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曾孙不怒
洛阳的街道四通八达,自汉时就是重镇名都,市井异常繁华。从永安门出来,便是北市,北市共分十里,分别名为:通商、达货、调音、乐律、延沽、治觞、孝慈、奉终、阜财、金肆。其中“延沽”与“孝慈”二里,多富户居住,其中千金比屋,层楼对出,更是富贵气象。月上枝头,孝慈里深街之中,有一处北街的小巷里分外安静,藏在深巷中有一处不起眼的府邸,重门启扇,推开进去却别有洞天。“你回来了。”一个面目清隽的中年人背着手站在院中,语声却很是严厉。刘聪没想到这么晚琅琊王还在院子里赏月,忙躬身行礼。“宫里的宴席早就散了,这么晚你去了哪里?”琅琊王是悄自入京,虽然足不出户,却对宫里的事了如指掌。“臣奉命在宫内打听动静,不敢懈怠。”刘聪对这位比自己大了十岁的王爷惯有几分敬畏之意,当即把晚上宫中开宴的情形一一向琅琊王报知,却不知为何独独略去了自己与阿琇相认的一节。琅琊王满意地点点头,此时也觉得自己适才太严厉了些,于是又放缓了口气温和道:“你今晚做得很好。过几日我就回下邳去了,我走前会替你在宫中谋一个职位,你多加留意贾氏的动向。此事关系重大,你一个人在京中难免要吃些苦头,莫要泄气。”刘聪应声称是。月光下,他的身影虽然坚毅笔直,但却有几分萧索。琅琊王瞧着他长大,深知他的心事:“这些年来,你父亲一直让你在京中做质子,不给你袭爵位继家业,你是不是有点怨恨他?”没想到他问得如此直接,刘聪唇微动,低头道:“臣不敢。”“不敢就是有了。”琅琊王缓缓伸出手掌说道,“五个手指,总会有短有长,父母心也是一样,不会一样公平。”刘聪低下头去,看不出什么神情。他的三个哥哥,除了二哥早亡,大哥和三哥都跟着父亲身旁,挣了不少军功,大哥还袭了爵位,可自己先是被送到京中做了质子,又在琅琊王身边做长随,连姓名都要隐瞒。如今他已年过弱冠,却没有任何建树。“虽比起你的两个哥哥,你更坎坷波折些,但在本王看来,多受几分挫折并没有坏处,”琅琊王一语道破他的心事,“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父的做法,未尝不是在锤炼你,磨砺你,你不要怪他。”琅琊王见他低头不语,长叹了口气道:“你父让你跟随于我,也是为你打算。”刘聪茫然地抬起头,不明他所指。琅琊王缓缓说道:“你曾在已故太子身边多年,是否听说过白虎符与驺虞幡。”“臣从未听过。”“你没有听说过也属正常,此事是我司马氏最大的秘密,除了先皇和少数皇室宗族,并无外人知晓,”琅琊王长吐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昔日先皇一统三分天下,成就了千古帝业。先皇有感于百余年来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都是因为天下之兵不归天子所统,才造成了诸侯割据的乱象。于是先皇立下白虎符和驺虞幡二物,立下誓言,白虎符可调天下之兵,驺虞幡可解天下之兵,此二物只能由天子所持,见之如见天子。”“可是今上……”刘聪大是讶异,想起晚上寿宴上见到的天子,行动痴傻,看上去智力如同小儿一般。“今上自幼就有脑疾,本不适居帝位。奈何今上的生母杨太后爱护亲儿,一意孤行,迫使先皇立了今上为皇储,”琅琊王讲起前朝旧事,微微叹了口气,“但先帝一直到临终时,都不放心陛下即位后如何守住天下,宫中传言,先皇的白虎符和驺虞幡都没有交给今上。”刘聪沉默不语,忽然想起三年前谢昭仪和太子惨死前,被赵王拷打逼问的惨状,心中已有几分明了。琅琊王瞧见他脸色,心知他已猜到,目中露出几分不忍:“按宫中的传言,先皇临终时把驺虞幡交给了杨皇后,把白虎符交给皇孙的生母谢昭仪,让他们共同辅佐今上,不要让国朝江山落入他人之手。可杨太后娘娘在先皇去世不久就暴毙了,而谢昭仪和太子,也都遭了不幸……”“那驺虞幡和白虎符岂不是都落入了贾氏之手?”