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华林春暖
三月初的天气,乍暖还寒,然而春风一拂华林园,便催开了十里似锦的繁花。禁苑中的桃花到底比民间开得要早些,沿着双堤次第而绽,花枝灿若彤云,夹着岸旁两排碧绿鲜嫩的章台新柳,映衬着御河中清光潋滟,不似人间景致。华林园本是汉时芳林,魏明帝时在洛阳城西北修筑金墉城,便将邙山下的这片芳林尽数拆毁。到了本朝武帝时大修宫苑,又沿着金墉城外的十里荒山重新遍植花草,内设亭台楼阁、树木池沼,形成了金墉城与皇宫内苑的衔接,武帝甚爱此处飞馆生风、重楼起雾的别致,又重造了汉时十里华林、繁花似锦的胜景,便重新起了个名字唤作“华林园”。到今上即位,帝甚昏庸,天生有脑疾,十多岁还不能识字,其智如七八岁的孩童一般。当年武帝本不想让这个傻儿子即位,奈何此子偏是武帝皇后杨氏所出嫡子,杨氏甚是怜爱儿子,执意为其斡旋,又替儿子娶了太傅贾充之女,这才使今上登上帝位。今上即位之后不久,太后之父杨骏因病离世,杨太后伤心过度,不久也过世了。此后国政一概由皇后贾氏把持,贾皇后闺名唤做南风,是太傅贾充的长女,她的容貌非常丑陋,性子也极其的泼悍,奈何她的母亲郭氏与武帝皇后杨氏私下交好,于是被娶入宫中,痴儿丑妇居于东宫之中,这也是亘古未有的笑话了。贾氏从太子妃循进为后,这已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了。且说贾后也颇爱华林园的景致,又深厌皇帝的呆痴无味,不愿与之相见,便索性长住在了华林园中,只有旬日才回昭阳殿的正宫应景。于是华林园里每日欢宴达旦、纸醉金迷,种种荒淫奢侈,京中早已传遍。远远一匹骏马疾驰而至,马蹄溅起落花无数。华林园没人敢如此放肆地骑马而行,当值的小黄门略抬了抬头,却看到那紫金马镫上踏着一只鹿皮靴,杏黄的绣纹织锦大氅一直垂到靴边。除了成都王,还有谁敢骑着先帝的照夜玉狮子在禁苑奔驰?小黄门只觉心中一震,硬着头皮抖声道:“王爷,入园请下马。”只见骏马四蹄兜转,蓦地一声长嘶,却是马上清隽的青年勒住了马缰,随手将马鞭扔在地上,利落地一翻身跃至地上。小黄门这才瞧见成都王的照夜玉狮子背上竟还有个小小的女孩,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将女孩抱下,沉声问道:“皇后娘娘在何处?小王奉诏求见。”贾后所居的章华台在邙山之顶,是华林园中最高的一处,是仿昔日魏武帝的铜雀台而建。台高数十丈,半入云霄中,四角斗拱交连,丹槛炫日,绣桷迎风,此台最妙在于台下五丈竟是铁铸坚石,全无楼梯可上,唯有一道窄窄的云梯可上台中,若是撤去了云梯,章华台便如一座坚实堡垒般,无可攀之途径。成都王司马颖离宫多年,如今是第一次登章华台,此刻在几个黄门内侍的引路下登着窄窄的云梯,仍觉得步步生险,不胜高寒。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望着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瘦小女孩,轻声道:“阿琇,记得十六叔给你交代的话了吗,一会儿见到皇后要按叔父教你的话说,不要问别的。”女孩脸色煞白地垂下头去,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司马颖知她害怕,想起已故的太子和谢昭仪,心中更怜这个小女孩的处境,轻轻攥住了她冰凉的小手。他心中微微有些不安。他是先帝第十六子,自幼开衙建府便在邺城生长,受母亲严训,他从不参与朝政之事,如今更在幽州驻守练兵。今上即位十年来,听闻京中太子离奇薨逝,形势瞬息万变,一干藩王蠢蠢欲动,他却不欲入这浑水,便一直未入过京。