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碧海青天

赵王府里,却没有宫中张灯结彩的热闹,庭院中遍植桂树,微凉的空气中满是桂子的清香。而室中陈设皆以竹制为主,一反京中惯有的奢用金银之风,譬如桌几上铺设的桃笙象簟,处处精致无比,却又清雅淡薄,显出了主人的惬意与安乐。

“叔父,杨太后已经被她们害死了,阿邺还被关在牢中,你真的忍心让阿琇嫁给贾家?”书房内,司马颖的声音忽然拔高了数度,显出了他的愤怒。

“你有什么办法救他们?”赵王皱着眉说道,“别说是阿邺和清河,就算是孤把你救出来也是赔上了这一张老脸。”

司马颖去大牢救阿邺不成,却被程据早就勘破先机,预先把阿邺转移到别处,又伏了人马在大牢等待,只等司马颖一到便上钩。多亏有壮士匐勒拼死相保,这才将司马颖带出了大牢。赵王恰如其时地赶到,再三求情,贾后这才不情愿地给他面子,等迎亲结束后放了他出来。此时司马颖却说道:“叔父您是司马氏最年长的王爷,您若说话,天下谁人不听?”

赵王嘴角勾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没有白虎符在手,我们调得动兵马?我们还没进宫门,就先被宫里的禁卫乱刀分尸了。”

听到赵王提起白虎符,司马颖身子一僵,转目有些犹疑地看着赵王。

赵王淡淡道:“小十六,在你心里叔父是什么样人?”

司马颖尽力稳住自己紊乱的情绪,恭敬说道:“叔父忍辱负重,为大晋江山付出良多。”

赵王摇了摇头:“在天下人眼里,本王不过是个为老不尊、趋炎附势,跟在贾氏后摇尾乞怜的老朽而已。

“叔父!”司马颖低唤一声,心情黯然。

“其实在你眼里的本王,与天下人也无多大差别,”赵王一字一句道,仿佛在嚼一枚苦榄,“你们怨我总是袖手,太子死的时候袖手,太后去世也袖手,连清河公主与吴王落难,也袖手不管。”

司马颖垂下眼眸,十余年来叔父多少次在刀尖上保下自己,纵然天下人不知叔父,他却是见过叔父年轻时马上驰骋的洒脱英姿,知道他并不是个昏庸的老朽。

“你与本王其实很相似,我们都生在帝王家,都是不受重视的幼子,成年即被放外就藩。看起来我们都是帝裔贵胄,风光至极。可这其中艰难辛酸外人怎能知道?你能救了谁?你说话有谁会放在眼里?说白了都是空壳子而已,”赵王叹道,“世上最容易的事莫过于拼命厮杀,舍却头颅,这是武夫之勇。把你的头颅割舍了去,对这样的世事有何补益?不过白白牺牲了一个空有热血之颅罢了。”

赵王瞧着司马颖不说话,似有被说动之意,便又说道:“如今杨太后已死,白虎符和驺虞幡十有八九已落入贾氏之手,此时正是朝中一触即动之时,连远在匈奴的刘渊都派其子来向贾后求亲示好,你我身在他人高悬的利刃之下,怎能轻举妄动?”

“叔父既然知道白虎符和驺虞幡都落入妖后之手,怎么能束手待毙!”司马颖猛然抬起头,说道:“谢昭仪,杨太后,还有我母亲……她们都死了……侄儿不信叔父在其中没有做些什么。”

他紧紧盯着赵王:“叔父您布下这么多棋子,究竟在筹谋怎样的大棋?”

冷不防被司马颖尖锐的语言刺中,赵王垂下眼帘,避过他质询的目光。

司马颖目光一暗,冷声道:“叔父说得对,胜者行事,步步筹划,小不忍则乱大谋。可侄儿天生做不了胜者,侄儿没有护得了母亲,但侄儿不愿再牺牲更多的亲人。”

贾府原是曹魏时所建,国丈府邸,自有一番富丽堂皇景象。贾后虽然不愿意大肆操办贾谧的婚事,但贾家专权已有数十载,权倾天下,贾谧又是贾家长子,谁也不敢得罪于他。一时间贾府门庭若市,宾客盈门,好一派热闹景象。

贾午借故幼子旧伤未愈,并不出来待客。只在阿琇过门时略出来勉强一见,就算是见过翁长。司马氏诸王都未到贺,只有赵王遣人送来了仪礼。贾谧也不以为意,笑着让人送走了赵王的使者,又远远瞧见几个结拜的兄弟都围着要过来灌酒,其中陆四捧着海大的一个碗,大声唤道:“老三在哪里,今天左二哥有事没来,我们兄弟几个可不能放过了老三。”贾谧见势不妙,赶紧溜到后院去。

红烛高烧,房中一室融融。床褥都是新设,褥上铺了大朵的缕金线的芙蓉花,一朵朵盛放得炫目,尤为炫目的是床上所设的用光明锦织就的苏斗帐,四角安了纯金的龙头,垂下五色流苏,着实华丽无比。