“我本以为也是如此,所以三年前接到太子的密信,连夜带兵入京勤王。我入宫时晚了一步,太子和昭仪都惨遭不幸,我以为大势已去,可奇怪的是,贾氏虽然专权,但却调不动丝毫兵马,这三年来司马诸王都心惊胆战,但贾氏却毫无动作。”刘聪面色诧异:“难道皇后没有拿到白虎符和驺虞幡?”琅琊王重重地点点头:“以贾氏的嚣恶,若拿到虎符,不可能不调兵铲除我们这些眼中钉。以现状来看,她手里确实没有虎符。而且我当年入京时,她也没有拿出驺虞幡解兵厄,可见两样东西她都没拿到。先皇一世英明,临终未必没有其他的安排。”他踱了几步,忽然站定道:“清河公主是谢昭仪之女,贾谧忽然要娶公主,难保有其他的打算,此事万万要小心。”阿琇回宫后不久,宫中忽然传旨,皇后要召见清河公主。贾后所居的正宫昭阳殿乃是太极殿以北的一处巍峨宫室,此处原是杨太后的居所,太后离宫后,贾后性爱奢靡,大开苑囿,起土山造花林,作楼阁观宇,加饰珠玉,制以奇石,殿内更是奇珍绫罗遍地,宫人持花成薮,说不出的华丽绮靡。此时阿琇掀开锦幔珠帘,缓步进去,只瞧见在高高的凤台上坐着的贾后双眉紧锁,面容似笑非哭,十分难看。贾后身旁还端坐着一个矮小的妇人,看上去与她面目有些相似,正是贾后的妹妹国夫人贾午,她穿着墨青色的襦裙,遍绣着缠枝花样,外罩着国夫人制样的锦茜红绣孔雀云金霞帔,胸前结着偌大一颗珊瑚赤金的红玉玛瑙,亦是华贵无比。难得她对阿琇十分的和蔼,笑着说道:“在宫中住了好几个月了,一切都还习惯吧。”阿琇淡然道:“住的都是从前的宫室,也没有什么不惯的。”贾后本来就不悦至极,重重地哼了一声。贾午被她呛了一下,笑容甚是僵硬,依然温声道:“公主这样的容貌,真是人间少有的美人。下个月端午就是公主十五岁的生辰,不知我们府上是否有幸,可以请公主过府一叙,及笄成礼。”贾午这番话说得谦卑至极,然而话中之意却是显而易见,由贾府给阿琇办及笄礼,那就是要纳媒下聘的意思了。“不好,”阿琇缓缓抬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贾午,“我虽无母兄庇护,也是国朝公主,怎能在外家及笄,由外臣乱议典仪?”贾午当即侧首无言,她有一瞬时的失神,忽然脑海中晃过昨夜和儿子相谈的情形。昨夜在灯下,她慈母之心,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你若不喜欢东海,母亲可以去央皇后,为你另指一门好婚事,便是济阳与平阳两位郡主也是佳偶,何必非要阿琇?阿琇到底与你姨母不和,况且,她在宫中毫无依靠,虽然是个公主,不过是空架子罢了。”可儿子却跪在膝下只是低头不语,从灯下看去,儿子半垂着眼,剑眉入鬓,神色冷寂,固执的样子像极了他的父亲。她心中忽然一恸,想起烟雨朦胧的许多往事。过了良久,她方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没父亲管你。我是个妇道人家,也没什么见识,一切都由你自己做主吧!”贾午还未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皇后闻得阿琇此言,霍然站起,呼吸顿时加重了些,拍案盯着阿琇说道:“你休要不识抬举,谧儿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及笄之事,就定在贾府办,你不去也得去。”“皇后娘娘,国夫人,”阿琇目光中都是轻蔑不屑,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你们既然定下了,还来找我商量什么,到时候绑着我去就是了。”皇后瞧着她孤傲倔强的样子,忽然眼前闪过谢昭仪的样子,也是这样茕茕孑立,清高不凡,连这宁死不从的神情也是一般。她嘴角划过一丝狠厉,咬牙就要发作。