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篇:蘑菇芳香 上篇 三

像讲述曾祖父的故事一样,这次在讲述我祖父的故事之前,母亲也依然没有在祖父身上起头,而是首先提到了另外一个叫黄山木的人。对于这个看上去与我家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家伙,我竟然没有任何印象,好像乌龙镇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而且就连姓黄的人家也没有,于是便疑心母亲的记忆出了差错,别把另外什么地方人的故事嫁接到乌龙镇,嫁接到我们家来了吧?别打岔,见我向她提出了疑问,母亲不高兴地对我说,等我讲完了,你就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了。我只好沉下心来,并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陪伴着母亲度过下面这几个寂寞的夜晚。

在母亲的描述中,这个叫黄山木的家伙好像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男孩,别误会,说是小孩是因为黄山木的个头一直不大,好像无论如何也没有超过一米五的样子,但他的年纪却肯定不太小了,因为不光他的嘴巴上有了猪鬃一样的胡须,而且额头上也刻上了几道深深的皱纹。大约正是脸上的这两种装饰物,让黄山木老是给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而且满腹心事,每天都沉浸在闷闷不乐的状态中,不管多么高兴的人,只要一来到黄山木面前,心情便一下子变得糟糕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黄山木成为了乌龙镇最不快乐的一个象征物,最后得到一个颇为恰切当然也颇为滑稽的混号叫“治丧委员会”,便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乌龙镇许多人都不喜欢这个黄山木,好像他身上有什么晦气似的,日常里都避免和他来往,即使照个面也赶紧躲开去,以免让自己的心情变得不快。

尽管黄山木不被人们所喜欢,但他身上却有一个一般人没有的本领,那就是钓鱼。当然,在说到钓鱼之前,还不能不提到他所具备的另一个潜能,游泳,没错,黄山木是乌龙镇数一数二的游泳高手,尤其善于扎猛子。在莫邪山里,鱼人河算是一条不算太窄的河流,尤其是它的水势不太安稳,即使平静一些的水面上也总是时隐时现着许多漩涡,许多人都对这条河流持望而生畏的态度,不敢轻易到里面去游泳,就算那些在河边长大的人,要想顺利游到对岸去,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而黄山木却就不同了,他不但下到河里像那些生长在里面的鱼一样戏水,而且可以潜到水下去,把藏匿在河底石缝里的鱼带上来,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只在中间换一口气,便能轻而易举地在河对岸露出头来。大约正是与游泳相关吧,黄山木钓鱼的本事便有些顺理成章了。在乌龙镇,能够从水里钓上鱼来的所谓垂钓者大有人在,比如我的祖父便是其中的一个,这些垂钓者使用的工具大多是一根钓竿,钓竿上拴着一根丝线,丝线上连着一只钓钩,在钓钩上挂上一点蚯蚓之类的钓饵,所有的准备工作基本完成,接下去便是把钓钩甩到水下,以极大的耐心等待某条倒霉的鱼上钩了。与几乎所有的垂钓者不同的是,黄山木的垂钓工具完全不是这样,他使用的是一条更为结实的丝线,而且足够长,上面垂挂着若干小的丝线,每条丝线都连着一只钓钩,与其他垂钓者使用的钓钩比起来,这些钓钩便显得特别大,但上面却不挂饵食,而是直接让这些密密麻麻的钓钩垂到水里去,也就是说,黄山木把那根挂有无数钓钩的丝线扯到水面上,两端分别固定在树桩上,然后便离开河岸,回家去忙别的事情了。人们认出来,黄山木使用的这种钓鱼工具叫“滚钩”,由于丝线上的钓钩众多,用不到鱼饵的诱惑,那些从丝线下经过的鱼便有可能触碰到某只钓钩,凭着本能,被勾住身子的鱼会奋力挣扎,但这样一来,随着它身子的左右移动,自然便会触碰到旁边更多的钓钩,这就意味着,鱼越是挣扎便越是不能脱身,当被众多的钓钩一起勾住的时候,这条鱼便只能在那条丝线下等待死亡了。人们看出来,使用“滚钩”不但可以节省垂钓者的体力和时间,而且会钓到不一般的大鱼,小的鱼或许会从鱼钩间溜过去,但身子肥大的鱼要想顺利通过那条丝线,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从这种意义上说,黄山木是所有乌龙镇人中最优秀的一个垂钓者。下完滚钩的一两个时辰过去了,黄山木做完了其他事情,这才从家里走出来,再次来到了河边,这时候,那根挂有若干钓钩的丝线已经被钓到的鱼弄得快要垂到水下去了。黄山木脱掉裤子,不慌不忙地下到水里,把一条条挂在钓钩上的鱼摘下来,奋力丢到河岸上去。每到这个时候,一些无所事事的人便聚集在河边,争相观看黄山木收获猎物的动人场景,一个个嘴里发出吱吱咂咂的赞叹声。没错,这个时候,颇不起眼的黄山木在人们眼里便成为了英雄一般的人物,是呀,不管哪个人能够吃到那些丢到岸边的鱼,都会对那个垂钓者感激三分的。正是凭着这样非同一般的本领,貌不惊人的黄山木才击退人们对他的鄙视,成了乌龙镇一个不能不被大家放在眼里的角色。

