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死契阔
柴房不过在数丈之外,可司马曜脚伤后一直走动,此时右足愈发痛了。他颇是坚强,仍强撑着步行,并不吭声。那女孩从旁瞧着,倒也暗暗钦佩,并不催促他,两人走了好一会儿方到。只见柴房正在马厩边,空气里混杂着一股马粪的臭味,司马曜留神看去,见那马厩里拴了一匹极精神的白马,通体雪白,健劲有力,极是雄健。听见他们进来,那白马四蹄腾骧,打了个响鼻便要长嘶,那丑面女孩低喝了一声:“小白!”那白马好像有灵性一样,向他们瞥了一眼,竟闷不作声了。司马曜低声道:“这是你养的马?”女孩极是骄傲道:“这是我养的照夜玉狮子,它只听我的话。”她话音未落,极清亮的眼珠一转,目光落在柴房的大门上,忽然轻呼一声:“不好。”快步向柴房奔去。只见柴房上赫然一把铜将军把门,她气道:“平日里柴房从来不锁,今日是怎么了?”司马曜本也觉得沮丧,此时见她懊恼,反倒宽慰道:“无妨的,我有办法出去。”他心里倒不慌乱,心想原本是悄无声息地溜出宫,不想惊动太多人。但眼下之计,也只有亮明身份才能出去了。他拿定主意,瞧那丑面女孩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便笑道:“姑娘,你帮我一个忙,我腿脚不便,你替我去找一个人来。”那丑面女孩问道:“可是要找你那个随从?”司马曜摇摇头,心想秦敬这小子也不知做什么去了。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累丝错金的小巧香囊,递给女孩道:“你将这个拿去给新安公主。”女孩接过香囊轻轻一捏,只觉里面是枚硬物,她不由得上下打量司马曜,兀自不信:“你认识公主?”“我曾经是公主的奴仆。”司马曜只得扯了个谎。女孩恍然大悟:“哦,我听说宫里有一种小黄门,专门侍候皇帝公主这些贵人的,原来你就是。”司马曜想否认,忙道:“不,不……”那女孩却愈发确信了,她又打量了司马曜几眼:“人家都说黄门不能算男人,都不长胡子,你果然没有。”司马曜哑口无言,他今年刚满十二岁,声音尚未变粗,何能有胡须?他不想和这丑面女孩进行这个话题,便道:“新安公主最是与人和善的,她见到这个自然会跟你来见我。”那女孩点点头,忽然问道:“你不怕我拿了你的东西跑了?”司马曜微一迟疑,却说道:“鲜卑人一诺千金,姑娘定是守信之人。”那女孩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这个人很好,用我们鲜卑的话说,算是个耐则。”“耐则是什么?”“就是朋友。”司马曜瞧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暗夜中,心中也安定了下来,想来大姐最是个仔细的人,见到她自己亲手做的香囊,定然不会惊动旁人。唉,要是阿娘知道也无非是数落几句,可就怕慈寿宫的褚太后知道了。褚太后是康帝的皇后,若是论着民间的称呼,自己只用称她一句大嫂,可她辅佐过六朝天子,就连父亲在世的时候对褚太后也极是敬畏,从不敢以长辈自居,都对她执礼而待。如今她虽然双鬓斑白,已是花甲老太,却总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态度,一想到她的训诫,司马曜就忍不住头皮发麻,心中盼望着大姐新安公主赶紧来救他。他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前面传来了许多人的呼喝声:“不好了,不好了,老公爷过世了!”司马曜不由得一呆,心中暗道:“南郡公死了?”虽然适才已见过桓温病容垂老的样子,但看起来还是很清醒的,怎么一会儿工夫竟然就死了,他脑海中紧张地思索起来。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随之而来的危险是什么,可出于自幼在宫廷生活的敏感,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几分不安和诡异。