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灼灼其华
并州城外,连绵起伏的山野被蒙蒙细雨笼罩,其间偶有山风呼啸,很快就吹散了山间的晨雾,视线所及处,皆是苍茫萧索的云海在翻滚,仿若奔流不息的长河。一男一女立在山崖之顶,男子着白衫,约莫二十余岁的年纪,女子着红裙,却只有十八九岁,男子英武,女子俊美,两人的面目颇有几分相似。此时那红裙女子显得颇为焦急,不断地向山下眺望着,山风吹得她的衣裙鼓起,如同一朵盛开的芙蓉花。那男子有些无奈地瞧着她:“纤罗,他连信也没有回给姑父,看来是不会回来了。你在这里等了两天了,又有什么用?”那个叫纤罗的女子却丝毫没听进男子的话,只噘起嘴道:“他会回来的,我就是知道他会回来。”“聪弟都走了十年了,哪有这么巧就今日回来?再说你回去等不也是一样。他如果回来了,姑姑难道不会第一个派人告诉你。”男子话音未落,远远的,山道上有两匹骏马疾驰而过,马上的人都着骑装,瞧不清面貌。“定然是四表哥回来了。”纤罗瞬时间绽出欣喜的笑容,转身沿着泥泞的山路疾奔而下,凄风苦雨中山道极为难行,她足尖轻点颇为从容,锦缎绣鞋上竟连泥点也未沾上,瞧得出是身有武功的。那男子微微一怔,赶忙追了过去。待他行到山下时,只见那两人都已下了马,为首的一位年纪大些,面目清朗,正是琅琊王。旁边立着的年轻人却正是阔别多年的刘聪。琅琊王与他们俩都很熟悉,略微一怔便和善地笑道:“南经,纤罗,你们俩也来了。”呼延南经向前走了几步,恭恭敬敬地向琅琊王行过礼。他的家族世代都是匈奴五部的贵族,祖父做过前朝的大司空,父亲呼延贵为匈奴五部大都督,是匈奴五部如今最高的统领。在太陵这一片,没有人不知道呼延家的赫赫声名,就连封地离此不远的琅琊王也要对他们家礼敬三分。呼延南经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呼延家的嫡长子,未来要承袭爵位,因而自幼就被教导得老成持重,然而他唯一的妹妹呼延纤罗却从小尽得家人宠爱,娇贵无比,此时她并不理会哥哥递来的眼色,只围在刘聪身边,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呼延南经只得尴尬地对琅琊王道:“小妹实在娇纵,失礼之处王爷勿怪。”琅琊王哈哈大笑着一摆手:“小孩子家有什么好计较的,纤罗多年未见聪儿,小儿女之间想念一些是难免的。瞧着你们的样子,怕是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吧。”纤罗纵然是泼辣爽利的匈奴女儿,到底年纪还轻,听到琅琊王的话便红着脸嗔道:“王爷说话好没章法,我便是想念四表哥了,多等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南经和纤罗的姑母呼延氏是刘渊的正妻,她生了三个儿子,除了次子刘刈早夭;长子刘和、三子刘隆都是她所出,但她却不是刘聪的生母。然而匈奴家族并不十分讲究嫡庶观念,南经兄妹又和刘聪年纪相仿,自幼就玩耍在一处,感情都是极好的。只是刘聪八岁就入京为质子,从此一别十年未见,想不到纤罗竟星夜相盼,一颗芳心不知何时全都系在这个身在京城的四表哥身上。她几日前无意偷听到姑母和父亲说起四表哥要回来的消息,大喜之下便到并州城外这条必经之路上等候。“是是,本王说错了,”琅琊王心里很喜欢这个小侄女的明丽爽朗,言谈举止间大有撮合之意,望着刘聪的目光也是含笑的,“聪儿你瞧瞧,这个小表妹对你可真是一片真心。”纤罗红了脸,瞧着刘聪头发上沾了水珠,忙把手里的小纸伞撑到他身边。刘聪面上虽带了笑容,动作却十分僵硬,并没有站在伞下,反而退了一步,说道:“多谢南经兄和纤罗妹妹前来接我。”南经瞧着他刻意避开的样子,面色微微一沉,心里有几分不痛快。