,而仅仅是上面这几位与我在血缘上有关的亲人死亡的时间。本来,我是不想记录这些令我不快的东西的,几乎一翻看上面的内容,我就会产生呕吐的欲望,甚至还有一点点晕眩的感觉,不管从哪个角度讲,我都本能地拒绝这些东西,又怎么可能清晰地把它们记录下来呢?但我拗不过母亲的执意坚持,照她的话说,只有把这些东西准确地保存在记忆里,才能明白你今后怎么样做人。虽然她的话没有完全说明白,但我似乎懂得她没有说出的那些内容,就是让我替这些死去的祖先赎罪……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让我这样做,难道说他们的死去也有我一份责任吗?只有背负那些沉重的包袱我才能顺利往前走吗?我觉得这是十分荒唐的,本来我已经活得足够艰难了,再背负这些本不属于我的东西,难道她就不怕把我真正压垮在路途中吗?不管从哪个角度上讲,我都讨厌这册账本,憎恨它的存在,当然不会轻易把它从抽屉的底层拿出来,在灯光下翻开观看了。但不知为什么,自从得知老枪从疯人院逃回来以后,具体说我在这个葬送了姐姐性命的仇人身上动了杀机以后,我又把那册快要发黄腐烂的账本拿出来,摊开在桌面上,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观看。此时我朦胧地感觉到,如果真的让我拿起菜刀在一个人身上使劲砍下去的话,的确是需要从我那些暴亡而去的亲人们身上寻找一点点勇气的,是不是这样呢?可遗憾的是,我对着那册账本看了不知有多少个日子,也没有找到我所需要的任何东西,因为除了姐姐死亡的情景能够在我面前浮现以外,对于其他几个人的死亡我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当他们命归黄泉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或者说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长大成人,对那些饱含血腥气的昔日往事没有多少清晰的记忆。我猛然站起来,挥手把那册摊开的账本打落在地。账本在桌面上翻了一个跟斗,便跌落到下面的阴影里去了。我离开桌前,抬起脚来,朝着那册躺在地下暗处的账本使劲踩了一下。如果不是还保有一点点理智的话,说不定我会把它撕碎成粉末的,让它再不要在这个世界上干扰我的生活,给我本来还算平静的情绪增加那么多意想不到的痛苦……该死的,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对它说,见你的鬼去吧……望着我恼恨交加的样子,母亲从黑暗里浮出来,用沉重的口气埋怨我说,你不能这样对待它,这可是我们家的账本啊。我知道“账本”二字在她嘴里的含义有多么重要,一时间,我竟然想到了“变天账”之类的词,便没好气地抢白她说,你让我留这种东西,是要我做好变天的准备吗?我知道时代虽然已经有些不同,但“变天”这样的罪名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还是承担不起的。母亲果然有些急,拼命地摇摆着手说,看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让你留着这些东西,是要你记清楚我们祖先发生的那些事,以便很好地记取教训,走好你下面要走的路……不要这些冠冕堂皇的说法,我继续反驳她说,你干脆直接说是让我们替祖先赎罪不就行了吗?我再一次想到了姐姐的死亡,心里的情绪更加波动起来,姐姐就是按照你的说法去行事的,可她走下去的结局是什么呢?难道她一个人的付出还不够吗?还要再让我继续走她没走完的路吗?你不能这样说,母亲恼恨地纠正我的话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你没听街上那些人说吗?你姐姐就是一个妖女……胡说,我愤怒地打断她的话说,关于姐姐是妖女的说法,都是老枪那个杀人犯实施犯罪的借口,你怎么也拿来把它往姐姐身上安呢?难道姐姐不是你亲生的女儿吗?谁说不是?母亲伤心地摇着头说,我费尽心力把她生下来这难道还有错吗?还有你,她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我的额头说,我也不是同样费尽心力养育了你吗?说到这里,她想起了另外的不知什么事,突然把手捂到脸上,伤心地哭泣起来,我为你们李家可真是付出了所有的心力,到头来我又落得了什么好处呢?和母亲的交流或者说争吵没有什么结果,回想起来,这几年我和母亲之间大多情况下几乎都是这种情景的重演,渐渐的我的心灵也几乎快要麻木了。我不再理会母亲,而是又将那把菜刀拿起来,在案板上发泄集聚在心中的怨气。这一次,来到我刀下的是一棵刚从菜园里拔下来的大白萝卜,几乎没用三分钟时间,这棵比我的小腿还要粗长的萝卜便由一块块变成了一片片,再由一丝丝变成了粉末。只是与前几次不同的是,在我用菜刀对付这棵大白萝卜的时候,我的一根手指竟然也参加进去,随着咯嘣一声响,我的半截手指在菜刀下与上半截分离开来,和那些正在变成碎片的萝卜掺杂在一起。望着案板上红白一片肉菜相伴的奇异景象,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倒是母亲又从黑暗里浮出来,叽叽喳喳地在我耳边说,天哪,莫非你这个孩子真的要像你那些该死的先辈一样冒险了?我觉得母亲的话有些言过其实,尽管我心里的不快让我手中的菜刀变得不安分起来,但真要让它变成对付人的利器,我觉得还没有那样的勇气支撑我这样干。我抱住那只血淋淋的手,沮丧地蹲坐在地下,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这时候,我又想到了那本躺在抽屉里的账本,真是想不明白,我那些先人曾经不厌其烦地与死亡打着交道,而到了我这里,最多也就是用一根手指与刀锋接触了一下,真要让我把自己的命交付于它,我又怎么能轻易办得到呢?见我坐在灯下,又在翻动那册该死的账本,母亲也又一次来到我身边,做出了向我好好讲述账本上记载的那些与死亡相关的往事的决定。