“快点搜,一间屋子都不能放过。”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似乎很多人在到处奔走,司马曜隐约听到了适才董管事的声音:“今日必须抓到和驸马一起行刺国公爷的刺客。”眼见着那些仆役举着火把越来越近,司马曜赶忙四处寻看,却见到处都是一览无余,只有马厩里有一堆杂草堆得像小山一样,来不及细想,司马曜钻进那堆杂草中,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只见那群仆役四处搜查,到处翻找,那董管事此时地站在一个年轻人身侧,谄笑着对那年轻人道:“大公子,您往旁边挪挪,这里污秽得很。”被称为大公子的年轻人看上去相貌堂堂,他嫌马厩腥臭,只站在外面,捂着鼻子皱眉问道:“搜到没有?”董管事听了下人的回禀,恭敬道:“回大公子的话,没有找到。”司马曜恍然大悟,这大公子便是桓温的长孙桓平了。适才听他们说桓平不在府内,怎么这会儿竟又出现在这里?桓平冷哼了一声,说道:“想来也不在这里,走,去公主那里瞧瞧。”董管事有些踟蹰:“公主那里怎么使得?”“怕什么?”桓平白他一眼,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公主?嘿,还不知明日是不是公主呢。”司马曜不免勃然大怒,桓家的人好大的胆子,竟连公主也敢侮辱。到底姐弟连心,他见桓平他们要走,便悄悄从杂草堆中钻出来,跟在了这群仆役之后想去看个究竟,这一晚到处奔走,发衫尽是尘土,倒也与小厮无异,他混在人群中也没有被发觉。桓家本就产业阔大,历三代经营,屋舍虽不及皇宫精美,但也绵延足有数百间之多。司马曜远远随着众人绕过数重院落,他一路上默记道路,只见进到了东首的一间院落中。这间院落极其华美,正中是三卷勾连单檐歇山的一间大屋,全用上好的楠木,雀替上雕云立凤,屋内红烛高烧,明亮宽敞,堪比宫内,颇是华贵。那董管事大约是得了桓平的话,此时立在云台下,大声道:“公主殿下,老奴奉命搜查刺客,还望公主见谅。”屋内半晌却无动静,那董管事瞧着桓平面色不善,赶忙又喊了一遍,少顷,却见屋门忽地开了,只见一位及笄少女站在门口,双目如电,扫过众人。董管事一怔,只见这少女肤如凝脂,眉如春黛,容貌十分美丽,正是府上的大小姐桓乔。他瞧着桓乔的威严神色,不由得有些迟疑。只听桓乔语声清脆地斥责道:“你们来公主这里要做什么?”桓平与她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哪里会把她放在眼里,冷哼一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快让开,别碍我的事!”桓乔板着脸道:“大哥,祖父刚刚过世,尸骨未安,你为何来扰公主?”“我就直说了吧,”桓平不退反进,走到桓乔面前,扬扬得意地说道,“今夜祖父遇刺,二叔嫌疑最大,如今父亲已赶回来,命我搜查刺客。我们是断不能违背父命的。公主既已嫁入桓家为妇,也只能得罪了。”桓乔一跺足,恼道:“你胡说什么,我一直陪在祖父身边,老人家犯了喘疾,又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才去了。祖父临终有言,要先办二叔的喜事,明日再为他发丧。二叔今天是新郎官,又成了什么刺客?大哥是听了什么人的挑唆,在这里胡闹?”桓平脸色一板,说:“你敢违背父亲的命令?”说罢,一挥手,竟是让人直接闯进去。而桓乔凤目圆睁,目光冷冷地扫过众人,一字一顿道:“我看谁敢?”众人一时僵持不下,董管事心想疏不间亲,这会儿他们兄妹僵上了,自己若贸然动手哪里能讨得了好?司马曜在暗中瞧着,不由得暗暗称奇,却也摸不清桓平兄妹这是唱的哪一出。桓平一咬牙,厉声道:“快快进去搜查,如果有事,自有我担着!”“住手。”忽然有个稚幼的声音在旁叫道,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小小的孩童站在廊下,双目圆瞪,朗声道:“不得无礼。”