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下琉璃
火树银花,月色灯山。琉璃台高十二丈,是宫城中最高的一处了,其下四方,三面都是陡峭光滑的绝壁,只有与宫内城墙相接的一面有石梯可上,台顶上却是平阔的圆台。此时台上清辉如练,月色映得冰凉的石板微微泛碧。玉壶更漏,声声滴滴,站在此处回望一片灯火的宫掖,反而显出了几分孤寂。“大姐已经到桓家了?”台上的少年约莫十二岁的年纪,身形瘦削,眉目清秀,着一身盘领窄袖的绯色绢袍,腰上系着金鱼袋,看上去便是个寻常人家的少年郎。唯有头上束着金丝翼善冠,折角上饰了二龙戏珠,显出了他并不寻常的身份。“回陛下,”一旁的中黄门汪荣道,“新安公主酉时即已出宫,这会儿应是在桓家见过老公爷了。”皇帝微微一怔:“桓老公爷的病情好些了吗?”“今日驸马爷入宫的时候,回禀娘娘道,老公爷用了太后赐的金丝粳米粥,今日精神倒还好,午后还与家人说笑了会儿,说是今日公主下嫁,又是长孙女及笄,倒是双喜临门。”皇帝不置可否,只问道:“阿娘怎么说?”汪荣面上露出一丝难堪,低声道:“驸马爷入宫,并不是永安宫的太妃娘娘见的,而是东边慈寿宫的太后娘娘……”如今宫内有一位太后和一位太妃,慈寿宫的褚太后乃是康帝皇后,她年轻而寡,辅佐儿子穆帝十七年,谁知穆帝年轻病亡,康帝一脉再无后人,她只能立康帝的侄儿为帝。大侄儿哀帝四年便病故,又无后嗣,便又立哀帝的弟弟司马奕,可好景不长,南郡公桓温又废了司马奕,并找来了康帝的堂叔司马昱继位。这时褚太后的地位很是尴尬,她名为太后,可若论玉牒谱序,还要管司马昱叫声堂叔。司马昱亦是郁郁寡欢,不愿做这傀儡皇帝,继位一年便病亡,留下了他的儿子司马曜继位,便为今上。屈指算来,褚太后自入宫至今,历经六帝,垂帘临朝也有三十二年。宫内为了区别她和今上的生母李太妃,便以东西二宫称呼。皇帝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公主出降这样的大事自然该是由褚太后出面办的。皇帝虽然继位已久,但到底年轻,少年人一喜一怒俱在面上,怎能瞒得过汪荣这样的老黄门,他心知眼前这位道理虽然想得明白,但心里大抵是不痛快的,毕竟只有永安宫的那位李太妃,才是今上的生身之母。皇帝默然一瞬,忽然异想天开道:“朕要去乌衣巷一趟。”汪荣一时错愕:“陛下!”他二人站在高台正中,夜凉风寒,两人语声又低,几是悄不可闻。不远处的砖墙边,站了一列护卫,皆是黑甲黑胄,与夜幕同色,只有有心人才能从那甲胄的隙间瞧见一点寒芒银光。为首的羽林军仆射王恭,耳力何等聪敏,当下便躬身谏道:“陛下,如今宫门下钥,出宫何费周章。”汪荣亦道:“陛下,下钥出宫须得有慈寿宫的手谕。”左一句慈寿宫,右一句慈寿宫,终是触怒了这位皇帝的少年心性,他呵斥道:“慈寿宫太后今日朝会有言,过两年便要还政于朕。如今朕已快要亲政了,这点小事还做不得主?”汪荣慌忙跪下:“老奴不敢。”皇帝的目光又瞥向王恭:“你呢?”王恭只觉如芒在背,他出身世家,祖、父皆有功勋。父亲把他送到西征军帐下做了期门郎,积年也算有些战功,如今战事平定,他奉旨调任宫中,领这羽林军仆射的鱼符还不到两个月,今日却是头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事。过去从军时,将士们只知南郡公,哪知这深宫中乳臭未干的少年天子,未想到这少年皇帝一怒,竟让人胆战心惊。皇帝冷哼一声,却向王恭伸出手。