谁知今年开春却忽而收到陛下亲笔的谕旨,所有藩王须入京朝谒,他左思右想再无理由推脱,也想进京瞧瞧朝中形势,便带了几十侍卫入了京中。没想到入京的第一日,麻烦便找上门来。一个瘦小的女孩扑在他所暂居的宅邸前,口称是当今四皇女清河公主,其兄太子被皇后所诛,求叔父救命。他本不想掺和宫中之事,奈何这小女孩抬头之时,他忽地瞧见她那一双眸子,晶晶然有玉华霜雪之色,他竟是心中一凛,问道:“你是太子亲妹,你母妃可是谢昭仪?”那女孩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司马颖心中悄然叹息,这女孩的一双眸子何其似曾相识,原来是母亲娘家的孩子,他轻声问道:“你的母妃谢昭仪呢?”那女孩的眼中滚下两行珠泪。他心中大恸,想起了母亲临逝时的情形。司马颖的母亲谢懿,正是谢昭仪的长姊,谢氏一门的女子都入宫中,却都年华早逝,如果母亲还在,也该会护下这个族中的女孩吧。他心思辗转半瞬,收留下了这个女孩,护她避过了宫中连日的搜捕。“陛下登基十载,王爷却从未朝谒过,本宫与王爷虽为叔嫂,倒是从未谋面过,这也是天家的奇事。”高高凤座上的女子声音喑哑至极,直如一把锥子刺到人的心里去,好不让人难受。司马颖无奈地一躬身,只是缓声道:“臣弟奉先帝遗命镇守幽州,乌桓鲜卑狼子野心,几番侵扰,臣弟年来率兵与之交战,几次朝谒未归,还请皇后娘娘恕罪。”贾后容色虽陋,却极爱世间美男子。听闻世间所传成都王气宇不凡,容色无双,她早动了念头。故而矫诏令诸王入京,布下大瓮,实为了捕成都王一人而已。今见成都王果然年轻俊雅,相貌堂堂,犹在世人所传之上,更不免心中大喜。她眼眸一转,自有左右会意去安排布置。一时间大殿内侍从皆散,贾后忽然从凤座上走了下来。司马颖常年镇守边陲,虽是久闻贾后丑名,却未见其实。如今只见她的身量果然十分矮小,面色黝黑,眉骨上有长长的一道疤痕,仿若被火燎过,十分的惊悚怕人。只见她径直走到司马颖面前,伸手挑起他的下颌,仔细看了看他的容貌。忽而一笑道:“天下人有言,十六郎之貌胜若子都,今日本宫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她的眸光微微流转,忽然瞥到司马颖身后还有个小小的女孩,待看清她的面目,不免又惊又疑,喝道:“成都王!阿琇怎么会在这里?”司马颖拉过身后的女孩,诚恳地跪下说道:“阿琇是陛下亲封的清河公主,虽不是皇后所出,却是司马氏的女儿,如今她既失生母又失长兄,孤苦于世间,还望皇后垂怜照看。”贾后心中不悦至极,自打处死了谢昭仪和太子,她便闭了宫门在宫中搜罗清河公主的下落,可清河公主却似人间蒸发一般不见踪影,她为此已经将奉命办此事的赵王司马伦责骂了数次,却想不到清河公主一直藏在司马颖身边。可她今日存了心思勾搭司马颖,不想在他面前摆出凶悍之态吓走了玉郎,于是眼眸转了几转,却又转笑道:“十六郎说哪里话,清河是陛下之女,如我亲生,自会照顾妥当。这孩子年纪幼小,怕是谢昭仪病逝时受了惊吓,有些神志不清了,故而说了些瞎话,烦扰了王爷。王爷勿要放在心上,其实这孩子没了母亲,也着实可怜得紧,”说着她便去牵阿琇的手,故作温和道:“来,到母后身边来,以后与东海、始平她们几个一处玩耍,不要再淘气了。”司马颖闻言心下稍宽,虽然早听闻贾后悍妒泼辣,却也不至于对一个失怙的孩子下手。谁知阿琇忽然极力挣开了贾后的手,美丽的秀目中露出深深的痛恨,只见她蓦地用手指着贾后,厉声斥道:“恶妇撒谎,明明是你用毒酒害死我母妃和大哥!”瞬时间殿中情形巨变,贾后顿时收敛了笑意,眯着眼盯着眼前的小女孩,眼眸中神色晦暗不明。阿琇竟也毫不畏惧地抬头盯着贾后,一双晶眸竟如两把寒光凛冽的利刃,带着深深的恨意,似要把她刺穿。