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有女献容

赵王惯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既然听从了司马颖的主张,便大张旗鼓地开始为皇帝选起继后来。朝中依附赵王的亲贵大臣虽多,可听说是把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做皇后,个个都开始寻找托词,不是这个说女儿已经定了亲,就是那个言道女儿身有顽疾不可侍奉天子,竟把这“天大的荣耀”当作洪水猛兽般。赵王忙了数日毫无所获,气得嘴角起了几个火燎燎的水泡,实在是上火得紧。

赵王最信任的谋士孙秀,今岁刚过不惑之年,他出身本来寒微,自幼就丧了父母,几番辗转投亲,终于来到京城投身在赵王府里做了个秉笔小吏。然而他生性爱读书,也通一些权谋之道,因缘巧合竟然投了赵王的眼缘,渐成了赵王身边第一要紧之人。

这日他刚到赵王府上,就听书房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他迟疑了几步,悄声问门外的侍女:“里面这是怎么了?”那侍女吓得不轻,低声道:“这是王爷今日摔的第五个茶碗了,孙先生赶紧进去看看吧。”

屋外一问一答,屋里的赵王已经听了个分明,高声道:“是俊忠[孙秀,字俊忠]吗?赶紧进来。”

孙秀微一整衣冠,换了一副淡然的笑容,踏着步子慢慢进了屋子,只见屋中一片狼藉,乌檀描金的案几上横七竖八地堆着些文牍,数个精致如玉一般的越窑茶碗在地上摔得粉碎,赵王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纸笺,瞧上去气得不轻。案几旁还立了几个侍者,个个都吓得发抖。孙秀接过纸笺读了读,只见是司徒王衍写来的一封信,信中说自己的小女儿已经许配给了中书令裴淼的公子,恐怕不能入宫侍奉天子,言辞虽然恳切,但推托之意一望可知。

孙秀扫了一眼信,心中已是明了赵王生气的缘由,这恐怕不是赵王收到的第一封辞信了。他想了一瞬,忽然笑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衍此信实在是推得好!”

“喜从何来?”赵王的脸上有了几分阴郁,没好气道,“王衍这老儿,若不是孤王保了他,就凭他和贾家是姻亲这一条,他现在连命都没有了。孤王把他从一个小小的车骑将军升做司徒,他现在居然还敢来应付孤王。”

孙秀摆了摆手,那几个侍者如释重负地赶紧出去了。他心里盘算了一下关节,缓缓道:“以小臣看来,琅琊王家已经出了许多亲贵,渐成王爷掣肘,不可更贵了。”

赵王的双眉微微挑起,心中若有所思。

“何况王谢两家,历来都属高门,若再出一个中宫,日后要成为王爷的心腹大患。”孙秀瞧着他有所意动,劝说道:“除此之外,若要在朝中大臣中选一个依附王爷之人,恐怕齐王淮南王他们都要齐力反对。可若要让他们推选,那断然会对王爷不利。”

赵王沉吟道:“依你这么说,竟是无人可选了?”

孙秀不紧不慢道:“王爷可还记得泰山羊氏?”

赵王皱起了眉头:“你是说羊瑾老儿?他当年做过尚书右仆射,倒算得上是名门。只是羊瑾老儿当年就十分的古板不化,先帝也十分厌他。”

孙秀轻描淡写地解释道:“羊瑾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如今他儿子羊玄之刚刚入京任光禄大夫,只是个闲职而已,与朝臣并无什么瓜葛。他有个女儿,今年十六岁,去年被贾后选入宫中做过女官,相貌仪礼都是上佳。”

赵王想了一瞬,心知羊氏家世单薄,如果入主中宫,也更容易掌控一些,而且齐王他们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他心中满意了十分,只是口中仍然道:“如此说来,此女也可为人选。”他转念一想,又说道,“这个羊玄之可与你有何瓜葛?”