此时熏笼里新蒸了香饼,氤氲的香气四处弥漫,更衬得错金缕银的熏笼显出几分迷离。

贾谧此时已换过喜服,只穿了一身装缎紫罗襦,发上系了白纶巾,衬出一张清俊的脸,唇边却衔了三分笑意。他适才用过些酒,此时半醉着望去,阿琇坐在床边,头上未遮喜帕,任凭发上簪着的宝珠垂到额前,她垂着头,眼角还有未拭去的泪痕,更显得眉弯如画,鬓悴似寒,整个人却如明珠生辉,熠熠而有光彩。

羊献容端来了一个牢盘,上面有两个金质酒盏,另有一玉碟盛了白肉。

贾谧取筷吃了一口白肉,又信手取了一盏,见阿琇兀自坐着不动,便替她取了另一盏,放在她面前。

羊献容见状便礼赞道:“夫妻同牢,合卺成礼。”

阿琇仍旧坐着动也不动。

羊献容有些尴尬,对阿琇使了个颜色,催促道:“公主,还是用一口吧。”

贾谧忽然冷冷地望了羊献容一眼,她被他目光中的寒意吓到,忙低下头去。

贾谧对阿琇的冷淡不以为意,顺手夹了一筷就送到阿琇唇边,阿琇下意识地咬紧了朱唇不张口。贾谧朝她望了一眼,随手将筷箸和酒盏都撂到了矮几上,开口道:“你不吃不喝,是想连你弟弟也一并饿死吗?”

阿琇咬了咬唇,面色更苍白几分,她慢慢抬起头,眸里都是晶莹的泪光,却轻轻伸手去握住了筷箸,将白肉夹了一片放在嘴里,艰难地咀嚼了几口,又猛地把酒灌到口中,仿佛饮的是毒药一般。

房中侍女见她终于礼成,都长舒了一口气,羊献容却瞧着阿琇神情不对,不免有几分揪心。正此时,忽听贾谧冷冷道:“你们还不退下去?”

阿琇亦是抬头望着献容,目中全是坚持之意:“你们先走吧。”

那酒入喉,竟如一条火线般瞬时一路烧到心里,阿琇虽然觉得火辣辣的难受,但似乎也觉得心里痛快了不少。于是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饮下。贾谧静静地瞧着她动作,既不阻止,也不发话。她心里存了事,却取过他的酒盏,替他斟了一杯。

他瞧着她这样主动,唇边露出笑意,端起她斟的酒一饮而尽。

她面上升起两朵红云,已是有些微醺的意味,只是手中动作并不停,一杯接一杯地替他斟了去。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不知何时外面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珠轻轻地敲打着窗栊,颇有几分萧索,外面天色也暗了几分。

他终于开了口:“你让我喝得够了吗?”

她转过脸去,只是不敢瞧他神色,轻声答道:“酒是解愁忘忧的好东西,多饮几杯又何妨。”

他瞧着她面色红润,心中忽然一动,轻轻握住了她斟酒的玉臂,只觉得她双手都在微微发抖。他将她揽入怀中,此时她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发上簪了玉兰,淡淡馨香入鼻,他只觉得怀中香软,不自觉地又把臂紧了紧,低声道:“我前世大概欠了你,今生被你死死克住。明明瞧着你这样恨我,却总是放不了手。”

她心里本存了事,此时忽然有些寒意,下意识地想推开他。他却把她箍得死死的,温热地吐气在她耳边。她觉得耳后热热地发痒,微微侧了侧头,露出朱红锦缎下颈白似凝脂。他更觉情不自禁,轻轻吻在她耳边。她略一偏头,发上的玉兰掉到了地上。仿佛兜头一盆冰凉雨水浇下,阿琇脑中忽然一片空白,酒也醒了三分。她手中死死拽住衣襟上的绶带,心里却是冷一阵热一阵,觉得窗外雨声沙沙作响,更清晰了几分。

忽然一个略显稚嫩的孩童声在窗外响起:“哥哥,这是你娶的新嫂嫂吗?”贾谧闻声放开了阿琇,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阿琇有些尴尬地整了整衣衫,向外望了一眼,只见一个与阿邺差不多大的孩子站在窗外,头上还缠着素色锦缎,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向室内张望着。

贾谧笑着向他招了招手:“修儿,进来。”

那孩子很乖巧地走进屋子,温顺地倚在了贾谧身边,只是一双明亮澄净的眸子盯着阿琇打量。阿琇被他打量得有些不好意思,贾谧却笑着说道:“这是修儿,是我二弟。”阿琇蓦然意识到,这就是阿邺在宫里殴打的贾后的小侄儿,她有些吃惊地睁大眼睛,手指着贾修头上包着的锦缎,迟疑道:“他……他头上……”

“嫂嫂不用担心,我头上的伤已经好多了。”贾修很懂事地一笑,说道,“再过两天我就能回灵昆苑上学了,到时候还要和阿邺比比骑射。”

阿琇听他很自然地提到阿邺的名字,有些惊讶道:“你不恨阿邺吗?还要和他一处玩耍?”

