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雪落霜天
铜驼街以南,比不得御道的宽敞平坦,瞬时就窄了一半。然而市井之中,自有一番繁华景象,且说城南就有金陵、燕然、扶桑、崦嵫四馆,安置各国使臣与商贩,而过一条五龙渠,更有归正、归德、慕义、慕化四里,这里住的多是朝中大臣与贵族。在燕然馆以北,还有一处“四通市”,专是诸工商货殖之民在其中谋生,五味八珍,仆隶毕口,无所不贩,而挑夫走卒摩肩接踵,吆喝叫卖之声,充盈于市。刘聪领着阿琇逛了两个江南商人开设的绸缎铺子,便相中了两套换洗的衣裙,一套绛碧色的结棱复裙,一套鹅黄的纱縠双裙,都是素绢里子内夹丝絮的,穿起来又暖和又不显得臃肿。阿琇换上了鹅黄的那套衣裙,只见裙边的香色百蝶绢的镶边恰恰垂到足边,更显得身姿苗条、足踝纤细,十分的好看。她转头只见刘聪正看着自己,目光中露出几分满意欣赏的神色:“这衣裙颜色正适合你。”铺子的老板娘瞧着连连称赞:“你家大人真是细心得紧,挑的料子是眼下最时兴的,夫人穿上了实在好看得紧。”刘聪笑而不语。阿琇双颊一红,低声道:“他并不是我的夫君。”那老板娘瞧见阿琇并未改妇人装束,又瞧瞧刘聪行动对她颇有维护,恍然大悟:“你们还未成亲吧,那可要多选几套时兴的嫁衣。”说着又盛情推荐了好几套大食国远货来的绣樱双裙,价格很是不菲,刘聪笑着让全都包下了。两人满载而归,阿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家老板娘很会做生意呢。”刘聪随口道:“谁让她恰能恭维得正到好处。”阿琇细细想了想他话中的意味,忽然红了脸。她无意中回转头时,忽然望见不远处的胭脂铺子里进去了两个青年男女,手挽着手,十分的亲昵,她有一瞬时的恍惚。刘聪瞧见她神色有异,问道:“是你认识的人?”“可能是瞧错了。”阿琇摇了摇头,到底忍住了没有再回头去看,心里却在奇怪,献容不是在皇后宫中了吗?彼时大晋立国已有六十余年,一扫汉魏时战乱连连的景象,正值国运昌盛、百姓富足、天下太平之时。阿琇与刘聪并肩随意而行,忽然望到前面南市中愈发拥挤,人人都欢天喜地地往前涌去,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阿琇好奇道:“帝都之中,日日都有这样热闹吗?”刘聪算了算日子,笑道:“今日是腊日,城中百姓都出来结社享用胙肉,今日市集上便要更热闹些。”“胙肉?”阿琇不免怔住,在宫里也食过胙肉,每到腊日,宫里便会用白汤煮好大锅的胙肉,分到各宫里,蘸以椒盐,吃起来滋味淡薄,宫中之人以身材纤细为美,而胙肉十分肥腻,人人畏之如洪水猛兽。说话间两人便被人潮推到了市井之中,只见偌大的一个铜锅立在十字交汇的路口,那锅足有千斤之重,好几个人也合抱不过来,锅边有四五个小役在添柴翻烧,锅里面热腾腾地冒着白气。百姓人人都拿着白瓷碗,排着长队兴奋地议论着。刘聪一望便知阿琇的疑惑,解释道:“在宫外百姓们十分穷苦,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一次肉,因而对这胙肉十分的重视。”但他对这么多人排队来吃胙肉也十分惊讶,摇头道:“不过往年里胙肉都是各家各户一起凑钱买来煮的,怎么还有官兵衙役在这里煮肉?”阿琇又是好奇又是惊诧,不知不觉就被推到了队伍之中,一个老者瞧着她茫然无措的样子,便递给她一个洁净的白瓷碗,乐呵呵地笑道:“姑娘,在后面排着吧。今年的胙肉是成都王府开锅煮的,格外的香呢。”阿琇和刘聪相视一笑,十六叔平时外表严肃,但其实心地善良,最是体恤百姓。他们俩便乐滋滋地也排起队来。满满一大碗胙肉,只是清水煮成,并没有半点调料,阿琇捧着碗就开始犯愁,这如何吃得下去。可她瞧着旁边的百姓都吃得十分香甜,不少人连碗底的油汁都用开水涮了喝了下去,十分满足的模样,就连刘聪也不以为意,和身边百姓一样大口大口地将胙肉吃了个干净。阿琇迟疑地轻轻咬了一口,满嘴都是油腻的滋味,因为没有加调料,甚至还有点淡淡的膻味。这时雪小了些,天上只是下着雪珠子,撒盐一般,细细地落在肩上。众人在雪里吃得香甜,都不觉得寒冷。