王恭错愕片刻,随即明白这少年皇帝的意思,他还想诤谏,冷不防却听汪荣在旁小声道:“王仆射不要命了?”王恭无奈,只能从怀中摸出半只铜鱼符。出宫需用鱼符,这是自建武年间元帝初定建康时便定下的宫规,一对铜鱼符,守城卫尉一只,羽林军仆射一只,只有双鱼符合上,才能开得了宫门。“今晚的事,半点风声不能走漏。”少年皇帝接过鱼符,面上流露出一丝雀跃,此时方能见到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可他很快收敛了表情,装作大人的样子,拂了拂衣袖厉声道:“谁都不要跟着。”说罢径自走了。王恭望着皇帝的背影,迟疑道:“要不要派人跟着?”“陛下说不让人跟,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违背圣意?”汪荣面孔紧绷,瞪了他一眼,全无适才的唯诺神情,忽道,“我劝王仆射还是想想脖子上的脑袋是否生得太过安稳了。”王恭本就是有勇无谋之人,被他一吓,惊得背上汗都下来了:“还请汪常侍赐教。”汪荣目中闪过一丝狡黠,嘴角向西边慈寿宫方向努了努。王恭随即会意,连连拱手,“多谢常侍教我。”汪荣轻哂一声:“嘿,这算什么,您的族兄王献之大人贵为太子詹事,深得圣心。都说打虎亲兄弟,嘿嘿,日后在御前伺候,还怕不能平步青云?”不远处慈寿宫新砌的朱墙上碧瓦齐整,隐隐还能看到未被薄雪覆满的空隙间露出点未干的漆色。此刻庭中却是另一番景象。从前厅到丹壁下,密密麻麻的尽是铠甲兵士,禁内虽不能持兵刃,却也让人瞧着脊上生凉。骠骑长史谢朗已在这阶下等了两个时辰了,可慈寿宫正殿的大门紧闭,里面一点消息也透不出来。清早桓家还下了帖子,让他去观礼,可晌午时叔父派人传了个话,让他带人马入宫护卫,他慌慌忙忙地推了酒筵便召集了麾下的宣曲胡骑。临走时妻子小郗氏替他整衣时说了句话:“吉日不见兵刃,今日带兵可不吉利。”他当时还斥责了一句“妇人之见”,惹得他妻子小郗氏哭啼了半日,他只能匆忙哄了她才出来。要知道他岳丈只有两个女儿,都如花似玉,很有声名。大女婿王献之少年成名,能书善画,不在其父王羲之之下,如今年纪轻轻已贵为太子詹事,圣眷极浓。偏偏谢朗素来是个不读书的,自幼痞赖,父亲管不了他,便让他去桓温军中从军,过了几年刀刃上舔血的日子,也没挣下多少功名。若不是央了叔父谢安做媒,断是娶不到郗家小女的。他心里存了这点自卑,平日里在妻子面前就矮了三分。现在谢朗越想越是不安,他所管辖的宣曲胡骑都是胡人骑兵,隶属南军,平日从不负责宫内卫戍,今日公主下嫁却被宣入宫中,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偏偏叔父也找不到人影,他奉旨进了宫来,也只能在廊下这么等着。他愈发心焦起来,忽然又想到前几日岳父透了个信,说过了年要给他挪一挪地方,不守着南军的冷板凳坐,难道今夜便是要用他了?他脑中胡思乱想,偏又摸不着门道,好不心焦。过了许久,只听“吱呀”一声,那门总算开了条缝,闪出个头戴毡帽的年轻黄门。谢朗忙迎了上去:“沈常侍,太后娘娘怎么说?”沈常侍脸色木然:“太后还在和王大人用晚膳。”“哪个王大人?”谢朗心中一惊。“旁人我是不告诉他的,但将军倒是知道无妨。”沈常侍故意卖了个关子。谢朗擦了擦额上的汗,又想起岳父平日里的告诫,赶忙摸出一个金锭塞到那黄门手中。沈常侍捏了捏金锭,感觉满意,不由得一笑:“今日太后请的不是外人,正是您的连襟,太子詹事王大人啊。”