黄山木家里只有一个母亲,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亲人。他的母亲姓黄,叫黄爱英……说到这里,我似乎才有些反应过来,大约正是因为他母亲姓黄的缘故,黄山木也才让自己姓了这个属于母亲的姓,但这种现象,不要说在乌龙镇,就是在整个莫邪山区,也是不多见的一个例外,在传统的风俗习惯中,子女尤其是儿子一定要跟随父亲姓的,除非有十分特别的原因,一般是不会把母亲的姓放进自己名字中的。黄山木的父亲是地地道道的乌龙镇人,而且是李姓家族里的一员,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儿子竟然放弃了他的姓,而义无反顾地跟随了母亲,那么隐藏在其中的那个十分特别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我这样的后来人当然不会知道,就连黄山木这个人我都没有多少记忆,他和他的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我当然更不会知晓了。在母亲的讲述中,黄山木的父亲去世得很早,那时世界上还根本没有他这样一个儿子,随着父亲的离开,家里就剩下了他母亲黄爱英一个人,但奇怪的是,许多年之后,黄爱英竟然怀上了身孕,而且不久之后还生下了黄山木这样一个人,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说不过去的事,也是让黄爱英在乌龙镇倍感羞辱的原因。随着黄山木的到来,这个说不清道不明其来历的孩子便成了一个孽障,一生下来即受到人们的歧视和指责,如果不是后来他那些超越了其他人的本领,说不定这个家伙早就淹没在人们的唾沫中了。大约正是这个原因,黄爱英不能让这个与丈夫没有任何关系的孩子姓李,而只能跟随自己姓黄了,也就是说,从此以后,乌龙镇便有了一户姓黄的人家,尽管这家人从来没有得到过乌龙镇人尤其是李家人的真正认可,但黄山木这个不被人所喜欢的人的存在,又不能不让人承认,他的的确确就是一个典型的乌龙镇人,除此之外他还能是其他什么地方的人呢?

至于黄山木的父亲到底是谁,其实在乌龙镇从来就不是一个破解不了的谜,因为根据诸多袒露在人们面前的蛛丝马迹,这个所谓的隐秘早就是一个十分公开的话题了。说到这里,母亲在长长地喘出一口气之后,才把这天夜里的讲述引上正轨。是的,到这个时候,我没有见过面的祖父便要正式出场了……这是不是说明我的祖父就是那个黄山木的生身父亲呢?母亲虽然对这个话题充满了勃勃的兴致,却没有用十分明确的口气加以肯定,而依旧模棱两可地摇晃了一下脖颈,其姿态既像是摇头,又像是点头,让我也不敢对祖父的出场轻易表明态度。根据故事讲述的规律来看,我的祖父也的确到出场的时候了,否则这个故事的开头部分也就实在太过长了,已经超出了故事自身的规模,不管怎么说,这个话题都是有关祖父的故事,到底与那个黄山木还有黄爱英有什么样的实质关系,还真是不好说呢。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内,母亲便专心致志地把讲述重点放在了祖父身上,从而让我也对她的讲述保持了专注情绪,不然的话,一味地把故事重心放在黄山木和他母亲身上,我真的快要感到乏味而决意关闭我的耳朵了。

就像对曾祖父李茂贵一样,我对这个与我的关系更进了一层的祖父李正途,竟然也没有任何记忆,因为当他葬身在河底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得及抵达这个世界,所以关于他的任何事情,我只能依赖母亲的讲述和其他人的传言。在母亲这天夜里的讲述中,祖父李正途与他自己的父亲李茂贵非常不同,当然,这种不同只是体现在他们的处事风格上,而在长相和气质方面,这对父子并没有多大差别,大约因为是生长在新旧两个社会中的原因吧,祖父这个人便失去了曾祖父身上存在的所有威风和豪气,而呈现出一副规规矩矩低眉顺眼的下等人样子,不管怎么说,祖父都是一个地道的地主后代,而这样的身份在那个时代里,说是下等人一点也不为过,如果不是因为当初在曾祖父于他的深宅大院里与工作队的人们严重对峙的当口,祖父和其他家人却从那个大院里逃出来,找到工作队要求庇护并且表明接受改造的态度,在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或许他也像他的父亲一样得不到什么好下场的,让我这个后来人感到万分庆幸的是,在那个关键时刻,祖父选择了与他的恶霸父亲公开决裂的立场,而且非常识时务地投奔了工作队,虽然他家的成分依然被划为了地主,却在新社会的历次运动中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但祖父是一个聪明人,绝没有他父亲身上的固执和霸气,知道自己的身份在这个社会里意味着什么,便再次识时务地采取了低下的姿态,不论碰到乌龙镇的大人小孩,他都会摆出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就算是一个对旧社会苦大仇深的人,见到他这样一个讨人喜欢的地主后代,依旧不能让他的憎恨态度保持下去。随着时间的流逝,祖父在乌龙镇简直活得有些如鱼得水了,如果不是他隐藏在身体深处的来自旧社会的生活习惯要了他的命,或许他会在这个越来越美好的社会里继续顺利生活下去的。