纤罗却不以为意,只是嗔怪道:“四表哥,你怎么不像小时候一样唤我表妹了?”琅琊王轻轻咳了两声,似笑非笑地望着这几个年轻人。刘聪大是头痛,没想到这个小时候就很缠人的小纤罗长大了还是这么爱缠着自己,他只得接过伞,迟疑了片刻,方唤道:“表妹。”纤罗大是满意,得意地一抬眸,似是挑衅地望着南经,仿佛在对他说:“你瞧见没有,四表哥并没有忘了我。”南经望着妹妹开心的样子,心中的不快淡去了几分,也露出了宠溺的笑容。阿琇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她睁开眼睛,却见一个陌生的侍女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瞧着自己醒来便惊喜道:“公主,你总算醒过来了。”说着便鸟儿似的飞奔着跑出去了。不多时司马颖走了进来,只见阿琇勉力挣扎着要坐起来,便说道:“你身子还没养好,先躺下,不要到处乱动。”阿琇依言躺在榻上,神色却很是憔悴,一张芙面上没有半点血色,她望着司马颖半晌,方才开口问道:“十六叔,贾府现下如何了?”司马颖心下长叹一声,还是将实情告诉了她:“赵王将贾府满门抄斩,已经全都行刑了。”阿琇霎时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虽然她与贾氏有血海深仇,可其实除了贾后外,贾家其他人都待她甚好,她却给贾氏带来这样的灭顶之灾,她心下如何能过得去。司马颖知她心事,宽慰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想得太多。”阿琇几次都是得他所救,最是信赖他不过,当下也点点头,虽然面色还是很差,却对司马颖轻声说道:“阿琇会听话养病的,十六叔快快去上朝吧。”司马颖嗯了一声,却吩咐那个小侍女道:“豆蔻,你好好照顾公主。”豆蔻年纪很小,长得十分俊俏。她性子极是活泼的,瞧着司马颖出去了,便吐了吐舌头对阿琇道:“公主有所不知,王爷如今已不用去上朝了。”阿琇闻言大惊,几番询问才弄清楚缘由。原来司马颖昨日去天牢救她,根本就没有拿到赵王的手谕,他竟是情急之下模写了赵王的字体,又私窃了赵王的印章才把她救了出来。赵王盛怒之下,原本要拿成都王问罪,所幸赵王身边最得力的谋士孙秀几番相劝,这才只收去了成都王所有的兵权,命他在家中闭门思过。阿琇怅然良久,怔怔落下泪来,她何曾想到十六叔为了救自己竟然牺牲了这么多。可豆蔻却只是一脸崇拜地说道:“我们王爷最是行侠仗义,视名利如粪土,有古时候的侠者之风。三年前王爷从外面救回来一位琴师,府里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来历,那琴师与谁也不说话,就在府里一住几年,竟像清客一样被王爷养着。”豆蔻话音刚落,忽听得窗外传来几声琴声,似是有人随手拨弄,虽是寥寥数声,却有绕梁之感。阿琇细听了一会儿,奇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位琴师吗?他弹奏的竟是绿绮?”豆蔻茫然不解:“绿绮是什么?”阿琇道:“绿绮是一把春秋时的名琴,书中说此琴中奏清征,有八音之变,若是奏起《五弄》来,瑰艳奇伟,殚不可识。”窗外人似是听到她的语声,信手弄弦,竟果真奏起《五弄》来。豆蔻不解音律,只觉得窗外人所奏之曲十分悠扬,闻之仿佛如同置身于沐春之中,只觉眼前春光无限,萦抱于山丘之中,澹洋无限。阿琇却听得极是仔细,她身上伤势未好,勉强伏在床沿上听琴,不由自主地吟道:“微风余音,靡靡猗猗。或搂攦捋,缥缭潎冽。轻行浮弹,明婳睽慧。疾而不速,留而不滞。翩绵飘邈,微音迅逝。”窗外人听到她的吟诵,琴音忽止,便是一个清冷至极的女子声音传来:“姑娘也懂琴?”