只听适才递给她碗的老者对旁边另一个年轻人说:“今年这胙肉这样的好,吃起来比往年的都要香些。”那年轻人穿着一身布袍,袍角还缝补了几块,看起来却像是个清苦读书人打扮,他却说道:“老伯有所不知,满朝之中只有成都王最能体会百姓疾苦,可不比那当今圣上。”人群本来都是嘈杂的,听他提到圣上,忽然都安静了下来。阿琇听到世人在说父亲,到底心中滋味复杂,追问道:“当今圣上怎么了?”老伯连连摆手:“莫议国事,莫议国事。”那个年轻人却十分倔强,仰着头道:“有什么说不得的,这天下谁人不知道。前年发大水,民间淹死了多少百姓,许多人吃树根草皮都吃不饱,可消息传到我们圣上面前,圣上竟然问道:‘百姓吃不饱饭,为什么不吃肉糜’?”他此言一出,百姓中都是一片啧啧之声,虽不敢高声喝骂,但人人都露出了激愤的表情。阿琇顿时呆住了,她想不到她的父亲是这样的昏庸暗弱,在天下人面前都是笑柄。她羞愧地低下头去,埋头便开始吃碗里的胙肉,眼泪却滴到碗里,混在肉汤里,一时也辨不出滋味。刘聪有些担心地瞧着她,却见她一口气将碗里的胙肉都吃了个干净,连汤底都喝掉了,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满面泪痕。阿琇将白瓷碗洗了干净,恭敬地放到那老者手里。那老者胆小怕事,见煮胙肉的官兵都向这边看过来,便赶紧收拾了东西走了。刘聪不欲引人注意,于是带着她走了很远,两人走到南市尽头的柳亭方才停了下来。这里已经毗邻城郊,出了城不远处就是大片大片的菜地,只是因为正值冬日农荒,地里都是尺深的积雪,一个人影也没有。柳亭是离京送别的驿站,常有人在这里设宴相送,折一枝柳遥寄。如今寒冬腊月,却少有人远行。两人坐在柳亭的石阶上,刘聪叹了口气,低声道:“莫听别人胡说,那些话也只是市井传言夸大之词,作不了数的。”他虽是这么说,但心里却是信了那些市井之言的。阿琇抬起头来,一双发亮的眸子里都是朦胧的泪光,她此时似一只迷惘的小鹿般小声抽泣着。刘聪心下也有几分难过,伸臂将她揽在怀里。阿琇身子微微一僵,顺从地依偎在他怀中,轻轻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身边的这个人是她自幼就全心信赖的。她受了太多的惊吓,实在是太累了,只有在他身边才能感觉到安心。阿琇如今最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肩膀,能让她困顿一瞬,歇息一瞬。她缓缓闭上眼睛,心中松弛下来,竟沉沉睡去。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那时她只有五六岁的年纪,有一天午后,她忽然赤着双脚跑进太子的宫殿里,打断了太傅的讲学。当时自己还只是太子的陪读,坐在太子身后,静静地看着太子含笑把她抱在膝头,她忽然从太子的肩上伸出小小的脑袋望着自己,对自己笑了笑,五官精致得像个瓷娃娃,柔顺的齐肩发散开来,美好得像是午后微醺的阳光。而这个灵动而美丽的生命却如同一个精致的花瓶一样,总是会受到伤害,仿佛时刻都要跌落得粉碎。他心中暗自打定主意,他誓要护她一世。他凝视着她樱红的双唇,轻轻低下头去,吻住了她。她惊醒过来,只是惊愕了一瞬,随即便羞涩起来。她轻轻闭上双眸,接受他深深的一吻。雪珠落下无声,只淡淡地在他们肩头覆上一层清霜。她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偷偷睁开了眼睛,打量着他俊秀的轮廓,心中忽有几分安定。每个少女心中,大抵都有这样一个男子,英俊而又翩翩风度,落难的时候相遇,从此不离不弃。飘飘洒洒的雪霰子落在潮湿的土地上,升腾起薄薄的一层青烟,笼着苍茫的四野,如梦似幻。天地间偶有几只大雁穿梭,却只是一瞬就消失在烟雾里。他望着天边的去雁,忽然言道:“阿琇,你瞧见过大漠吗?”阿琇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就出生在大漠边的水草地里,”他轻声道,“那里的景色很美,小时候我就和阿妈一起在那里生活,大漠荒原、戈壁连天,虽然看着很萧瑟,却总让人觉得温馨。”