说起来,祖父在新社会经历了所有的思想改造,看上去真的成为了符合这个社会一切标准的新人,但其实这些都是表面现象,是他在外面故意做出来让别人看的,当他回到家来的时候,尤其是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那个像一条寄生虫一样隐藏在他身体内部的生活习性便开始慢慢苏醒,很快恢复成一副狰狞可怖的样子,在他的每一根血管和骨头里兴风作浪,一遍一遍地朝他的感觉器官呼喊,我饿……就算他把自己的耳朵堵死,他的神经器官也能听到那只虫子发出的可怖叫声,也就是说,不管他采取怎样抵御的措施,也不能打回它的疯狂进攻。明确说吧,那只虫子让他在现实中摆脱不掉的生活习性便是,嘴馋,没错,祖父是一个在其他方面都拥有优良作风的人,只是在嘴馋这方面依旧葆有了旧社会带给他的深刻影响,他毕竟是出生和生长在那个衣食无忧的生活环境中,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这让他一开始就把一个被命名为“嘴馋”的习惯培养出来,以至于让他完好地带入了另一个社会,不管经历这个社会多少运动的暴风骤雨,也不能让它失去应有的本色,所以在一些为生活所困扰的贫穷日子里,祖父便感觉得备受煎熬,如果不能把那只虫子喂饱的话,他真担心自己会很快倒下身去,像一具僵尸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化成齑粉,这样的恐怖景象让他不寒而栗,不能,他清醒地警告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但怎么样改变这种生活状况呢?作为地主的后代又有什么渠道供他选择呢?其实没用怎么样费力,祖父就很快找到了一条解决它的合适方法,那就是钓鱼……与其他肉食动物比起来,鱼可算是一种奇怪的物种,其他肉食动物比如家禽和牲畜,由于它们属于个人或集体的财产,他是不会有一丝打它们主意的可能的,而在山林里处于自由状态的那些肉食动物,比如鸟啦、兽啦,虽然它们不属于饲养的范畴,但总归也算是公家的财产,况且在那些日子里,公社对所属的山林进行了严格管理,不要说他这个地主的后代,就算是一个贫农的子弟也不能随便进山狩猎。但相对于它们而言,游动在河水里的动物,那些鱼啦、虾啦,却没有任何人进行管理,也就是说,你即使公开到河道里去垂钓,别人也是不会说什么的。于是在这种情况下,祖父便自己动手,制作了用于垂钓的简陋工具,什么吊杆啦、丝线啦、钓钩啦,都用最原始的方式做成,然后便在一个为人所不注意的雨天里,悄悄来到鱼人河边,隐藏在一片芦苇丛里,由此开始了他的垂钓生涯。别说,祖父虽然在河边用掉了多半天时间,结果还是没有让他空手而归,他在越来越大的雨中往家里走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两条沉甸甸的鱼。这天的晚饭让他吃得格外开心,已经很多日子没有品尝到这种香喷喷的荤腥味了,当他把一口肥而不腻的鱼肉咽到肚子里时,他感到那只已经被饥饿折腾得快要发疯的寄生虫发出了满意的赞叹声,好了,他分明听到那个声音在对他说,实在是太好了。祖父尽管控制着吃饭的节奏,但还是不过半个钟点的工夫,那两条鱼便被他一丝不剩地吃到了肚子里,在那条寄生虫满意地闭上眼睛时,他也快乐地打了一个饱嗝。

在那些为贫穷所困扰的日子里,祖父成为了乌龙镇第一个出没在鱼人河边的垂钓者,在他的带动下,村子里的其他人也纷纷效仿,争相制作了垂钓工具,也在空闲的时间里来到了河边。虽然那些人的垂钓工具制作得格外精致,在河边花掉的时间也格外多,但结果却没有祖父的收获大。到这个时候,祖父才发现了潜藏在自己身体内部的垂钓才能,按照一种通俗的说法就是,他天生就是一个出色的钓鱼人,其他人如果钓上一条鱼的话,祖父会钓上两条或三条鱼来,而当那些人钓到两条或三条鱼的时候,他便能钓到五条六条了,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的收获都比别人多许多,这在乌龙镇成为了一件让人们倍感困惑的事,也让他在村子里成为了备受瞩目的人。当然,和以后的黄山木比起来,因为他们所用的垂钓工具不同,祖父的本事有些相形见拙,但在他风华正茂的日子里,那个叫黄山木的家伙还根本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在属于祖父的那个时代,他算是一个真正出色的垂钓者,一个在乌龙镇出尽了风头的人。

作为地主的后代,祖父当然不会让自己的本领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曾祖父的教训一直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无论如何都不能重复父亲走过的老路,何况现在是新社会了,政府提倡互相帮助,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祖父在满足了自己食欲的情况下,便隔三差五地把钓到的鱼送到其他人手里去,什么主任啦、队长啦,什么街坊啦、邻居啦,就连大街上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小孩,都吃过他送到手里的鱼,完全可以说,那几年乌龙镇没有享受过他猎物的人,就是费尽多大的力气也找不到。大约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祖父与那个叫黄爱英的女人发生了一点点关系,当然,这个时候他和黄爱英之间的来往还处于十分隐秘的状态,直到那个叫黄山木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们的隐情才藏匿不住了,不得不公开来到世人面前,接受人们的品头论足和指手画脚。

说起来,黄爱英之所以和祖父搭上关系,也源于她的不良嗜好,竟然也是嘴馋。其实,黄爱英和祖父并不是邻居,也不在一条街上住着,甚至不是一个生产队里的社员,原先他们根本就不熟悉,顶多也就见过几次面吧,但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时刻,就像老天在冥冥之中要撮合他们做一件不该做的事似的,他们在那个时刻碰在了一起。那时,黄爱英挎着一篮子脏兮兮的衣服,到鱼人河边去洗涤,而此时,祖父也正在河边垂钓,但因为他是隐身在一片芦苇丛里,黄爱英没有看到他的影子,如果她知道有一个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钓鱼的话,也许她就不以那么放肆的动作洗衣服了,因为那些衣服好长时间没有洗过了,不但脏得厉害,而且还散发出一股臭气,所以黄爱英便加大了手上的力量,用极其夸张的动作漂洗、揉搓兼捶打,忙得不亦乐乎。也许她在那些衣服上付出的能量太多了,加之早饭没有吃饱肚子,洗着洗着便有些支撑不住,身子朝旁边一歪,就瘫倒在岸边的草地上,那件脱出手去的衣服失去了控制,随着水流朝远处飘去。在芦苇丛里垂钓的祖父看到黄爱英倒在地上,便赶紧放下手里的钓竿,跑出芦苇丛,伸手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怎么回事?祖父摇晃着她的身子说。

经他一阵晃摇,暂时失去知觉的黄爱英苏醒过来,望着这个对她来说还有些陌生的男人,一时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你是谁?她懵懂地问他说。

祖父没有回答她的话,一见她苏醒过来,便赶紧从她身上收回自己的手。

黄爱英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不知道刚才这两只手对自己做过些什么,不禁做出更加警惕的样子。我刚才怎么了?她随口问道,本来她是想问他,你刚才(对我)怎么了?但当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却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虽然黄爱英刚从迷幻中醒来,却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明白在没有对这个人的身份弄清楚的情况下,是不能对人家的行为胡乱猜测的。