谢朗更是自惭形秽,同娶一对姐妹,姐夫王献之是宫里的座上宾,自己却是阶下一个区区卫尉,他便说道:“还请沈常侍行个方便,告知我姐夫一声,我已在此等候良久。”沈常侍目光一闪:“谢长史要问些什么便直说吧。”谢朗面色张惶,双手一拱,悄声道:“请沈常侍进去问个准信,里面——”他用手虚指了指,“是不是改主意了?”沈常侍面上忽地松弛一笑,声音颇是尖利:“这话我劝谢长史不问也罢。”谢朗寻思着他这闪烁不定的话,却只听他陡然压低了声音道,“太后只对王大人说了一句话——‘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谢朗双眉一耸,追问道:“姐夫怎么说?”“王大人吗?”沈常侍与他目光一碰,玩味地拖长声调道,“也只回了一句话——‘国家养士四十年,成败便指今夜。’”震天的锣鼓响了一整日,到了这个时辰,总算渐渐低了些。灯烛渐上,灯火便一间间地亮堂起来。后院的墙边,一个少年蹑手蹑脚地从墙头跳了下来,脚踩了踩地上铺的厚实的草堆,仰头向墙上轻声叫道:“陛……主……主上……快下来吧。”那墙上的少年正是从宫里拿了鱼符出来的少年皇帝司马曜,此时底下接应的是平日里陪他练武的小黄门秦敬,两人差不多年纪。皇帝生性好武,最爱摆弄拳脚。宫里的侍卫们哪儿敢与皇帝过招动手,便找了这小黄门作为替身。秦敬虽然手脚灵活,但毕竟年龄尚小,宫里羽林郎瞧他是皇帝身边的内侍,谁都不与他当真,常常三招两式便让于他。于是皇帝与秦敬两人私下里切磋武艺,自觉纵然比不上王恭、谢朗等军中有名的青年将领,对付普通侍卫还是能以一当十的。但皇帝到底谨慎,像夜探南郡公府这等习武之人怎可错过的有趣事,还是要叫上秦敬一道出来。此时在墙头上的司马曜微微迟疑,这时候月色昏暗,看着下面一片黢黑,他心里不免有些打鼓,却听底下的秦敬兀自催他:“主上,别怕,这下面是个草堆。”皇帝面上微微一红,口中道:“谁怕了。”脑海中回忆起平日里王恭他们教的那几招近身格斗的招式,双臂微展,摆了个大鹏展翅的姿势便纵身跃下,秦敬见他姿势娴熟,脱口便叫了个“好”。话音还未落地,却听一旁有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喝道:“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司马曜心里一惊,动作便忘了八分,脚下微软,伴随着秦敬的“哎哟”声,重心失衡,一头向下砸去,秦敬这时到不忘忠君之心,赶忙以身相挡,却听到极沉重的一声闷响。司马曜心里暗道不妙,怕是砸着秦敬了,他双手一撑,刚刚站起,随即便觉右脚疼痛难忍,只怕是扭伤了。他不便言明,扶着围栏站直了身子,此时借着一点昏淡的夜色,却见一个女孩站在面前,看上去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一身素布衣裙,梳着双髻,看来尚未及笄。瞧着是下人的打扮,左手叉腰,右手却拿一根尺余长的马鞭,微微偏着头,面色乌黑发青,一眼大一眼小,尤为可怖的是额上有一道丑陋的伤疤从发鬓直到嘴角,乍一看上去如同宫里贴的辟邪恶煞一般,好不吓人。只听这丑面女孩大声喝道:“咳,哪里来的小贼!”秦敬哼哧哼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怒道:“大胆,要不是你乱喊叫,陛……我……我们主仆也不会吃这个亏。”谁知那丑面女孩瞧也不瞧他,却听空中划过一声低响,那鞭子直直地抽在秦敬背上。