豆蔻只觉得眼前一晃,便有一个白衫女子走进房中。那女子容色并不出众,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还做未嫁的打扮。只是她周身上下都有一股清冷之气,唯有一双剪水双眸瞧着是极犀利的,仿佛一瞥就能把人看透。豆蔻且忙去阻拦那女子:“咳,不得无礼,这是清河公主。”阿琇摆了摆手,示意豆蔻不要无礼。她适才听琴音,只觉奏琴人便是国手,却想不到是如此年轻的一位女子。她强撑着坐起身来,对那白衫女子钦佩道:“我只觉得您弹奏的嵇康的《长侧》这一曲,扣商占角,极得嵇康所谓‘荣耀春风,鸣戏云中’的佳处。”那女子眸底流转了一丝光亮,面上却仍是淡淡的:“哦,你可是会弹琴?”阿琇有些惭愧,轻声说道:“我母亲雅善琴音,幼时常听她弹琴。只可惜后来母亲去世了,也无机缘学过一日。”那女子点了点头,面上的冷意中带了半抹笑容:“你若是愿意学,我可以教你。”阿琇闻言大喜,忙挣扎着起身向那女子行礼,叩拜道:“阿琇拜见师父。”那女子微微点头,也不扶她,便受了她的礼。“你怎么受得起我们公主的大礼,”豆蔻又急又气,转身又去扶阿琇,“公主,您身子还没好,怎么又开始折腾自己。”这白衫女子教琴,与旁人甚是不同。她捧过绿绮,先从认琴开始教授:“琴从上古始,伏羲之琴,独有一弦。神农氏刻桐木为琴,取其中正之音。到尧舜时,定琴为五弦,取宫商角徵羽,暗合五行。到周文王时,拘演周易,误得六爻之数,于是增为六弦。”她略一顿,见阿琇听得认真,便问道:“你可知道为何今日都用七弦之琴?”阿琇想了一瞬,回答道:“商纣暴虐无道,武王伐纣,又增一弦,增的便是武弦。”白衫女子很是满意阿琇的聪颖,却不愿夸奖徒儿,只点头道:“君臣文武,各安其位,这是先人造琴之理。你既然学琴,首先便要明白琴理,嵇康说,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如果弹琴之人,不通琴理,不立身德,是不可以学琴的。”这竟不是在说琴,而是在说做人了。阿琇闻言肃然,将师父的话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那女子授完琴理,又说道:“琴有七弦,徽为玉做。我便名叫玉徽。”阿琇心中牢牢将师父名字记下,只觉得她连名字也用琴取,果然是爱琴如痴。玉徽不知她心里转过这么多想法,又指着琴头对阿琇道:“琴首分上山下泽,上有岳山,下有龙池凤沼。”阿琇忽然插口道:“山为艮,泽为兑,艮上兑下,岂不是损卦。”那女子想不到阿琇小小年纪对易理颇为精通,有些惊讶地望了她一眼。阿琇解释道:“十六叔说易理通人理,要常存天人之念,于是便教我学易。”“上山下泽,山泽为损,确是损卦。君子宜增宜损,有满有虚,这是告诫世人不要过于惩忿窒欲,要常有惕惕之心,不招损至。王爷能悟出这个道理,便不是寻常散淡之人。要是人人心存天人之念,天下便能太平了。”玉徽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抬起头来,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如今的世事,就如同煮沸的大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王爷是明智之人,及时止损。”她说着忽然有些沉默,伸手抚了抚琴首出了会儿神,又道:“只不过传世有名的善琴者多半并无善终,也许就是招了损至。世上之事,过于高洁的常容易被世人所污,不如下里巴人,更合世情吧。”阿琇瞧着她忽然泪盈于睫,仿佛是触动了什么心事。曾经显赫一时的匈奴人,经过汉朝时期的几次大战,到了东汉初年就已经分裂为两支。北支远走漠北,南支南下归附汉朝,迁居到河套地区。