你昏倒了。祖父回答她说,随即便站起来,做出了往芦苇丛中走的架势,也许他已经感觉到,如果继续在这个女人身边待下去,怕是会给自己惹出意想不到的麻烦来的,毕竟自己地主后代的身份不抗风险,还是尽快离开这个女人为好。你是被饿昏的吧?祖父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有些多余地问了她一句,没有等她回答自己的话,他便掉头继续往芦苇丛中走。

黄爱英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虽然没有回答他的话,但这个人毕竟看出了她身上存在的问题,一时便对他感到有些好奇。他是干什么的?她在心里问自己说,他到芦苇丛里去干什么呢?当那个男人的身影消失以后,黄爱英坐正了身子,想继续去洗那些又脏又臭的衣服,这时她才发现,刚才那件没有洗完的衣服已经被河水冲走,此时正在快有二十米远的地方打晃,要把它从河水里捞出来,对她这个不会水的人来说是不可能办到的。一想到一件还算好的衣服就这样丢掉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黄爱英便有些闷闷不乐,时不时地都会叹息一声。

祖父回到芦苇丛中以后,虽然又做出了继续垂钓的样子,但依旧对那个晃来晃去的女人不放心,唯恐她会继续歪倒在地下,便不时地扭过头,朝她这边看上一眼。就是在这样的打量中,祖父看到了她唉声叹气的样子,心里便有些失去了平静,待把一条又肥又大的鱼钓上来后,就决定结束今天的钓鱼行动,离开这里回家去。但他提着那条鱼走出芦苇丛,在经过黄爱英身边的时候,他把那条鱼顺手放在她身后,不等她做出什么回应,就继续迈着大步往回走去。

黄爱英当然看到了那条放在她身边的鱼,两手里停止了洗衣服的动作,只是大瞪着眼睛,朝那条蹦来跳去的鱼看个不停。哎,她很快反应过来,朝着快步离去的祖父喊道,你的鱼掉了。

祖父没有回头,而只是回答她的话说,那是送给你的,回家把它炖了吃吧。

给我的?黄爱英有些不相信地眨着眼睛,为什么要给我这条鱼?她在心里向自己发问,这个家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其实到这个时候,黄爱英还没有对那条拥有一两斤肥肉的鱼产生什么兴趣,恐怕也正是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尝到荤腥味了,便似乎忘记了它对自己的食欲产生的诱惑作用,直到她洗完那篮子衣服,把那条鱼带回家去,放到锅里炖好了,它身上发出来的那股香味钻到她鼻孔里的时候,黄爱英似乎才恢复了麻木很久的嗅觉,同时身体里快要死亡的那种对美好事物的欲望也急快地复活了。天哪,她在心里发着感慨说,我可吃到了一顿多么美好的饭呀。黄爱英近乎疯狂地吃着那条已经变成熟肉的鱼,在快要把它全部咽到肚子里去的时候,她才猛然想到了这条鱼的来历,也就是说她的脑子里又浮出了祖父的身影,一时对那个陌生的好心人充满了波涛汹涌的感激。那真是一个好人呀,她发自肺腑地感叹说,他把我这样一个快死的人又变活了。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那个人到底是谁呢?其实没用费多大劲儿,黄爱英便猛然想起来,那个送给她鱼的人是地主的后代李正途,毕竟是在一个村子里住着,虽然彼此之间没有打过交道,但日常里或许也见过几面呢,不然的话她怎么能知道他的身份呢?说起来,黄爱英也不是与这个地主的后代一点关系没有,其实她的男人也姓李,与李正途同属于一个大的家族,虽然枝蔓遥远,怕是已经说不上什么直接的血脉关系了,但毕竟同属于一个姓氏,所以无形中也便有了一种似有若无的联系。这样一想,黄爱英便对祖父那个人产生了更多的好感,在她看来,虽然祖父是地主的后代,是这个社会里的改造对象,但由于祖父低调做人,并没有在这些年里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所以当运动来时,许多像他这样身份的人都程度不同地受到过冲击和批斗,但祖父却一次又一次地逃过了那些劫难,看上去就像一个基本合格的社员差不多,所以黄爱英并不担心与祖父接近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反而由于那个人的外表出众,又加之具有钓鱼的出色本领,便似乎具有了某种程度的魅力,与其他男人比起来,不但他没有失去颜色,反而更对她充满了越来越多的诱惑呢。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一度因为失去男人而倍感寂寞的黄爱英便打定了勾引祖父的念头。

在此后的日子里,每当祖父出现在河边芦苇丛中垂钓的时候,黄爱英都会㧟着一篮子或脏或净的衣服,来到她上次洗衣服的地方,装模作样地洗涤一番,虽然两只手在衣服上继续做出夸张搓洗的动作,但她的目光却从眼眶的一方斜过去,直直地朝着离她不远的那丛芦苇荡打量不止。当然,祖父也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但这个地主的后代并不敢朝其他方面想,还以为这个女人的重复到来是在继续向他索要猎物呢,便在每次离开河边的时候,将一条或者两条鱼放在她的身后。这正中黄爱英下怀,其实这个女人打定主意勾引祖父,并不单纯是为了解决她的欲念问题,而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肚子的饥饿在起作用,所谓的勾引不过是为了满足这个方面而付出的一点点代价,但现在倒好,她还没有做出多么明显的勾引姿态,她试图用它换来的美好结果便出乎意料地来到了身后,于是,黄爱英便愉快地照单全收,立刻收拾起洗了半落的衣服,提起那一条或者两条活蹦乱跳的鱼,快快乐乐地回家去。在那些美好的日子里,黄爱英再也不用为肚子的饥饿问题而发愁,只要她觉得口馋了,便会㧟着那篮子衣服装模作样地到河边去,归来的时候,她手里肯定会有一两条鱼悠来荡去呢。正所谓吃人家的口短,拿人家的手软,时间长了,黄爱英也会心生不安,觉得这样一味地享受人家的好处,而自己却不付出一点点代价,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而且她还担心,得不到任何好处的祖父会在某一天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会毅然决然地终止这种无偿献给她美食的荒谬行为,到那时,她这个已经对嘴馋上瘾的女人该怎么对付接下来的寡淡日子呢?这样一想,黄爱英便有些心慌,同时对祖父产生的愧疚心理也越发严重,当她的肚皮一天天鼓胀起来的时候,潜伏在她身体内部的欲望也正在一天天增强。当然,她可以在别的男人身上满足这一点,对她这个还有几分相貌的中年寡妇来说,要达到这个目的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不是有许多不正经的男人都向她抛过媚眼吗?她只是没有轻易答应他们的挑逗罢了,并不说明她没有这种能力和机会,但放着祖父这个一表人才的目标不用,就算不存在什么忘恩负义的问题,单从解决性念本身来说,她不也算是一个最大的傻瓜吗?想到这里,黄爱英便没有了任何顾忌,也决定不再等待,只要接下来有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机会,她都要义无反顾地抓住它不放了。