贾午自幼与贾后一起长大,她慌忙站起来,拦在清河身前:“不是我们做长辈的莽撞,实在是谧儿这孩子不懂事,唉。”阿琇陡然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贾午瞧着阿琇的脸色,赶忙说道:“既然这样,就算是说定了。初十那日,我遣人入宫来接公主,公主勿要迟了。”阿琇低下头去,沉默不语。皇后下了令让清河公主禁足思过,宫门都被关了起来,连冯阿姆也不得入内。阿琇数日一言不发,日渐消瘦起来。初十那日一早,贾午就命人来迎阿琇,白袖见来人竟是贾谧,到底不敢轻慢,笑说道:“公子来得太早,公主还未梳妆礼毕,公子权且先到皇后宫中歇歇,巳时再来接公主便是了。”“也好,”贾谧头戴金冠,身着紫色锦袍,他本就生得风姿如玉,此时看去更是沈腰潘鬓,琼树玉立。他瞧上去心情甚好,面上更带了三分笑意,走时从怀中取出一物,交与白袖道:“喏,将这个交给公主。”阿琇穿定了吉服,却见白袖进来笑着要讨赏:“公主你瞧瞧这个,看着可真好看。”一块上好的白玉雕琢成的玉佩,玉色光润,触手生温,尤为醒目的是上面刻着八个字:“鹤鸣九皋,犹载厥声。”笔法遒美峻拔,翩若游龙,筋骨间颇有几分清贵气。“公主倒是猜猜,这玉佩是谁送来的。”阿琇对待下人甚为宽厚,白袖与她玩笑惯了,此时也来促狭。阿琇将玉佩拿在手里略把玩片刻,便随意丢在一边,她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只冷声道:“看上去平常得紧。”一旁服侍她梳妆的水碧奇怪道:“贾公子的字写得竟平常吗?听说贾公子才华横溢,是金谷二十四公子之首。在京城里求公子的一幅字也难,难得竟有心专门写了来给公主添及笄之礼。”“我就是不喜欢,”阿琇听了脸色愈发地不悦,粉脸涨得通红,说道,“以后他的东西不必送进来,就丢在殿外吧。”水碧委委屈屈称了是,拿了玉佩却不知怎么办好,白袖接过玉佩,使了个眼色让水碧先出去,她轻轻把玉佩系在阿琇的衣带上,劝道:“公主,嫁给贾公子并不是坏事,公子才高貌俊,京中不知多少女子盼着嫁他。公主在宫中并无依靠,日后……”白袖的话没说完,阿琇却明白她的意思,她在宫中何止无依无靠,还有皇后视她为死敌,若不嫁给贾谧,将来婚事之坎坷可以想见。更何况,贾谧英俊温柔,原本有情,两人并非不是良配。可她无法忘记母亲的血,忘记祖母在金墉城里受的折磨和苦楚。阿琇叹了口气:“白袖,你是怎么入宫的,可还有家人?”“奴婢是太康六年入的宫,是由宫中的阿姆养大,从未见过家人。”“水碧是从皇后宫里出来的人,你从前是服侍谁的?”“奴婢从前只服侍过太妃娘娘。”白袖听她提到从前,心跳忽然慢了半拍。却听阿琇只是幽幽道:“若有一日,养你的阿姆和姊妹都被人杀了,你是否愿意嫁给杀了她们的仇人?”白袖心知劝她不了,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阿琇低头闷了半晌,忽然开口:“白袖,帮我梳妆。”白袖以为她已经想通,大喜过望,细细替她匀了面,调了胭脂,又取出螺子黛来给她画眉。阿琇对镜照了一会儿,又自己取过黛笔,动手细细勾了远山黛。白袖望着镜子里盛服华美的阿琇,由衷地赞叹道:“公主真美,宫里谁也比不上您。”她又拿出铜篦子,轻轻给阿琇篦发:“公主要梳个什么发髻?”阿琇散着发,看样子并不打算梳髻,她取过白袖手中的铜篦子,拿在手中把玩。铜篦子一端是细细的齿梳,旁边绕着金线芙蓉花,另一端却被打磨得细而锋利,也可以插在头上做挽发的篦簪。阿琇沉吟着又开了口:“白袖,你替我去园子里摘几枝花来簪发。”白袖应声出去,她比水碧年长几岁,心思到底细密些,总觉得公主哪里有点不对劲,临出门的时候还回头望了一眼,却见满殿光影疏离,晦暗不明。公主依旧沉默地坐在铜镜前,慢慢地篦着发丝,如瀑般的长发委地,余晖透过纱窗淡淡地洒在她的发梢上,漾出金色的光芒,似是一幅古老而沉寂的画卷。她在夜半醒来,周遭漆黑一片。