桓平看清那孩童,不怒反笑道:“小六子,你来凑什么热闹,快滚回去找你的乳娘吃奶。”那小孩童正是桓温的幼子桓玄,他却并不害怕,大声道:“桓平,你瞧瞧这是什么?”说着,他伸出左手,只见掌中拿着一块纯金打造的虎符,那符钮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大虎,头高昂起,这是元帝亲造,传令统军之物,桓温贵为南郡公,掌管天下兵马,正是凭掌此符号令,可谓是他贴身信物。众人瞧见此虎符,面上都露出畏惧的神色,桓平初是一惊,随即满不在乎地笑道:“老头子都断气了,还拿出虎符吓唬谁?”说罢,他掉转剑头,忽地指向桓玄,阴恻恻地笑道:“小六子,你怕不怕?”桓玄童稚的面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惧色,却咬着牙不肯言语。“把虎符给我!”桓平喝道。桓乔尖叫一声:“大哥,你干什么,快放开小六!”桓平掉转剑身,却从桓玄手中夺过虎符。他拿在手中掂了掂,哪里理会桓乔,作势便要闯入公主房中。桓乔忽然推开桓玄,直直地站在剑前,双目直视着兄长道:“大哥,你干脆先杀了我好了。”桓平与她一母同胞,素知她性情刚烈,又知父亲对她甚是宠爱,恐怕父亲怪罪,一时不由得迟疑了下来。“平儿,还在磨蹭什么?”廊下忽然涌来了一队兵士,正中簇拥着一个须发半白之人,此人正是桓平与桓乔的父亲,桓熙。桓平回头瞧见父亲,刚想说话,却见桓乔先哭出声来:“阿爷,你瞧,大哥这样欺侮我。”桓熙看到女儿哭得梨花带雨,不由得怒气丛生,怒视桓平道:“畜生,怎么拿剑对着你妹妹?”桓平气得险些吐血,忙分辩道:“阿爷,是她在这儿拦着不让我进去搜查。”他又补充道,“儿看二叔一定就躲在公主这儿。”桓熙皱了皱眉,可语气却缓和许多:“乔儿,你先过来。”桓乔跺足哭道:“阿爷,大哥欺负我。你偏心大哥,不为女儿做主。”桓熙素来无甚主见,又因为妻子去世得早,对这双儿女更是宠爱万分。此时见爱女哭闹,不由得有些犯愁。他身旁有个术士打扮之人,相貌甚是奇异,獐头鼠目,右腮有偌大一块黑痣,暗夜中瞧去也很分明。只听他对桓熙道:“大人,这恐怕是缓兵之策。”一语惊醒梦中人。桓熙有些迟疑地将目光又扫向女儿,心中却思绪良多,今夜之事虽然铤而走险,但胜面极大。如今老头子也去了,只要捉了二弟桓济和公主,连夜胁其入宫,何愁事情不成?可女儿拦在这里,难道真的是得了老头子的吩咐?桓平瞧父亲神情动摇,忙把虎符递了过去:“阿爷,老头子把这东西传给了小六。”桓熙果然色变,他本就不满父亲什么事都偏心弟弟桓济,不仅传爵,又配公主,再看到父亲连带兵执掌的金虎符又传给了小六桓玄,他顿时怒从心头起,下定决心,不再顾虑,皱眉道:“乔儿,你快些让开,为父明日定让你大哥给你赔罪。”桓乔不让,泪如泉涌:“父亲若要让人进去叨扰公主,便让人踏着女儿的尸身进去吧。”司马曜从旁看着,只觉又气又动容,一方面气愤桓家父子的倒行逆施,一方面又不得不佩服桓乔竟如此深明大义,忠心耿耿地保护新安公主,可比她父兄强得多了。桓熙迟疑地看了看女儿,可随即又想到大好前程、似锦江山,心中复又刚硬起来,对桓平不易察觉地点点头。桓平收到父亲的眼神,心下微一迟疑,可这一幕未逃过桓乔的眼睛。她不敢置信地瞧着父兄,双唇喃喃欲语,可事已至此,她只能硬着头皮按照祖父临终前的吩咐去做。恐怕也只有一旁的桓玄能察觉她内心的骇惧,于是他轻轻握住了桓乔冰冷的手,给她一点鼓励。千钧一发的时刻,公主的房门忽然打开,一个男子冲了出来,神情极其激动,发冠不整,哪里还是白日那个风度翩翩的驸马爷:“大哥,你为难他们做什么?我没有刺杀父亲!”“驸马!驸马!”忽然一个红衫女子赤着双足从屋里追了出来,她半侧着身子只瞧着桓济,鬓间凤钗微微抖动,司马曜心口一热,一声“大姐”差点脱口而出。只见新安公主拉着桓济的衣袖急道:“先回屋去,明日见了圣上和太后,圣驾之前自有定夺。”“公主殿下。”桓熙微微一顿,目光却又扫向弟弟桓济,咬着牙笑道,“二弟,你让我今夜好找。”桓济脸色涨得通红,指着桓熙父子道:“今日公主下嫁,大哥你先是躲着不见人,一回来便气得父亲犯了喘疾,就因为你们父子在父亲榻前大喊大叫,这才气死了父亲。