贾修摇了摇头道:“阿邺和我很要好啊,我干嘛要恨他,下次打还他就是了。”

阿琇又是惊讶又是感动,轻轻把贾修搂在了怀里。

贾谧淡笑道:“不过是孩童打架罢了,小孩子之间哪懂得什么仇恨。”他略顿了顿,又道:“孩提时总是良善的,真正残忍的只有大人。”

阿琇只觉得今日他每句话都似有着深意,却说不出来哪里有些不对。

贾修偏着头听着哥哥的话,忽然问道:“哥哥,今天娘亲为什么不出来见客人,一直在屋子里哭?是因为我没听娘亲的话吗?”

贾谧目中暗了一瞬,轻轻地摸了摸贾修的头,说道:“不关你的事,是大哥做得不好,惹娘亲伤心了。”

“我明白了,娘亲总是因为爹爹哭,”贾修似懂非懂道,“大哥,爹爹还会回来吗?”

贾谧神色更黯然几分,却抱起了贾修,轻轻说道:“大哥早上叮嘱你的话都记住了吗?”

“我都记住了。”贾修点了点头。

贾谧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淡然道:“你要按照大哥的吩咐去做,去吧。”

贾修恋恋不舍地向两人望了望,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房门。

“他去哪里了?”阿琇好奇地问道。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贾谧收回目光,望了望阿琇微红的双颊,忽然俯身捡起了地上的珠花,轻轻替她簪回发梢:“我和你一样,也只有一个弟弟,视他若性命,怕他受半分伤害。”

阿琇心跳忽然漏了半拍,只觉得惶恐无比。

他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她的异样,缓缓道:“二弟很可怜,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父亲几次,他依赖我这个大哥更多几分。其实我见到父亲的次数也不太多,我父亲不太喜欢贾家,对我们兄弟也很淡薄。”

阿琇略感意外地凝视了他半晌,眉目间透出淡淡的同情。

“很多人知道我父亲的事,都说他是个笑话,”他挑了挑眉,望着她道,“你愿意听我说这些事吗?”阿琇心里七上八下的,仍是轻轻点了点头。

贾谧唇角上扬,露出了笑意:“父亲年轻的时候来外祖家拜访,意外遇到了我母亲。母亲那年只有十六岁,本来是要入宫做皇后的,只因一面之缘就对父亲情根深种,执意不肯入宫,因而让我的姨母顶替做了皇后。那时候外祖父很生气,他就只有两个女儿,都爱若珍宝,不愿嫁给父亲这样没有身份地位的人。可少年时的爱情总是忘乎所以的伟大,母亲私奔与父亲相会,两人离开了京城双宿双飞,过了好一段神仙一样的日子。直到有了我出世,他们为生计所迫不得已又回了外祖父家。外祖父虽然不乐意见到父亲,但念我是唯一的血脉,要我过继姓了贾,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他们的婚事。”

阿琇一怔,过了片刻方道:“这结局不是挺好吗?”

“好?”贾谧抬了头瞧她,目中透出复杂的神色,“他们到底门第相差太多,世人都说父亲有偷香窃玉之福,白白做了贾家的上门女婿。他却不愿背上这样的耻笑,直到二弟出世后。外祖父又要给二弟起名贾修,不肯让他姓韩。父亲忍无可忍与母亲大吵了一架,终于离家而去,连只言片语都未留下,却从此不知所终。母亲日日抱着我们兄弟两个啼哭不止,外祖父一气之下,大病不起,不多久也就离世了。”

世人都说贾府光鲜门第,何等的耀目,却想不到内里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隐情。阿琇听他徐徐道来这段家事,心里一时间思绪繁杂,仿若有千万个念头闪过,却没有一个能抓住。

贾谧伸手逐一拂过斗帐珠帘,触手处宝珠相碰,皆是叮咚作响。“你瞧着这富贵荣华好吗?我却觉得都是刻骨之毒,沉溺得久了让人浑身腐烂,连呼吸也不得半丝痛快干净,还不如一把烈火焚了干净。”

阿琇只觉得口干舌燥,背上却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门外忽然响声震天,竟似是兵甲之声。不多时,忽然传来了人声鼎沸,却还夹有妇孺哭声。

阿琇惊道:“外面怎么了?”