其实在过去的日子里,母亲已经给我讲述过不止一次了,也许是担心我这个小男人承受不住吧,或许还出于她叙事策略的需要,母亲的诉说每次都会让祖辈那些与死亡亲密接触的骇人情景呈现出不一样的面貌,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会对那些故事产生了麻木心理,好像我对它们还一直感到陌生似的。让我再来给你讲一遍吧,母亲饶有兴味地对我说,口气里含满了掩饰不住的激情,好像那些悲惨的事情能够让她的存在变得更有意义一样,啊哈,老娘早就憋得不耐烦了。于是,在此后的若干个夜晚里,母亲都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述祖辈与死亡打交道的情景,尽管我从内心里排斥那些残酷无情的故事,但为了进一步检视祖辈们丢失性命的教训,从他们的过错中寻找自己前行的路径,我只能硬着头皮倾听母亲的唠叨。其实过后冷静下来一想,我还是对母亲这样的叙事充满了感激,尽管那些故事让我恐惧,让我不安,但不管怎么说,那些死亡都是我们家自己人的遭遇,都是祖辈人身上发生过了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也就是我这个后来人的事情,不管我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作为他们的继承人我都要承担这样一份责任,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躲避了数十年,如今我也年过半百,时间留给我的日子应该不多了,如果我还一味地躲避下去,那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选择好自己要走的路呢?其实这个问题我早就意识到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出于对过去那些血腥事故的恐惧,一直拒绝接受母亲的倾诉,而外面流传的那些夸大其词的说法在很大程度上误导了我,让我在前行的道路上走得歪歪扭扭,如果继续这样下去,那么等待我的很可能就是误入歧途的结果。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母亲的这次讲述与以前有些不同,竟然出乎我意料地使用了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好像那些事情并没有多么血腥,反而弥漫着一些有趣的诗意似的,甚至她根本没有直接讲述祖辈的故事,而是首先说到了一个叫巧姐的女人,不免让我听得一头雾水,想不通母亲为什么要这样起头。母亲说,这个叫巧姐的女人那年才十八岁,也可以说已经长大成人,加之长得十分俊俏,便成了这一带小伙子们求之不得的梦中情人。但巧姐拒绝了几乎所有上门求婚的人,只看中一个叫岩哥的小伙子。岩哥是一个猎人,在莫邪山里以打猎为生。岩哥是一个十分高大的小伙子,由于每天都出没在莫邪山的密林里,这让他长得非常结实,浑身都充满了一块一块的疙瘩肉,许多时候,人们都看到他带着猎物从山里走出来,一副满载而归的动人情景。那时候,巧姐也混杂在人们中间,对着岩哥看个不停,当然她和别人不同,大多数人看的都是岩哥收获的猎物,而巧姐却看的是岩哥本人,或许可以说,从那个时候起巧姐就看上了岩哥。岩哥当然乐意和这样的女子在一起,所以没费什么劲儿,他就把巧姐娶到了自己家来,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巧姐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乌龙镇人。两个人你情我爱,欢欢喜喜地过日子,成为了乌龙镇最让人羡慕的一对年轻夫妻。几乎每一天,岩哥都去山林里打猎,家里就剩下了巧姐一个人。巧姐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也特别能干,家里所有的担子都能挑起来。岩哥进山以后,巧姐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找不到什么事干,便坐在家门口,等待岩哥携带着猎物从山里归来。但这一天与往日不同,巧姐还没有等到岩哥回来,却看到另外一个男人朝她的家门走来,巧姐认出来,这个朝她家走来的男人是他们家的东家……东家是地主吗?听到这里,我似乎明知故问地说。是,母亲点点头,随后又纠正自己的话,说地主也不是那么准确,她朝外面的山林指了一下,说是山主或者林主才合适呢,因为岩哥和巧姐的东家霸占的是那些山林……我似乎明白了,这么说,那年轻的小两口并没有自己的田地和山林?当然没有,母亲回答我说,几乎所有乌龙镇的山林都归东家所有,其他人要想上山打猎,就只能租用东家的山林,从这种意义上说,乌龙镇许多人都是东家的佃户,他们从山里打回猎物以后,除了自己留用之外,要把其中的大部分像交租子一样交到东家去,或者换句话说,他们每天的劳作都是在为东家打工,就和现在的工厂差不多,所有的员工都是老板雇用的劳动力,照老板自己的说法就是,他们吃的喝的都是我提供的,他们听话就留下来为我出力,不听话的话就给我马上滚蛋走人……这太没有道理了,我愤愤不平地说,为什么有的人就能当老板,有的人却只能当打工仔?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母亲摇着头说,或许都是因为老天不公吧……说到这里,她抬起脸来,望着灰沉沉的天空再次摇了一下头。莫邪山的森林为什么就归东家一个人所有了呢?我朝远处的山林望了一眼,似乎更加困惑不解。这个……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径直对我说,要弄清这个问题,你还是去问问你自己家的老祖宗好了,说到这里,她又无可奈何地摊了一下手说,如果你有这种机会的话。我吃了一惊,用手拍着脑袋想一下,忽然明白了母亲的说法,不禁脱口而出,怎么?原来这个东家是我们家的祖辈?没错,母亲使劲点点头说,我说的那个东家就是你的曾祖父。原来是这样?我垂下头去,一时陷入了沉思之中。