这会儿却又到处抓我诬陷我弑父,大哥你是何居心?”这话问得直白,在旁的司马曜亦是听得好生奇怪,这桓家究竟是闹的什么把戏,他一时也如罩雾云中,分辨不清真相。那术士见桓熙稍有犹豫,忽道:“大人,天命在你,还惧什么?”桓熙下定了决心,便对儿子桓平点点头。“二叔,”桓平定定地瞧了瞧他,面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神情,他慢吞吞地说道,“居心吗?我父子自然是有的。”桓济怒视着他,刚想追问,忽然瞪大了眼睛,只见桓平拔出了腰中的长剑,一剑劈了过来。只听新安公主“啊”的一声尖叫,再看桓济已经身首异处。他们竟敢在公主面前杀了驸马,司马曜怒火中烧,便要逾众而出,好好训斥这个阴险狠辣的桓平。忽然他觉得袖口一紧,有人紧紧捂住了他的嘴,拖着他往后走。司马曜扭过头,只见拖着自己的正是适才那个丑面女孩,只听她压低了语声,喜道:“原来你在这里。总算找到你了。”司马曜面色铁青,极是不悦道:“你拉开我做什么?”“现在不是给公主出头的时候,”那丑面女孩将他拉开数丈远,方小声道,“我适才躲在外面偷听他们说话,这对狗父子凶恶得很,连弑父屠弟的事都敢做,还有什么人性。”司马曜大惊失色:“他们真的害死了老郡公?”那女孩目中露出一丝戚色:“他们冲到老郡公榻前大呼小叫,要交出驸马,老郡公被他们气死了。”司马曜气得浑身发抖:“简直是畜生行径。”“听到他们说一会儿还要进宫去,还要废了皇上和太后的。”司马曜吓了一跳,难道他们竟然要造反?他问道:“那你还不赶紧逃跑,来这里做什么?”那女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要先找到你。”司马曜心下一暖,世上的人从来只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说过和他是朋友。他心中感动,面色便缓和些:“我们俩先找地方躲起来,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环顾四周,只见不远处有一棵桂花树,忽道:“你可会爬树?”“自然会的。”那女孩应道,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两人蹑手蹑脚地挪到桂花树下,这桂花树也并不高,但枝叶繁茂,恰如一柄巨大的伞盖。这丑面女孩个子虽小,但手脚很轻便,几步便爬了上去,又伸出手来,对司马曜晃了晃。司马曜足伤未愈,自是不便的,但不肯攀她的手,仍是忍痛自己爬了上去。这丑面女孩缩回手笑了笑,也不勉强。司马曜好不容易爬上了树,两人拣了一根粗大的树枝而坐,此时暗夜里凉风袭来,更添几分寒意,但此处居高临下,视野甚佳,庭中诸人形貌反而看得更清楚了。既杀了桓济,桓熙父子便下定决心要造反了。桓熙身旁的术士说道:“大人,当下之际,需要尽快进宫,立刻见到天子。只有挟天子才可令天下。”桓熙深以为然:“就按张道长吩咐去办。”那道士又道:“请大人将虎符交给我,我自去调兵遣将,为大人分忧。”桓熙也不疑有他,将金虎符递给他,吩咐道:“速去速回。”此时新安公主房中的几位宫女都围了过来,扶起了公主,不住替她拍背,新安公主靠着宫人,好半晌才悠悠喘过一口气来,却始终闭着眼没有睁开。桓平瞧见这情形,竟然提剑走近几步,凑到公主身边。几个宫人又怒又骇,却不敢言声。还是有位宫人胆子略大些,涨红了脸道:“殿下有心疾,还请去请位大夫来。”桓平却觍着脸笑道:“我略通医术,不如让我来替公主诊治。”那宫人虽然害怕,却还是训斥道:“男女尊卑有别,还请大公子自重。”桓平忽然轻佻地一抚那宫人的脸颊,笑道:“公主原本是下嫁于我,谁知便宜了二叔。今夜二叔做出了弑父之事,驸马爷也是做不了了。我瞧你虽不如公主貌美,也顶得上是个美人,若是公主明日改嫁给我,我也不嫌弃了,把你一并都收了吧。”那宫人柳眉倒竖,气得直哆嗦:“大公子连公主殿下都不放在眼里,难道要谋反吗?”这句话提醒了司马曜,他忽地觉得今晚目睹的桩桩件件,都指向了最可怕的一件事,桓熙父子真要造反了!