贾谧淡淡瞧了她一眼,只坐着闲闲地说道:“我生平最遗憾的就是未曾离开过洛阳。”

阿琇的一颗心直如乱麻一样,七上八下,顺口接道:“怎会?以你的权势,天下哪里有不能去的地方。”

贾谧云淡风轻道:“有权势又有何用,如牢笼一样,将人死死地缚住,恐怕等到我死了才有机会解脱。”

阿琇心里记挂着刘聪筹谋的大事,本下定了舍生取义的念头,把自己做了过河棋子,心中早存念要在这里拖住贾谧。可如今见贾谧这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她忽然添了几分惊恐,结结巴巴道:“好好的日子,何必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好好的日子……”贾谧微微一笑,信手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似是在自言自语,“你知道吗,我生平最羡慕的就是陆四这小子,他自小走遍天下,阅历十分广博。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喝酒,问他天下哪里的佳肴最难忘,他说只有江南的莼菜羹最是美味无双。”

阿琇勉强一笑,侧首躲开他逼人的灼灼目光。

贾谧盯着她,叹了口气道:“我当时还觉得陆四这小子定是吹嘘家乡而已,现在这个时候了,偏又觉得世上最遗憾的就是还没吃过一碗莼菜羹。”他话中有几分意犹未尽,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憾意。

阿琇道:“若是将来有机会,可去江南尝尝。”

贾谧也不接话,只侧头看着窗子不语。

外面的声响越来越近,转瞬竟是已到了门外。

“你想不想知道,那日皇后指婚,我给她看了什么,她便把你许给了我?”

阿琇顺口接道:“是什么?”

贾谧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块白锦织缎的素帕,递给了阿琇:“这是你祖母走前给我的。”

阿琇浑身一震,定睛看去,那素帕上用赤线绣了一只四足俱备的大虎,一针一线勾勒得栩栩如生,细细地缠金绣线如渗进帕子里的血色一般,几乎要灼伤了她的双目。她心跳忽要漏了一拍:“怎么会……怎么会……”

“你祖母临死那夜,是我赶到了她身边。她什么也没说,把这个交给了我。我想她是让我把它转交给你。”他凝视着她,唇边绽开一抹微苦的笑意,“这帕上绣着驺虞,怕是和先帝临终时所传说的驺虞幡有关。我虽是贾家之子,却也不愿再看到生灵涂炭,生民再陷于乱世。”

她瞬时有些发抖,只觉得一阵恐惧袭来。她仰了脸望着他,紫罗缎的衣襟上翻绣了一枝翠竹,恰恰翻出边来露出青郁之色,仿佛夹杂着淡淡的竹节香气,氤氲在室中。

“我已经叫人放了你弟弟阿邺,现在他就在城中的上元居里。你明日就把他带走吧,”他叹了口气又说道,“我姨母为人虽然狠辣,但却没有什么智谋,日后必会遭难。而赵王素有虎狼之心,不会安于久居人下。你将这锦帕妥善保管起来,看能不能循迹找到驺虞幡的下落。若有机会,就交给你十六叔吧,他许是能成守成之主。”

“赵王?”她心里惊诧了一下,难道今日起事的不是她的十六叔成都王吗?还没有等她回过神来,他却转身欲推门而出,临别时微微瞥了她一眼,却见她脖子上那胭脂痣殷红如初,仿若烈火灼伤他的眼眸。

她心里一沉,一把拉住他的衣襟,颤声道:“别出去,外面有危险。”

“你终于关心了我一次。”他像平时一样,唇边蕴着一缕笑意,却轻轻掰开了她的手指,可他转身时,声音平和,不带一丝涟漪,“我若不出去,此祸绝不可平。”他的目光凝视着阿琇,带了几分温柔,“如果你将来能离开这里,就去江南替我尝一碗莼菜羹吧。”

门被风掩上,房中毫无声息,若不是空气里还留有他衣上淡淡的竹香,仿佛就从未有人来过。

原来他都知道了。

她颓然坐倒在地,从开始他就什么都知道。他知道皇后拿到了白虎符,调兵在即,他知道诸王要对贾家动手,也知道刘渊相助皇后是假,派兵助诸王是真。他拿了驺虞幡,却没有交给皇后。他甚至还知道自己的一切全是在骗他……他居然什么都知道,可他还是把驺虞幡交给了自己。

他走出去会怎么样?

她不敢想,外面是十六叔带来的千军万马,喊杀震天。

她忽然忆起不久以前,仿佛也是一个寂静的傍晚,在母亲曾经居住的昀华殿里,也曾有这样淡淡的香气四溢。微风吹得帷帐掀起细细的缝隙,透进寒凉的风来,那烛火一明一灭,直教人心紧成一团。

外面刀光剑影,呐喊呼喝。她在房中猛然惊醒过来,拉开房门便冲了出去。

当她站在庭中时,却被眼前所见的一切震住。

适才还热闹繁华的庭院,不知何时到处都是血迹,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身。而有几个穿铁甲的士兵仿佛杀红了眼一样,浑身血迹地提着刀向自己走了过来。阿琇脑中一片空白,她径直向外跑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贾谧去了哪里?

忽然一只有力的臂膀拦住了她,接着哐当一声,那几个士兵的武器都跌落在地,是匐勒及时地赶到了。那几个士兵跪在地上,喊道:“将军,成都王有令,贾家的人全部诛杀无赦。”

匐勒将阿琇拦在身后,粗声粗气道:“这是陛下的清河公主,你们也要大胆犯上吗?”那几个士兵对望了一眼,赶紧跑开。

阿琇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低声道:“贾谧在哪里?”