孙秀跟随他多年,素知他性情多疑,当下不敢隐瞒,跪下诚惶诚恐道:“小臣不敢瞒过王爷,羊玄之的岳丈孙旂,是小臣的族叔,小臣并不敢瞒私。”

赵王点了点头:“起来吧,你既然如此剖清,孤王自然信得过你。”他心中大事已了,当下轻松了几分,转头见桌上还有两盏热茶,便吩咐道,“这是巴蜀今年新晋来的白鹤茶,你尝尝看比匈奴人的酪盏如何。”

孙秀细细地品了一盏,却说道:“小臣觉得酪虽香甜,却腥气得紧,不如茶中苦尽甘来的滋味更胜一筹。”

苦尽甘来。赵王细细地品味了这四个字,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

鸿胪寺很快就择定了新后入宫的日子,上奏道:四月十七便是吉日,可宜天子嫁娶。

到了十七这日,新换御前黄门令汪箧前来荼菽殿传旨时,阿琇方知此事。她本已对朝政全然不关心,便在白袖和豆蔻的细心装扮后,径直往太极殿去。

一路乌亮的金砖地被擦得可鉴人影,这条路她已经走得很熟悉了,这一次她走过时忍不住向玉阶下望了望,外面是数十株繁丽似锦的桃花,植在青州送来的一长排玉眼瓮里粉霞蒸腾如锦一般。上一次来这里时,宫里的主人还是贾皇后,而她还是与东海同站在玉阶下待嫁的新妇,一转眼这里已物是人非。

远远地东阁门外,进了一辆桃红锦幄的四望车,一概雕金砌玉,华贵无比,红色云锦上遍绣仙草云鹤、方胜鸾雀,更显富贵异常。按照国朝之制,皇后当从太极门抬入,续娶的中宫只能从东阁门抬入,但纵然如此,这卤簿也是阵仗惊人的,数百人的大卤簿在前行,各执五色凤起,后有数十人的小卤簿在后,手捧各色金器珠宝,都是珠玉盈翠,晶光闪闪,阿琇站在殿外瞧去,只觉远远而来的车行马队竟如行云般源源不尽,铺得皇城里一片霞光。

车驾到了东上阁外便停住了,站在太极殿外的九卿之首的司徒王衍朗声道:“羊氏之女,有母仪之德,窈窕之姿,如山如河,宜奉宗庙,永奉天祚。”

阿琇恍然只觉得这姓氏有些耳熟,她还未及多想,只见那四望车上便走下了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身着胭脂红的闪缎袆衣,皆是金线绣了凤纹,远望去金光闪闪。她头上戴了十二钿的凤钗步摇,每走一步,那步摇上的小金凤便轻轻地啄一下,十分的显目。待她行到殿前,阿琇此时方才看清她的面目,鹅蛋脸,细长的凤眼,却不是羊献容是谁。

两旁文武皆屏息静气地跪了下来,阿琇如遭雷击一般,定在那里动也不动,豆蔻悄悄拽了她好几下,她才如梦初醒地跪了下来。

皇帝早已在太极殿中的西阶上坐定,他不知为何脸色蜡黄,远远瞧去一脸病容。整个人浑浑噩噩地坐在那里,好像一个提线木偶任人摆布。羊献容缓步踏入殿中,在皇帝面前俯首拜倒,便有女长御为她披上幜衣,皇后先拜后起,皇帝后拜先起,两人行过拜礼,只听殿外王衍赞道:“礼成。”

文武百官便山呼海啸一般直呼“万岁”。

阿琇定定地站在殿外,瞧着父亲身边端坐着的羊献容,方才十六七岁如花的年纪,一双清亮晶莹的眸子如黑色的玛瑙一样光彩熠熠,只是此刻她面上没有任何神情,整个人若一枝水仙,盈盈端坐,不染尘埃,更映衬得她身旁的皇帝身形臃肿,面目老态。而她发流如云的鬓边似乎簪了朵白色的芍药花,在满身如烟霞般的红色中,那抹白色却更引人注目,清丽得让人不忍去看。

皇后行过了大礼,接下来便是与皇帝行同牢之礼。女长御捧上了牢盘,献容眉头紧锁,任由那女长御伸箸喂到面前。

阿琇突然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与此同时站在殿中的汪箧也尖着嗓子喊了起来:“什么东西烧着了?”