桓乔站在桓熙身边,看到这情景不知说了句什么,桓熙回过头来皱眉道:“平儿,别胡闹。先办正事要紧。”桓平瞪了桓乔一眼,骂道:“你又坏我好事。”桓乔气苦,反唇相讥道:“见大哥在做要杀头的蠢事,身为妹妹怎能不提醒一句。”桓平扬扬得意:“妹妹你不知道,我们家很快就要出皇上了,张仙人算过,天命正在我桓家。明日父亲登基,封我做太子,封你个公主做做。”桓乔骂道:“就你这蠢笨如猪的样子,还想当太子?”桓平气急,对左右道:“将他们都关押起来,没我命令,不得放出来!”几个仆役果然过来将桓乔和桓玄双手缚起,连同新安公主和几个宫人一同推入屋内。任凭他们怎么哭喊叫骂,桓熙父子只充耳不闻。“这桓家父子好狠的心肠。”那丑面女孩坐在枝上忽然愤愤说道,“连亲生女儿也这样对待。”司马曜愤怒至极,低声骂道:“等我明日回宫,定要把他们治罪!”女孩瞧了他一眼,嗤之以鼻:“他们一家都是大官,你能把他们怎么样?”“朕……”司马曜气头上一时失语,很快便改口道,“我自然能!”那女孩双眸一闪,瞥了他一眼:“我瞧你是吹牛。”“我看你们桓氏一门,倒都不如大小姐明白事理。”忽然有个中年男子的声气平静道,“今日你们闯下株连九族的大祸,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听到此人的声音,庭中桓家众人都大惊失色。那丑面女孩不知所以,不由得多看了那人几眼,只见这人身形颀长,墨髯尺余,面容清瘦,身着一袭紫罗袍,瞧上去平平无奇,不由得低声问道:“这人是谁?”却见身旁的司马曜面上一喜:“谢太傅来了。”女孩奇道:“难道他就是谢安?”司马曜无心回答她的话了,若说他天下最怕的人是褚太后的话,那他最敬服的人便是眼下这位温文尔雅的谢太傅了。父亲在世的时候说过,天下之人,他只佩服一个谢安。于是在司马曜四岁的时候,父亲就请了谢太傅为他开蒙。太傅对于他来说,从来都是言行必践的君子楷模,他面上神色不定,心中只为谢太傅担忧。女孩以为他是害怕,拍了拍他的手,反倒安慰他道:“我们藏得这样高,他们瞧不见的。”桓熙父子瞧见谢安,果然面色大变,又见他只是孤身一人站在庭中,桓熙又惊又怒道:“谢老儿,你怎敢一个人来这里送死?”谢安叹息道:“太后说得没错,果然自桓公仙去,桓家无人了。”桓熙不明所以,桓平忽然失声叫道:“父亲,你看屋顶上!”桓熙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屋顶上、墙头上到处都被黑甲兵士所围,密密麻麻,尽不可数。人人手持强弩,暗夜中瞧去,只见那冰冷的弩机闪过丝丝冷光。谢安大喝道:“还不跪下领罪!”桓熙尚未言语,桓平忽然厉声道:“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说罢,竟向谢安冲去,力图将他擒住。谢安轻挥衣袖,屋顶上一支冷箭射来,正中桓平眉心,他身形倾倒,已是一击毙命。见儿子横死面前,桓熙本就不是胆大之辈,此时吓得肝胆俱裂,忙跪下道:“我愿领罪。”他既然跪下,桓家仆役也都丢了武器,跪了一地。谢安轻叹一声,忽然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你道老夫为何不宣明旨,孤身而来?”桓熙抬着头,直望着谢安不明所以。谢安踱开几步,大声道:“放箭!”他话音刚落,只听“嗖嗖”数声,剑如雨落,庭院中桓熙等人,尽皆毙命。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满院子没了活口,若不是亲眼见到,司马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惊得面色煞白:“他……他……他们竟敢这样就把人杀了。”女孩奇怪道:“若不这样杀,还能怎样杀?”司马曜脸色沉了下来,却不言语。自然不能这样杀,就算是犯罪之人,也应当都抓起来,交由部议,三司会审,然后诏告天下,明正典刑。