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阙开中天
地道狭窄逼仄,仅容一人通过,三人前后而行,向下走了数丈,便觉到底了,但地道仍旧弯曲向前蜿蜒,黑漆漆地看不到头。此时外面刚刚开春,天气渐渐回暖,地道里却又湿又冷,极为难受。海西公在前引路,虽然是在黑暗之中,他还是走得很快,看起来颇是熟络。一路无话,走了个把时辰,地势渐高,司马曜估摸着是要到了。谁知,这一路行去,地势竟然越来越高,再走了一段路,却见一道笔直向上的石梯正在面前。司马曜仰头一看,只见上面黑漆漆的看不到顶,却听海西公说道:“陛下,臣在前面,请陛下务必爬得慢些,留心脚下,若是有事,喊臣一声便是了。”司马曜应了一声,跟在海西公身后向上攀爬,好在少年人手脚轻便,他爬起来倒也不觉费力,向上爬了约莫十丈,心中不由得暗暗称奇,这样高的位置在京中可不多见。爬到顶处又有一个斜坡,海西公走到附近,轻轻在坡边掀了一下,头顶上顿时亮堂些。司马曜手脚并用地随着他爬出去,一阵冷风吹来,身上一冷,再听身后的秦敬轻轻“咦”了一声。司马曜放目四看,这地道的出口正在琉璃台顶。在地道里走了大半夜,此时出来顿觉空气清爽,司马曜深深吸了口气,只见顶头长庚星若隐若现,天际已微微现了鱼肚白,清幽晦暗的纱幕里笼罩着层层叠叠的翼角和檐兽的影子。虽然心中早有猜测,此时看到出口却还是有些惊心,不得不佩服设计者的巧妙。琉璃台位置最高,又是禁地,平日里上面无人把守,出入再安全不过。再看海西公伏在地上,将琉璃台中心的阴阳鱼眼各撅一下,那地道的出口便合拢了。司马曜站在琉璃台上,被冷风一吹,顿时清醒不少,此时回到宫里,反而有些踟蹰难行,不知该如何是好。秦敬不明白他的心思,还以为他担心那丑面女孩会走漏消息,便说道:“陛下,那丑丫头知道这地道的事,臣这就带人去……”他手掌微抬,虚虚做了个斩杀的手势。司马曜脸色顿变,厉声斥责道:“谁准你胡来!”秦敬受了训斥,连声道:“臣该死。”司马曜尤不解气,又骂道:“朕瞧你年纪不大,竟这样心思狠辣,将来定会为祸不浅。”秦敬吓得赶紧跪在地上,眼泪都涌了出来:“臣不敢,臣这就去掖庭领板子,再不敢惹陛下生气。”海西公早瞧出司马曜与那女孩神情亲密,便岔开话题,说道:“陛下可是在犹豫该不该告知太后今夜之事?”司马曜怒气渐消,迟疑地看了一眼秦敬,小声道:“今夜之事,只有几个内侍知道,他们若是可靠,该不会走漏消息吧?”“内禁之中,绝无秘事。”司马曜微微讶异,不想海西公看起来昏聩不堪的样子,竟有这样干脆果决的一面。海西公面色微有浮肿,欠身道:“恕臣直言,君臣也罢,母子也罢,最怕便是‘离心’二字。更何况东宫太后非陛下生母,今夜之事若陛下不主动去奏闻太后,日后恐至嫌隙难齐。陛下有此犹豫,恐怕内心也正担心这些吧。但陛下又惧怕太后的威仪,怕她教训责怪,想先去找李太妃求情,对否?”这正是藏在司马曜内心最深处隐约的想法,他惊讶地睁大眼睛:“海西公难道会读心术?”“非臣会读心术,”海西公叹了口气,“时势造人,以己推人罢了。”司马曜沉默半晌,竟也叹了口气:“海西公当年也经常悄悄出宫去玩吧?朕刚才看你在地道里那样熟悉,就猜到几分。”海西公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顿时打开了话匣子:“那是自然,那时候少年心性,隔三岔五便要跑出去的,有时带几个小黄门,有时干脆一个也不带,走街串巷,赏花观月,什么都是瞧过的。东市的平阳阁,桂花酱烧鹅做得极好,再去雨花巷的福顺斋打壶青梅酒,那滋味真是忘不了……”秦敬从旁瞧着,这一老一小越说越是投机,竟好像忘年交一般,絮絮地说起了海西公当年做天子的往事来。司马曜听得羡慕不已,连声道:“海西公这样出去,可被责罚过?”海西公笑着摇摇头:“那时我祖母庾太后还在,婶娘虽然严厉,但看在祖母的面子上总不能罚得太过。