顿时众人都向殿中望去,只见羊献容惊惶地站了起来,她那件鲜艳的幜衣上不知何时竟起了火,那幜衣本就是丝绸而制,最是易燃,瞬时火势便蹿了起来,她惊恐不已,转眼间已被烈焰围绕。皇帝就坐在她身旁,见状顿时吓得呆了,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惊变迭生之际,一时众人都被烈焰所吓,都不敢近身。阿琇见势紧急,几步便冲进殿内,却见那女长御傻呆呆地立在献容身前,便一把推开了她,她近身就去拽献容身上的幜衣。也不知那女长御是如何给献容系的颈带,竟然在脖上扣了死结。司马颖见势,抽出长剑便抛了过去,叫道:“阿琇。”

阿琇应声接过长剑,轻轻一划,只见那宝剑削铁如泥,顺手就划断了献容脖子上的金丝颈带。她伸手一拽,那着了火的幜衣便抛在地上,此时皇后的凤冠霞帔也燃了火苗,阿琇情急之下脱下自己的外袍去扑她身上的火苗。这时赵王也反应了过来,指挥着吓傻了的几个内侍赶紧给皇后扑火。好不容易将火焰完全熄灭,却见献容的头发衣服都被烧得乱七八糟,尤其是洁白的玉颈上已经烧得焦红一片,看上去伤势不轻,她受了惊吓,双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殿中顿时乱成一团,御医宫人都围了上去给皇后治伤。司马颖见皇帝也吓得不轻,便悄悄命人先扶着皇帝回去。赵王气得发晕,大声呵斥道:“好好的怎么会烧成这样,到底是谁办的好事?”

齐王冷笑着望着赵王,权当是看好戏。

阿琇见许多人都围着献容,便松下一口气来。她此时站在一旁,才觉得手腕上火辣辣地疼,她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腕上被灼伤了好几条火痕,看上去甚是狰狞。司马颖慢慢走到她身旁,低头看了看她的伤势,皱眉道:“我去叫个太医来给你看看。”

阿琇慌忙拉住他:“十六叔,不用了。让太医先给献容诊治要紧。”

司马颖望了她一眼,与一个太医耳语几句,不多时便过来递给阿琇一瓶碧色的药膏:“你且将这个抹在腕上,若养得好该不会留下疤痕。”

阿琇感激地依言接过,她将那碧绿色的药膏轻轻抹在伤口处,果然触手冰凉,一时间疼痛减轻了许多。

“你识得皇后?”司马颖想了一瞬,终究还是开言问道。

“她是我的献容姊姊。”阿琇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司马颖依旧皱着眉,神色却缓和许多,只低声道:“以后可不要这样不管不顾了,惹祸上身的事还是少管为妙。”

他话虽说得严厉,可阿琇心知他是关心自己,心下不由一暖,顺从地“嗯”了一声。

司马颖的注意力却从阿琇身上转移到一旁。阿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瞧见原本站在赵王身后的谋士孙秀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一旁,他伸手捡起了地上那件烧得半焦的幜衣看了看,顺手掖进怀里,却又几步踱到汪箧身旁,似笑非笑道:“皇后娘娘出了这样大的事,黄门令不需要给王爷一个交代吗?”

他此言一出,汪箧顿时吓得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赵王一腔怒火顿时都发泄到他身上,一脚踢在汪箧身上,将他踢了一个跟头:“滚出去。”

孙秀躲开滚倒在地的汪箧,往旁边闪了一闪。汪箧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却和适才给皇后端牢盘的那个女长御撞了个满怀。那女长御顿时呆若木鸡,她偷偷地去瞥齐王,却见齐王看也不看她一眼,鼻中重重哼了一声。

赵王的目光正好扫到他二人,气更不打一处来,指着那女长御和汪箧喝道:“都给我拖出去,打死。”