“那定然是很美的。”阿琇遥想着他所描述的景象,心中勾勒出一幅长河落日的图景,一时间亦是醉然。他含笑瞧着她:“这次回去,我就带你去瞧大漠好不好,阿妈若是看到了你,一定会很喜欢你的。”阿琇羞红了脸,过了半晌方才轻声回应道:“你阿妈真的会喜欢我吗?”“当然,我阿妈最是和蔼不过了。”“听说你们匈奴连女子都擅长骑射,我却连宫门都没出过几次……”“我阿妈也是汉人女子,她性子很温婉,也不爱出门,平日里就在房中绣些花鸟帕子,”他话中渐有惆怅,“只是我已经十年没有回去过了,不知道阿妈还好不好,是不是头发都白了。”阿琇想起他八岁就被送进洛阳做质子,再没有与父母相聚过,心下触动不已,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不管去哪里,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他瞧着她的举动,心下欢喜到极处,执了她的手贴在心上,大声说道:“阿琇,你再说一次。”她温柔地低下头去,声音细若蚊呐:“不管天涯海角,我都会陪着你。”他人生从未有过这样的喜悦,舒展双臂将她举了起来。她吓得大声尖叫,他却不以为意,又将她揽入怀中,良久,方才低声道:“阿琇,这是我这辈子最欢喜的时候。”她温存地埋首在他胸前,长发散落,如泄玉春水,延展在他襟前。两人依偎着徐徐地说着话,心内辗转却觉温馨。眼睁睁瞧着日头一点点落下,方才回去。他们俩回到客栈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暮色渐浓。冬日苦寒,北风阵阵,直刮得脸上发冷,可两人手牵心暖,只觉竟如身在春天,旖旎无限,都不觉寒意。远远走到铜驼路的拐角处,天边忽然飞来一只白色的鸽子。阿琇瞧着新奇:“这个季节倒少见有鸽子。”刘聪面上露出微笑,伸手略一召唤,那鸽子便径直飞来,落在他肩上。阿琇奇道:“这鸽子原来是你养的呀。”“你若喜欢,可以送你几只。”刘聪笑道,伸手解下了鸽子足上绑着的一个小小的竹筒,又从怀中取出鸽食递给阿琇:“你可以喂喂它。”阿琇自是欢喜极了,拿着鸽食在一旁逗弄起来。这鸽子并不畏人,全身雪白透亮,瞧着十分精神。刘聪展开了竹筒里的薄薄纸笺,读着忽然面色沉了下来。阿琇转头瞧见,便问道:“这信里写了什么,可是有什么不妥当吗?”他面露几分尴尬,迟疑道:“一封家信而已,并没有什么。”阿琇对他满心相信,自然也不疑有他。那鸽子惯是训练有素的,见食物吃完了,便昂着首望着刘聪。刘聪轻轻一挥手,它便摆了摆翅,飞上云霄之中,很快便成了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了。上元居里炭火烧得旺盛,到了夜里,北风呼啸,伙计们便热了暖腾腾的酒菜来,摆好了宴席又温好了一壶热酒,倒在三个烫过的粗陶碗中。两人左等右等,眼见着菜已经凉了,酒也温过了三回,可司马颖却始终没有回来。阿琇不免生了几分担忧,问道:“十六叔这么久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刘聪心里也没底,兀自安慰她道:“你十六叔的骑射身手都十分了得,又是皇亲贵胄,能有什么事?”阿琇略放下心来,瞧着窗外乌黑的夜色,竟是一点星月也没有,漆黑黑的更见冷清。她强笑道:“既然十六叔不回来,你先吃点东西垫垫,都饿了一整天了。”说着便去拿筷箸,可手一滑,细瓷的花碗便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她心里咯噔一声,更觉得有几分不吉利。正此时,却听外面传来了嘈杂声,似是有人要闯进店来,她的心骤然提了起来,向前疾行几步要去看个究竟,刘聪慌忙拦住她:“仔细别扎着脚。”“客官,店里已经住满了,您去别处吧。”外面掌柜的声气透着几分不耐烦。而来人显然更不耐烦,大声道:“我只是来找人的,不住店。”说着,靴声霍霍,竟是直向他们所在的房间而来。阿琇惧意更甚,她刚逃出宫来,才感受到一瞬的自由与快乐,唯恐是贾后再派人来抓她回去。