那天,母亲继续为我讲道,你曾祖父手里拄着一根文明棍,迈着四方步,悠悠晃晃地从村子里走出来,沿着一条羊肠小路,朝岩哥和巧姐的篱笆院具体说是坐在院门口的巧姐走去,一副踌躇满志志在必得的样子。其实从巧姐嫁到乌龙镇来的那天起,你曾祖父便注意到了这个长相出众的美人,就在心里打定了自己的小算盘,但等一个合适的日子里来实施他的罪恶计划了。明天不错,从昨天夜里,你曾祖父就仰起头来观看天象,觉得明天是一个分外吉祥的好日子,便决定在日当中午的时候,就可以到那个篱笆院里去找那个叫巧姐的女人了。望着在羊肠小路上朝自己走来的东家,巧姐也早就明白过来,今天是她在劫难逃的日子,其实从嫁到乌龙镇来的那天起,她就对这一天要发生的事有所预感,或者完全可以说,在这些日子里,她是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具体说是你的曾祖父从羊肠小道上走来的场景出现的。你终于来了。那个时候,巧姐望着那个像巨大的野兽一般黑乎乎的影子朝自己逼近来,她除了本能地把手举起来,在脖子下的第一个纽扣上摸了一下之外,又能做出怎样不必要的反应呢?等等,我对母亲吆喝说,你停一下,我怎么听着这件事有些不对劲儿?你干脆明确说吧,曾祖父在岩哥不在的情况下来找巧姐,是不是要干什么坏事?是呀。母亲平心静气地说。既然是这样,我反问她说,那你为什么讲得这样平心静气?我甚至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又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些呢?在我想来,不管怎么说,曾祖父都是我的祖辈亲人,母亲也算是这个家庭里的人,不但没有对我隐瞒祖父那些肮脏行为,甚至还津津有味地给我仔细讲述,她这是安的什么心呢?看来你真的不懂过去那些事,母亲摸了一下我的头,长长地叹口气说,不懂过去乌龙镇那些独特的风俗……独特的风俗?我更加不明白了,什么独特的风俗?刚才我不是给你打过比方吗?母亲开导我说,就像那些富豪老板对他手下的打工仔说,你们都是吃我的喝我的,不好好干活就给我收拾铺盖滚蛋一样,作为这个山林的真正霸主,你曾祖父也对他那些为他打工的佃户拥有同样的心理,或许他也真的对佃户们说过类似的话呢,你们吃我的喝我的,不要说你们打下的那些猎物,就是你们自己也是属于我李茂贵的。曾祖父真的会这样想吗?我惊骇地问道。我不是也对你说过了吗?母亲提醒我说,不管他是不是这样想,也不管他是不是这样说过,反正在乌龙镇的风俗当中,这样一种状况是一直存在着的,也就是说不光你的曾祖父这样认为,几乎所有的乌龙镇人当然更包括那些为他打猎的佃户们也是持这样的态度的,孩子风俗你懂吗?当一件事已经在一个地方形成了为所有人认可的风俗习惯的时候,这种状况便会像山石一样变得不可动摇而只能一如既往地延续下去,这是不为任何一个人的意志所左右的你明白吗?真的是这样吗?我惶然地张大嘴巴,这种现象真的成为了乌龙镇独特的风俗吗?母亲点点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费口舌,而是继续为我讲述有关巧姐和曾祖父具体说是岩哥的故事,因为在母亲的讲述中,这个时候岩哥已经从山上打猎回来了。其实从进到山林里以后,母亲吧嗒着嘴说,岩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与先前专心致志地狩猎状态不同,心里总有些烦乱,过一会就回过头来,隔着林木往山下看,往自己家的篱笆院里看。尽管他看不了那么远的距离,却影响了去前面的山林里打猎的行动,白白在山林里转悠了多半天,也没有打到任何猎物,便又空着手朝山下走来。与我们的想象不同,过去乌龙镇的人到山林里去打猎,并没有枪支可用,而只是在腰里别着一把菜刀,看到野兽的时候,猎人便把这把锋利的菜刀举到手里,用它来对付那些凶猛的动物。在那个年代里,并不是没有枪支出现,比如你曾祖父家的地窖里,就藏有两把三八大盖,但对那些上山狩猎的佃户,你曾祖父却不允许枪支出现,而是让他们使用普通的菜刀,凡是违背这个规定的人,将会被你曾祖父毫不客气地逐出山林。这天午后,岩哥腰里别着那把没有派上用场的菜刀,又像进山时一样空着两手走出山林,沿着下山的路朝他的篱笆院走来。越是离那个小院落近一些,他心里的不安情绪便越是浓烈一些,一种不祥的预感弥漫在心头,让他的目光更加僵硬。在他直通通的注视下,你曾祖父正从他的篱笆院里走出来,面对着向他靠近的岩哥,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显露出来。天哪,望着你曾祖父脸上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岩哥心里更加烦乱,不光眼睛有些迷离恍惚,而且脚步也开始变得踉跄起来,如果不加以强烈控制的话,他真担心自己会栽倒在路边的灌木丛里。岩哥,你曾祖父率先开口说,你怎么空着手从山里回来了?难道山上的猎物都被你打光了吗?岩哥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他匆匆忙忙越过他的身子,要往他的篱笆院里走,把里面他所想象的不堪情景看个清楚。你不能消极怠工,你曾祖父却还对他不依不饶,转过身来继续对他说,我还等着你打下的那些猎物去换钱呢,家里养着那么多家丁,总是要吃饭的吧?岩哥对他这几句饱含深意的话不加理睬,而是继续朝着他的篱笆院迈动脚步。突然,他僵直的目光看见了那个急于要捕捉的目标,没错,是他的妻子巧姐从屋门里探出头,朝他这边看了一下,当两个人的目光触碰在一起的时候,巧姐没有像往常一样继续盯住他不放,而是像被炽热的炭火烫伤了一般,急快地把目光缩回去,几乎与此同时,她探出半边的头也马上收了回去。望着重新变空了的屋门,岩哥的心里轰然一响,知道他所担心的那件事一定是发生了。老天呀,他在心里急剧地叫喊一声,你怎么能……他伸手扶住院门,才没有让自己倾斜的身子跌倒在地。待稍稍镇定了一下之后,他猛然转回身来,大瞪着两眼朝那个罪恶的家伙身上看去。你,他在心里向他憎恶地叫喊,你……他一边痛恨地咬着牙齿,一边本能地把手抬起来,按在别在腰间的那把柴刀的把手上。