这是谢太傅平日里最爱说的,赏罚是非,相与曲谬,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这是生平第一次,司马曜很想跳下去当面问问谢太傅,平日里他教的那些君子之道、坦荡正途都到哪里去了?可他不能说,作为这个庞大帝国的尊贵无上的君王,他竟然只能坐在树杈上,眼睁睁地瞧见一场屠杀发生,望着满地的血污,他本能地觉得一阵反胃。“你是第一次看到杀人?”女孩又问他。司马曜紧闭双唇,却不言语。丑脸少女忽地拍拍他的手,说道:“我小时候见过杀人,比今日杀的人可多得多。”她的手指白皙柔软,从月下看去,竟如玉石一般晶莹。司马曜与她年纪相仿,却不敢不顾忌男女有别,慌忙缩了手。女孩也不以为意:“那些坏人不仅杀了人,还在死人堆里一个个地翻看有没有活口,等确定所有人都死了,他们便放了把火烧个干净。”司马曜皱眉道:“天子脚下,谁敢这样作恶?”女孩忽然回头看他:“你知道天下有多大吗?”司马曜冲口而出:“封疆列土,四海八荒,俱是王土。”“那就是了。”这丑脸女孩的语声有些喑哑,“这天下这样大,皇帝老儿哪里管得过来。”司马曜被她将住,竟寻不出话反驳,半晌方道:“你从哪里听来这些话?”“你知道吗,死人投入火里,烧得劈啪作响,火焰幽幽地泛着绿光,那味道难闻极了。”那丑脸女孩坐在枝上,垂下的双足微微晃动,一下一下不知在踢什么,“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但那场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司马曜肃然动容:“这是你亲眼所见的?”女孩点头道:“那是自然。”正说话间,忽听院子里又嘈杂起来,两人循声看过去,却见那庭院中的尸身已经都被兵士们清理干净了,屋门被打开,桓乔扶着新安公主从屋里走了出来,谢安正对她们说些什么,他们声音很低,隔得远了也听不清楚。只见新安公主再三对谢安行礼,好像正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女孩忽然指了指桓乔旁边那个小小的孩童:“你瞧见了吗?那就是六公子。”司马曜点点头:“是叫桓玄吧。”女孩道:“正是,你别瞧六公子年纪小,可他心肠很好。我被卖到府里时,管事们都嫌我丑陋要把我再卖掉,只有六公子瞧见我,说我眼眸有碧色是胡人,一定会牧马,让我替他养马,若不是有他这句话,我现在还不知被卖到哪里。”司马曜道:“能不以貌取人,才是真正的名门气度。”那女孩说道:“六公子是个有善心的人,他一定会有好报的。”她又道,“你不是说认识公主吗,现在下去正好和公主说说你的事。”司马曜却摇了摇头,指着庭院道:“你瞧那些尸身都被人清理走了。”那女孩顿时醒悟过来:“他们不想让公主知道杀了人。”司马曜点点头,望向谢安的目光更是凝重。女孩说道:“咱们再等等吧,等他们都走了再去找公主。”只见新安公主弯下腰,搂着桓乔和桓玄二人不住流泪,二人也倚在她怀中低声哭泣。过了良久,却见她松开了二人,对谢安点点头,在众人的簇拥下竟是跟着要走了。那女孩低声叫道:“糟糕,公主要走了。”扭头看向他,“你不跟公主一起走吗?”司马曜脑中急转,公主出降第一天,夫婿家就遭此惨祸,看来谢安这是要把公主带回宫去,交给两宫了。是下去露面,还是继续躲在这里,他迟疑了一下,又看了看这女孩,心想若是自己跟谢安回去倒是无事,只是依照谢太傅雷厉风行的做派,这女孩怕要性命不保,这一迟疑,他便没有下树。那女孩望着新安公主离去的背影,连道了几声“可惜”。新安公主随着谢安走到门口,忽然几个人从外面闯了进来,为首男子颇是年轻,头戴幞巾,身着绿袍,腰间缠了银带。只见他对谢安低声奏报了几句。谢安还未说话,却听新安公主低呼一声:“什么?陛下不见了?”那男子抬起头来,正与公主四目相对,却见他目射寒星,剑眉入鬓,端然是一个美男子,司马曜瞧得清楚,这正是教他习字的太子詹事王献之。谢安亦是焦急,忙向公主道:“请公主先行一步回宫。”新安公主面露焦色,连声问道:“陛下定会无事吧?”“请公主放心,老臣这就派人寻找陛下。”谢安贯是果决之人,抬头一看,见谢朗等人虽跟着,但寻找皇帝都是用得上的,于是便对王献之道,“贤侄,你先护送公主回去。”