这样的机会当然很快就来到了,当一个人刻意寻找机会的话,那这样的机会又怎么能不到他面前来呢?有一天,黄爱英注意到,祖父又像先前那样去河边钓鱼了,本来她也打算㧟起一篮子衣服去河边洗的,但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她不好意思如此去做,在这段时间内,她已经无数次重复过这个行为了,本来衣服就不到该洗的时候,而她却三番五次地到河边去,不要说被别人看见会引起议论,就连那个也许渴望她前去的男人也会笑话她没有创意的,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昨天她已经在河边洗过一次了,再去的话就连自己也鼓不起勇气来的;二来这天的天气很坏,空中布满了大块大块的阴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下一场大雨,虽然雨前是钓鱼的最佳时辰,因为气压过低,水中的氧气也就太过稀薄,鱼们憋得难受,会浮到水面上来吸气,这自然给垂钓者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也就是说作为垂钓者的祖父到河边去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而她这个装模作样的洗衣妇也到河边去,便有些不合时宜了,说不定会被突然落下的雨水淋在外面的,在那种情况下,不要说想其他更为激烈的好事,就是单纯地会一下面也是不合适的。于是,黄爱英便没有跟在祖父的身后去河边,而是留在了家门口,在接下来的时间内,她一直不甘心地踮起脚跟,有一搭无一搭地朝鱼人河的方向张望,在她想来,只要天上的雨水落下来,就算祖父没有钓到任何一条鱼,也应该从河边回来的,这样一来就好了,因为祖父要回到家去,必须从她的家门前经过,于是黄爱英便一直守在家门口,等待着下面事情的发生,平时她之所以没有做这样的打算,是因为街上的人多,她不方便对从她家门口经过的祖父做什么邀约,而今天不同,当雨水真的落下来的时候,谁还会留在空旷的街道上呢?也就是说今天这个雨天,便一直是她等待的绝佳机会,她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去的。正如她的想象,没过多久雨水就从天上落下来了,又过了不大会,祖父也便提着两条鱼从河边跑来。一见他的影子,黄爱英的心脏就怦怦地跳起来。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她在心里既像是对自己说,当然又像是对那个一路跑来的男人说。

哎,当祖父来到她家门口的时候,黄爱英从门楼下探出身子,一边朝他摆手一边压低着声音说,快到我这里来避雨。

祖父其实没有想到她在门口等自己,听到她的喊声,不由得停了一下脚步,随后便把手里的两条鱼朝她抛过来。给你了,做完这个动作后,他又掉回头去,继续沿着刚才的方向朝前跑。

黄爱英有些失望。不能让他就这样跑掉,她在心里警告自己,本来这是一个极其难得的好机会,把它放过去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找到呢,另外她也不想继续给祖父留下一个爱占便宜的错觉,便在呆怔了一下后,立即从门楼下跑出来,不顾一切地朝他追去。哎,她边跑边朝他喊叫,我还没有跟你说完话呢。不知道是她自己真的没有站稳,还是她故意要在地下摔一跤,当祖父在她的喊声中回过头来时,黄爱英身子一歪,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下。

祖父当然不会再继续向前跑了,在愣怔了一下后,马上就转过身来,跑回到她的身边。你怎么回事?他一边搀扶她一边说,怎么又摔倒了?

此情此景,不能不让黄爱英回忆起很久以前在河边发生的那个场景,这样的联想也给她带来了美妙的灵感,便又像那天一样做出被饿昏的样子,闭上眼睛,懒洋洋地躺在祖父的手臂上,明显向他做出这样的暗示,我动不了了,你把我弄回家去吧。

祖父当然读懂了她心里表露的意思,便又在呆怔了一下后,只能吃力地把她从地下抱起来,搀扶着她往门楼下走去。由于这个场景的出现,那两条鱼便没有再被他们想起,当大雨瓢泼一样浇落不止的时候,它们还欢欣鼓舞地在地下的泥水里跳跃呢。