隔日里阿琇独自去昭阳殿拜见新后,却见羊献容已经换过了日常起居的一件藕粉色的绣樱双裙,唯有脖子上缠了厚厚的织锦缎子,远远就能闻到淡淡的药味。

献容不似贾后那样爱奢,但纵然如此宫装也是极为繁复而华丽的,两寸余阔的堆绣金线双凤缠枝纹滚满了袖口,长长的凤尾图案一直逶迤到裙角,她端坐在凤榻上,衣饰妆容皆是细细描过的,十分的精致端庄,可瞧着却如个木头娃娃,总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阿琇被侍女引得进了暖阁,只见内室中的奢侈用度多半都被移去了,侍奉的宫人也减少了许多,唯有一道珠帘横阻在凤榻前,这珠帘上的珍珠都是自东海贡来,最难得的是颗颗一样浑圆大小,光晕鉴人,这样万金难求的珍宝想来还是贾后时留下的。献容见着阿琇进来,慌忙便站起身来,就要向前迎去,可她身边的黄门冯有节扶住了她,让她一步也动不了。

冯有节是昭阳殿新换的黄门,他面净无须,一副精干历练的模样,瞧着阿琇站定在珠帘外,便尖声道:“清河公主前来拜见皇后娘娘。”

献容面红耳赤,便要制止阿琇行礼,可冯有节的双臂何等有力,他双手搀扶着献容的双臂,却叫她一步也动不了:“昨日汪箧公公已经遭了难,公主可不能让老奴再难做人了。”

阿琇迟疑地抬起头,望着近在咫尺的献容,却见她一双凤目睁得大大的,全然只是欲哭无泪。她又看了一眼四周宫人纵然都低了头,却全然都是兴致勃勃瞧着好戏的神情,心里不免更为献容可怜,“母后”两个字在口中好一阵纠结才终于轻轻吐出。

冯有节见阿琇行了礼,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对皇后道:“今日既然公主来行过礼了,老奴就先告退,明日再来看望皇后娘娘。”他貌似恭敬,可一躬身便往外走去,却哪里真等献容的首肯。

羊献容瞧着冯有节远去的身影,仿佛才回过神来,她瞧了眼珠帘外的阿琇,轻声道:“其他人都退下吧,阿琇,你陪我出去走会儿。”

她身旁的宫女兀自说道:“冯公公吩咐了,皇后娘娘不论去哪里我们都要跟着。”

献容目中露出一丝无奈的神情,却见阿琇皱了皱眉头,她身旁的白袖见状便厉声道:“这昭阳殿里,谁是主,谁为奴,你们还弄得分明吗?连皇后娘娘的吩咐都不听,都要打发到永巷去才行?”永巷是禁宫中关押犯了罪的宫人的处所,这些宫女一听,都吓得马上跪下磕头,口中告罪连连。献容性子温和,也不欲责罚宫人,只道:“罢了,你们且退下就是了。”

白袖知趣地领着宫人退了下去,亲自在门口把守。献容有些羡慕地望着白袖的背影,叹了口气道:“身边有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宫人真好。”

阿琇望着献容,叹了口气,说道:“皇……”她语塞了一瞬,只听献容轻声说道:“你还是叫我献容姊姊吧。”

这句话却与去年在宫宴上两人初见面时说的一模一样,一时两人都想到了当时的场景,不由都会心地笑了起来。阿琇又说道:“姊姊要是想找个贴心之人,何不从家中寻找。从前服侍过的人知根知底,到底放心些。”

献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面色也好了几分,挽过阿琇的手,轻声道:“昨日多亏你来救我。”

阿琇道:“我们姐妹之间何必说这样的话,若是我遇到此事,你也会一样救我。”

献容心中感激:“这个自然。”

阿琇盘算了一宿,心下默默思忖,终究还是决定将心中所疑说出:“姊姊不觉得昨日的火起得奇怪。”

献容目光闪动,神色惊疑不定。

阿琇说道:“昨日我靠近你时,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硝粉气味,后来等火扑灭之时,却又闻不到了。”

献容倏然而惊道:“难道是有人……有人故意害我?”

阿琇摇头道:“我也想不出是谁所为,只是昨日你脖颈上的幜衣丝带系得奇怪,竟是扣的死结。若不是十六叔抛剑给我,我是断然难解开的。”

献容一下子站了起来,咬牙道:“难怪赵王昨日要处死那个女长御,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来害我?”