她艰难地用手撑起自己,甫一动便觉腕上剧痛,抬眼时只见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白绫,上面还有未干的血渍。她恍然忆起,蜿蜒弥漫的血迹,触目的鲜红,该是自己对这个人世最后的记忆。可为什么又会醒来,她头疼欲裂,无法再做半分思考。“公主,你总算醒来了。”是白袖熟悉的声音,她撑了灯过来,双目哭得红肿,“公主怎么这么傻,做出自寻短见的事,”她边说边低泣道,“要不是奴婢出去求救时幸好遇到了成都王,恐怕公主现在已在阴曹地府了。”“我宁可自己身在地府。”阿琇把头埋在枕中,闷然落下泪来。白袖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孩虽然身为公主,却比常人更可怜几分,她轻声道:“眼下成都王在皇后宫中为公主求情,或许及笄之事能有转机。”“公子不能进去。”外面忽然传来水碧的声音。却听见一个男子的靴声沓沓,已是闯入宫来。白袖身子微微发抖,护在公主身前,只见来人正是贾谧,此刻他全无白日里翩翩公子的洒脱,一把推开白袖,抓住阿琇的手臂,手指狠狠陷入她的肌肤:“你竟然硬气如此,宁死也不愿嫁入我家。”阿琇仿佛觉察不到疼痛,她亦蹙眉凝视着他英俊而扭曲的脸,冷冷说道:“是,我誓死不愿。如让我踏入你家一步,我宁可血溅三尺。”贾谧低头看定了她,忽然放柔了声调:“那日我并非瞒你,我原本姓韩,是姨母做主让我过继贾家,并非我所愿。”“那又如何?”阿琇想也不想道,“你总归是贾家之后,你与我有血海深仇,难道要我日后伏在你枕边向你讨来?”“好,你既然心如铁石,我再坚持也无意义。”贾谧松了手,已是面如死灰。空气中仿佛凝了胶,怎样也化不开。阿琇伸手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从腰间解下白玉佩,递给了贾谧,亦放缓了声调:“这礼贵重,阿琇却不能受。”几个字吐出口容易,只是瞬时已从喉头冰到了心间。贾谧瞧着她伸过来的手上包着的白绫,心中颓然长叹,忽然抛下玉佩,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她身子一软,瘫在了榻上,心里骤然发凉,一时间面上全无血色。白袖瞧着她脸色苍白,心知事情不好,也不敢多问。只把煎好的胡荽汤盛了给她驱寒气,又拿了一个竹纸包递给阿琇,轻声说道:“这是今日清晨有位东宫姓刘的主簿交给奴婢的,说是公主的故人。奴婢也不敢惊动旁人。”她想了想,又道:“皇后娘娘遣人来了三四次,问公主醒来了没有。奴婢只答公主殿下没有事了。不知可是妥当?”阿琇“嗯”了一声,也不答她。打开竹纸包,低首反复看了片刻,心中忽然一恸,眼中不觉发酸。“公主,你怎么了?”白袖忍不住好奇,悄悄打量,却见竹纸包里只有一支通体流翠的珠钗,钗上的金色都有些发乌,仿佛是陈年在血里浸染过的旧物,唯有珠钗之首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硕大东珠,珠旁缀了七宝琉璃,华彩盈目。钗旁还有一张薄薄的纸笺,上面短短写着数行字,白袖虽瞧不清笺上写了什么,却看到阿琇读着纸上的字,已是泪盈于睫。白袖还想看清,阿琇却是仰起脸,似是生生把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挤出一个极是勉强的微笑:“这汤做得极好,你给水碧也盛一碗去。”白袖垂首应了一声,自是不敢打扰。纸上的字,阿琇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公主见字如晤,珠钗乃昭仪旧物,聪还钗于主,以添妆寿,望主犹记母兄之训,勿复自弃。”“勿复自弃,”她苦笑着摇摇头,她已然到了这个境地,还有什么自弃不自弃可言?