虽然他的声音并没有发出来,但你曾祖父却似乎知道他在心里说什么,当然更是清楚地看到了他按在刀把上的那只手,尽管这样,你曾祖父也没有做出多少慌张的样子,而依旧是镇定地举着他的文明棍,在岩哥面前挥来挥去。如果不能给我交足你的猎物,你曾祖父再次率先开口说,我就会把山林从你那里收回来的。他把那根文明棍举高了,夸张地朝远处的山林使劲杵了一下。岩哥虽然脑子有些迷乱,但对他这个动作还是看得极其清楚,不知为什么,他按在刀把上的那只手惊慌地颤抖几下,便慢慢地滑开去。这时他也许想到了人们的一种传说,你曾祖父那根文明棍不仅仅是一把普通的拐杖,而更是一把包着外皮的利刃,虽然人们没有见过你曾祖父把它从鞘子里拔出来使用,但几乎所有人都相信这种说法,也就是说,人们对那根文明棍更是怀有惊惧之心的,凭你曾祖父的个性和地位,他在有一天把利刃从鞘子里拔出来施向某个人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虽然岩哥是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而且在和野兽的数次较量中,也练就了搏击的过硬本领,但不知怎么回事,一想到你曾祖父也就是他的东家手里的那根文明棍,所有面对野兽才有的猛烈杀机却烟消云散,就算再借给他一个胆子,或许他也不敢把手里的菜刀举起来,像对付那些野兽一样砍向他自己的东家的。大约正是看清了这种形势,你曾祖父才会在岩哥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即使做了罪恶的行为也能把自己装扮成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好吧,你曾祖父把内在的威风不着痕迹地表露了一下后,面对着重新变得规矩起来的岩哥,似乎没有在这个地方逗留下去的必要,便收起他的文明棍,继续当拐杖一般拄到地下,悠闲地迈着他的四方步,沿着那条羊肠小道朝村子里走去。他娘的。望着你曾祖父越来越远的身影,岩哥收回他僵直的目光,抬起脚来,使劲在地下跺了一下,随即便把整个身子蹲下去,用两手抱住头,没有出息地哭泣起来。母亲讲到这里,好像可以告一段落了,便暂时停歇下来。我呆呆地看着她,似乎还等待着下面更为精彩的内容,但母亲却闭住了嘴巴,让我更加不甘心起来。怎么?我质问她说,难道就这样过去了?可不就过去了。母亲用平静的语气说。岩哥怎么可能,我愤愤不平地说,怎么可能眼看着自己的老婆让别人欺负,而不管不问呢?就算那个家伙……嗯,就算我曾祖父手里的拐杖是一把利刃,难道他腰里的那把菜刀就是烧火棍吗?看来你又把我的话忘了,母亲笑话我说,刚才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一种早就成型的风俗习惯是不可能被轻易改变的……这根本不是什么风俗习惯不风俗习惯的事,我打断母亲的话说,这是一个人要不要脸面的问题,关系着他在这个地方还能不能站住脚的大事呀……我沮丧地坐回到椅子里,抱住脑袋思考了一下,又忽然想起什么来,不对,我直瞪瞪地望着母亲说,难道这种事也是一种风俗习惯?一个人的老婆为什么要被别人占有?而那个人却只能忍气吞声地承受下来?这是他娘的什么混账风俗习惯?你这个孩子,母亲的手指在我额头上杵了一下,你都年过半百了,还说这样天真无邪的话,你不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是站在谁家的立场上说话?难道那个人不是你的曾祖父吗?不要忘了,你身上可是流着他的血哩……我不要他身上的血,我拨开母亲的手说,他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去做这样无耻的事,又怎么能让我轻而易举地承认他是我的先人呢?母亲嘲笑我说,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都是他的重孙,这是你一个后来人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听母亲这样说,尽管我心里窝着一口闷气,却不知道再表示什么好了。在这件事上,母亲教训我说,你要坚定地站在我们李家的立场上,而不能帮着那些毫不相干的人说话,就算那个什么岩哥和巧姐让你可怜,让你同情,但在这样事关我们家荣誉的大问题上,你都不能和他们站在一起,而和我们家的人过不去,再说了,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我不是提前和你打过招呼了吗?这是那个时候盛行在乌龙镇的风俗习惯……天下竟然有这样混账的风俗习惯?我依旧执拗地说。这还不是过分严重的呢,母亲向我争辩说,我好像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在许多偏僻的地方,那里的地主老财对他们佃户的女人都是拥有贞洁权的。贞洁权?我呆呆地望着她,好像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什么是贞洁权?你真是个天真的孩子,母亲埋怨地看了我一眼,看来你真的还没有长大呢……我想了一下,突然像是明白过来。什么?我大为震惊地看着她,天下竟然还有这种事?我不信,我使劲摇着头说,我不相信……不管你信不信,母亲信誓旦旦地对我说,这种事在那个时代里都真切地发生过。那个年代也黑暗了。我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把那些刚刚吃空了的碗盏震得跳动了一下。与它们比起来,母亲指着窗外的黑暗处说,你曾祖父做的事不是要平常得多吗?所以在那时的乌龙镇人看来,这实在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光那些与此无关的人这样看,就算那两个当事人,岩哥和巧姐,他们也觉得这是早晚要发生的事,所以也就没有对这样的局面感到不能接受,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早就等待着这件事发生了……真是胡说,我再次不服气地反驳她说,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他们会期待着这样的事到来。