阿琇沉吟道:“恐怕不止那个女长御,就是近身侍候你的汪箧也难逃干系。赵王虽然性子暴躁,却也不是胡乱杀人。”

献容只觉得浑身发冷,从未想到这样富丽堂皇的宫里竟如此阴暗怕人,声音也有些发抖:“在宫中生存,竟似如履薄冰。”

此时门外白袖忽然高声道:“皇后娘娘正与公主殿下说话,汪公公有事需要奴婢禀报吗?”

阿琇与献容相视一眼,顿时会意,两人向长窗外看去,只见那窗外有人影闪动,似是有人在听她们说话,阿琇于是朗声说道:“皇后娘娘,今日景色正好,儿臣陪您去外面走走。”

献容也提高声音道:“甚好。”

两人相视一笑,似是互相鼓励一般,携了手缓步向殿外的小花园走去。

洛阳本就以牡丹闻名,此时正是花开时节,花园中遍植牡丹,姹紫嫣红,煞是好看。其中最为显眼的莫过于几盆白牡丹,花瓣洁白似玉,上有金线万缕,阳光照耀下,玉瓣上金光点点,曜人眼目得紧。两人既知道有人一直跟着她们,索性就真好好赏起花来。

这花阿琇在宫中见得多了,并不稀罕。献容却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名品,她颇有些欣喜地凑近去看,目光清亮明澈,只道:“你来瞧,这宫里的花都和外面的不太一样呢。”

阿琇微笑道:“这是宫里专门培植的金线玉状元,原本是从前汉宫中传下来的一株孤品,相传是合德飞燕姊妹所莳养。先帝喜爱这花的玉色洁白,便让人移栽到昭阳殿来,只是此花莳养起来十分不容易,遇寒遇炎都容易枯萎而死,贾后甚爱此花,专门设了莳花所,一年四季都有专人莳养,每一本都价逾千金。”

献容本听得津津有味,听到贾后的名字却忽然黯淡了神情,颓然闭目道:“宫里的东西,都是这样名贵,直叫人碰也碰不得。”

阿琇知她触动心事,轻轻拉了她的手,低声道:“献容姊姊。”

献容身上披了一件绣百蝶的平金羽织就的斗篷,她站在百花丛中,微微侧着头,鬓角几缕碎发微微被风吹起,露出了细细描过的青黛眉峰微微蹙起,恰如远山翠色一般,含着淡淡的愁色,轻声道:“我若知道会有今天,当日就不随爹来洛阳了。”

“我在上党的时候,过得那样自在。”她望着不远处天上飘过的白云,嘴角浮现出一缕淡淡的笑意,似是陷入了回忆中,她缓缓道:“阿琇,你看到过上党的云吗?比这里更白几分,高高地飘在天上,美得像画一样。”

阿琇微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忽然献容止住脚步,一指前方道:“你看那儿。”阿琇定神看去,只见前面不远处的花圃中,有一男一女并肩而立,似在喁喁细语。

献容忽然促狭地一笑,拉了阿琇的手,轻轻地走到树后。两人凝神细听,那男子叹了口气道:“平阳,你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吧。”献容与阿琇对望一眼,这男子是之前在贾后寿宴上见过的豫章王司马炽,那女子该是王衍的女儿平阳郡主了。阿琇暗暗奇怪,这两人已有婚约,为何还要在宫中偷会。可献容心中了然,近来宫中巨变,王衍何等狡猾,存心观望,竟是称起病来,二人也因此无法完婚。

平阳低声抽泣道:“父亲一直病着,我……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本就生得柔弱纤细,此时哭了起来,更是楚楚可怜。司马炽怜惜地望着她,目中都是深情。他忽然伸出手牢牢地握住平阳的手:“平阳,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负你。”平阳双手一颤,却是任由他握紧,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两人一时默默而立。

献容与阿琇瞧着他们的情景,心中都是感动,两人悄悄地走出去很远,献容忽然问道:“阿琇,你有心上人吗?”

阿琇心下大是尴尬,隔了良久却轻轻点了点头。献容一下子来了兴致,兴致勃勃道:“说说看吧,你的心上人是什么样子?可是高大英俊?他待你如何?现在在哪里?”