除了两个当事人之外,别人是不可能知道他们在那个雨天里到底干了些什么事呢,但没过多久,细心的人就发现,原本瘦小虚弱的黄爱英竟然发起胖来,不,这样说并不确切,一般人发胖都是在整个身子上体现出来,而这个人的发胖,却主要表现在她的肚子上。尽管这样,开始人们还以为黄爱英是因为吃了那些鱼的缘故,让自己的身体变得壮实起来,可很快,大家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她那个日渐隆起的肚子并不像是单纯的肌肉所致,而很可能里面装载了另外一个物体,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首先让人们想到的是一个瘤子之类的东西,也就是说,黄爱英很可能是得了重病,但奇怪的是,她的面容不但没有憔悴,而且越发红润,根本不像是得了重病的样子,那么排除了这样一个因素之后,剩下的结果便没有其他可以考虑的余地了,但人们还是难以相信,丈夫已经死去了好几年的黄爱英怎么可能会怀上孩子呢?但除此之外,人们又没法找到另外合理的解释,一时间,乌龙镇人都对这个挺高着肚子的黄爱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议论也便在大街上像一团飞行的苍蝇一样传布开来,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那个给黄爱英的肚子里装载了孩子的男人到底是谁呢?总不会是那个在地下变成了一抔黄土的鬼魂吧?按说,人们会把目光聚集在祖父身上才对,因为有人不止一次地看见过,祖父都把钓上来的鱼拿给了黄爱英去吃,但仔细一想,乌龙镇吃过祖父鱼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如果由此就推断那个和黄爱英勾连的人就是他,那么是不是说其他女人只要怀上了身孕也会怀疑到他呢?这样一来,人们觉得这个理由实在是说不过去,再说了,黄爱英本身就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而且又具有寡妇的先天优势,如果她想勾引一个男人的话,那还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吗?实际上,打过黄爱英主意的男人也有很多呢,而那些男人中并不包含祖父这样一个地主后代,在某些人想来,就算是借给祖父十个胆子,他也不会去主动勾引黄爱英的,倒是其他人具备了更多作案的嫌疑,这也是祖父没有被人们坐实是那个通奸者的理由。就算暂时没有找到那个可恶的通奸者,黄美英的大肚子却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乌龙镇人尤其是李家人便有些蠢蠢欲动,几个辈分高的老家伙想站出来,把这个败坏了李家族规的坏女人好好收拾一番,他们想起来,如果是在旧社会发生了这样的事,这个女人很可能是被捆绑起来,身上坠上一块大石头,沉到鱼人河里淹死的,但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能再用那样野蛮的方式对待犯错误的妇女,但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坦白交代一下自己的罪过吧?黄爱英大约也知道自己的过错实在是太明显了,就算她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让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塌瘪下去,但这个一贯泼辣的女人是不甘心被李家人收拾的,她思来想去,竟然挺身而出,主动去公社里找到了当家的领导,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诉说起遭到的所谓逼迫和侮辱来。在她的讲述中,她这个贫农出身的寡妇是一直被某些人所欺负的,而那些人便是村里的一班干部人员,什么主任啦、队长啦、会计啦、保管啦,就连场院里的看场人都打过她的主意。请政府给我做主,她信誓旦旦地向领导要求说,把那些欺负我的干部们都一个个逮起来,送到监狱里去。似乎还没有听完她的话,公社里的领导就不耐烦地朝她挥着手说,不要给我们讲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出了这样的事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光指控别人又有什么用?赶快滚出去,不然的话我们会让派出所的人把你抓起来的。黄爱英当然懂得适可而止,何况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便赶紧一阵风地跑出了公社大院。正如她的想象,公社领导出于保护那些村干部的目的,也不会让村里的人再和她过不去的,这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领导不愿意给自己和他的下属们惹麻烦,又怎么可能纵容社员们在这件事上继续做文章呢?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过多久,黄爱英就顺利生下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为了不给李家带来更多的麻烦,她知趣地让这个孩子跟随了自己的姓,如此一来,那些义愤填膺又找不到发泄渠道的李家人也便不好再说什么了。但在以后的日子里,乌龙镇人并没有减少对这件事真相的探测,既然他们在黄爱英身上找不到那个可耻的通奸者,那么总可以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身上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吧,就算黄爱英善于和人们捉迷藏,这个叫黄山木的儿童又怎么能把这一切遮掩过去呢?他的长相和面目是赤裸裸地袒露在人们面前的,总不能一天到晚拿一块布罩上吧?于是,人们便有意无意地盯着这个孩子打量不止,尤其是在黄爱英不在场的情况下,人们会在打量的基础上动手摸一摸,好像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找到他身上的可疑之处似的。本来黄爱英也非常惧怕这一点,但让她感到越来越心安的是,随着黄山木的长大,这个孩子身上的特点越来离祖父的样子越远,本来祖父长得高高大大,而黄山木却长得矮矮小小,差不多都快要长大成人了,还只有正常人的多半身高;本来祖父也长得一表人才,可黄山木却生得歪瓜劣枣,就算把他们爷俩捆绑在一起,也没有人相信他们有什么真正的血缘关系,这真是一个让人解不开的谜团,难道这是因为无耻的偷情而带来的一种惩罚结果吗?但不管怎么说,祖父首先摆脱了这件事的嫌疑,而把更多的怀疑对象让给了其他人,也就是那些受到黄爱英指控的干部们,可人们在那些人身上逐个探寻了一圈,也没有找到那个像是黄山木父亲的家伙。对于黄山木的真正身世,似乎成为了乌龙镇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在母亲这样的知情人看来,祖父的儿子黄山木并不是没有继承自己父亲身上的任何特点,他们父子虽然长相是那样不同,却拥有差不多同样一个特长,那就是钓鱼,完全可以说,黄山木是一个天生的钓鱼高手,似乎一上来就喜欢这项活动,可以说这是他忠实继承的父亲唯一一项特点,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这项才能完全来自血液里的禀赋,而根本没有用到别人对他的教诲和影响,包括祖父,虽然他是一个卓越的钓鱼高手,却不可能公开出没于黄爱英家,也就无法把自己的技艺传给他这个儿子,其实从黄山木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后,祖父就减少了和黄爱英的来往,因为随着黄山木钓鱼技艺的长进,黄爱英馋嘴的习惯便用不到祖父来为她提供保障了,仅仅依靠儿子,她每天的生活中便充满了浓厚的鱼腥味。说来奇怪,黄山木的钓鱼技艺可以说突飞猛进,很快便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大约在他八岁的时候,他就把这种才能提高到一个无以复加的层次,在那一年,他抛弃了一直使用的钓竿和丝线,而是自己动手制作了那种挂在丝线上的滚钩,事实证明,这种由他自己发明的新型钓鱼工具是那么的富有成效,他不但能够轻而易举地钓上更多的鱼来,而且钓上来的几乎都是非同一般的大鱼,从那个时候起,他就真正超越了自己的父亲当然还有所有乌龙镇的垂钓者,从这种意义上说,他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