不过有一次我祖母千秋节去了西苑,我出宫玩耍时被婶娘抓了个正着,她让我在承明殿外跪了一宿,谁求情都没用。”司马曜想起褚太后训人时凶巴巴的样子,悄悄缩了缩脖子:“褚太后就是这样六亲不认。”是六亲不认,还是口苦心甜?海西公想起往事,搓了搓双手,又道:“等我祖母回来后,我第一个便奔到祖母那里,向她哭诉婶娘的‘罪行’。”“那庾太后定然要罚她了?”司马曜眼睛一亮,但凡听到褚太后吃瘪的事,他总是要高兴的。海西公却摇头道:“没有。我去的时候,婶娘已脱去钗饰,跪在一张草席上,在祖母殿前自行请罪。祖母听完经过,叹了口气说,‘吾儿养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才致这样顽劣。这都是我的过失,你婶娘做得对。’她说完这话,让我去婶娘宫里重新请罪。”司马曜吓了一跳:“褚太后竟会席藁待罪?”海西公见他单纯,便解释道:“庾太后是她婆母,情势压人,她以退为进,庾太后反而站在她那边。”司马曜心念一动,不免陷入思索。海西公眯着眼远眺远处楼阁阔大的飞檐,忽然轻声道:“陛下读了《尚书》没有?”司马曜微微错愕:“朕四岁开蒙即读过。”海西公道:“老臣糊涂了,有谢太傅教授四书,当是要先读《尚书》的。”他微顿一顿,续道,“臣小时候,是何太傅教臣读书,最先学的也是《尚书》。《尚书》里说:‘天子作民父母,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那天晚上,婶娘让我对着承明殿的外壁,翻来覆去地将这篇《洪范》念了百余遍。这么多年了,就这句记得最清楚。”司马曜不禁打了个战,怔怔地看着不远处未消融的积雪,眉目间神情万变,终究下了决心,坚定地点点头:“朕明白了,明日朕就去慈寿宫请罪。”海西公目中露出一抹慈色,注视着司马曜良久,方叹息道:“陛下年纪方幼,实属难为了。”他虽佝偻着身子,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轻松,“那臣就送陛下到此。”司马曜怔忡:“海西公不随朕进宫了吗?”海西公摇摇头,轻轻喘咳了两声,嘶哑道:“臣的身份,还是不进宫的好。”司马曜望着他花白的发鬓,突然想起,似乎是七八年前,那年端阳节父亲带他进了宫,那时海西公还是圣天子,端坐在金銮殿中,金冠衮服,姿容英武,何等飒爽。若论年纪,海西公恐怕比父亲还小了十余岁,可几年的时间他竟苍老至此,就连青松一般挺拔的身形也仿佛被严霜打过,再也挺直不起来了。司马曜鼻尖一酸,眼眶便有些发红。海西公瞥见他的神情,心下似有所感,苍白的面色泛起一点潮红,轻轻咳嗽了几声,说道:“陛下勿为臣担忧,臣无事的。”司马曜心下更是难过,低声道:“海西公若要用什么,缺什么,只管派人来说,朕都会让人去安排。”海西公脸色虽然疲倦,但眸子里光芒闪动,大是有些感动:“陛下是仁爱之主,将来定有所作为。不似我等这些不肖子孙……苍天有眼,我司马氏有望,有望。”说罢他又咳嗽了起来,但仍是行了个礼才转身便要重回地道中。“海西公。”司马曜忽然叫了一声。海西公回过头来,却见司马曜小声道:“日后朕……若有烦心事,可以找海西公来聊聊吗?”他说话神情扭捏,到底是个孩子。海西公温和一笑:“如陛下有召,臣自然随叫随到。”海西公走了良久,司马曜仍在原地回望着没有离开,这次秦敬有了教训,他牢牢闭紧嘴,一个字也不多说。过了片刻,却听司马曜道:“走吧。”秦敬本想问句去哪儿,但见司马曜已大步流星向前走,向北行了不久,又折向东去,这下秦敬看得明白,皇帝这是要去慈寿宫了。他小跑几步跟在后面,轻声道:“陛下,这会儿太后还没起吧?”皇帝置若罔闻,径直向慈寿宫走去。秦敬暗地里给自己一个嘴巴,心道:“瞧你这不长记性的东西。”赶忙紧紧跟在皇帝身后。进到内廷里,果然见到太后寝宫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般。沈常侍本在门口,此时赶忙迎了出来。