到了三国时,魏武帝又将南匈奴分为五部,安置在并州。刘渊的祖上便是迁居到了关内的匈奴贵族,他今年已经年过五旬,但自幼就接受了良好的汉族教育,饱读诗书经典,一举一动已与汉人无异。居移气,养移体,多年优越的生活已经磨去了他作为匈奴人马上骑射的彪悍体格,略显发胖的腹部更符合汉人“老来宁做富家翁”的传统,唯有那股发梢结成的小辫,能显出他还有几分驰骋草原的匈奴血统。要说他的确生不逢时,没有赶上匈奴最辉煌的时代,从未享过一日马上驰骋、草原长歌的祖上荣耀。反而因为他父亲刘豹是五部都督,咸熙年间就让他客居京城做了八年质子。刘渊年轻时相貌堂堂,身材魁梧不凡,驸马王济与他交情甚好,几次在先帝面前推举他统兵。可老齐王司马攸却甚恶匈奴,常在先帝面前进言道:“臣观刘渊虎视狼行,非池中之物,不会久居人下。陛下不除刘渊,臣恐并州不得久宁。”先帝是个猜疑心很重的人,自从听了齐王进言说他“虎视狼行”后,就认定他有反骨,甚至要取他性命。多亏王济与琅琊王拼死相保,他才算存了条性命。父亲刘豹去世后,他苟延残喘地回了匈奴,然而还是被先帝压制,让他父亲原来的副将呼延贵做了五部大都督,他只委委屈屈地做了个北部都尉。刘渊在呼延贵帐下十分恭顺,事事都以呼延贵为先,后又娶了呼延贵的妹妹为妻,从未有一事违背。呼延贵起初对他还有几分忌惮之心,瞧着他还算恭顺便也作罢,直到两家人成了亲家,这才前嫌尽释,从此便亲如一家人。到了太熙年间,今上即位,贾后掌权,便又让匈奴五部大都督派质子入京,呼延贵膝下只有独子呼延南经,夫人兰氏日夜啼哭,哪里舍得送去。刘渊得知了妻舅的烦恼,一拍胸脯毫不犹豫地就送了自己的小儿子刘聪入京,顶替了呼延南经。从此之后,呼延贵简直把刘渊当亲兄弟看待,感情更亲密几分。今日刘聪归来,刘渊并未如何重视,反而是呼延贵一早就来到了刘家,他一进门便见着刘渊坐在胡床上,捧着本书在看。他不免抚了抚半是花白的胡子,乐呵呵地对刘渊道:“元海,今日你的小儿子回来,你倒是安坐在家里适宜得紧。”刘渊一眼瞧见妻舅夫妇都来了,忙让了座,口中寒暄道:“小儿顽愚得紧,怎敢惊动兄长一家。”按照匈奴习俗,女子并不需避让客人。刘渊的妻子呼延氏四十余岁了,仍是保养的极好,柳叶眉挑得入鬓,嘴唇却极其薄,处处都显出几分精明和干练,除了身材微微有些发福外,望去如同三十多岁的人。此时她穿了一件莲青色的夹袄缎袍,迎上来几步,先给嫂子兰氏斟上了一杯酪盏。呼延贵随意摆了摆手,拣了庭中的正席坐了,只道:“你不着急,却不知道我家里有个人可要急坏了。”正说话间,就听到纤罗的声音在门口脆生生地响起:“爹爹,你又在背后说人家坏话了。”她一手携了南经,一手却挽着刘聪,走进门来。刘渊一看他们这个阵势,反倒愣住了。刘聪看见父亲的胡子花白了大半,忍不住心里一酸,跪下磕头道:“儿子见过父亲。”刘渊十年未见这个小儿子,此时见他长得和自己一般高了,面目清秀俊雅,离别时稚子小儿如今长成了英俊潇洒的青年,他心里虽喜,面上却不带半分,厉声道:“给你寄信过去,竟然耽误了这么久才回来,你大哥如今在朝里捐了官做,你三哥也知道帮你姑父带带兵,只有你终日无所事事,真是越大越不成器了。”呼延贵笑着圆场道,“孩子还小,莫要这么苛责他。我那不成器的二弟如今都成家立业,却也还是个不懂事的人,和儿他们哥三个都是成器的。”刘聪只低下头瓮声道:“儿子知错了。”“姑父,表哥才回来你就这样凶他。”纤罗却不满意了,她转头对刘聪道:“表哥,我带你去看我养的黄骢马可好?”刘聪向庭上一一看去,转头只见呼延氏站在庭中,纤罗的母亲兰氏坐在一旁,母亲张氏却不知道在哪里,便说道:“我还要去看望母亲。”呼延氏和兰氏忽然都变了脸色,纤罗面上露出伤感的神情,迟疑道:“表哥,你母亲……”刘渊打断了纤罗的话,淡淡地吩咐道:“那你就去后面看看吧。”刘聪星夜兼程地赶回来,最想念的就是慈祥的母亲,此时见众人神色有异,二话不说就向后厢房冲去。