司马颖大骇之下忙将阿琇拉到怀中,连声道:“稚子年幼,无知乱语,皇后娘娘莫放在心上。”“你看她的眼睛,恨不得要吃了我一样,”贾后忽然冷声道,“她哪里是无知的稚子,她是吞了仇恨的狼子。”阿琇目中快要喷出怒火来,挣扎着就要冲过去。司马颖怕她乱言,伸手死死地捂住她的口唇,不让她发出半点怒骂之声。贾后怒极反笑,回身悠悠地问道:“十六郎今日是护定了这孩子?”司马颖只道:“这孩子是我带来的,我须得带她离开。”贾后眸光幽暗深邃,定定地望了他们一望,忽地走到窗边,伸臂推开了长窗,笑道:“十六郎真是个痴,你过来瞧瞧,你如今还有哪里可以去?”司马颖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引往外一看,瞬时间冷汗透了后背,只见引领他们上来的云梯不知何时尽数被抽去了,他深悔自己的大意,今日入章华台竟连侍卫也未多带几名,此刻被困在高台之上已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趁着他发怔的瞬时,怀里的阿琇忽然猛地挣脱了他,便向贾后冲去。那贾后不提防到被她扑倒在地,阿琇死命地咬着她的左臂,牢牢地不肯松口。“快拉开这疯儿,”贾后又惊又怒,早已叫了人进来,领头冲进来的正是如今正得宠的御医程据,只见他猛地将手中金瓜向阿琇后脑击去。“住手!”司马颖目色骤深,眼见程据这一下已是下了杀手,他情急之下将手中的玉笏掷了出去,撞在金瓜上击得粉碎。饶是如此,金瓜下坠之势只是一缓,还是击在了阿琇的额上,阿琇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此时殿中人都围在了贾后身边,探看贾后手臂上的伤势。唯有司马颖快步上前扶起了阿琇,见她受伤甚重,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于是她赶忙替阿绣推宫活血。贾后缓过一口气来,怒指着阿琇道:“将这疯女拉出去,喂了沙门做食。”沙门乃是华林园中养着的一只大虎,最是凶残禽兽,每每有宫人犯事,便是葬身虎腹之中。几个内侍闻言便来拉扯阿琇,司马颖怒极,右手将阿琇牢牢护在怀中,左手拔出了腰中佩剑,怒斥道:“谁敢上前一步?”那太医程据忽而上前几步,迎着司马颖的剑锋而立,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语气极是平常道:“成都王,你今日虽冒犯了皇后,却是可恕之罪。只消把这疯女交出来,喂了沙门,让皇后娘娘出一口恶气也就是了。王爷是娘娘倚重的大臣,又是皇室宗亲,娘娘不会为难王爷,何必陪这疯女送死?”“住口!”司马颖双目欲眦,他虽闻贾后残暴,却不想竟然凶残至斯,他的脸涨得通红,衣襟上金线所绣螭龙微微摆动,厉声道:“人乃血肉之躯,岂能喂了禽兽。”“那就将成都王一并拿下,”贾后怒极,冷笑连连,“我倒要看看,如今这天下是谁人说了算。”“小王来迟,让皇后受惊,小王罪该万死,”赵王司马伦匆匆赶来,见此情景大吃一惊,匆忙向贾后请罪,连连呵斥司马颖:“十六郎,不得无礼,快把剑放下。”“叔王。”司马颖见到赵王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他年幼失怙,承受这位叔父的照顾,此时见他目露告诫之色,无奈之下只得松手。只听“咣”的一声,长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意犹未尽的长鸣。几个内侍过来拖了陷入昏迷的阿琇便走,他们如同拖着一块陈腐的破布般,粗蛮地拽着她纤细的手臂,丝毫不顾及这是帝家身份贵重的公主,任她额上的伤口在金砖地上拖出触目惊心的血渍。