司马曜问道:“太后娘娘安歇了没有?”“太后娘娘昨夜招人议事,直议到二更,又让臣等搬来了新拓来的熹平石经的帛卷,连夜看着,这会儿还没睡呢。”“让人通报一声,朕来向太后娘娘请安。”沈常侍一边让人去通报,一边跟在皇帝后面,一脸谄笑道:“这才四更天的,陛下就来问安了,真真是仁孝,古今少有,臣等瞧着都心下佩服。”皇帝也不理他,进了殿中,只见隔了一重雕漆绘仕女的楠木屏风后,褚太后斜倚在一张罗汉榻上,有个宫女跪在地上,摊着一张丈余高阔的拓帛供她看着。这慈寿宫司马曜平日里除非太后传诏,否则能躲就躲,今天还是第一次主动进来,刚一跪下就觉得腿肚子抽筋,仍是硬着头皮道:“儿臣给太后娘娘请安。”褚太后头也未抬,只“嗯”了一声,也不叫起。别说是皇帝了,就是秦敬等人跟着也是心下生气,这老太太好没眼力见儿,竟敢这样作势。秦敬脚步一闪,便想去给皇帝拿个蒲垫来,皇帝微微侧头,用目光制止了他。秦敬瞧着上头的褚太后仍然拿着那黑黢黢的帛卷看个不住,心里暗骂,这老叟婆,一张拓帛有什么好看。约莫跪了一炷香的工夫,褚太后这才摆摆手,让人把那拓帛拿开,她目光直直地向皇帝瞧来,面色沉稳,一点波澜也无:“皇帝这是回来了?”司马曜心里突地一跳,褚太后果然都知道了,他一面庆幸自己来对了,一面俯身认错:“儿臣知错,悔过万分,后悔不听太后平日教导,让太后彻夜担忧,故而前来请罪。”他态度虽然诚恳,但褚太后脸上不见半分和色,她问道:“皇帝怎么回来的?”“儿臣在外面遇到了海西公,让他老人家带回来的。”他耍了个滑头,没有说地道的事,让太后以为是海西公送他回宫的。太后果然没有起疑,她语声不高,一字一句却都很是厉害:“天子不同庶人。庶人有过,罪不及家人;天子有过,却会连累天下万民。陛下既然真心悔过,这就到承明殿外头去,古人凿壁偷光还能夜读不止。《禹贡》治河,《春秋》决狱,《洪范》察变,皇帝去外面把这三篇读到天明吧。”若是平时,皇帝要么就耍赖跑了,要么就搬出李太妃、谢太傅来求情,可这一次他竟什么法子也没想,老老实实地拿了书,跪在承明殿外,朗声读了起来:“武王胜殷,杀受,立武庚,以箕子归……”皇帝声音清朗,夜里大声诵读,声传远阔,不多时阖宫都传遍了。不远处永安宫里的李太妃早就醒了,此时她披了一件寝衣立在门外看了看,面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身旁的宫人问道:“太妃娘娘,可要过去瞧瞧?”“西宫要立威,本宫何必搅和。”李太妃眉目间闪过一丝冷意,轻哼一声,扭头却回了房里,小声对宫人吩咐道:“把门关严实了,这才什么时辰,别把道子吵醒了。”皇帝读了数十遍,天边终于破晓,一轮红日从云中喷薄而出,小黄门秦敬喜道:“陛下,天明了,可以不用读了。”皇帝仍是老老实实把这篇又读了一遍,这才收了书,又回慈寿宫中复命。这次褚太后神色缓和许多,点头道:“皇帝能这样思过,善莫大焉。”她顿了顿,又让人把王恭叫了过来。王恭心里没个着落,跪在地上俯身不敢言语。却听褚太后道:“今晚的事是王恭来禀报哀家的。”果然,王恭觉得皇帝的目光向自己背上扫来,他心中惶恐,哪敢抬头。褚太后道:“你也不要怪他,更不要因此记恨他,给他小鞋穿。他是恪于职守,哀家看他很有几分他祖父的风骨,如今这样出众的世家子弟不多了。”王恭觉得额上汗都下来了,又是喜悦又是惭愧。褚太后似是想起了往事,她停顿了一下,又道:“他父亲王蕴也是个好官,只是太贪杯了些,当年那些御史们老参他,这老王蕴竟然一气之下辞官不做了,算起来哀家也有十几年没有见到他了。如今看他养出这样好的儿子,唉!倒让哀家想起故人来了。”王恭听她提起父亲,陡然想起父亲这些年的失落不易,一时间哪还忍得住,早是泪流满面,只是在御前强忍着不敢出声罢了。只听皇帝说道:“请太后放心,朕断不是这样心胸狭窄之君。”说罢,他对王恭道:“王仆射,是朕没有采纳你的劝告,朕向你认个错,赐你华蘤四披,着戴冠上。”