黄山木长大以后,是否知道那个叫李正途的地主后代就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这一点绝大多数乌龙镇人都不敢确定,但似乎知晓这个秘密的我母亲是持肯定态度的,就算黄爱英不打算告诉儿子这个秘密,但在黄山木的成长过程中,祖父也没有中断和黄爱英的来往,虽然与过去相比,他们偷偷摸摸在一起的频率大为减少,但总是隔一些日子后,两个人都要设法见一次面的,随着黄山木的长大,祖父和黄爱英在一起的情景是不可能一概背着他进行的,大概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渐渐洞晓世事的黄山木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母亲的这种推测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奇怪的是,在乌龙镇几乎所有人的感觉中,黄山木与祖父似乎什么关系也没有,这个老是苦着一张脸的孩子能够和绝大多数乌龙镇人和平相处,虽然不能说亲密无间,但总是能够在一起说笑甚至打闹的,可一旦他和祖父单独在一起时,黄山木便闭紧了嘴巴,两道短促的眉毛凝结在一起,似乎沉浸在一种巨大的痛苦之中,当然不会轻易理会祖父这个人了,这还不算,有时他还斜起眼睛,用不乏仇恨的目光朝祖父打量一下,好像满脸都流溢着明显的敌意。或许在他看来,祖父不管拥有多少优点和美德,但毕竟是一个受到改造和管制的地主分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和他扯上关系的,所以他要尽可能地和他保持距离,或者说划清界限,可以说在整个乌龙镇,黄山木是唯一一个不加掩饰地歧视并且斗争过祖父的人。运动到来的时候,群众斗争那些没有改造好的地主分子,本来没有祖父什么事,就是在那些激进的小将眼里,祖父也不是一个需要接受改造的人,甚至没有把他当成真正的地主分子看待,所以当斗争会开起来的时候,祖父依旧待在自己家里睡大觉呢。但这个时候,作为群众的一员参加大会的黄山木却当众跳出来,质问革命小将为什么放过祖父那样一个地主分子,并且带领几个人闯进祖父家,把在被窝里打鼾的祖父揪出来,拖拖拉拉地押到会场上去。祖父似乎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脚下的鞋子也没有穿好,走得便有些磕磕绊绊。黄山木看不过眼去,抬起脚来,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几下。祖父没有站稳,一下子摔倒在地下,脸部磕在石头上,划出了一个足有手指长的口子。黄山木还不想放过他,当祖父被押到主席台上的时候,他又冲上去,在他那张流着血的脸上使劲扇了几个耳光。望着富有如此革命激情的黄山木,这个曾经被革命小将排斥在外的落后分子,人们都有些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些细心的人看见,当黄山木公开羞辱和暴打祖父的时候,躲在观众中的黄爱英不敢直视发生在主席台上的情景,用两手抱住脸面,抖动着肩膀哀哀地哭泣。也许这样的场面太让她感动残酷无情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出现了差错?也许只有她这个洞悉所有秘密的人才明白其中的原委。罪孽呀,离她最近的母亲听见她一边哭泣一边念叨说,都是我犯的罪孽呀。那个发生在斗争大会上的场景,让黄爱英还有其他乌龙镇人都见识了黄山木对祖父的仇恨,只是其他人没有像黄爱英那样预见到,也许过不了多久,一件更让她感到绝望的事情会发生在这对父子之间。一想到那个可怕的未来,黄爱英就更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无论如何都不想把发生在远处的那件事看个清楚。

当然,那件发生在未来的事情是要推后好几年才能看到它的模样的,那时候,黄山木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吧?因为他的身高和长相问题,一直没有让他解决婚姻大事,这个快要过了结婚年龄的光棍越加情绪暴躁,整天都板着一张脸,这使他的模样越发不为人喜欢,人们懒得理会这个人,黄山木也不愿和别人打交道,每天都一个人单独行动,当做完生产队里分配的活计后,他就来到鱼人河边,继续摆弄他那些下到水里去的滚钩。与他相反,进入老年后的祖父却更加透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不论是碰到大人小孩,都会微笑着和人家打招呼,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老人获得了其他人比不了的好人缘,人们都说,就算乌龙镇所有的人都出了问题,祖父也会平安无事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这时的祖父已经干不了多少活计,便把更多的时间留在鱼人河边,在垂钓的过程中消耗着他的老年时光。也就是在这个地方,这两个拥有真正血缘关系的人碰在了一起,而这一年的雨水特别大,鱼人河里的水暴涨,都快要漫到两边的堤岸了,从山里冲下来的水中不仅漂浮着许多诸如门窗、家具和衣服之类的杂物,而且还间或浮出一两具被鱼啃去半拉的尸体,人们认出来,那些尸体不仅有牛羊猪狗的,竟然还有人的。平时那些在河边垂钓的人们都纷纷离去,就算河里的鱼再多,可它们都吃过了人的尸体,这样的鱼人们还能再吃吗?所以在那个夏季里,出没在鱼人河边的除了祖父以外,便就是黄山木了。不知道祖父还去河边钓那些鱼干什么?母亲回想起来,好像也没有看见祖父把钓上来的鱼带回家来,也就是说祖父到河边去,并不是为了钓鱼?那除此之外,他到那个地方去又为的什么呢?还有那个怪人黄山木,由于水势太大,加之河里的杂物太多,他下在水中的滚钩都被冲走了,按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应该再到河边去,将留在家里的备用滚钩也派上用场,依旧下到了涌动着大浪的水中。据黄爱英回想说,那些日子里,她的儿子黄山木也没有从河边带回一条鱼来,那么这个怪人到河边去又是为了什么呢?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在那年的鱼人河边,只有两个人出没在那个地方,而这两个人不仅拥有真正的血缘关系,而且一个对另一个充满了极度的仇恨。难道他们风雨无阻地出没在鱼人河边,就是为了彼此相见,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为了一个人要另一个人的性命而这个人甘把性命交到那个人手里吗?不管怎么说,反正发生在那个夏季里鱼人河边的情景充满了一般人所难以拆解的诡异和神秘,就像瞎子五巨所预言的那样,这样两个人待在一起,不出一件天大的事情才奇怪呢。