秦敬痛呼一声,伸手便去抓拿马鞭,口中兀自骂道:“这小泼妇怎这样凶。”却不想这一抓落了个空,秦敬倒是一个踉跄,要不是司马曜从旁扶住,差点又摔倒在地。那丑面女孩听他言语无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鞭子竟像长了眼一样,劈头盖脸地便向秦敬身上招呼。“哎哟,哎哟。”秦敬连连中鞭,头也来不及抬,赶忙向皇帝身后躲去,口中却不肯吃亏,他看清了那女孩的容貌,叫道:“这小泼妇,生得这样丑怪,真是无盐、东施再世。”那女孩忽然停手,问道:“无盐、东施是谁?”秦敬哼道:“就是你祖宗,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他本就口舌伶俐,平日里半句亏都吃不得。女孩看他神情,料想不是什么好话,心下恼怒不已,手中马鞭一扬,径直向司马曜面门袭来,司马曜大惊,慌忙向后仰头,却见那马鞭直直地指着自己的下巴,那女孩没好声气地问道:“你来说,无盐、东施是谁?”司马曜无奈,只得道:“是古时候的两个女子。”女孩呆了一呆,又问道:“她们很凶恶吗?”“那倒也不是,”司马曜望了望直指自己面门的马鞭,踟蹰道,“无盐甚至很有贤名,只是……”“只是什么?”女孩追问道,她心想秦敬绝不会是夸自己。司马曜只得道:“人不该以貌相,这两位女子的心地却是不坏的。”他话音未落,秦敬便大嚷道:“心地善良有什么用,她们相貌丑陋极了,世上的人瞧一眼都觉得恶心!”司马曜暗叫糟糕,突然想起往日里听宫里的小黄门们饶舌,说这天下的女子,上至八十,下至八岁,最恨的便是有人当面骂个“丑”字。那女孩果然勃然大怒,马鞭“刷”的一声又朝秦敬身上招呼去:“你敢说我是丑女。”秦敬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被她打得东躲西藏,口中却不肯服输,兀自骂道:“又凶又恶的丑八怪!”那女孩愈发生气,怒道:“那你今日就被丑八怪好好教训教训吧!”司马曜留神瞧去,见这女孩身形灵动,但脚步也仅是轻便而已,并不似王恭等人那样静如峙岳,看来也只是武艺粗疏得很。秦敬连她都打不过,瞬时间司马曜心里明白了大半,多半是平日里那帮羽林郎让着秦敬,而自己和秦敬也就半斤八两,看来离一等一的高手还相距甚远。司马曜武艺虽低微,但时常和羽林、期门的校尉们切磋观战,眼光并不差,眼见着这女孩一手马鞭舞得出神入化,虽然瞧着唬人,但听着秦敬虽然挨了不少鞭,呼声也不怎么痛处,反倒回骂的声音更大了。司马曜便知这鞭子上没有什么力道,只是舞得花团锦簇,乍一看颇是唬人,细看一会儿倒更像跳舞一般。见他二人闹得不可开交,司马曜瞧准了一个破绽,伸手抓住了女孩的马鞭,劝解道:“姑娘,是我的同伴无礼,你宽宏大量,不要见怪。”女孩冷哼一声,喝道:“你也觉得我生得很丑吗?”司马曜刚想说话,却听秦敬在旁嚷道:“你要不是丑八怪,天下就没有丑八怪了。不不,你简直不是丑八怪,是丑九怪,丑十怪,丑了十八辈祖宗的怪!”那女孩动了真怒,再不理司马曜,便向秦敬追去。秦敬回头对司马曜眨了眨眼,口中却叫骂着把这丑面女孩引向了远处。司马曜心知他是敌不过了,便故意激怒引开那女孩,好让自己脱身。好在这女孩也只是三脚猫功夫,两人看来还要纠缠一阵。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脚,却见伤处又肿高不少,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可若夜探乌衣巷这样的有趣事出师不利,刚出门就打退堂鼓似也不妥,他咬了咬牙,分辨灯火方向,一瘸一拐地向院中走去。