她一连串问了许多个问题,阿琇一壁想着刘聪的样子,忽然红了脸,唇边却带了一丝微笑,轻声说道:“他个子并不算十分高大,也并不如何英俊,但却很是温和,脸上常带着笑意,我常常寄信给他,每次想起他,便觉得心里安定得紧。”

献容细细地回味着阿琇的话,面上乍喜乍悲,露出一丝迷离的神色。

宫中也许是世上明争暗斗最多的地方,却也是这个世上最健忘的所在。曾经权倾天下的贾后死后还不到数月,人们就好像彻底地忘了这个人和贾氏背后的荣誉与耻辱,仿若只是琉璃宫壁上的一点水痕,轻轻一拭就毫无痕迹。

赵王与齐王明面上在朝堂上联手处理朝政,两人平起平坐、言谈皆欢,可暗地里各自笼络了自己的人都在较劲。齐王与淮南王交好,事事同进同退,大有联盟之意;赵王麾下自有一批将领追随,还有成都王司马颖这个侄儿支持,看起来虽是势薄,但自从羊献容入主中宫,两派便算是平分秋色,朝堂上一时风平浪静。

然而未隔几日,赵王便鼎力推荐皇后的外祖父孙旂出任衮州刺史,区区一个刺史论起官职并不算高位,何况孙旂本就是武官卫尉出身,军功甚多,此事无论如何也没有驳回的余地。

可齐王却如吞了根刺在喉中,直恨得牙痒痒。说起来都怪衮州这个地方十分要害,它横阻在冀州和豫州之间,向东南扼住了通往洛阳的要道,往北就隔着黄河和豫州相望,向西控住了鄢陵,从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齐王的兵力都屯在徐州,赵王此举不亚于在齐王头顶上悬了把利刃。赵王心知齐王不满,便让日前齐王曾推举过的左氏女为美人,一并入宫,迁入芙蓉殿居住,算是给齐王一派的一点弥补。

齐王的府邸在洛阳以西,先帝从西市辟了一大片田舍赐给了嫡亲的弟弟——已经过世的老齐王司马攸。那时候现如今的齐王还小,尚不知自己的父亲得了这样好的田地为何还那样生气,终日里只是闷在屋里足不出户。先帝赐了宅地却不建府邸,世人都称老齐王贤德,然而贤德的王爷多半是不会活得太久的,老齐王因为小事触怒了一位老太妃,先帝大为震怒,老齐王不久就郁郁而终了。

如今的齐王性子绝不肖其父亲,他不仅把齐王府修得越来越高,甚至高到差不多与皇城齐肩,屋舍殿阁绵延数十里,府内遍是奇珍异宝,美人如云,常有丝竹之声飘出府来,路过的人都能听到齐王府整日不绝的乐声。

淮南王司马允和豫章王司马炽还是第一次来到齐王府,夜里府里掌了灯,几个白衣美婢撑了四角鎏金的风灯袅袅亭亭地来迎他们,一路从回廊走到花厅,只见春风徐徐,拂得柳丝如舞,远处歌声阵阵传来,清凉至极,令人心神俱宜。

司马炽瞧着回廊里一路上都有捧着竹花提篮的婢子,捧了一篮一篮的玉簪花穿梭来去,他不由奇道:“这是在做什么?”

领路的美婢抿嘴轻笑道:“这是我们府里要做花露了,摘了最新下的玉簪花,一朵朵只选最嫩的几瓣,九蒸九晒,方得小小一瓶。王爷别瞧着摘得多,最后能用的怕没有二两呢,真要做了够用的,怕得做上几个月去。”

“做瓶花露如何用得了这样多?”司马炽兀自不信。

只听那美婢道:“这有何用不了的,府里姑娘梳头、婢子妆面,都要用上许多。”

跟在后面的淮南王一怔,插口道:“这只是给下人用的?”