就算他们不有所期待,母亲退后一步说,但当这件事发生了以后,他们采取得过且过的方式对待它,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母亲长叹了一口气说,风俗习惯的力量是强大的,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易撼动它的存在,不管一件事是否符合情理,只要是取得了约定俗成的地位,便具有了无坚不摧的力量,谁又能无视它的存在而做背离它的事情呢?那么,我咽了一口唾沫说,岩哥就真的咽得下这口气吗?他咽得下也要咽下,咽不下也要咽下,母亲摇着头说,虽然他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虽然他能用手里的菜刀对付得了山林里的所有凶猛野兽,但在这件事上,他也只能采取忍气吞声的态度,最多也就是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哭上几声,或者干脆打自己几个耳光罢了,其他更为激烈的事情他是不可能做出来的。母亲看着窗外远处的山林说,那些日子,岩哥除了悄悄地惩罚自己以外,对他的妻子巧姐的态度也冷淡起来,原先他是一直喜欢这个美丽女人的,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托在手里怕掉了,每一天都恨不得搂在自己怀里不放,但为生活所迫,他不能不把她丢在家里一个人去上山打猎,每次离开她的时候都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如果不是担忧受到那些凶猛野兽的伤害,他肯定会把她一步不落地带在身边呢,或许在他想来,与那些随时取人性命的野兽比起来,那个躲在黑暗中打巧姐主意的家伙的危险性毕竟小一些……他真的这样想吗?我忍不住脱口说道。或许是这样吧,母亲咧了一下嘴说,不然的话,他为什么没有让巧姐跟他一起上山,而把她留下来给你曾祖父提供了那样一个机会呢?这件事发生以后,岩哥对他曾经心爱的女人巧姐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想来事情一定会是这样,就像一朵盛开的花被一只不怀好意的蜜蜂采集过了一样,那朵花肯定就与原来不一样了,何况这是一个被人占有过的活生生的女人呢,但岩哥也明白,这件事的责任并不在巧姐身上,无论怎么说,她都没有主动勾引过他的东家,甚至在此之前,她都没有见过这个所谓的东家一面,又怎么可能会主动与他发生什么关系呢?所以无论岩哥怎样烦恼,怎样愤怒,怎样伤心,都不能把责任一股脑地往妻子身上推,既然也不能公开去找自己的东家算账,那这口怨气就只能生吞活剥地咽到肚子里去。可一旦面对那个与先前不一样了的女人时,岩哥心里又会涌起一些不同往常的情绪,本来想对这个依然看上去可爱的女人亲热一番,但每当要这样做的时候,他心里便会像吃下去一只苍蝇一样涌起厌恶的情绪,即使硬着头皮,也无法把那种亲密的动作做出来。真是该死,每到这时候,岩哥都会更加感到愤怒,不是用拳头击打自己的头部,就是用它擂击桌子,直到上面的皮肉泛出血丝来才肯罢休。如果实在气不过,他就会把那把用于对付野兽的菜刀举起来,当然不会让它落在自己的头上,而是把它砍到桌面上去,或许在他的想象中,矗立在面前的桌子便是那个可恶的东家,砍死他,他在内心里叫喊着,砍死那个狗东西。但不等他把桌子砍倒,便会很快清醒下来,随即停住手里的菜刀,不管怎么说,这张桌子并不真的就是那个该死的家伙,而是他用于生活的家具,况且对于他这个还没有脱离贫穷的人来说,这张看上去还过得去的桌子是他不多家具中较好的一件,如果没有了它,他和巧姐的日子便会更加不圆满了。想到这里,岩哥虽然没有发泄完心里的怨气,却还是适可而止,停住了手里的菜刀,让那张可怜的桌子在某种程度上保持了原来的样子。真是一个可怜的家伙。我叹息着说。我实在想不通,这样的日子他还怎么能过得下去呢?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的,母亲微笑着安慰我说,以后的事实证明,是我们对岩哥和巧姐的处境过于忧虑了,没过多久,那道刻在岩哥心里的伤疤便开始愈合了,因为在这些日子里,他又听说了其他女人也被你曾祖父占有过的事例,而那些女人的男人也像他一样没有表现出什么过分激烈的行为,而只是在家里对着桌子发泄一通怨气罢了,这样一来,岩哥便脱离了他的痛苦和孤独状态,而在乌龙镇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同类,既然有了相伴而行的人,他内心里的痛苦便有了分解的途径,不多的日子下来,他便差不多快要忘记了这件事带给他的耻辱和伤感,而变得又像先前一样平静和快乐了,这时候再次面对他的妻子巧姐的时候,竟然也恢复了以前的亲密状态,两个人的生活由此重新走上了正轨,如果不是另一个与那个黑暗时代不同的时代急快到来的话,岩哥和巧姐怕是会一如既往地把那种苦乐相伴的日子过下去的,而你曾祖父,作为乌龙镇最大的地主或者说山主或者说林主,也会一如既往地把他间或占有别人女人的生活延续下去。真是太好了,我忍不住拍了一下手说,我早就盼望那个时代的结束了。听我这样说,母亲惊骇地看着我,目光里透出极度的迷惘和不解。什么?她大声质问我说,难道你也像那些一名不文的穷棒子一样,期待着清算你祖先的所谓罪恶吗?难道他们不该被清算吗?我也反问她说,如果我们是岩哥和巧姐的话,难道我们不欢迎另一个时代的到来吗?问题是,母亲义正词严地指出说,你无论如何不会变成像岩哥和巧姐那样的人,从你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起,你的血管里就流淌着来自你曾祖父他们身上的血,难道这一点你会由于自己的好恶而得到丝毫改变吗?孩子这是什么你知道吗?