匐勒面上闪过一丝犹豫,迟疑道:“阿琇,我答应过四公子要保你平安,你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等这边的事了结了,我再带你去并州。”

阿琇拼命地摇头,珠泪纷纷而落:“你带我去见见贾谧,求你了。”

贾府的前厅里摆了上百桌的宴席,数个时辰前还欢声笑语,主宾尽欢,如今却成了人间地狱一般。

贾家人连同宾客都被兵士团团围住,困在西首。

站在最前面的便是贾谧,他手中未拿寸铁,唯有衣襟翩翩,满堂血迹中不染半分污色。在他身周,却全是长剑所指。司马颖一身戎装,立在堂上,身后尽是劲旅护卫跟随,他面色铁青,环顾了一圈左右,斥问道:“贾午在哪里?”

便有士兵上前来报:“逆贼贾午和其次子贾修都不在府中,府里的人说,今天午时,皇后就传她们入宫了。”

司马颖默然片刻,转瞬望到了贾谧,遂怒斥道:“贼子贾谧,你可知罪?”

贾谧淡淡道:“成王败寇,我贾氏筹谋不精,如今落到这样下场,言罪有何意义?”

司马颖虽然素来厌恶贾家的人,却也佩服他的硬气。将长剑拔出,抛到他面前,冷声道:“我也不为难你,你自己寻个痛快吧。”

贾谧接过长剑,回头扫了一眼被围住的诸多宾客,却说道:“贾氏之祸,都在我们一族之上。这些宾客大多都是迫于我家的威势不得已而来,并非我家亲朋,不必一概祸及吧。”

司马颖摆了摆手,他本就不愿滥杀无辜,说道:“这些人中,若不是姓贾的,都可放了。”

此言一出,宾客中不少人都开始呼叫讨命。忽然其中有人朗声道:“别人是宾客,我确是贾三弟的亲朋,不必赦我。”贾谧抬眼看去,却是潘安。他此言一出,陆四陆五都跟着叫起来:“我们是贾三郎的结义兄弟,自是同生共死,不求宽赦。”

司马颖敬他们义气,不愿滥杀无辜,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都押到牢里去,再论刑发落。”

贾谧看向司马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之意,对他遥遥抱拳施礼:“成都王为人坦荡忠义,果然名不虚传。”

司马颖不愿受他之礼,却是微微侧身。

正值此时,阿琇忽然不顾侍卫的阻拦,飞奔了过来:“十六叔,贾谧并未做什么坏事,请十六叔饶过他的性命。”

司马颖一怔之间,阿琇已经冲到了贾谧面前。

贾谧微微皱眉:“你来做什么?我不是说了让你就待在屋子里吗?”

阿琇不觉心有一颤,急道:“你这傻子,你赶紧告诉十六叔驺虞幡的事啊,让他知道你没有跟着皇后做那些坏事。”她恰好站在贾谧和司马颖之间,挡住了司马颖的视线。贾谧对她笑了笑,露出了个噤声的表情。

司马颖听得不甚分明,追问道:“什么驺虞幡?”

“这是我贾家的事,如今只有我一个男儿,我必须承担所有的罪孽,”贾谧低声对阿琇道,“阿琇,你的心真好,还要回来瞧瞧我。”他顿了顿,瞧见阿琇一直流泪,柔声道,“哎……你别哭呀,你瞧那是什么?”

他伸手一指天边,阿琇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天边黑漆漆的,兀自挂着半轮昏黄的牙月,在这样的雪白映衬下,更显阴霾,却哪有什么。

忽听众人惊呼之声,她只觉得颈中有几点温热。待她转过头时,只见贾谧已经横剑自刎倒地,唇边兀自还衔着那丝如春风般的笑意。

雪下了一整日,到了此时,雪虽已经停了,但满庭飞絮皆白,瞧着如撒了一层盐霜。

“这样好的雪。”她离得最近,隐约听到这大抵是他倒地前,最后的一句轻念。

贾家的几个仆从见到贾谧既死,都发出悲啸之声,以头触柱,脑浆迸溅而亡。

一时堂中惊变迭起,司马颖瞧了瞧满地的尸身,心中也是感慨,叹息道:“也算是忠义之士,好好厚葬了他们。”

匐勒站得离阿琇迫近,此时他目光扫过阿琇,见她呆呆地立在原地,仿佛不可置信的模样,满脸都是泪痕。他结结巴巴地安慰道:“阿琇,贾谧他是自愿以死来赎罪,你不要伤心难过。

昭阳殿里已经全然乱了套,自打过了午时贾午入了宫,便在贾后处啼哭不止,一会儿说儿子娶嫁的卤簿太少,一会儿又抱怨不该把阿琇这个丧门星娶进门。贾皇后本来就在伤心东海的远嫁,被贾午哭得头疼不止,便命董猛将国夫人带到后殿去歇息。可董猛带了人出去还没有一瞬,突然又冲了回来,跪在地上大喊道:“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外面来报成都王起兵谋反了,率兵围了贾府。”紧接着贾午也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叫道:“我的谧儿修儿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出事,我要回去看看。”

“你闭嘴!”贾后被她吵得烦心,她快速踱了几步,喝道:“程据呢,叫程据过来。”几个小黄门瞧着她的脸色不佳赶紧出去找人,但很快回来复命的少了几个,领头那人叩拜道:“程太医今日不在宫中,这时候要出宫去找吗?”