那美婢笑用团扇遮了面:“花露这样粗鄙,哪里是王爷娘娘们能用的,不过是我们这些粗使丫头拿来使用罢了。”

司马炽还欲插言,淮南王却哈哈大笑地搂过那婢子,取笑道:“你哪里粗鄙,你若只是个粗使丫头,我府里头那些岂不都是黄脸婆子了。”那美婢也不羞矜,笑嘻嘻地与淮南王笑闹一团。

听他言语有些不堪,司马炽有些尴尬,也不说话,只见齐王迈着大步走了过来,对着两位王爷纵声笑道:“总想着要给两个兄弟洗尘,三番五次地请,这次总算才给了兄长我一点薄面,也能踏足寒舍了。”他说着微一点头,便有侍者捧上几盅茶盅,清香扑鼻,根根白毫可见,十分新鲜,一望可知便是用今春新绿而做的团龙细茶。

淮南王轻轻品了一口,却面露不悦之色,咂声道:“这茶太淡了,不如酒喝得痛快。”

齐王笑道:“快换酒来。”

几个内侍便捧来了府中珍藏的百年陈酿梨花白,着实是醇厚无比,不比宫内宴席上的差,淮南王大是满意,尝了一口道:“齐王老哥,兄弟们和你比起来,这些年全都是白活了。你这过的才是神仙日子啊。”

齐王已是四十余岁的人了,然而保养得当,望之如三十许人,他一轩剑眉,含笑道:“哪里是得已的事,瞧着面上光鲜罢了。”

豫章王司马炽心中一动,觉得他言语中似有深意。淮南王却满不在乎,一壁大碗饮酒,一壁摇头道:“休说什么得已不得已,只要把这样的神仙日子分我过上一过,千万个不得已我也愿了。”

齐王微微蹙眉,在他所得到的消息里,这位远放外藩的淮南王虽然行为不羁,却并不是个腹中无物之人,怎么今日做此草包相?但他瞧着淮南王的样子不似作伪,他想了一想,试探着问道:“两位兄弟可听到今日朝堂上赵王的奏议?”

司马炽生性谨慎,并不愿意参与朝政,忽然道:“兄长,我有几分薄醉,可否借家中卧榻一用?”齐王无奈,只得命人将他扶去休息。再回座时,只见淮南王目光一闪,说道:“不知齐王兄长说的可是孙旂出使衮州之事?”

“何止是孙旂之事,”齐王望了一眼司马炽,有几分失望,慢慢说道,“不过前几日赵王又让左氏入宫为美人,这更让人瞧不透啊。”

淮南王倒是颇为大方,朗声笑道:“此事有何难解,不过遮人耳目而已,以一个区区美人之位换取了衮州要地,这老儿的算盘打得何等之精细。”

齐王听他用词对赵王并不如何恭敬,放下几分心来,便说道:“赵王到底是叔王,是为尊长,本王也不敢太驳他的面子,但是这些日子赵王闹得实在不成样子,哪有把两个庶出的儿子都封王的道理,朝堂之上也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几番人前人后都说陛下是无知愚儿,多拿陛下玩笑,实在是让我们做臣子的忧心。”

淮南王面上显出几分忧色,喟叹道:“齐王大哥,这倒让兄弟想起前朝的一桩事来。”

齐王挥了挥手,花厅中的侍女歌姬便都散了,淮南王呷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道:“兄长可记得前朝高贵乡公之事?”

齐王何等精明,眸中闪过稍纵即逝的惊喜。这说的是前朝魏国皇帝曹髦与太祖文皇帝司马昭之事了,高贵乡公指的便是曹髦,他年轻即位,不满当时还为太傅的司马昭专权,曾高喊过“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最后被司马昭所弑。淮南王举的这个例子,虽然避了文皇帝的讳,但话中的意味已经十分露骨。

齐王强捺住心中的喜悦,打量了淮南王几眼,却故作难色道:“赵王之心,也是路人皆知啊。可如今他拥兵在手,又有白虎符为令,我们何能除患?”