后院最深一处正堂内,用屏风隔出内外两间来,外间里丝乐不绝,司马曜沿窗缝一看,只见几个宫人或笙或琵琶,轻拢慢捻,琴声切切,盖住了内间里偶尔传来的几声压低的咳嗽声。他一听到这咳嗽声,不由得心头一震,这声音何等耳熟,正是战功赫赫的南郡公桓温。他向北挪了几步,恰有扇小窗没关严实,透出灯火来。他向内望去,却见内间只摆了一张束腰牙条的弥勒榻,榻旁有个身着白衫的少女手里捧着一个黑釉碗,此时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但也能看出是一位容貌颇俏丽的佳人,只见她眉头微锁,轻声道:“祖父,把药用了吧。”那榻上卧着一个满脸病容的老者,双目微闭,须发半白,额上皱纹密布,形容枯槁。司马曜不由得一呆,才半月不见,昔日里指点朝政、飞扬跋扈的桓温,竟然病成了这个样子。忽有脚步声匆匆而至,绕过屏风,径直向内间行来,为首那人面白无须,头戴通天冠,在一身狮子滚绣球的织金红裳的映衬下,着实是个潇洒漂亮的新郎官。司马曜一望便知,他便是今日荣尚公主的新任驸马桓济了。那少女见他进来,站起身来,方见她身量颇高,约莫十六七岁,只听她招呼了一声:“二叔。”司马曜恍然大悟,要说桓家的事,他自幼便常听宫人聊起。桓温年轻时得尚南康公主,但公主于子嗣上甚是艰难。桓温的长子桓熙是侍妾所出,婚后十余年,公主才诞下次子桓济,后又诞了三子,俱都夭折。公主伤心之余,不到四十岁便病故了。公主亡故后,桓温又纳了几房妾侍,过了天命之年才生下幺子。听人说这个幺子名叫桓玄,今年只有七岁,虽是侧室所出,却聪慧无比,京中素有“神童”的美誉,只是司马曜还从未见过。到了孙辈,如今只有桓温的长子桓熙有所出,有一儿一女。想来这少女便是桓温的孙女了。李太妃常在自己面前夸赞桓家姑娘今年刚刚及笄,如何温柔美丽,他少年心性,并不放在心上,今日一见,大约是年龄相仿的缘故,这少女的举止气度竟和大姐新安公主有些相像,不免有几分亲切之感。再看桓济脸上毫无半点喜色,满脸张皇地跪在地上,颤声道:“父亲,父亲……大事不好。”榻上的桓温本闭目静静听着外面的丝乐声,此时霍然睁开眼:“何事?”桓济见桓乔在侧,却踟蹰不肯言语。桓温便道:“乔儿,你去给祖父将酥酪端来。”这是支开她的意思。桓乔不敢违背,谁知她没有从正门退出,却从桓温身后屏风处转了出来,大概这边通着小膳房。司马曜正躲在屏风后偷望,哪里躲避得及,正与桓乔撞了个正着。桓乔大吃一惊,正欲呼喊,司马曜眼疾手快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她惊恐不定地望向司马曜,只见对方是个衣衫普通的少年人,只是目中流露出一丝央求的意味。与此同时,桓温听到动静,问道:乔儿?”司马曜大急,忙小声道:“我从宫中来,乃是侍候公主的人,不小心走错了,还望姑娘海涵。”桓乔瞧见他的目光真挚,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了祖父书房里的一幅画像,她面上顿时和缓几分,应声道:“无事,只是崴了脚。”桓温以为她故意拖延,不悦道:“快去端来。”司马曜将她的手握了握,在她耳边轻声道:“帮你听着。”不知为何,桓乔面上一红,点点头,径自去小膳房了。听得桓乔脚步走远,桓济方道:“父亲,大事不好,大哥不见了。”“唔?”