“不必了。”贾后心知这时候不在宫中,多半也被乱军所伤了,她到底沉得住气,只是一瞬时的伤心,便沉静下来,转头对哭得如烂泥一样的妹妹贾午道:“你不用担心,我手里有白虎符,乱军很快可平。”

贾后胆子虽大,但到底是从未统过兵的妇道人家,她去御座下的暗格里取出装白虎符的铜匣,这虎符在她手中多年,但一直没有能够打开匣子的钥匙。

她对这铜匣一直都有几分敬畏,虽然早就拿到了七宝琉璃钗,却一直藏在这个暗格中,不知道为什么从未打开过,也许是因为这东西是先帝亲手动过的,她杀了先帝的妻子、孙子,对先帝总还有那么几分畏惧之心;也许是因为她本能地就惧怕这样凶杀的兵符,希望一辈子都不用打开它。

此时她终于拿出了七宝琉璃钗,将钗头梅花形的金制图样,对准了匣子中心的锁孔,两样东西严丝合缝、恰好天成一般。她轻轻一旋,那匣子忽然咯吱一响便打开了。

贾后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亲手掀开了匣子里明黄色锦缎,只见一枚三寸长的白虎符好端端地放在匣子里,虎符以白玉所制,所刻猛虎栩栩如生,从中可一分为二,左右两边从虎颈至胯间各有错金篆书铭文的相同的两行十二个字:

甲兵之符,左在皇帝,右在白虎。

虎符左半为皇帝所存,右半为调兵时给将领所用。她拿出虎符,深深地吸了口气,见满殿的人都在看着她,便准备发号施令。突然间,却见她的面首太医程据撞撞跌跌地跑了进来,后面还领着全身戎装的赵王。

程据跪倒在贾后膝下,抱着她的双腿,泪泣道:“臣的府邸被乱军所围,若不是赵王拼死相救,臣如今已没有命来见皇后娘娘了。”

赵王亦是跪倒在地,诚恳道:“臣护驾来迟,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贾后几时见过儒雅潇洒的程据哭成这个样子,当下心中一软,伸臂扶起了二人,说道:“二位都是江山社稷的有功之臣,等乱军一平,本宫定奏报陛下,为你们请功。”

程据急道:“如今外面乱兵未除,皇后娘娘还是先发号施令,平息贼乱要紧。”赵王也是催促连连。

贾后略一思索,便道:“如今本宫唯一能信得过的只有你们二人了。”她遂拿起虎符,想了一想,把右半虎符交到程据手中,嘱咐道:“此虎符可调千军万马,你们勿要辜负国恩。”

董猛心中突然划过一丝异样,他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来不及做别的反应,快速冲到贾皇后面前,却见程据已是昂然站起身来,一手拿着右半虎符,一手从腰间拔出一把极细的长剑,已是向他面前划来。

血光一闪,董猛已被宝刀削为两截,横尸在贾皇后面前。贾后乍逢大变,不敢相信地指着程据,又看向赵王,连声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她忽然反应过来,大声道:“来人,快来人啊。”可说来也怪,宫中侍卫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她唤了半晌,一个侍卫都没有来。

程据望着她,目光中闪现出一丝厌恶,他皱眉道:“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就是在等今日这一刻。”他顿了片刻,又道:“你还记得被你株连殆尽的陈郡谢氏一族吗?”

贾后端详着他那张俊秀至极的脸,忽然惊讶地发现他竟与死去的谢玖眉目间有些许的相似。程据仰头笑道:“我本姓谢,是谢玖的三哥谢据,今日得报家仇之恨,痛快至极!”

贾后情知大势已去,跪下苦苦哀求道:“我和贾午死不足惜,但贾谧和贾修两个年纪还小,其实他们都是韩氏子孙,也本非姓贾之人,你们可否饶他们性命?”