阿琇取出纸笔,缓缓开始研墨,她思忖良久,每一个字都写得极慢极慢,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水碧从小厨房里整理了些吃食,放在一个小小的竹篮里,奔也似的便去了灵昆苑,只见靶场中有一个英武的少年在射箭,面上青涩未褪,箭箭都直中靶心,周围不少少年郎都围着叫好。水碧曾随公主来过几次灵昆苑,远远便瞧得清爽,那个射箭的少年正是阿邺。几个月不见,阿邺又长高了些,穿着一身胡服劲装,颇有几分英姿。那些少年都是认识阿琇和她身边侍女的,都叫道“阿邺,你姊姊宫里的人来了”。看到是水碧过来,阿邺一抛弓箭,几步就奔到水碧面前,他探头向她身后望去,却没有看到阿姊。阿邺看着水碧的眼睛又红又肿,大急道:“我阿姊怎么了,她为什么不来,可是那冯阿姆又欺负了阿姊,我要去好好教训教训她!”他心疼阿姊,就要去找冯阿姆算账。旁边几个贵族少年看起来都已经被阿邺收服成了跟班,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是谁欺负阿邺的姊姊,兄弟们去教训他。”阿邺隐隐已经成了他们的首领。水碧红着眼圈拦住他:“不是冯阿姆阻拦公主,是……是皇后娘娘让公主禁足的,这三个月都不许公主出宫门,公主就让奴婢来了。”那几个少年听说是皇后的旨意,都不敢说话,悄悄散了去。“那我姊姊在宫里可好?”阿邺虎目圆睁,紧紧地盯着水碧。水碧躲闪着他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说道:“公主……公主很好,公主让奴婢来问问王爷……这……这些日子功课如何……”说着又把竹篮放下,道:“这……是公主让奴婢送来的吃食。”阿邺闷了半晌才道:“你回去告诉阿姊,我一切都好好的。师傅讲的功课,我都背熟了。我的骑射次次都是第一,贾修他们几个都比不过我。”水碧眼眶更红,就要坠下泪来。阿邺一把扯住她的手,追问道:“你说实话,我阿姊到底怎么了?”水碧吞吐半晌,实在拗不过阿邺,只得把实情和盘托出。水碧走后,阿邺把几个少年召集到了一起。其中有几个是赵王、齐王等几个王爷的孩子,在家听过大人们议论宫里的事,此时七嘴八舌地就说了起来:“欺负了阿邺姊姊的,可不就是贾修的大哥吗。”贾修是皇后的小侄儿,贾谧的弟弟,与阿邺是同岁,也送在灵昆苑和皇子们一起读书。阿邺一咬牙:“走,咱们找他去。”皇后得到奏报,自己的小侄儿贾修在宫里被打得头破血流,性命差点都丢了大半条,气得要命。此时贾午闻讯入宫照顾儿子,在皇后处哭着直喊冤。皇后又惊又怒,手边的玉如意摔得粉碎:“到底是谁这么大胆,连我贾家都不放在眼里。”事情很快就查出真相,吴王司马邺伙同几位王爷的世子去找贾修的麻烦,口角之后就是拳脚相加,如果不是灵昆苑的一位东宫主簿及时赶到,贾修的命恐怕都保不住。赵王听到孙子闯下大祸,赶紧进宫找皇后求情。皇后闭了宫门不见,只吩咐将几个肇事的少年都锁到地牢去。到了傍晚的时候,水碧急匆匆地跑进阿琇的寝宫,慌忙道:“公主殿下不好了,吴王被皇后关到地牢里去了,还有赵王家的两个小世子也一同被抓了。”阿琇霎时脸上血色全无。白袖瞧她脸色不对,忙道:“你有话慢慢说,吴王到底怎么了?”水碧哭哭啼啼,好半天才把事情说清楚。阿琇听说皇后的小侄儿贾修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心知不妙,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白袖慌得没了神,扶着阿琇道:“公主,现在您可不能有事。小世子们还有赵王顾及,吴王可只有公主一个亲人了。”阿琇强打起精神,吩咐道:“白袖,你快替我更衣,我要去章华台求皇后娘娘。”水碧哭着道:“奴婢也要陪公主一起去。”阿琇点点头,再无力气说半个字。章华台高十丈,宫门紧闭。阿琇脱去了所有的珠钗首饰,只着一身薄薄的素裙,跪在宫门外请罪不起。忽然宫门打开,贾午冲了出来,她双目赤红,满面都是泪痕,狠狠地用手拍打阿琇,怒骂道:“你这妖女,我何曾得罪过你。