赵王隐隐感觉到身后侄子的暴怒,他上前深深一躬,用衣裾挡住了司马颖的视线,一壁赶忙对贾后恭敬道:“成都王久在外藩,疏于管教,是小王的过失。还望皇后宽怀为上,小王身为叔王,定会将其带回好好管教。”“赵王年纪大了,倒是越来越爱管闲事了,”贾后双眼微合,露出一份似有似无的笑意,反倒轻飘飘地说道,“既然如此,就交给赵王管教吧。”赵王背上一僵,不敢多言,匆匆扯着司马颖便离去了。望着他们叔侄远去的身影,贾后微微咬牙:“这赵王老儿,坏我好事。”“娘娘,清河公主怎么处置?”太医程据谄媚地向前凑了一步,他久在贾后身边,最知她心意,沉吟地献策道:“将她丢去喂了沙门倒是解气,只恐成都王性子激烈,怕是要与娘娘拼命。”贾后闻言心念一动,右手轻抚左臂的伤口,冷冷地瞥了地上昏迷的阿琇一眼道:“先把她关到金墉城去,别让她死了。要钓十六郎那条大鱼,还得用她。”赵王下了章华台,忽然转身扬手便给了司马颖一掌。司马颖一张俊脸上顿时留下了五个清晰的指印。“这一掌,是替你父皇打的。”赵王嘴角微沉,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父皇让你六岁就远赴藩地,防的就是有一日京中有变,司马氏的骨血还可以保存。你为何要回来?”“叔王,”司马颖眼中流露出些许失望懊恼之色,“太后薨逝,太子也惨遭毒手,陛下不能理朝政,全然被那毒妇控制,如今我们连陛下亲生的公主竟也保不住,任由这毒妇祸乱司马氏江山?这样下去,天下很快就要大乱了,叔王还看不清楚吗?”“我都知道,”赵王嘴角轻轻抽动,低声责备道,“可你这样拔剑硬拼有什么用?章华台里埋伏了多少铁甲武士?岂是你能独闯的?今日孤若不去救你,你就葬身高台之上,命都没有了,还有什么面目去泉下见你的父皇母妃?”“侄儿宁可丢了这条性命,也要与那毒妇一决生死,”司马颖怒道,他年纪虽轻,却已带兵多年,常年塞外风霜磨砺,早已练就视死如归的血勇之气,“是我害了阿琇,不该带她进宫来求这恶妇。颖今日宁可拼却一死,也好过如此苟且偷生。现在把阿琇独自抛下,任那恶妇毒害,我们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你这般年轻,拿你的命去与那半老妇人换,你亏是不亏?就算以命换命,也是先拿你叔父这条老命去换,”赵王眸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赞许,他望着面上满是震惊之色的侄儿,仍是板着脸道,“你且安心,阿琇到底是陛下骨血,今日被你这样一闹,皇后倒不敢明目张胆地对阿琇动手。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滚回去。就你这急躁的性子,还与人拼命?有一百条命都得送完。”阿琇转醒时,已近四更天。身遭黑漆漆的一片,触手可及却是冰凉的。好一会儿她才适应了暗中视物,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卧榻上。夜极静,凉风徐徐,吹得未关严的殿门半开半合。她才撑臂坐起,忽而眼前火光一闪,是有人掌了灯过来。只见一张满是皱纹的老妇面孔出现在眼前,她吓了一跳,向后缩了缩,却见那老妇面色灰败至极,看上去老朽不堪,但细看去那老妇面上纵横交错的竟是许多的疤痕,和皱纹堆在一起,也分不清,但奇的是唯有一双眸子黑亮得惊人,这双美目生在这样丑怪的脸上,让人凭空生出一种恐怖之感。那老妇定定地打量了她半晌,忽然脸上神色骤变,用手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怒声喝道:“你也是司马家的女儿?”她的声音嘶哑,如铁丝磨着地面的声音,十分的难听。