刘聪紧紧地搂住她,面上却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门骤然被推开,裹挟着一丝寒风。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裹着一袭墨玄狐裘,立在门口。刘聪神色一凛,低声道:“见过王爷。”来人正是琅琊王,他目中凶光毕露,很是冷漠地扫过了他们二人:“连本王的信你都不回,你还要做什么?”刘聪面露几分尴尬之色,对阿琇轻声道:“你先去隔壁屋里等我一会儿,我有些事要与王爷交代。”阿琇安静地向琅琊王行了行礼,便侧身出了门去。琅琊王眼见她掩上了门,方才厉声斥责道:“你怎么这样糊涂,竟然同成都王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你将公主劫出宫来,皇后焉能不知?”“可我实在别无他法,”刘聪争辩道,“怎么能让阿琇嫁入贾家?除了此法,还有办法救她出来吗?”琅琊王恨铁不成钢,怒道:“你们这样荒唐。十六郎好歹是个王爷,纵使胡闹被皇后抓了,也会念他是先帝之子网开一面。可你却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这样不知轻重?你只知公主如何,却不知你父亲又要如何自处?刘渊身在外藩,好不容易得了朝廷信任,刚得了兵权,你们兄弟却在京中闯出这样大的祸来,你要让你父亲怎样为你收场?”“父亲又能怎样?这样做小伏低得来的富贵不要也罢!”刘聪受了琅琊王的斥责,面上涨得通红,心中亦是不忿,“父亲在外任多年,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唯恐哪里惹怒了皇后,却还哪有半点我们匈奴汉子的血气?”“你糊涂。”琅琊王恨得咬牙,一掌掴在刘聪脸上,他盛怒之下,下手颇重,刘聪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他从未想过一直敬重的王爷竟会对自己动手,一时竟怔住了。琅琊王下手之后,心里也有些后悔,不由口气软了些,说道:“我知道你惦记着先太子的嘱托,关心公主安危,可如今是非常之时,覆巢之下哪还会有完卵?你将公主带出来,又能带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后只要一纸诏书下,天下便都是追捕你二人的追兵。到时候你的父亲和兄长不仅不能成你的庇护,还要受你牵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他见刘聪沉默不语,又劝道:“你父亲为何要受这些屈辱?不就是因为国破运衰,族人流离失所,只能寄人篱下。刘渊这些年的做小伏低,在你看来也许是没有血气,但在本王看来他却是勇者气概,牺牲一己换来一族人的平安。身在乱世,多少事只能迫不得已。如今举事在即,你大哥要迎娶东海公主留在京中,你父亲身边很缺人手。他连着来了几封信,催着本王把你带回并州,你今夜就收拾好东西随我走吧。”他见桌上有温酒,便倒了一盏递给刘聪,又道:“你是本王自小看着长大的,是英雄者岂可儿女情长,白白短了志气?你莫让我和你父亲失望。”刘聪接了酒盏,尚不及答话,阿琇忽然推门进来,朗声道:“聪哥哥,你该听王爷的话,回并州去。”“阿琇。”刘聪望着她一双明若秋水的双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阿琇却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决意不会随你走了。十六叔既然被皇后抓了,阿邺还在牢中,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王爷,你们既然有大事筹谋,阿琇也许能在宫中帮你们完成些许小事。”刘聪咬了咬牙,过了片刻方才道:“我们的事不用你帮忙,我受你兄长嘱托,我也断不会把你留下。”阿琇瞧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声音却低了许多:“你和十六叔救我的心意,我都记在心里。