淮南王忽然兴致勃勃起来,侃侃道:“白虎符是调千军万马所用,在京中除掉区区一个人,用白虎符有何用?赵王用虎符而杀贾后,在我看来如杀鸡用牛刀一般。便如前朝高贵乡公一样,空有一腔意气,率兵讨我太祖文皇帝,最后不过被一个近身侍卫所诛。”

这话说到齐王心坎上去了,他摩挲着双手,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之色,低声道:“这些年本王在京中也有些可用的人手,到了举事之时,兴许可派上用场。”

“我在淮南养兵千日,就为这次一搏,”淮南王浅浅地啜了一口酒,淡淡道,“府中虽不算有多少精锐,但还是有一两个可用之人。”

齐王听他拒绝,有些下不了台阶,讪讪道:“既然兄弟如此有把握,倒是本王多事了。”

淮南王想了一想,也觉得适才口气过于生硬,又笑道:“日后如若时机到了,便是举事之时,到时候兄弟在前厮杀,还望兄长从旁相助则可。”

“这是自然,自然。”齐王仿佛被看穿了心事,有些不自然地躲闪着淮南王直视的目光。

淮南王目中精光一闪,转瞬便哈哈大笑起来,齐王被他笑得有些心虚,却听淮南王只漫不经心地喊道:“来人,换大杯来,今日我与齐王兄长好好痛饮一番。”

朝中人人都在忙碌,唯有成都王司马颖是闲人一个,日日养花莳草,亦是忙得不亦乐乎。赵王急如热锅上的蚂蚁,隔三岔五便要遣人去请他,可偏偏他又多有推托。宫中这些时日都已传遍了此事,就连羊献容来请阿琇,闲来时也做一桩闲话来说。

独有阿琇明白司马颖的心思,她抿嘴一笑,说道:“你瞧朝廷如今可不像一锅热腾腾的羹汤,下面的柴火都烧得旺旺的,就差有人掀开盖子了,十六叔只是不愿意做那热锅里煮沸的鱼罢了。”

献容点了点头,赞赏道:“你倒最是成都王的知音。”

阿琇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忽然想起了玉徽师父。这话也是玉徽师父说过的,天底下最是十六叔知音的,除了玉徽师父就没有别人了。

献容忽然想起一事,添了几分愁容,忧心道:“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赵王败了,我恐怕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羊家的后盾就是赵王,虽然她在宫中如傀儡一般,可如果赵王倒了,羊家地位也难保,她连这傀儡也做不成。阿琇瞧着她入宫不过几日,已由当日的满心不愿到了如今的患得患失,境遇造人,她深深理解献容的感受,安慰她道:“你毕竟是皇后娘娘,哪有人敢动你半分。”

“但愿如此。”献容低下头去,愁眉终是难解。

“你这几日过得还好吗?”阿琇瞧着她已是梳了妇人的发饰,脖子上的锦缎也只薄薄地缠了一层,隐约可以看到一条长长的伤疤蜿蜒而上,触目惊心。阿琇心里转过数个念头,虽是难以启齿,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献容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白皙的面上流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声音细若蚊呐:“这几日都是左美人在侍奉陛下,并没有宣召于我,可是,我也不知脖子上的伤势能拖延几时……”

阿琇也不能想象她那年过半百尚且又有脑疾的父亲与献容真的会在一起,她安慰似的握住了献容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安慰道:“你先宽心些,让我帮你想想办法。”

献容一把抓紧她的手,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好妹妹,你一定要帮帮我,我不能……”她话已经说不下去,但话中之意却很明显。她身边只有一个宫女随侍,这宫女看上去很是持重沉稳,她也跪了下来,苦苦哀求阿琇:“公主,这几日冯黄门日日来催皇后娘娘去侍寝,已经无法拖延了。”

阿琇见她面生,略有几分迟疑。献容指着那宫女说道:“这是我从前在家里时服侍的丫鬟红荇。”

阿琇面对她们主仆二人,只觉得左右为难。

献容又指着书案旁堆得高高的书册,愁眉苦脸道:“这些日子我自己也在读些医书,只是我全无功底,想学个皮毛也难。”

阿琇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你若指望就这么几日工夫能成名医,岂不要气死华佗扁鹊了?”

献容扑哧一笑,总算露出几分笑颜。

第十一回 有女献容
子夜吴歌(全两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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