她下手极重,如铁钳一般,阿琇被她掐得快喘不过气来,忽然觉得喉上一松,那疯癫老妇松开了手,退了半尺的距离,眼睛仍是死死地盯着她,流露出格外痛恨厌弃的神色。只听她哑声如夜枭道:“你是东海还是始平?那贱人又送你来做什么,老身如今在这里安逸得很,她又要来打什么坏主意。”“东海和始平是我的姊姊,我叫阿琇,”阿琇俯身微微喘了会儿,惶然道,“阿婆,这是什么地方?”老妇并不理她的提问,只是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中却是柔和许多,看了一会儿,忽然厉声道:“你将衣衫除下,让我看看你的脖颈上可有一块红色的胎记。”阿琇大吃一惊,她脖颈有块红色的胎记,这只有母亲知道,就连平日里的贴身侍女也不知晓,面前这个貌似疯癫的老丑妇人如何会知道。她看这老妇的目光如炬,目中露出急切的光芒,她只得除下薄薄的贴身小衣。莹洁如玉的脖颈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红痕,如羊脂玉上蹭了一块胭脂膏。殿外枯枝轻响,殿内一老一少却都未发觉。“阿琇,你真的是阿琇。”那老妇颤颤巍巍地伸指拂过胎记,忽然伸臂抱住了眼前的少女,泪水滚滚而下:“天可怜见,老妇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我的亲孙女。”阿琇闻言心中大震,她的亲祖母乃是武帝的皇后杨氏,母亲说在她五岁的时候太后就已经病逝了,面前这老妇….她瞧着那老妇可怕的面容,忽然心中莫名涌起了一种亲近之感,心中只觉得这老妇定是骨肉至亲。天性使然,她投入那老妇的怀抱中,痛哭道:“祖母……”杨太后替她着好衣衫,望着她流了会儿眼泪,忽然回头叫道:“阿邺,快过来,见过你的阿琇姊姊。”只见殿角的柱后转出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头上梳着两髦,团团的圆脸上忽闪着两只点漆般黑亮的大眼睛,十分的可爱。阿琇迟疑地望着那孩子,却只听杨太后和蔼道:“这是你三叔的孩子阿邺。”杨太后共有三子,长子早夭,次子就是阿琇的父亲当今天子,三子吴王司马晏,已在三年前去世。如此算起来,阿琇与阿邺实是骨肉至亲的堂姐弟,只是天家骨肉之情淡薄,他们竟从未见过。天气还冷,阿琇见那孩子只着一件薄薄的单裳,忙取了衣衫替他披上,却见阿邺如小鹿受惊一般,极是警觉地后退一步,不与她亲近。杨太后泪水滚滚而下:“吴王府被烧时,一家几十口都葬身火海,只有这孩子被乳娘冒死送了出来,几番辗转才送到我这里。”阿琇心中大骇,京中对三叔吴王暴毙的缘由一直讳莫如深,她犹记得几年前当大哥接到吴王死讯的时候那愤怒的神情,想不到三叔一家竟是活活被烧死的,她眼眸中亮光陡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颤声道:“祖母,是谁人这么险恶,竟害死三叔一家。”“当然是那贱人干的,”杨太后心痛幼子,咬牙切齿道,“只恨老身当年受贾家蒙蔽,为我儿娶了这狠毒恶妇。”阿琇联想起母亲与大哥临死的惨状,又想到贾后的歹毒,只觉得不寒而栗,脱口道:“祖母和阿邺住在这里可是安全?”杨太后冷声道:“那贱人将老身囚在这金墉城中十年,对外只说老身已经死了,她还有求于老身,却到底也不敢要了老身的性命。”祖孙三人夜里说起这些年来的遭遇,又是一场抱头痛哭。金墉城是与外界完全隔绝的一处禁苑,建在巍峨的邙山脚下,里面宫室园林都有,可唯一能出去的一条道路恰好被华林园所阻,四面皆是铁甲卫把守,故而关在金墉城里的人插翅也休想飞出去。金墉城本是武帝时为了囚禁曹魏宗室所建,整个城池都修在十余丈的高台上,宫墙全是几百斤的青石包了三合土夯筑,偌大的禁苑只有一处铁铸的厚重闸门,内外音讯不通,便是一只鸟也飞不进来。