只是活在这世上,都是一条命罢了,谁的命又比谁的命更高贵、更值得呢?”她望着刘聪,缓缓道,“聪哥哥,上次你告诉过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误了天下的大事。阿琇都记住了,我能做到。”刘聪虽千般不舍,但见阿琇心意已决,唯有长叹一声。琅琊王双目如电,冷瞥了阿琇一眼,目中露出几分赞许之色,温言道:“公主既然有这样的胆气,我便派人即刻送你回宫去,趁着皇后还没有发现你的失踪,兴许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琅琊王雷厉风行,即刻就命人进来为两人收拾行装。刘聪心知无法挽回,低声对阿琇道:“等我回来,我会带你离开这里。”阿琇只泪光盈盈地望着他,心如刀割一般,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终是沉默无语。临到迎亲那日,只有白袖和水碧在为阿琇梳妆。两人听到不远处东海的宫里传来阵阵丝竹声,心知那里不知是何等的热闹景象,再看着阿琇微薄的嫁妆,都不免垂下泪来。白袖头一个忍不住,却是含泪故作宽慰道:“公主今日出嫁,若是谢昭仪娘娘还在,不知该有多高兴。”阿琇心中黯然,她转过脸去,瞧着外面赤色的宫墙外晨雾渐渐淡了些,便起身说道:“你们俩随我来,我有东西给你们。”两人跟着阿琇到了内室,看到她从镜台下取出两只缠丝红木嵌玛瑙的小匣子,慢慢打了开来。匣子里珠光流转,竟让晦暗的室内亮堂了不少,两人只觉眼前一亮,那匣子里盛的都是些阿琇日常用的珠翠首饰,还有数十颗未经镶嵌的鸽卵大小的宝石,皆是上好之物,瞧着十分精致。阿琇轻声道:“你们跟随我一场,我也没有什么赠给你们的。这些首饰虽然都是我用过的,却也值些金银,你们一人一匣取了去,以后放出宫去,还能换些银钱生活,也算是我给你们留个念想吧。”水碧惊骇得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叫道:“公主。”白袖却心中有数,将那俩匣子掩上,跪下道:“谢公主大恩,只是这东西奴婢们却不能要。”阿琇摆了摆手,说道:“你们的心意我都知晓。你去叫了冯阿姆进来,我还有东西给她。”待白袖出去,阿琇又望着水碧开口道:“水碧,我知道你心里对阿邺有情。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以后若有缘分,你还能见着阿邺,望你还念在我的情面上,对他照顾一二。”这话里竟有托孤的意味。水碧听她语意不详,心中更惊,伏在地上哀哀泣道:“奴婢不明白公主的意思,公主这是不准备带奴婢一同出降了吗?”“公主,奴婢也要随你出降。”白袖进得屋来,恰听到两人的话语,忙说道:“奴婢在宫外既无父母也无亲人,还请公主不要抛下奴婢。”“我主意已定,一会儿等送我出了宫,你们就自己散去吧。”阿琇轻声说道,只觉得交代完这些,心里已是累极。冯阿姆随着白袖进来,一眼便瞧见阿琇眼中含泪,只是碍着有人在也不好劝。白袖惯是稳重的,见水碧伏在地上哭得不成样子,便拉着她出去了。阿琇从床底取出一个包袱,里面数幅绣样,绣的都是女子样貌,张张精致灵动,在画里都如活人一般。冯阿姆这样持重沉稳的人,瞧着这样的绣活竟也呆住说不出话来。阿琇缓声道:“阿姆,这是我的一番心意。她们两个终有放出去的时候,留些银钱傍身也好。只是阿姆在宫中吃喝用度俱不愁,我瞧着阿姆对刺绣颇有几分欢喜,便留了这些送给阿姆。”冯阿姆用手拂过那几幅绣样,说道:“这样好的蜀绣,公主何必赐给老奴,就是出降了也可以带去添添嫁妆。”“我留这身外之物也无用,”阿琇摇头道,“这几幅蜀绣还是父皇赐给母后的,留在昀华殿里也久染尘埃,我取来赠给阿姆。阿姆待我虽然面冷但心慈,这些日子的照拂之情,我都一一记在心里。这些东西也算是物托其主。”冯阿姆听她语意哀凉,心知她心中有结不能化开,遂劝道:“公主莫羡慕他人繁华。老身入宫三十余年,见多了这样转眼云烟的例子。驸马虽出自贾氏,但人品却很持重,算得是佳配。