桓济哭丧着脸道:“不只大哥不在,平儿也不知哪里去了,府里管事说今日午后大哥和平儿就让人备了马鞍,说是要去广陵找叔父带兵入京。”司马曜悄悄望去,却见桓温面如严霜,低声道:“休要胡说八道。”“父亲,儿子说的千真万确,”桓济道,“只因父亲病着,儿子才不敢声张。其实我大哥一直有不臣之心,又忌妒是我得尚公主,恐怕内心早有不满。这些日来见父亲病重,他们往广陵暗地里送了多少信去。这一次定是要谋反,却把父亲置之不顾!”他话音未落,桓乔却端了羊酪回来,司马曜见她面色巨变,赶忙要阻拦她,刚低低说了一句:“别忙,听他说完。”桓乔却抬起头来,目光中露出一丝决然的神情,摇头小声道:“事关我父兄安危,恕我不能忍耐。”说罢,只见她奔了出去,手中的黑釉碗摔在地上,羊酪溅得她半幅雪白的衣裙尽污,她也来不及顾上,只跪在地上哭道:“祖父,父亲和大哥不会违抗您的话。这定是谣传。”桓济不料被她听到,斥道:“小妮子知道什么,你父兄都是狼子野心。”桓乔气得浑身发抖,忽然仰起脸来,瞪着桓济咬牙道:“诛心之论空口无凭,二叔说我父兄忌妒,那二叔何不是日夜防着长房?若不然,为何让您的乳娘向宫里通了消息求娶公主?”桓济被她说中心事,脸上一黑,骂道:“你这小蹄子赤口黑白……”司马曜熟知桓家事,听到这里便再明白不过了,不免佩服桓乔的胆识。须知自南康公主病故后,桓温决意让次子桓济袭爵。这次新安公主下降,为了安抚长子,听说原本桓温是奏请让长孙桓平尚主。褚太后与南康公主过去交好,某夜忽得一梦,南康公主泪流满面地说不忍看侄儿娶亲在叔父之前,太后便做主让公主改尚了桓济,如今看来这个变故还另有不为人知的原因。“都住口!”桓温面色微变,忽然开口道,“公主到了没有?”桓济不敢造次,恨恨道:“公主的车舆还在府外,理应由大哥身为仪官奉召接驾,可这会儿却找不到大哥了。”桓温万万没想到儿孙平日里私下这些阴暗勾当,已是双手冰凉,气得呆了。但他终究是身经百战之人,一生经历过多少惊风骇浪,这时身上一颤,冷静了下来,吩咐道:“去把玄儿叫起了。让他去迎公主的车舆。”桓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小六去?”桓温冷笑一声:“若不让小六去,今日的危局何解?人家就等着桓家的今日呢。”司马曜在窗外听得清楚,想来小六就是桓温的幼子桓玄了。公主下降,必须要有叔伯作为仪官唱礼,桓熙既然找不到,就只能桓玄去了。但桓温口中的“人家”指的是谁?他一时琢磨不透,不由得愣住,等他回过神来再看室内时,却见桓济已经走了,桓乔哀哀哭泣道:“祖父,乔儿愿以性命担保,父亲和大哥不会做对不起桓家的事。”“你适才和谁说话?”那桓温闭着双目,神气渐渐松弛,小声问道。司马曜一惊,只怕桓乔要说出实情,却见桓乔目光往屏风后一瞥,很快便低头道:“没有谁,只是外间送茶水的下人。”桓温也不追问,他的面上显出疲惫和凄哀,仿佛乏透了,缓缓摇头道:“罢了,你也不用为你父兄求情了,谁的账自是记在谁的头上。”桓乔又骇又怕,却不敢违背祖父的旨意,身上微抖,伏在祖父榻旁小声抽泣起来。司马曜瞧了一会儿,见桓温不再说话,眼角晶莹闪耀,不知是泪光还是火光。司马曜心里到底记挂着姐姐新安公主这会儿该入门了,便又摸索着道路慢慢向前院走去。刚走过一重院子,见着远处有一扇垂花门,他便觉得脚踝肿疼得已寸步难行,此时听到鼓乐声从前面传来。只见这里张灯结彩,鼓乐齐鸣,许多人都围在院中,好不热闹。他强撑着找了棵树靠着站立,这一片都是府中的下人围着看热闹,倒也无人留意他。