日子不知不觉过了两年,时间仿若没有留下痕迹,唯有闸门上那个三尺见方的小窗生了厚厚的锈迹。金墉城里只有她们三人,日子过得如同死水一般。平日里只有个半老的聋哑宫奴隔着小窗来送饭食,那饭食亦是发馊的,时常能吃出沙石来。然而阿琇却意外地发现,每个月的初一,总会有人夜里从墙上丢下一个青布的包裹来,里面总有几张胡饼,足有面盆大小,虽然干得发硬,但总算能让正在长身体的阿邺吃饱肚子。隔上几个月,包裹里还会有些应季的衣衫布料,阿琇手巧,也能缝补做衣,因此祖孙三人的换洗衣物都有了着落。起初阿琇很奇怪送包裹的人是谁,可杨太后和阿邺却都是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每每拿出包裹里的东西,就把青布叠好,整齐地收纳在后殿的床板下,阿琇有一次数了数,青布竟有近百张,阿琇暗暗咂舌不已。三月回春,天气渐暖,金墉城内仍是一派霜冷萧瑟的景象,唯有庭院中孤零零地植了一株西府海棠,这日竟然抽了几丝新芽,嫩嫩地发了两个花骨朵,粉缀中添了几分春意。杨太后年纪大了,并不觉得难过,只是苦了阿琇和阿邺两个孩子,日日被拘在这巴掌大的高墙内,连个玩伴也找不到。阿邺送到金墉城时刚两三岁,在这暗无天日的禁苑中关了几年,只有个老迈的杨太后为伴,如今长到十岁的年纪,竟连个发蒙的先生也从未请过,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孩子。而阿琇自三岁就被谢昭仪抱在膝上教识字,七八岁时已读完四书。于是来到这里后的第一桩事,便是每日闲时教阿邺认字。阿邺启蒙虽晚,但学得很快,任何字只需教一遍便能记住,短短时间就能识千余字。阿琇欣慰之余,便开始逐章地教他读《论语》《孟子》,阿邺过目能诵,实在是聪明过人。金墉城里连日常衣食都无保证,更别说寻到写字的纸墨。所幸后苑里还有口井,阿琇便折了竹枝常在沙地上教他认字。她刚在地上写了个“邺”字,阿邺忽然道:“阿姊,这个字我认得,是阿邺的名字。”阿琇笑道:“是祖母教你识的吗?”阿邺怔了一怔,点了下头。阿琇也不在意,徐徐地说道:“邺乃地名,在漳水之南,前朝魏武帝便是发迹于邺城的。”阿邺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道:“是魏武帝曹操吗?官渡灭袁绍,阳平降张鲁,魏武帝可着实是大大的英雄。”“阿邺知道得不错,都是祖母讲给你听的吧,”阿琇略是惊讶,微笑道,“魏武帝生于乱世之中,一生戎马,南征北战,打下千里江山,确实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但魏武帝一生除了武功之外,饱读诗书,文采飞扬,他著的兵书、写的诗歌更是了不起。”她见阿邺眸中露出羡慕憧憬的神色,便一壁在地上书写,一壁轻声吟诵道: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阿邺念了好几遍,一脸崇敬地说,“这也是魏武帝的诗吗?”阿琇点头笑道:“这是魏武帝的《薤露行》,说的是‘董卓之乱’的故事。”她知阿邺年幼还不能理解,便逐句解释道:“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这说的是汉代自汉高祖刘邦开国,到汉灵帝时正好二十二世。汉灵帝死后,太子刘辨即位,何太后把持朝政,宦官张让、段珪专权,天下祸乱一时。”“那不是和现在一样吗?”阿邺睁大眼睛问。阿琇点了点头,心下一片黯然,父亲昏庸低智,比起刘辨来恐怕还要暗弱几分,而贾后的专权乱国,更比那时还要严重。