谢据略一迟疑,赵王却喝道:“谢家族灭时,可饶恕过谁的无辜性命?今日断然要斩尽杀绝!”谢据想起满门灭族时的惨状,咬牙道:“不错,便是这话。”

“我定不会让你们好过。”贾后望着满地尸身,忽然仰天悲鸣,声音如夜枭一样刺耳,又狰狞如兽鸣。那种深重绝望中所发出的悲声是他们从未听到过的,谢据只一怔间,只听贾后嘶声高叫道:“白虎符在赵王之手,赵王老儿误我,赵王老儿误我……”

“快杀了她。”赵王突然反应过来她竟是在嫁祸自己,大怒之下,冲到贾后面前,一把推开有些发怔的程据,手起刀落,就取了贾后的首级。

“走吧。”赵王见大事已了,便对程据说道,“还有贾家满门要除。”

谢据却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他望着贾后的尸身,想起家仇已报,忽然又有几分怅然。他看赵王在门口望向自己,心中竟有些异样,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多少次忍辱负重,不就为了这一刻吗。他心中生出几分萧瑟,伸手将两半白虎符抛给赵王,摇头道:“你先走吧,我不去了。”

“你……”赵王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忽然只见谢据身影一晃,已是向门后的屋顶跃去。赵王从未见过谢据有这样好的轻功,眼见着他几个身影起落,便消失在茫茫的宫殿远处,再也看不见了。

赵王心里有几分怆然,他与谢据认识数十年,将他从满门抄斩的刑场上救出,两人引为莫逆之交,他却从不知道他有这样好的功夫,甚至并不了解他的为人。但赵王到底是英雄之人,怜悯之心只一闪而过,他明白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拿着白虎符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成都王与匐勒正说话间,刘和也领了一支兵马赶了过来,却见他也是连喜服都未换,杀得满身血迹,三人正在门口商量,忽听到门口有人冷声说道:“小十六,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叔父吗?”

司马颖闻言大惊,抬头看去,只见赵王带了重兵赶来,他满面寒霜地望着自己,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冷峻犀利。司马颖快步走到廊下,请罪道:“侄儿擅作主张,提前调兵行事,还望叔父恕罪。”

赵王斥道:“你明明与刘渊早有互通音讯,若眼里还有我这个叔父,何不早告诉我?”

司马颖跪下道:“侄儿不敢造次,并没有和刘渊互通有无。这次是救人要紧,侄儿方和刘氏兄弟定下权宜之计,前来救下吴王姐弟。”

刘和也跪下来说道:“王爷明鉴,此事都是侄儿独断专行,我父亲并不知情。”

赵王瞧着院中形势,知道司马颖已经掌握住了形势,口气便缓了几分,说道:“罢了,那宫里你派兵去了吗?”

“侄儿派了三千兵马围了宫城。”

“三千兵马怎么够?”赵王虎目一瞪,吩咐道:“速再派两万人马,围了宫城,务必要格杀贾后诸多党羽,不得放走一个。”

“叔父,皇后可抓,但不可格杀。”司马颖大惊,“皇后恶贯满盈,该由天下共判。可若我们杀了皇后,与乱臣贼子何异?”

“皇后已被我取了首级!”赵王恨铁不成钢,“十六郎,叔父教导你多年,斩草必须除根,如果不一击必杀,岂不是要给她的党羽翻身之机?”他说罢一扫庭中众人,面色更沉了几分,“何止贾氏必须死,只要是这里的人,那就一个活口也不能放出去。”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铁甲兵齐声得令,眼见得刀过血溅,一人一刀,庭中宾客全都丧了命。

司马颖惊得呆了,只见赵王兀自不罢休,他手中拿了宝剑,直冲阿琇而来。

“叔父,这是阿琇,她也恨贾后入骨。”司马颖忙把阿琇护到身后。

赵王厉声道:“你没见到这女娃适才在为贾谧求情吗?她已经嫁到贾家,天下就再没有什么清河公主,她现在就是贾家之妇,断不能留。”

刘和亦跪下叩首连连:“王爷息怒,清河公主是迫于妖后的威势才嫁给贾家,公主母兄皆死于妖后之手,她恨贾家入骨,怎么会是贾家的人。”

赵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他斥责司马颖终究不便,乘势就对刘和发作起来,斥责道:“你这不知好歹的小儿,不过是刘渊的儿子罢了。你父亲在我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哪有你说话的份。现在宫中厮杀正盛,你还不赶紧过去相助。”刘和不敢违背赵王的命令,他迟疑地望了一眼阿琇,赵王怒气更甚,一字一句道:“连我的令也不听,你难道要谋反不成。”

刘和听到“谋反”二字,背上一僵,面色瞬时惨白,他不敢再造次拖延,只得快速地领命去了。

赵王转头见司马颖依旧固执的挡在阿琇身前,他拔出宝剑,朝他们走近了几步,喝道:“十六郎,你给我滚开。”

司马颖不仅不退开,反而向着剑锋迎了上来,胸口堪堪顶住了赵王的剑尖。

赵王脸色铁青,一字一句道:“小十六,你要违抗叔父的命令吗?”