眼见着一顶朱红的大轿由远及近,慢慢停在廊下,却听一旁的人们七嘴八舌道:“六公子出来了。”他凝神一看,果然有个小小的孩童着一身簇新的朱红褂袍,头戴朝天冠,站在那垂花门下,远远看过去还没有门口的石狮子高。正此时,便听那孩童清脆的童声朗朗道:“……公主幼挺幽娴,地唯懿戚,锡以汤沐,宜加徽号,式见旧章……”这正是出自司马曜的手笔,听他念着自己拟的诏书,司马曜心里不由得有几分得意,须知一向文笔最是潇洒的王先生覆奏时,也摇头晃脑地读了几遍,说:“陛下文字骈俪,大有长进。”他一出神,便没留意周遭变化,却听有人厉声在他背后小声呵斥道:“聆听陛下圣谕,怎不跪下?”司马曜这才回过神,却见周边的人都已乌压压跪了一地,偏自己孤零零站着,煞是显眼。训斥他的人约莫是个管事的,留着两撇八字胡,皱眉瞪着他。司马曜无奈,双腿弯了弯,这腿平日里只跪过爷娘,几时要跪旁人。那管事的忽然起了疑心:“你是哪个院子里的?怎么平日里没见过?”司马曜垂着头,正寻思怎么应对,忽听身后有个女孩的声音道:“董管事,这是马厩新来的小厮,专为六公子驯养照夜玉狮子的。”司马曜回过头,只见是适才那位丑面女孩,不想她竟然出面为自己解围。这董管事平日里多在前院,极少去马厩,“哼”了一声,却对那女孩皱眉道:“小胡姬,快回后院去,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别让大老爷看到你生气。”那女孩吐了吐舌头,向那董管事点了头,一扭司马曜的胳膊,便拖着他往后院走。司马曜虽然不愿,却不想弄出太大动静,只得跟着她。董管事见他俩走远,这才沉下面孔,对一旁的护院道:“把后院的门锁起来,世子爷吩咐过,今晚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插曲,除了不远处宣诏的桓玄不易察觉地向这边望了一眼,几乎无人注意到这样偏僻角落里的小动静。耳听着前面的鼓乐声越来越远,那女孩走得甚急,司马曜觉得足伤越发痛了,却忍痛不肯呼出声来。那女孩终于停下脚步,司马曜见此处小院倒是僻静无人,他到底是偷偷出宫,此时耽搁了几个时辰,心里不由得有些暗暗发急,偏偏又摆脱不了这女孩,他向四下看去,却哪见秦敬的身影。那女孩瞧他神情,伸手扣紧他的手腕,说道:“你不用找你那个同伴了,他打不过我,只得逃跑,说要去搬救兵来救你,你现在是我的人质了。”司马曜被她说破心事,无奈只得道:“姑娘,望你高抬贵手。”那女孩却道:“哪有那么容易,按照我们鲜……我们的规矩,你要么打过我,要么做我的奴仆。”司马曜奇道:“你是鲜卑人?”建康城里多有西域来的突厥人、大食人、沙陀人,这些胡人自汉时便与长安通商,很多人都在汉地娶妻生子,辗转又到建康,已有数代。他们与汉族女子通婚,所育后人多是黑发白肤,唯有一双眼眸偶尔碧色,常有贵族买回做仆,引以夸炫豪富。这女孩的汉话颇是流畅,听起来与汉人无异,眸子里也有淡淡的碧色,又听那管事叫她小胡姬,司马曜只道这丑面女孩也是桓家买的胡仆,却不想她竟是鲜卑人。女孩一时语结,她上下打量着司马曜,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司马曜年纪虽轻,但继位却已有七八年了。鲜卑、匈奴、羌人久与汉人为敌,在建康极鲜见到,如今虽休战数年,但历来朝使往来,他自是听熟了各邦习俗,但这些却不足对这女孩言明,他便说道:“我有个……朋友,是鲜卑人,听他说过这个规矩。”