其实富贵荣华能保多久,终是不如终身有托来得踏实。”她平素总是一副刻板正经的模样,鲜有这样推心置腹的时候。阿琇心中一暖,握住了冯阿姆的双手,拭了泪含笑道:“阿姆对我的一番心意,阿琇都存在心里。”冯阿姆与阿琇相伴近有一载,如今分离在即,也添了几分感伤。只是她惯是一个冷面严谨的人,纵然是含情的话说来也有几分肃然:“老身这一年来冷眼旁观,也知晓公主是个性情之人。老身有几句肺腑之言想送给公主。”“阿姆请讲。”“从今之后离宫而去,公主便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之女了,而是要为人妻、为人妇了,需要时时牢记此节,”冯阿姆瞧着阿琇微微涨红的面色,心中叹息一声,缓缓道,“我看得出,公主心中还有恨在,并不能放下,出降只是迫不得已之举。这宫里的人,谁心里没有恨,没有几件迫不得已的过往?可一味地记得恨,并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阿琇抬头打量着冯阿姆,第一次发现冯阿姆满面的皱纹后竟然有这样柔情细腻的一面,她心里微微一动,轻声说道:“阿姆,你也有不得已的事吗?”“我年轻时入宫,只是为了给家人讨条活路。那时候我家里很穷,我有个弟弟,读书颇用功,人人都说弟弟将来定有出息,出人头地……”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目中怅然不已。“那后来呢?”“后来我入了宫,终于可以养活弟弟读书。可弟弟却生了重疾,再也救不活了。”她目中似喜似悲,仿若惆怅不已。阿琇不敢再问下去,也替她垂泪不止。“从此之后三十年,我与家人分离天涯之远,再未有过相见的机缘,”她目光灼灼,似在回忆往事,也似在自责不已,“我恨了一辈子,恨自己不能早些养家糊口,没有救活他的性命。”“阿姆。”阿琇迟疑地握住了她的手,却有几分安慰的意味。冯阿姆笑了笑,柔声对阿琇说道:“有时候越是执念深的人,便越是难以获得快乐。其实只是心魔作祟罢了。阿姆在宫里看过许多人事,见多了悲欢聚散、貌合神离。有时候真心待人,未必能得到真心的回报。能遇到一个像驸马这样真心待公主的人,这份情便不容易。公主不要错过了。”阿琇面上蒙了喜帕,被女长御搀扶着走出了寝宫。外面是暖暖的初秋,一地金黄耀眼。层叠的垂珠翠裙掩住了她纤细的脚踝,腰上系着的双玉佩,每走一步便玲珑作响。她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记得冯阿姆垂泪送自己出门时面上祝福的笑意,还有冯阿姆的话语始终在她脑海中回响:“公主莫要学阿姆这样,恨来恨去,最后只是恨了自己而已。放下你心里的恨,试着去接纳,只愿公主这一世平平安安,能有喜乐。”“时辰已到,公主请出寝殿。”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阿琇抬眼望去,却愕然震住。来迎亲的女长御居然是熟悉的面孔,望着自己盈盈浅笑。“献容姊姊。”阿琇脱口唤道。来人正是羊献容,此时她身着一身女长御的服饰,手中捧着喜帕。阿琇有千言万语想问羊献容,却一句都问不出。只听羊献容轻声道:“妹妹,我是来送你出嫁的。”东海和阿琇蒙着喜帕站在昭阳殿的玉阶下,贾后西面而立,面无表情地念道:“两仪配合,承天统物,正位于内,重章治典,以奉天地宗庙社稷。肇经人伦,爰及夫妇,钦承皇命,肃奉典制。”阿琇依礼跪下,口中拜谢。但东海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依旧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从旁有两位侍女取了绶佩敬上。迎亲官偷偷看了一眼,简直要晕了过去,何时见过两位公主出嫁,却只有一块绶佩?贾后心里叹了口气,亲手取了绶佩给东海系上,她一摸女儿的手,低声道:“怎么这么凉,是不是昨夜没有加衣?”东海依旧没有出声。贾后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女官手里捧着乘鞍时的幜衣,顺手便取了过来,轻轻搭在东海肩上。