她顿了片刻,续道:“那时候何太后的父亲何进官拜大将军,他见朝中局势大乱,就私下密召凉州董卓进京锄奸护驾,谁知道这一护反倒护出了天大的乱子。这第二句就是写何进的,说他‘智小’图谋大事,就好像猴子硬穿人的衣服,始终是做不成大事的。”阿邺点了点头,说道:“何进已经是大司马了,诛杀几个宦官而已,找几十个宫中侍卫动手就够了,何必要找董卓帮忙。”阿琇见他小小年纪头脑倒很清楚,不由赞道:“这就是魏武说的‘犹豫不敢断’的坏处了,终于酿成了大祸。何进召董卓进京,消息外泄,自己反而被宦官张让诛杀。京中大乱,张让带着小皇帝和陈留王跑到平津,被董卓所杀。董卓废掉了小皇帝,立陈留王为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终于造成汉祚覆坠。‘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这最后四句说的是后来董卓逼宫杀帝,火烧洛城,汉献帝被迫西迁长安,一同迁徙的百姓沿途哭泣,千里江山成了一片焦土,黎民百姓流离失所,痛苦不堪。”阿邺双目圆睁、聚精会神地听完这个故事,反而不说话了。他看着地上阿琇娟秀的字迹,默默地在心里吟诵了一遍,过了良久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阿姊,给我讲讲宫外的事情吧。”“唔,你要听什么?”“我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有很多街道,很多的人……街道是什么样子的?会比屋子还宽吗……”“洛阳城很大很大,城中有五条水渠,每条渠上都有金龙为护,又叫作五龙渠。洛阳城中还有好多条宽敞的街道,最热闹的就是铜驼街了,可以并排走十多辆马车也不显拥挤,铜驼路一直通到宫城里去。阿姊小的时候,母妃就抱着我去凤楼上看过,那真是这世上最宽的一条路。”阿琇闭上了眼睛,描述起铜驼街的样子:“铜驼街的两边有很多卖货的货郎,通常最早到的就是贩胡饼的,他们天一亮就赶到街上来贩卖,挑着沉甸甸的铜铸的大炉子,里面都是热腾腾的蒸糕、白环糕,有时还会蒸些豚皮饼、欢喜果儿,一出炉就会被抢空,可难买的。”“什么是豚皮饼?”“豚皮饼是用羊奶和面做的,用拇指大的小勺子舀到小铜钵里,再放到大锅里煮沸,烫出来的薄薄香香的就是豚皮饼了,上面还撒了一层糖霜,好吃得紧。”阿琇讲完就后悔了,阿邺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连羊奶和糖霜都不知是什么味道,她怕阿邺伤心,忙又岔开了话题:“其实吃的并没有什么意思,铜驼街上最好玩的还是那些斗鸡、杂耍,还有小孩儿在街角骑竹马,可有趣了。”“竹马又是什么?”“是用竹子做成的小马,后面还系上一面彩幡,几个孩子一起骑着竹马奔跑,就像大人们在骑马一样。”阿邺轻轻地叹了口气,仰头看向天空。一望无际的碧空下,闪闪发亮的阳光将红叶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远处红霞如云,近处红叶如霞,长空如洗,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澄净透亮。“阿姊,我真想出去看看。”阿琇微笑着搂住了他。其实阿琇也没有去铜驼街看过。她只见过宫廷四四方方的红墙,墙里有花花草草,可独独没有听过世界上最热闹的贩夫走卒的声音。那些都是幼年时母亲给她讲的帝京的繁华,母亲那时还很年轻,说过许多在闺中时见到过的趣事。如今母亲虽然不在了,可那亲切温柔的话语仿佛还在耳旁,就好像是昨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