“唉,你们怎么这样!”纤罗瞧瞧姑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瞧见母亲兰氏对自己直摇头,一跺脚追了上去。“老爷你瞧瞧,他回来竟像眼里没我这个人一样。”呼延氏忍不住发作了,当着哥哥嫂子的面也并不客气。呼延贵忙道:“聪儿刚回来,一时没认出你也是有的。”刘渊只笑笑不语。呼延氏对哥哥不满地皱起眉头,又说道:“要我说哥哥还是要管教一下纤罗,哪里能让一个姑娘家到处跑来跑去,对她名声有损。”兰氏听她说到自己的女儿,顿时涨红了脸,就要出言反驳几句。呼延贵却不以为意:“我们匈奴的女子,就要洒脱天性才好,不用讲汉人的那些臭规矩。”刘渊瞧着妻子牙尖齿利地就要抬杠,忙解围道:“和儿明天就要迎公主回来了,念珠,你且去把京中送来的香料都准备好。也拿给嫂子看看。”南经也替她们解围,便对兰氏说道:“母亲,我们陪姑母一起去看吧。”呼延氏和兰氏这才作罢,自去了右边的厢房。呼延贵望着妻子和妹妹的背影,却拍了拍刘渊的肩膀笑道:“老弟,我们怕是又要亲上加亲了。”刘渊心中一动,瞬时想到适才纤罗对刘聪的神情,心里明白了几分。他自然乐意的,呼延贵只有纤罗一个女儿,格外宠爱,若是刘聪成了他的女婿,以后在匈奴一族中大是有前途可为。但他恐怕呼延氏会反对,呼延氏对张氏颇为不满,也不喜欢这个小儿子刘聪。相比起小儿子,呼延氏显然更希望自己的次子刘隆娶到哥哥的宝贝女儿。刘渊为人谨慎,于是对呼延贵说道:“和儿和隆儿也比纤罗大得不多,他们从小就相处得来,不知道兄长的意思是……”呼延贵很是不满地一摆手:“和儿如今已经娶了公主,难道让我的纤罗做侧室吗?至于隆儿,实在和纤罗性子不合。还是聪儿更得纤罗喜欢,就聪儿好了。”刘渊放下心来,他与呼延氏夫妻多年,深知呼延氏的脾气,若是她认准的事,自己越坚持她便会越强烈地反对,到时候阻碍更多。他于是犹豫了一下,说道:“此事还要与念珠商议商议。”呼延贵什么都满意这个妹夫,就是不喜欢他有点迂腐的汉人气息,当下便说道:“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去和念珠说的。”后院的几间房门都是紧闭,刘聪一时愣住,不知道母亲在哪间房中。纤罗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她不敢抬眸看着刘聪,小声说道:“表哥,在右首那间。”刘聪心里顿时浮上些不好的预感,他快步走到门前,整了整衣襟,轻声说道:“母亲,聪儿回来了。”房内却无任何回声。纤罗心下不忍,颤声道:“表哥,你自己推门进去看吧。”刘聪轻轻地推了一下门,房门却没有上锁,吱呀一声便开了。里面黑漆漆的,一股呛人的烟尘味扑面而来,里面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住了。他心里大是惊疑,急行几步便往里走去,不留神磕在了桌角上,险些绊了一跤。纤罗无法,捂着鼻子也走进屋子。却见刘聪呆呆地站在桌前,神情木然地盯着桌上的木牌,像个木桩一样一动不动。那木牌上只有短短的六个字:“爱妾张氏之位。”他只瞧着那木牌上的字发怔,母亲半世辛苦,始终郁郁寡欢,到底也不过只得了这六个字。纤罗瞧着刘聪攥紧了拳头,指节都发白,心底暗暗惊骇,她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柔声说道:“表哥,姨娘已经走了三年了,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母亲是怎么死的?”刘聪过了好半晌方才开口,声音却完全嘶哑了。随即疑云便浮上他的心头,母亲虽然性子爱静,却并不体弱多病。怎么会好端端四十岁刚出头就去世了。