为什么要先迷惑我的谧儿,又害了我的修儿。修儿要是有三长两短,我定要你偿命!”“国夫人怎么能打公主殿下。”水碧不忿之下,伸手去阻止。阿琇拦住水碧,任贾午如何责打,只是重重地磕头道:“夫人,这都是阿琇的错。夫人就算把阿琇千刀万剐,阿琇也认了。”“国夫人这是在做什么?”忽然有个清朗的声音传来。贾午转头只见成都王司马颖站在身后,面色严峻,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清河公主是国朝公主,国夫人怎能受得起公主的大礼,莫不要折了夫人的寿。”贾午恨阿琇至深,却不想得罪司马颖,她勉强朝成都王施了一礼,却啐了阿琇一口便恨恨地离去了。司马颖勃然大怒,便要追上去斥责她。阿琇轻轻拭去脸上的痰渍,拉住了司马颖:“十六叔不要恼,是阿琇该受此苦。”“你这孩子!”司马颖对她又是可怜又是痛惜,仍柔声道:“你手上的伤好些没有?你这孩子怎么那么要强,身子都没养好又来这里折腾什么?”阿琇知他是真心关怀,心中感动万分,却小声说:“十六叔不要引火烧身,阿琇会救弟弟的,十六叔是要成大事的人,应该早回封地去,不要被我们姐弟所耽误。”司马颖瞬时怔住,这孩子的话听着很是耳熟,竟与叔父赵王说的一般无二。阿邺虽然动手不对,可贾修伤得并不重,太医已经报了,其实只是些皮肉伤,早就醒过来了,只是皇后一直不肯宣布。看来皇后是要借此事除掉阿琇姐弟这眼中钉,并且顺便敲打敲打赵王,让这个老王爷乖乖地听话。这些事其实赵王早已经给司马颖分析得很清楚。但司马颖一想到阿琇姐弟恐怕就要为此丧命,他还是有一股气堵在心里,就硬闯进宫来。然而他断断想不到阿琇十余岁的年纪却是这样的眼界与胸襟,他心中微感酸楚,却也明白以自己现在的地位身份,实在是说不上什么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恨道:“阿琇,有十六叔在,定要护了你们姐弟周全。”阿琇在昭阳殿前跪了整整一夜,可殿门却再也没开过。清晨的风很冷,水碧已经迷迷瞪瞪地跪在地上睡了过去。阿琇却很清醒,瑟瑟冷风中,她轻轻打了个寒战。她心里很明白,皇后不会因为她这一夜的跪求,放过阿邺。她甚至很清楚,皇后也许会想连她一起杀掉。可她却不能不跪在这儿,祖母和阿邺是她在这世上最后两个亲人了,就算做不到,也要一试。司马颖满面疲惫地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摇了摇头:“回去吧阿琇,没用的。”整整一夜的时间,他都在陛下的太极殿外等候,殿内歌舞彻夜,可陛下哪里会见他。阿琇望着他,坚定地摇摇头:“不,阿琇不走。”司马颖的目光中带着怜惜,心知劝也无用,不由长叹一声。阿琇跪到午时,贾后身边的董猛却来了,他脸色虽然不佳,却给她抛下了一盒饭食。阿琇回身对水碧说:“你回宫去吧,等在这里没有什么意义。”“奴婢不走,奴婢也要替吴王跪求。”水碧年龄本来就小,再加上熬了一天一夜,其实早已疲惫至极,一张小脸瘦得脱了形。阿琇心中默叹。水碧对阿邺心中有情,她早就瞧了出来,却想不到用情至此。她心知无计可施,只得哄她道:“皇后定会放了阿邺出来,你且先回去给他做点吃的,以免他出来后找不到东西吃。”水碧擦了擦眼泪,惊喜道:“公主殿下莫不是在哄我吧。”阿琇笑着摇了摇头。水碧到底年纪小,心思也还十分单纯,闻言便欢天喜地回去了。阿琇依旧跪在原处,连饭食都未打开看一眼,到了入夜董猛再来送饭时,竟赞许地瞧了阿琇一眼道:“公主还是趁热吃点东西吧,回头再去看吴王最后一面就是了。”阿琇闻言如晴天霹雳,她哀泣道:“吴王年少无知,但到底是天潢贵胄,皇后娘娘竟不能饶他一命吗?”董猛瞧着她可怜,说道:“吴王的事是无法可赦了,公主殿下保重好身子,来日方长……”“董黄门赠饭之恩,阿琇永生不忘。”阿琇双目含泪,朝他重重地叩首。