女孩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盯着他看了看,半信半疑:“你真有个鲜卑朋友?”司马曜脑中灵光一闪,热络道:“当然,我那位鲜卑朋友复姓慕容,与我最是交好……姑娘与他既是族人,何不看在他的面上今日便放了我,也不用比试什么了。”“你那朋友竟然姓慕容?他叫什么名字?也是从北边来吗?那我问你,他可认识一个人?”那女孩连珠炮似的问道,目光中露出一点光亮来,从暗夜中看来,如寒星熠熠。司马曜瞧着她的眸子,一时竟有些怔住。“咳,到底认识不认识?”那女孩见他不答,有些不耐烦。“我并不认识姓慕容的人。”司马曜只得实言道,“本想是撒个谎,盼你手下留情。”“你这人狡猾得很。”女孩目中却流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你想找什么人?”不忍见她这样失望,司马曜又道,“我认识不少胡人,可让他们去打听。”“不用了。”那女孩冷冷哼了一声,说道,“哼,你这人不老实,我信不过你。”女孩见他不言声,便道,“你又在想什么鬼主意?”司马曜定了定神,说道:“好,就按你说的,你要比试什么?”女孩极是自信:“拳脚、兵刃,你任选一样来比。”司马曜一指自己的跛足,摊手道:“我腿上伤了,不便施展拳脚;平日里我只使双股剑,今日出来得匆忙,也没有带,如何和姑娘比试?”这丑面女孩往他腿上看去,却见他的右足果然肿了一块,隔着靴子也颇明显,这时与他比武确实有点胜之不武,女孩一呆,说道:“那你要比试什么?”司马曜慢慢地扶着一旁的桃树靠着站立了,说道:“诗文作赋,随你挑选。”丑面女孩愣了愣:“我没念过几天书,不会吟你们汉人的诗赋。”她低头想了想,忽然说道,“那比画画也行。”“这里没有纸笔,如何画画?”丑面女孩伸手捡了根树枝,司马曜瞧见她手指如葱管,莹白似玉,倒是暗自称奇。却见她向地上的积雪划去,一边比画一边道:“就在雪里画。”她身形灵动极了,衣裙纷飞,恰如青蝶在雪中飞舞,司马曜一时不由得瞧得痴了。那女孩画完了画,却见他仍然呆呆地瞧着自己,不由得恼道:“你怎么不画?”司马曜回过神来,略有些尴尬地低下头,这时细看却见那女孩画了一只羊在雪地上,她笔致粗疏,显然从未学过画,可这寥寥几笔却勾出了八分形象。女孩偏着头看着他,眼眸中透出一丝得意,这神情说不出的好看。司马曜心中一动,只觉她的声音悦耳若银铃,手指、脖颈皆白皙如羊脂,举手投足无不是一等一的美人风姿,可一张脸孔这样丑陋吓人,这真是造物不公。她有些不耐烦,催促道:“怎么样,你认输不?”司马曜也不言语,伸手接过那女孩手中的树枝,一手撑着桃树,信手便在雪地里涂画起来。他四岁发蒙,父亲为他请了名满天下的谢安教他诗文,又让颇具盛名的王献之教他习字,王先生除了擅书,一笔丹青更是出神入化。他以树枝为笔,提抹点摁,不多时雪地上竟活脱脱描摹出一个小女孩的样貌来,他笔致虽简,却注入了神韵,只见那雪画上的女孩一手扬着马鞭,一手叉腰,偏偏头转了过去,好似俏皮地探看着身后,画的正是身旁这女孩。那丑面女孩仔细瞧着这画,半晌方坦诚道:“你画得真好,是我输了。”她是个爽快之人,既然认输,倒也不为难司马曜,将手松开,说道:“你有什么要求,我可以答应你。”司马曜就手以树枝为拐杖,向她道了声谢,问道:“还请姑娘指教,如何能够出去?”那女孩侧头想了想,说道:“后院马厩边的柴房里有个小门,平日运柴用的,倒也没人看着,我们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