他想起了对自己母子一直都不友善的大娘呼延氏和三哥刘隆,眼眸里更是浮起浓浓的疑色。纤罗瞧着他神情狰狞,心里也有几分惊怵,轻声说道:“四表哥,你不要乱想,过去三表哥虽然不懂事,可是姑父一直约束着他,不让他乱闯后院。他并没有冲撞了姨娘……姨娘是生了重病死的。你走了之后姨娘一直闷闷不乐,总是念叨你的名字。姨娘临死前我偷偷来瞧过她,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望着我直掉眼泪。”她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姨娘当时一直指着那个箱子望着我,大概是让我告诉你给你留了东西。”张氏的居室内所有的东西都按她生前的状况摆放,乌木的八步牙床上漆已脱落大半,牙床旁摆了一个绿沉漆的榆木妆台,上面覆了厚厚的一层灰,妆台边堆了几个藤条编的簏箱,最上面一只上挂了把铜锁,看上去已有很久没有被人碰过了。刘聪略一思忖,回想起小时候母亲的举动,伸手便拉开妆台最底处的一道小屉,里面果然有把黄铜钥匙。他轻轻将钥匙插入锁眼,腕上略使力,那锁便嗒的一声,竟是开了。刘聪打开箱子,顿时怔在那儿,箱子里满满的都是母亲为他做的衣服,从八岁开始的每年都有一件,他数了数一共有八件,想来是一直做到他十五岁时穿的,那大概正是母亲去世的那年。每一件都是母亲亲手缝制,针脚细密,显出母亲的一片良苦用心。他几乎可以想象母亲是怎样在这间小屋里用她全部的心力给远方的儿子做一件衣裳,年年她都盼望儿子能穿上她做的衣服,可年年希望都会落空。他一去十年,哪里能想到母亲这十年所受的煎熬困苦。箱子最底端,是一张薄薄的笺纸,颜色已有些泛黄。纤罗见他瞧得怔住,忍不住好奇地凑上去看,却见纸上是天田十五几个大字,笔法幼稚,一望可知是孩童发蒙时临的大字。笺纸的角上却画有一支墨梅,寥寥数笔,筋骨可见,馨香如闻。她不由好奇道:“表哥,这是什么?”母亲,母亲。他心里默默地念着,他怎么可能忘记,脑海中回忆起十多年前的一个冬日,也是这样寒冷的午后,地炕烧得半热,母亲就坐在牙床上绣花,自己一笔一画地在矮几上写字。外面是大哥他们在雪地里嬉戏,父亲对大娘生的三个哥哥都是极好的,每日师父授过课后,父亲就常带着他们嬉戏玩耍,可对他却很少正眼瞧上一眼,连来母亲这里也是极少的,他们母子二人便这样在众人的忽视中生活,几乎无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外面的笑声阵阵传了进来,他羡慕地几次往窗外去看,浓浓的一大滴墨汁滴到纸上也不知道。母亲画着淡淡的妆,五官精致柔和,她瞧着自己弄脏了笺纸也不生气,只是拿过笔轻轻描摹几笔,那一滴浓浓的墨汁就变成了一支含苞待放的梅花。在小小的孩童眼中,那是世上最神奇的图景。“为什么?”他攥紧了手中的笺纸,极力克制着自己,可一双眼眸却成血红之色,这十余年来所有的恨如同被揭开的伤疤,乍然到了皮肉分离的地步,他只觉得伤口上的痛意翻腾而蔓延开,丝丝寸寸,都怨愤到了心里。他沉声道:“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是姑父不让我们写信告诉你。”纤罗低声道,“他怕你在京中心神不宁。”“可她是我的母亲啊,”刘聪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他的眼里没有泪,只有深深的痛苦和连绵的恨意,“哪怕她的出身再卑微,在这个家中再没有地位,她也是我的母亲。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连她做的一件衣裳也不寄给我,连她过世了都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