王献之道:“臣定当效命。”他本就高瘦,行动间颇见翩翩,此时抬起头来,更见丰姿神秀。新安公主留神向他打量一眼,心中暗赞了一声,面上忽地一红,倒有几分奇怪。坐在树杈上的女孩也不由得赞了声:“这人真是俊朗。”司马曜道:“这是王献之王先生。”那女孩脱口而出:“今夜竟这样有眼福,居然可以见到天下闻名的王七郎。”司马曜微微讶异:“你竟也知道王先生?”那女孩大是不满,白了他一眼道:“你怎这样瞧不起人,天下谁人不知道王家父子。”王羲之诸子之中王献之最肖其父,王献之排行第七,时人皆称王七郎。司马曜最佩服的也是这位半师半友的王献之,从不直呼其名,只称先生。听这女孩钦佩,司马曜心下自是得意,便说道:“王先生教我习字。”那女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果然不同:“想不到你竟是大名鼎鼎的王七郎的弟子,你叫什么名?”司马曜暗道一声惭愧,在宫中人人都以他为尊,想不到没有了皇帝的尊位,竟是因为王先生的弟子才让眼前这女孩高看一眼。但真实姓名如何说得,他略一思索,说道:“我叫昌明。”昌明为曜,这原是他的小字,外人多不知晓。那女孩念了一遍,点头道:“这名字马马虎虎还过得去。”“那姑娘的名字定然是不凡得很。”司马曜又好气又好笑,“敢问姑娘高姓大名?”女孩眨眨眼睛,吐舌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司马曜又是怔住,皇帝问话,旁人回答都战战兢兢,还从没有人敢这样顶撞他。正在他愣神间,那女孩跳下树,拍拍手道:“好了,下来吧,人都走了。”司马曜扶着树干,慢慢地爬下树。“在这里!在这里!”猛然间,他们听到有人的呼喊声,那女孩吓了一跳,明明瞧着谢安等人都走了,怎么又有人来。可司马曜却精神一振:“是秦敬。”小黄门秦敬不知在哪里滚了一身的泥,显得狼狈得很,他抱住司马曜的腿,哭道:“陛……陛……主子……臣总算找到您了。”司马曜踢了他一脚,笑骂道:“你死到哪里去了,叫我好找。”秦敬抹了一把眼泪,一抬头看到那丑面女孩,顿时怒气冲天:“就是这个丑丫头……”那女孩一抽鞭子,作势要打他:“你骂谁?”秦敬吓得一缩,低头道:“姑……姑娘……”两人正拌着嘴,司马曜却瞧见秦敬身后还站着一个白发老者,他便过去行了礼,叫了声:“海西公。”那女孩亦看了过去,却险些吓了一跳。因为从近处看,这人面容并不怎么老,瞧上去就是个中年人,只是一头白发苍苍,却如耄耋老者。这人正是海西公司马奕,他是哀帝的同母兄弟,当年也曾继位为帝,但只做了五年皇帝便被桓温废为海西公,另立了司马曜的父亲。海西公被废位后独居京中,也无子孙,向来不与人来往。秦敬恨恨地瞧了那女孩一眼,对司马曜道:“小人被这姑娘追赶,只得翻墙逃了出去,本想回宫找人来接您,可宫门紧闭,守城人说今夜宫禁戒严,谁都不许出入。小人没有办法,在街上乱走乱撞,竟意外遇到了海西公。还是他认出小人,便来救驾。”海西公也未着官服,一抚短须:“今晚外面处处鸣更,又听报丧鼓,便出来看看。谁知遇到了御前……”司马曜咳嗽了几声,海西公顿时会意,说道:“……谁知遇到了秦常侍。听他说了事情原委……我……我便过来了。”“多谢海西公。”司马曜拱手一礼,但欲言又止。望着他为难的神情,海西公何等通透,一望便知司马曜不欲让事情扩大,便说道:“私出宫禁,难免招人非议。我知道一条暗道可以回宫,倒是很僻静,不易被人察觉。”司马曜目光一亮:“是真的吗?”秦敬兴奋道:“海西公说这条暗道就在桓家里。咱们回去可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就在桓家?”司马曜将信将疑。却见海西公点点头,目光忽然扫过一旁的女孩,迟疑道:“这位姑娘是?”“是我的一个朋友。”司马曜忙道。那女孩目中露出很是愉悦的神情,喜滋滋地站在司马曜身旁。她一双碧眸滴溜直转,忽然望向海西公道:“你是个很大的官吗?我有话要问你。”海西公哑然失笑:“姑娘但说无妨。”女孩问道:“桓老郡公死啦,这府里的人该怎么安置?会不会都被发卖?”