董猛瞧着她也觉得心酸,有些尴尬地后退几步,声音小得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咳,其实也不是老奴要送来的……”阿琇的眉峰微微耸动,却是跪着哀哀祈求:“我明白阿邺犯的过错太大,我不求皇后娘娘能宽恕他。半年前是董黄门接我们姐弟入宫的,我们都把黄门看作恩人。今日只求黄门看在我们姐弟俩没有倚靠的分上,给阿琇一个机会,让我能够跪在皇后娘娘膝下尽一尽心意。”董猛望着跪地不起的阿琇,心下也实在可怜她,长叹道:“唉,那老奴就去试试看吧。”“是谁让你给那个妖女送饭!”董猛一进贾后寝宫,还没开口,就被迎面一个金梳击中了面额,尖利的齿梳在他脸上划出了血痕。董猛不敢擦拭脸上的血,连连磕头道:“皇后娘娘息怒,皇后娘娘息怒。”贾后显然重怒未平,她一脚踢开面前的绣凳:“你是父亲使唤过的老人了,又是本宫从家里带进宫的,你怎么敢跟本宫作对?”太医程据察言观色,对贾后劝道:“董黄门向来对娘娘忠心耿耿,怎么会做这样违背娘娘的事,定是黄门迫不得已所为。”“迫不得已?”贾后的声音更拔高了几度,“阖宫之中,谁不以中宫为尊,有谁敢给他脸色看?”董猛诚惶诚恐,不敢接话。程据却笑道:“皇后娘娘怎么糊涂了,要说这宫里谁敢指使董黄门和娘娘对着干,那也只有娘娘自家的人了。”“你是说谧儿?”贾后盛怒之下,却是一点就明。她心知程据和贾谧平日里素有过节,此时难免有落井下石之意,却不愿在程据面前失了威风,咬牙道:“这个谧儿,十足被妖女迷了心窍,我父在世时算是白疼了他。快叫人去给那妖女赐壶毒酒,把她杀了。”她话音刚落,站在身后捧着玉拂尘的女官忽然秀肩微抖,面上露出几分不忍的神情。“娘娘,此事万万使不得。”程据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皇后的话,他似是察觉了那女官的神情,微微向她瞥了一眼,却踱了几步,“皇后娘娘难道不想要白虎符与驺虞幡了吗?”贾后的双瞳骤然间放大了许多,“你是说这两样东西在她手里?”“我只是推断而已,先帝驾崩后,白虎符和驺虞幡不知下落,陛下和娘娘都没有得到,太子当年还小,这东西自然就要从杨太后和谢昭仪处找寻。”“这我还不知道吗,”贾后没好气地说,“只是那两个贱人骨头硬得很,死都不肯吐露半个字。”“宫里的人,很少有畏惧死的,”程据伸手温存地抚了抚贾后的额发,了然一笑道,“能让她们开口的,只有比她们性命还要紧的东西。谢昭仪虽然死了,杨太后还好端端住在金墉城里,她不是还有胆气来威胁娘娘吗?”“那个贱人!”贾后想起前些时杨太后派人来传话,用驺虞幡威胁自己把阿琇姐弟接回宫恢复名分,就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没有办法,不得不照做。自打先帝去世,她就把杨太后软禁起来,可无论她怎么拷打,杨太后就是言明两样东西都不在自己手里,她甚至还声称,如果她活着,这东西永远都不会威胁到贾后;她一旦死了,掌握这两样东西的人就会率天下兵马进京勤王。贾后虽然将信将疑,但也不敢拿荣华富贵赌一把。程据一眼就望穿了她的心事,她道:“娘娘何必那么被动,现在被杨太后所胁,无非是因为她手里有可以威胁到娘娘性命的东西。可娘娘如果也有东西是她所忌惮的呢?”贾后若有所思:“你是说那两个孩子?”程据笑道:“娘娘要是杀了这两个孩子,就再也拿不到这两样东西了。”皇后听他这样说,不觉一愣,觉得程据说得有理,便道:“你这人,总是鬼点子最多。”于是一转头,问董猛:“阿琇走了没有?”董猛恭恭敬敬地回答:“还没有,清河公主还在殿外跪着。”“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贾后和程据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对董猛吩咐道,“你去叫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