女官诚惶诚恐道:“娘娘,这是公主乘鞍时,须由驸马亲手披上的。”贾后心里本已烦乱到极点,没好气道:“本宫好好一个娇养千金,白白便宜了刘家小儿,添一件幜衣还絮叨什么。”女官不敢回话,躬身不语。东海越是不发一言,贾后便越是心疼,瞧着一旁跪着的阿琇也更为不顺眼。贾府派来迎亲的使者事先得过叮嘱,见此忙道:“娘娘,绶佩礼毕,公主需要乘鞍了。”昭阳殿宫门已开,不远处刘和与贾谧各着鲜衣,牵着宝马等在宫门外。早有些好奇的宫人忍不住得往外张望,两人一样的服色,却是一个木讷呆板,一个飘逸洒脱,到底云泥有别。贾后心知再也不能耽搁,只得忍泪松开了东海的手,轻声道:“去吧。”东海本伫立多时,闻言忽然全身颤抖,竟是当众低泣了起来,所幸有喜帕蒙面,不至于太失仪。但她身后的侍女都颇为慌乱。贾后忙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公主扶出去。”几个侍女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扶着东海去上了马。贾后忧心忡忡地望着女儿,唯恐她当众再做出什么事来,只见东海也不再倔强,任由刘和牵了马缰。迎亲官至此才放下一颗心,赞礼道:“迎亲礼成。”此后一别,东海远嫁并州,不知何时可还洛阳,贾后想到此忍不住向前又奔了两步,却见刘和已牵着马去了,从始至终,东海都未和她说过一句话。一阵秋风吹来,落下红叶满地,平添了几分寒意。阿琇依旧跪在地上,既没有人替她绶佩,也没有人喊她起身。贾后送走了女儿,转眸狠厉地扫了阿琇一眼,她显然抱定了主意要给她难堪,只冷冷地把她晾在那里,竟似没有这个人一样,连眼角也不瞥她一下。旁人谁敢去触贾后霉头,连迎亲官也不敢提醒一声。羊献容焦急地望着阿琇,忽然站起身来,便要为阿琇说话。此时贾谧牵着马进了宫门,众人皆哗然,哪有新妇没有送出门,新郎官入门来接的道理。贾谧牵着的是一匹大宛宝马,通体雪白,唯有四蹄皆是墨色,十分名贵难得。贾后身边侍女想阻拦已是来不及,贾谧走到阿琇身边,从怀中取出一枚白玉佩替她系在腰襟上,又解下外袍替她披在肩头。皇后冷冷地瞧着他的动作,并不发一词。贾谧却抬起头,望着她道:“娘娘,绶佩加衣礼毕,臣可带着公主回府了吧?”贾后冷哼了一声,算是默许。羊献容总算松了口气,目光中透露出赞许的神情。贾谧见贾后无话,回身抱起阿琇,将她抱至马鞍上。那一瞬时阿琇安静地伏在他的怀里,竟没有挣扎反抗。而那大宛马也颇为温顺,一动不动钉在地上。贾后瞧着他们的样子,忽然冷声道:“金墉城里的那位,昨夜自缢了。”阿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然回头,喜帕随着她的动作飘落在地,她却茫然无知,只紧紧地盯着贾后。贾后快意地瞧着她眸中悲伤的神情,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得意地对程据道:“我们走。”“她说的是真的吗?”阿琇茫然道。贾谧缓缓地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地想保护她,本不想告诉她真相,可真相总是会残忍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贾后盛怒之下,迁怒于关在金墉城里的杨太后,这消息他早有耳闻,却没想到贾后会刻意挑选这个时候告诉阿琇。阿琇下意识地抓紧缰绳,悲痛欲绝,祖母去世了,印象里的祖母总是坚强而富有主见的样子,可如今连她也走了。她摇摇晃晃地坐在马背上,仿佛一叶浮萍,随风飘荡。贾谧弯腰捡起喜帕,握在手中,在前引着大宛马前行。马背上的阿琇忽然轻轻吟唱起一支曲子,声音颤抖而悲怆:“邺水汤汤,陇头黄杨,结棹泉源,踟蹰望乡……”这是祖母曾经教过她的曲子,歌声里极尽悲伤。献容跟在身后听着她悲凉的歌声,忽然也觉得心中凄冷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