海西公目光瞥向司马曜,含混道:“这……”司马曜忙说道:“你放心吧!这府里的人不会被发卖的。”女孩笑了起来:“那是最好。”海西公瞧见天色不早,忙道:“这些边走边说就是,请随我来。”桓家这样大的宅子,寻常人走都要迷路,可海西公却很是轻车熟路,不多时就引着他们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里。这院子看起来尘封已久,院中植了一株高高的海棠树,此时花虽未开,但枝叶已繁。院中厢房的门虚掩着,地上已有薄尘,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海西公推开了屋门,顿时一股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司马曜他们连连咳嗽,可海西公却好像浑然不觉,信步走了进去。只见屋内陈设完备,厅正中是一张炕桌,左右各有数把椅子,都堆了厚厚一层灰。桌上悬了一幅画像,画里是位妙龄少女手执一枝海棠花,回头探看,巧笑嫣然,画上也无题跋,唯有落款处有一方小印,秀雅玲珑,隐约能分辨出是“居蘅”二字。司马曜随王献之学书已久,自是此中方家,他看了一眼便觉得画、印平平。可海西公却站在桌前抬头望着这画,竟有些出神。那女孩在司马曜耳边轻声道:“这好像是桓家小姐的屋子。”海西公回过头,讶异道:“你竟认识桓家小姐?”女孩没想到他耳力这样好,忙道:“我也不认识,只是听府里的人说起过,这院子是桓家大小姐的,平日里谁也不许过来。”秦敬插口道:“可是桓公爷的长孙女?”司马曜心想,适才见到桓乔,看起来才不过刚刚及笄,这屋内陈设瞧上去却很有年头了。果然海西公摇摇头,简促道:“不是。”他走进左手的屋中,里面靠墙是一张檀木拔步牙床,床边有一排樟木大柜,海西公一扭柜上的漆金旋钮,只听“吱呀”一声,好像地下有机关移动的声音。司马曜他们几个面面相觑,却见海西公蹲下身来,在柜前的地上敲了敲,这房内地上都铺着尺余见方的乌砖,那女孩不明所以,可司马曜一看便知,这都是长州出窑的金砖,与宫内所用御制无异,只是尺寸略小些。这种砖烧制极其费事,细腻坚硬,铺墁断然无孔,敲之如金石之声。海西公伏在地上一一敲遍,果有一块响声不同,他双手使力一推,这砖块松动,便抬了起来,顿时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从旁向洞口望去,一层层的石阶蜿蜒而下,竟不知这地道有多深。“就是这里了。”海西公先跃一步,在前引路道,“请随臣……随我走吧。”司马曜反而有些迟疑,想起了谢太傅平素里的话,君子不可立于危墙之下。秦敬不知他的心思,催促道:“主子,快走吧!若是被两宫知道消息,明日便不好交代了。”司马曜想起褚太后的脸色,不由得心里发寒,他点点头,刚想迈步,却转头对那女孩道:“姑娘,你走前面吧,我在你后面有个照应。”秦敬大是讶异,鲜是听闻皇帝这样客气与人说话。谁知那丑面女孩退开数步,摇头道:“我不跟你们去了。”司马曜有些着急:“这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那女孩道:“我只是一个下人,不会有人为难我。”无论司马曜怎么苦劝,女孩只是摇头不应,说道:“我在这里住了多年,不想离开。”海西公清咳一声,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姑娘等会儿替我们关好这地道入口,并保守好这个秘密。”那女孩一口应承:“请放心吧!”司马曜见此,只能悻悻地跟着海西公下了地道。三人走出几步,眼见那女孩在外面拾起地砖便要封好入口,司马曜忽然转过身来,对那女孩道:“还未请教姑娘高姓大名,”他怕被这女孩再次奚落拒绝,又补充道,“姑娘今日几次相助,若知晓姓名,日后好思报答。”这次女孩没有奚落他,笑着吐了吐舌头:“我叫娀英。”“娀英,”司马曜轻轻念了两遍,目光中透出一丝熠熠,赞许道,“果然是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