司马颖毫不退缩:“叔父的话,侄儿不敢违抗。但阿琇是陛下骨肉,侄儿誓要相护到底。”

赵王的脸色瞬时变得阴郁,他内心已是失望到极点,顺手撤了宝剑,弃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那就把她关起来,先押到大牢里去。”

京中形势一夜大变,司马氏诸王中昔日里最受贾后信赖的赵王诛杀了贾家满门上下,连同宫中的皇后及其党羽都被诛杀殆尽,一夜之间杀了近万人。这尚还嫌不够,赵王有令,所有和贾氏有勾连的党羽全要连坐,城里开始挨家挨户地搜寻贾氏党羽,被抓到的逆党不分青红皂白都直接处死。开始还有士兵拖着整车的尸体到城郊的化人场,后来杀的人实在太多,没有足够的车马来拖,于是就都堆在了铜驼路的御道上。

城中昔日最繁华的铜驼路如今死寂一片,人人都要避开而行,而铜驼道上的血腥味却越来越浓,弥漫在洛阳城中的每个角落。

幽深阴暗的死牢里,终年不见半丝光线。

阿琇虽然在金墉城度过一段囚禁的日子,却从未想到这世上竟然有比那里更死寂的地方,这里唯有无边的冰冷与恐惧相伴,满是死亡的气息。

狱卒给她送来一碗冰冷的牢饭,里面竟然罕见地有几片菜叶子拌着肉糜:“快吃吧,吃完这顿饭好上路。”

上路?她迟疑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这竟然是此生的最后一顿饭了。这些日子在死牢里,什么音讯都没有,狱卒的一句话,居然是她与这个世间最后的联系。她出乎意料地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是麻木的把碗里夹生的米饭扒拉干净。

狱卒没有想到她小小年纪竟这样平静,倒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说道:“姑娘,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如今妖后被诛,天下快要大赦了,只有你是独独被拎出来要杀头的一个。”

阿琇把吃得干净的饭碗放下,用袖子抹了抹脸,这才发现自己穿的竟然还是成亲那日的大红吉服。她淡淡笑道:“天下大赦?你闻闻这血腥味,就连这样深的地牢里都闻得到。”

那狱卒变了脸色,不敢接她的话,所幸地牢中一丝光也没有,也瞧不见脸色。他从怀中摸出钥匙开了牢房,又检查了一遍阿琇的镣铐是否戴妥,便领着她向外走去。阿琇本就个子娇小,此时背了十余斤的铁镣铐更压得她弯下腰去,显得瘦弱了几分。

也不知走了多远,仿佛是走到了地牢的最顶端,眼前忽然渐渐有了点光亮,好像摆了几具刑具。阿琇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只听耳边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说道:“跪下吧。”

她闻言顺从地跪了下来,便有狱卒拿出黑布条蒙住了她的眼睛。又有一个人押着她的脖子往前伸,她只觉得颈部触到一个木桩上,木条里的刺扎得脖子很痛。然而此时也无心挂记这些事了,那个中年男子大约是管牢房的官员,他展开了诏书,结结巴巴地念道:“贾氏罪妇,罪不容诛,依律当斩。”

他话音一落,便算是宣布行刑了。

阿琇忽然开口问道:“贾氏一门全死了吗?”

“还有个逆贼贾修尚未找到。”那官员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忽然意识到跪在地上的只是个死囚而已,他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罪妇休要拖延时间,速速问斩。”

阿琇忽然心里踏实许多,他的弟弟毕竟还活了下来。她把他拽下地狱,总归到了同归于尽的时候。

“慢着。”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阿琇只觉得颈上的束缚松了半分。

只听得周边狱卒都跪了下来,齐声叩道:“王爷。”

来人正是成都王司马颖,他大步走到阿琇身边,一把揭开阿琇眼上蒙着的黑布。阿琇瞧着司马颖的身影,心里松了口气,轻轻唤了一声“十六叔”,顿时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司马颖一把抱起阿琇,又是心疼又是难过。

“王爷,这可使不得。”那个胖胖的官员惊恐万分,“这是赵王亲自下的命令,要诛杀贾氏罪妇。”

司马颖将一张素笺轻飘飘扔在地上,嘴角微微一动:“这是赵王的亲笔赦令。”那个官员捡起素笺看了好几遍,看到落款处确实有赵王平日里用的小章,这才放下心来,赔笑道:“既然是赵王的手谕,卑职奉命就是了。”他瞧了眼阿琇双手犹自被镣铐所扣,慌忙吩咐左右狱卒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姑娘把镣铐打开。”

等到狱卒们打开了镣铐,司马颖这才看到怀里的阿琇细细的胳膊上全是淤青的紫色,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薄薄的一层皮肤白得透明,覆在瘦瘦的骨头上,瞧着十分瘆人。他顿时大怒,狠狠地盯着狱卒道:“你们竟然敢对公主动用私刑。”

那几个狱卒纷纷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冤枉啊,是赵王吩咐的要给重犯戴上镣铐,小人们哪敢乱上私刑。”

司马颖脸色铁青,极力地克制住满怀的怒意,他瞧着怀里的阿琇双目紧闭,身子已经蜷成一团,更无暇再与他们啰嗦,抱着她大步地向外走去。

第八回 碧海青天
子夜吴歌(全两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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