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一个寒风肆虐的日子里。东子从母亲的手中接过背包和围巾，朝远方灰蒙蒙的天空望了望方向，轻轻拥抱母亲过后，关上门走了出去。自此，东子为期一个多月的漫无目的的旅行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因为并没有特意地去定制了行程，所以东子决定先从就近的地方开始自己的旅程，一直游到杏村为止。当天下午，东子就坐上了通往西山的长途列车，开始了他行程的第一站——西山。

古老的西山是位于县城西侧的高山，离城有将近一百公里的路程，但因为山路崎岖难行，绕山而行，所以要三个多小时才能到位于山腹的车站。西山里没有城市，但有山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虽然没有较大规模的城市，却有很多的少数民族的村寨建立在山腹中的各个地方。

东子要去的地方被人们称作小街，是西山里最为热闹的一条街，也是西山与外界连通的唯一通道。想要进入西山，去西山里的任何村落，都必须经过小街，因为那里有着整个西山唯一的车站:西山客运站。在小街，有不同的人进行着各种各样的交易，沿途的路上时常可见运进生活用品和输出农作物的货车穿行。

坐在不停颠簸的车中，东子感觉路途漫长而无所事事，干脆靠在座位上看着沿途迅速闪过的风景。(似乎从小时候开始，东子坐车就喜欢买靠窗的座位，似乎只有看着窗外的景色才能让他稍感安心。)当车驶出城郊，离开县城的边界驶入西山的森林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了。由于现在已经是冬天，白昼变短，刚过五点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但由于两侧的树木的叶子几乎都已经快要掉光了，头顶并没有被遮掩，所以森林中还算相对亮堂，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一进入森林就一片阴暗。进山之前他曾专门注意了一下西山山顶，山顶呈现灰白色，应该是下过雪了。县城很少下雪，自从东子十岁离开家乡后，他就很少见过雪了。而与小伙伴一起在雪地上玩雪，更是只存在于回忆和想象当中了。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车内的灯光在几秒的闪烁后打开了，东子看着窗外已经模糊了的风景，忽然看到玻璃中映照出来的自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在确认其是否真实。在这旅途遥远的寒冷夜里，口中粗壮的喘.息，黯淡无光的眼神，微微凌乱的头发——在此刻此种状态下疲惫而又充满好奇地望着窗外的自己，与十年前十岁时那个拘谨地坐上通往未知县城的长途列车，内心充满不安与好奇的自己，在相隔十一年的光影后，目光居然透过那车窗玻璃在这一瞬间惊人的交汇了。

“他是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离我们远点儿！”

“他为什么不和别人说话？他是不是有什么病吧？”

“我听老师说那家伙啊……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在村子待不下去了才被迫转来县城的……”

“哈哈哈！你们看看他那个可怜样儿，他就是一个胆小鬼！”

……

一时之间，回忆如潮水涌上心头，在杏村时的、来到县城后的、开心的、难过的……一幅幅画面如同电影般在他的眼前循环播放，那一声声嘲讽的笑声和叫喊在他耳边萦绕，提醒着东子不要忘记过去。

东子感觉胸口仿佛被人重重砸了一拳，久违的呕吐感让他全身都微微抽搐，冷汗渗出额头，东子看见玻璃上映出的自己表情格外的狰狞。他用力抓住座位扶手，一边急促地喘着粗气，一边惊惧地瞪着窗户上的自己，仿佛那目光穿越回了十年前。

“为什么活下去呢？为什么要在如此孤独、空虚中活下去呢？”

耳边传来尖锐刺耳的声音。

“这就是我的命运，是命运让我不顾一切、听天由命地努力活下去！”

他近乎魔怔地嘶声回答，口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耳畔尖锐得传来难以忍受的狂笑声，东子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继而陷入无边的黑暗……

“先生，先生？”迷迷糊糊之间，东子听到耳边传来几声呼唤声，黑暗渐渐褪去，意识慢慢回溯。

“先生，你怎么了？”

是邻座的客人，一个看起来挺和善的中年男人。他从一开始就靠在座位上睡觉，一路上从未与东子有过交谈，应该是刚才的异动吵醒了他。他看起来有些惊讶和恐惧，但还是小心地向东子表示出了关心，东子看了眼窗户中的自己——干裂发白的嘴唇，布满血丝的双眼，凌乱的头发因冷汗而贴在额头上面，难怪他看起来有被吓到的样子。能对自己这样举止怪异的陌生人表现出自己的关心，这让东子心中有些感动。

“没事……谢谢。”东子抹了把汗，有气无力地回了他一句，然后便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不再理会邻座的那个男人。男人本还想说些什么，但看东子的态度如此冷漠，再加上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好相与的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眼前除了车灯照射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东子顺着灯光的方向望去，在前方森林的中间，似乎是一条杂草丛生、蜿蜒曲折的上坡路。刚刚从那杂乱不堪的思绪中脱离出来，口中粗气连连的东子，由于那始料未及的突如其来的过去的回忆，原本因欣赏窗外风景带来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掉入了低谷。现在看着那前方的路途，非但没了半分的美感，反而觉得那幽暗深远的前方隐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一般。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昔日早已被忘却的往事呢？是因为这相似的风景让我内心深处的记忆产生了共鸣吗？还是这就是我想要的？这些记忆无法控制地一件件涌上心头，是想告诉我我始终被那些恐惧所支配吗？”东子闭上眼睛，深呼吸，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失态过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射进金黄色的灯光，耳边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人群声，列车抵达位于山谷背阴面的小小车站时，东子把胸腔中翻滚的呕吐感强压了下去，用力抓住窗户的边缘让自己站了起来。窗外的路灯将车窗照得无比刺目，东子看到窗户里自己那张生气全无、布满阴郁的脸在那一瞬间，仿佛被那金光吞没了似的消失不见，不知为何，东子竟有一种安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