这就是那个叫瞎子五巨的巫师所说的命运,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改变它的……我懒得再听母亲这些说辞,便朝她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你还是快说另外一个时代到来的时候,他们那些人,我朝窗外的远处指了一下,巧姐和岩哥还有曾祖父他们,到底又是怎么做的吧?好吧,母亲向我妥协说,或许对岩哥和巧姐那些人来说,另外一个不同于那个世道的时代的到来,是他们巴不得的事情,而对于你曾祖父和我们家的人来说,那个时代的到来简直就是一场临头的大祸……说到这里,母亲竟然又改口说,不不,此时此刻,或许对岩哥和巧姐那些人来说,另外一个不同于那个世道的时代到来,还是一件从来没有想过的事,不然的话,当革命政府派出的土改工作队来到乌龙镇时,他们又怎么能一如既往地沉浸在老旧的生活中而难以自拔呢?甚至这一天,岩哥和你曾祖父还照过一次面,像过去一样,因为你曾祖父是从别人家的院子里走出来,岩哥没有受到任何的刺激,依旧按照过去的老规矩向他点了一下头,一副事不关己的麻木样子;而你曾祖父也没有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有任何预感,仍然在无所事事的情况下出没于别人家的院落,浑身透出的都是按部就班照常生活的架势,由此可见,那种盛行在乌龙镇的风俗习惯具有多么强大的惯性,居然在远方传来的隆隆炮声中没有丝毫改变的迹象。那时候,你曾祖父打量着对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的岩哥,一定又想到了他那个在乌龙镇可算是极为出色的女人巧姐,当他与岩哥擦身而过的时候,或许已经打定主意下一次要去他家的篱笆院里去活动一下筋骨了,由此看来,不久之后发生的那件在乌龙镇具有颠覆作用的事件,不纯粹是必然要发生的一个结果,而有可能包含着许多偶然的因素,也就是说,如果这天你曾祖父没有碰到岩哥的话,他是否在接下来的那个日子里对巧姐做那件让人感到大吃一惊的事呢?看来还真是不好说呢。面对死水一潭的乌龙镇形势,新来的土改工作队队长有些犯难,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或者说从什么人身上打开一个突破口,将艰难的土改工作开展起来。队长在村子里走了几个来回,算是摸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情况,最终把目光放在了从山林里打猎归来的岩哥身上,在他看来,这个受过恶霸地主欺负和伤害的男人应该具有天生的革命冲动,而且根据他家人具体说是他妻子巧姐的情况判断,乌龙镇最为危险的事情都是随时有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所以把他当做开展工作的骨干对象,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但让工作队想不到的是,当队长把岩哥找去,向他说了一些有关土改工作的情况后,岩哥竟然连连摇头说,你们说的话我不懂,你们让我干的事我也干不了,放过我吧,你们最好还是去找别人吧。说罢,岩哥掉回头来,就迈得急快的脚步向自己家走去。队长打量着他高大的背影,一时陷入极大的迷惑当中,无论如何想不通,这个看上去不乏威武气概的汉子,竟然比一根木头还要麻木,对于待他如此不公的生活状态,没有一丝要改变的欲望和想法,这样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真是显得有些多余,有些无用。接下来,队长又找了几个和岩哥的遭遇极其相似的男人,结果让他感到了更加的失望和无奈,那些男人表现的态度也和岩哥没有多少差别,甚至比岩哥拒绝得还要坚决,离去的脚步迈得更加急促,好像工作队让他们去做的事情对他们多么不利似的。队长这才意识到,乌龙镇的生活秩序是那样的封闭,那样的落后,要想把它搅乱打碎,重新改造成另外一副完全不同的模样,该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呀。到这里,队长简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让队长再次没有想到的是,几天之后,乌龙镇竟然发生了一件让人感到震惊不已的大事,正是这件事给他的土改工作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契机。这一天,岩哥背着一头野猪从山林里回来,一副兴冲冲的骄傲样子,在此之前,不仅岩哥自己,就是大多数乌龙镇男人都没有成功打到过野猪,对于这种格外凶猛的动物,一般人是不敢对它动刀的,搞不好就会让自己受到致命的伤害,但岩哥不怕,当那只个头不算太小的野猪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岩哥没有丝毫的畏惧,也不打算向后退缩,而是挥着手里的菜刀直向野猪扑去,一番混战之后,岩哥从地下爬起来,拎着手里流淌着血迹的菜刀,威风凛凛地站在野猪面前,而那头野猪躺在地下的草丛间,再也没有能力站起来了。中午时分,岩哥吃力地背着那头足有一百斤重的野猪,摇摇晃晃地从山林里出来,沿着那条弯曲的下山小路,一步步朝着自己的篱笆院走来,在他的想象中,当他把死去的野猪放到院子里的时候,他美丽的妻子巧姐一定会从屋里跑出来,不顾他身上沾满的血迹和臭味,搂住他的脖子扎扎实实地亲他一下,一想到这样的情景,岩哥就不由得加快了沉重的脚步。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真的把野猪放到院子里的地下了,巧姐还没有从屋里跑出来,而且也没有任何要跑出来的动静。巧姐,岩哥一边用袖口擦拭脸上的汗水,一边朝着屋门口叫喊,快出来吧,看我打到一个多么大的家伙。岩哥接连喊了好几遍,巧姐的身影还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这让他感到不解,根据以往的生活规律,巧姐是不会到外面什么地方去的,如果她真有什么事情非要外出的话,也应该把院门锁住吧,可现在一切都没有现出异常的情况,巧姐却反而不见了,这无论如何让他想不明白。