据一个目睹了祖父消失而去的人说,其实那一天,在鱼人河边出现的只有祖父一个人,原先一直坚持到这个地方来的黄山木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天,祖父一个人蹲在堤岸上,把手里的鱼竿举起来,然后将鱼竿上的丝线和连在丝线上的钓钩抛到水里去,那个人看见,祖父抛到水里去的钓钩上没有任何饵食,当时他还觉得有些奇怪,没有饵食的钓钩能够钓到鱼吗?随后的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错误的,祖父抛到水里去的钓钩上很快便有了动静,从水花翻动的幅度看,那应该是一条个头不算太小的大鱼,但随着那条鱼半边身子浮出水面,那个人又知道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祖父钓到的这条大鱼竟然比一个孩子的身子还要长,那个时候,那个人在惊叹之余,实在感到自己的想象力太不够了,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那条比孩子还要长的大鱼,他是无论如何不知道祖父厉害的。那个人瞪大眼睛,同时张大嘴巴,一心盼望着祖父将这条前所未有的大鱼弄到岸上来,但与此同时,他也不由得替祖父担心,凭祖父那个日渐衰老的身板,他能够干得过那条大鱼吗?没错,这个时候,他已经看出了那条在水中时起时落的大鱼是在和祖父较劲儿,也就是说,最后的结果或者是大鱼被祖父弄到岸上来,或者祖父被那条大鱼拖到水里去,都取决于两个人的力量谁大谁小,这是不是说,那个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了一个注定要发生的结果,那就是祖父的失败,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祖父被那条大鱼拖到水里去。

事情发生以后,乌龙镇人包括我们家里的人差不多都遵从了那个人的说法,也就是说,大家都相信祖父是被那条大鱼拖走了,就像民间流传的那样,玩了一辈子鹰反被鹰啄瞎了眼睛,祖父钓了一辈子鱼最终还是被鱼拖走了,这是他难以逃避的宿命和下场,也是他最为妥当的一个人生结局。但黄爱英的看法与此不同,在她近乎疯癫而显得有些絮叨的诉说中,那个在水中和祖父搏斗的家伙根本不是一条鱼,而是一个人,具体说是她和祖父的儿子黄山木。听了这个疯子的诉说,人们都拼命摇起头来,因为那天的情景是被一个人所目睹了的,那天的鱼人河边根本没有黄山木的影子,祖父的离去又怎么和这个没有出现的人挂上钩呢?就算黄爱英对祖父的离去真的痛苦万分,也不该无缘无故地拿自己的儿子去做牺牲吧?如果让派出所里的人采纳了她的口径,搞不好她的儿子纵有十八张嘴也说不清楚这件事了。那些日子,人们没有把黄爱英的说法当回事,而只是忙着寻找祖父的尸体,就算他被那条大鱼拖到水里去,但总不会立刻就被吃掉了吧?哪怕他还保留着半边身子或者仅仅是一条腿一根胳膊,人们也应该把他捞到岸上来。一连好几天,人们都在水边寻找,甚至还扎好了几只木筏,到河流中去打捞。尽管费了许多周折,最终也没有找到有关祖父的一根毫毛。许多天过去了,人们都以为关于祖父的这件事便画上了句号,一些人甚至快要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好像祖父的离去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或者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祖父存在过,那些人也快要说不清楚了。可就在这个时候,祖父却有了他自己的消息,更准确的说法是,祖父的尸体自己从河水里浮了出来,而那时候,曾经涌流不止的河水小了下去,几乎已经恢复到原来的水平线上,那些一度被淹没的东西便再次袒露出来,比如树木啦、石头啦,与这些东西一起浮出水面的还有黄山木下到水中的滚钩,让人们绝然想不到的是,重新浮出水来的滚钩上竟然挂着一条鱼,一条比孩子的身子还要长的大鱼。这个场景又是被那个目睹过祖父和大鱼搏斗的家伙看到的。为了让更多的人见到这番景象,那个人赶紧跑回村子里,将许多人喊到了河边,大家站成一长排,瞪大眼睛,打着眼罩,一起朝河里边的滚钩看去。有人率先认出来,挂在滚钩上的东西哪里是一条大鱼,而分明是一个人的尸体。到这个时候,一些人差不多已经感觉到那个被滚钩夺去性命的人是谁了。

没错,那个像一条大鱼一样挂在滚钩上的尸体的确就是我的祖父。

母亲告诉我说,从那一天以后,黄山木便从乌龙镇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就连他的母亲黄爱英也说不清楚,而且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在乌龙镇出现过。日子一久,人们差不多忘记了黄山木那个人,当然连同祖父也一样被人们抛到了脑后,就像乌龙镇从来没有过这两个人似的,只有当人们看到一个在街头又疯又癫的老婆子时,才偶然对那两个已经像发黄的旧照片一样远去的人想一下。没过多长时间,就连那个提醒人们想一下那两个人的老婆子也不见了。母亲说,在一个下着大雨的黑夜里,已经疯癫了好久的黄爱英吊死在自己家的门楼下,与其他上吊者不同的是,连接房梁和她脖子的绳套不是一根普通的麻绳,而是一根用于钓鱼的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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