正在岩哥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个放羊的小男孩站在篱笆墙外对他说,我知道巧姐到哪里去了。岩哥赶紧问他说,你看到巧姐了?那你告诉我,她到底去什么地方了?小男孩转过身子,朝村子里指着说,他被李茂贵老爷领走了。岩哥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但又实在不明白,不禁纳闷地问他说,东家领她干什么?在他想来,就算李茂贵也就是你曾祖父要在巧姐身上干坏事,也不会把她领到别的地方去吧?在此之前,那个老家伙可没有把别的女人领走的先例出现过,现在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岩哥怀疑小男孩在撒谎,一时并没有打算信他的话。小男孩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赌咒发誓地说,我亲眼看见了,巧姐就是被李茂贵老爷带走的,不信你到李家去看看,巧姐肯定在他家里呢。听他说得如此结实,岩哥不能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了,这时候,他也看到了院子里出现的某些异常景象,原本完好的篱笆墙有一段倒在了地上,两根木桩也发生了断裂,好像一场激烈的搏斗刚刚在这个地方发生过……岩哥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里,再联系那个小男孩的话,他不由得转过身来,朝村子里你曾祖父家的方向看去。我曾祖父真的把巧姐带走了?听到这里,我也像岩哥一样纳起闷来,那他把巧姐带到自己家里去干什么?不但你这样问,岩哥这样问,母亲摇摇头说,几乎所有乌龙镇人都这样问过,他们真是想不明白,在土改工作即将开展的时候,也就是说,当一件对你曾祖父极其不利的事情即将发生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家里,竟然做出了这样一件让人们感到大为震惊的事情呢?平时他倒是没有这样干过,偏偏这个时候弄出这样一件出格的事来,这个老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难道他还嫌自己接下来的麻烦少吗?担心自己的罪过不是那么鲜明而重大以至于让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工作队员抓不住他的把柄而感到遗憾吗?当时除了你曾祖父自己,所有乌龙镇人甚至包括那些跃跃欲试的土改工作队员也想不明白你曾祖父为什么要这样干,或许在他看来,反正土改工作即将开展,自己又是被冲击和斗争的重点对象,一旦工作开展起来,自己也就没有了行动的自由,也就是说,以后再去岩哥的篱笆院里找巧姐是极其麻烦的一件事,弄不好的话,他就真的不能见到那个让他放不下的女人了,不如把她带到自己家里去,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随时和她发生关系了。不知道你曾祖父到底是不是这样想的,但除了这样的解释以外,实在找不到其他更为合适的理由了。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你曾祖父便是昏了头,或者发了疯,竟然在那根要自己命的绳套面前主动伸出了脖子,这不是闲得没事自己找死吗?但对工作队来说,这可真是一件让他们求之不得的好事,几乎不用怎么动员,岩哥便主动找到了工作队,提出要对你曾祖父开展斗争的要求。开始的时候,岩哥还想到你曾祖父家里去,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把巧姐带回自己家来,但当他来到你曾祖父家门口时,却发现那两扇黑漆漆的门板早就关闭了,而且在里面插上了两道门栓,任凭岩哥怎样撞击,最后把那把菜刀掏出来,对着门板砍击了一番,也不能让两扇厚实的门板打开。岩哥还要挥着菜刀继续发作,却听到门楼的房顶上传来严厉的吆喝声,抬起头一看,原来是你曾祖父出现在上面,伸出手里像树枝一样细长的文明棍,对着岩哥挥舞不止,嘴里发出一连串警告声,诸如再不离去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之类的话。好你个狗地主,岩哥举起菜刀,刚对他做出一个砍击的动作,眼睛便有些发直,不由得把抬高的手臂收了回来。岩哥看见在你曾祖父身边,趴着两个气势汹汹的家丁,他们的手里也挥舞着像是树枝一般的东西,岩哥虽然没有什么见识,但还是本能地判断出来,那是两杆能够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的枪支,虽然它们看上去像烧火棍一般没有什么稀奇,但它射出来的子弹是很容易把一个人的性命夺去的,比起自己手里的菜刀来,它们不知该厉害多少倍呢。岩哥尽管心里不肯屈服,可在那两支三八大盖的威慑下,还是不得不从你曾祖父家的门楼下退出来,在对着空旷的街道发了一会呆之后,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这才迈开大步,义无反顾地向工作队的驻地走去。我要参加斗争,一照队长的面,岩哥就拍着鼓胀的胸脯说,我要斗争李茂贵那个老恶霸,把我老婆从他罪恶的手里解救出来。到这个时候,你曾祖父的灾难才算是真正降临了。难道他真的发疯了吗?我不解地摇着头说,难道他真应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的话吗?老天要让一个人灭亡,必先让他疯狂,母亲叹息着说,看来是你曾祖父身上的罪孽太多,连老天爷也不肯放过他了,让他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关键时刻做出了一个傻子也做不出来的事。说到这里,母亲竟然滑稽而不失伤感地笑了一下。你曾祖父丧心病狂的做法,母亲继续向我讲道,算是给了工作队一个合法斗争他的绝好机会,似乎不用再经过怎么样发动,在岩哥的示范作用下,乌龙镇那些受过你曾祖父伤害的人们便都跟随上来,义愤填膺地对我们一家做出了开展斗争的架势,在他们想来,既然巧姐落入了你曾祖父的虎口,其他和巧姐没有什么区别的女人难道不会有这样的危险吗?如果任由你曾祖父胡作非为下去,那么岩哥今天的局面也就是他们明天要面对的现实,在这种严重的情况下,哪还管什么风俗习惯?党组织指派的土改工作队就是来改变这些罪恶的风俗习惯的,只有把它们彻底铲除了,他们家里的女人才能获得安全,才能真正算是自己的女人。但现在的问题是,你曾祖父身边有两杆三八大盖,如果要想顺利斗争他的话,首先要把那两杆随时能够射出子弹来的枪支搞掉,可你曾祖父一天到晚关闭着院门,只是让自己和那两个家丁的身影没有什么规律地在门楼房顶上出没一下,街上的人还没有把他们看个清楚,便很快消失了,如果要想将你曾祖父从那个幽深的院落里弄出来,非要穿过那两杆三八大盖的弹雨不可,虽然岩哥自告奋勇,甘于冒着死亡的危险冲到你曾祖父家的门楼下,把炸药放到门板前,打开通往你曾祖父家院落的缺口,但在那两支三八大盖的子弹阻击下,岩哥能不能顺利实施这个进攻计划,都是一件没有十足把握的事。可除此之外,工作队也没有找到什么更为妥当的进攻方式,事情一直陷在这种狙击和进攻相胶着的状态中。可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长时间,你曾祖父家的门板竟然自己打开了,而且你曾祖父随即走了出来,与大家想象的不同,他是被反剪着双臂走出来的,也就是说,在人们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你曾祖父便被捆绑起来,无可奈何地从那两扇门板后押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是那两个家丁,此时,那两个家丁依旧端着手里的三八大盖,只是不时地举起来,用枪托在你曾祖父的腰板和屁股上捣一下。人们瞪大了眼睛,望着这番让他们惊骇不止的景象,似乎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两个你曾祖父以为信得过的家丁进行了造反,在他还没有反过神来的情况下,就将他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并押解到了工作队和人们的面前。原来是这样?我也震惊不已地张大了嘴巴,竟然是那两个家丁发生了哗变?母亲点点头说,是呀,在那个风声鹤唳的情况下,那两个也算是穷苦人出身的家丁还不算傻,知道再继续为老地主卖命是没有什么出路的,就像俗话所说的那样,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两个没有什么见识的家丁还懂得这个道理,倒是你那个不可一世的曾祖父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落后和愚昧,竟然以自己的花岗岩脑袋去撞击新政府铸成的钢铁墙壁,这真是应了另外一句俗话,螳臂挡车不自量力……后来呢?我打断了母亲的话,急不可待地想知道我曾祖父的结局到底如何。其实到这个时候,母亲已经失去了再继续讲述曾祖父事情的兴趣,在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之后,才懒洋洋地应付我说,你曾祖父被工作队关押起来之后,人们都做好了几天之后斗争他的准备,尤其是岩哥那几个受过他真正伤害的人们,打定主意要在斗争他的大会上,把自己不堪回首的痛苦遭遇讲述出来,以便让那个流行在乌龙镇不知多少年多少代的风俗习惯彻底从历史的舞台上退出去,从而在新时代再造一个不同往常的新型社会秩序,这不但是所有乌龙镇下层人的内心呼声,也是工作队一干人要达到的革命目的。几乎所有的工作都准备完毕,就连作为你曾祖父直接的受害者巧姐本人,也在从李家的深宅大院里解放出来之后,经过工作队和岩哥一次次地说服动员,终于克服所有的羞辱和惭愧,同意在接下来的斗争大会上现身说法,对你曾祖父的罪恶行径提出令人信服的血泪指控,然后按照行动计划,让愤怒的人们把你曾祖父押到鱼人河边,用一颗普通的枪子送他到另一个世界去……可依旧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一切即将实施的前一天夜里,又一件让乌龙镇人感到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了,关押你曾祖父的李家祠堂于半夜时分发生了突然的爆炸,作为值班民兵的岩哥看见,一团亮丽的火光突然从祠堂顶上飞起来,随即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等岩哥和几个民兵镇定下来,慌慌张张地跑过去一看,李家的祠堂已经坍塌下来,里面狼藉一片,一直被关押在里面的老地主只剩下了两条完好的腿,他的头颅和上半身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人们在废墟里寻找了半天,除了看见一些零零碎碎的肉末骨渣之外,你曾祖父那半截身子真的没有再剩下其他什么痕迹。事后经过调查,事情的原委才勉强弄清楚,原来人们忽略了对你曾祖父身体的搜查,以为他既然被那两个家丁捆绑起来,说明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可哪里又想得到,你曾祖父竟然在自己的衣兜内藏了一颗手榴弹,当最后一个夜晚到来的时候,他费尽所有的力气,把捆绑自己的绳索解下来,从衣兜里掏出那颗锈迹斑斑的手榴弹,看看它到底管不管用。他把木柄上的盖子打开,捏住那根导火索的拉环,抖抖缩缩地扯了一下,别说,这个看上去已经失去效用的手榴弹竟然发生了剧烈的爆炸,燃烧的火药和崩裂的弹片将他的上半身和脑袋炸成了一团碎末,只留下了两条再也走不了路的长腿,算是作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并且犯下罪恶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