汉人多有戴冠的传统,文官戴通天冠,武将多戴进德冠。华蘤是高句丽进贡来的一种猛禽,用华蘤的羽毛饰在冠上,这是皇帝给予的一种天大恩赐。果然,王恭听到此言,涕泪纵横,心中恨不能肝脑涂地,连连叩头谢恩。司马曜请完罪,又侃侃说起此夜的经过,褚太后静静听着,一句话也不插,皇帝记性极好,桩桩件件讲得事无巨细,讲到关键处,更是嘴说手比,描绘得活灵活现。太后身旁有个宫女忽地惊呼了一声,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皇帝瞧了过去,只见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宫女,面孔白皙,眉目很是灵动。太后略是责怪地瞧了那小宫女一眼,却也没有责罚她。皇帝絮絮讲去,将他去桓府看到的桓温横死、桓氏兄弟反目的情形都说了,只是略过了那个名叫娀英的女孩不提。听到谢安私自诛杀桓熙一节时,褚太后目光忽地一跳。司马曜捕捉到她的神情,试探道:“太后,您常说法理是国之重器。桓熙父子虽然该死,谢太傅这样诛杀他们是否过于轻率?”褚太后“嗯”了一声,却问道:“皇帝怎么想?”“儿臣想,桓熙父子谋反昭昭,罪不容赦。但理应先将其缚住,待三司会审后,颁诏天下,明正典刑,才是正道。”“去看看你阿娘吧!她也担心了一夜。”褚太后皱着眉,吩咐身旁那小宫女道,“云心,你去后面小膳房拿点心,让皇帝吃了就出去。”那个叫云心的小宫女福了福身,轻手轻脚地领着司马曜往小厨房走。司马曜刚开口:“朕不用……”云心赶忙竖起一个指头,在唇边轻轻“嘘”了一下,小声道:“陛下声音小些,太后娘娘一夜未睡,这会儿正要安歇了。”司马曜仰着脸半晌没作声,云心在小厨房里捡了几种糕饼、点心,用一个画竹菊的雕漆盘托了出来,递到司马曜面前,语声清脆道:“陛下尝尝这些,这蜜饯果子都是用梧州的金橘和冰糖酿的,里面嵌了樱桃、葡萄双果;酥合饼是拿羊乳先炸了乳扇,再用荷叶包了,蘸了五辛粉,又解腻又开胃;还有这玫瑰酪是用姑苏去年伏天的玫瑰窨过的,拌在鲜牛乳里蒸了出来,可香甜了。”秦敬听着馋了嘴,偷偷伸手拿了块饼子往嘴里塞:“臣先尝尝看,真有这样好不?”云心俏脸一板,把他手打开:“去,陛下还没吃呢,哪就轮到了你?”司马曜饿了一夜,信手拣了几样尝尝,果然味道都鲜爽得很,与御膳房做的大不相同。他不由得赞了一声:“这样好的点心,御膳房怎么从来不给朕做,都私下偏了慈寿宫。”那云心嘴一抿:“并不是御膳房藏私,这些都是奴婢亲手做的。太后娘娘胃口不好,吃了奴婢做的蜜饯点心开开胃,膳食也能多进些。”司马曜本就是个宽和的人,又多用了几块,称赞道:“你这样手巧伶俐,难怪太后娘娘对你另眼相看。”秦敬看皇帝心情不错,也借机笑道:“陛下,咱们把这云丫头要回去,专门做点心倒是不错啊。”“你们怎么好拿奴婢打趣。”云心面上一红,竟丢了漆盘,头也不回地跑了。秦敬赶忙捡了盘子,说道:“这丫头说起来还是和奴才一个村子里出来的,想不到入宫几年了还这样没规矩。”司马曜也不以为意,笑道:“走吧,你替朕包几样点心,一会儿朕读完书,带去让阿娘和道子也尝尝。”过了晌午,司马曜照例去书房读书,今日是读《史记》,读到《商君列传》这篇。谢安念完了太史公的记述,又一句句解释给司马曜听。司马曜听得很是认真,听到谢安讲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处,司马曜目光一闪,说道:“谢太傅,朕有一事请教。”谢安轻轻合起书,缓道:“陛下尽管问来,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司马曜想起昨夜的事,问道:“太傅适才说,秦以暴政,二世而亡。朕想知道,太傅心中何为仁政?何为暴政?”谢安思忖着答道:“仁者,礼也,义也。礼义之君,当为仁主。礼义之师,当为仁师。反之,则为暴政。”司马曜盯着他,又追问道:“商鞅行事严苛,杀伐无度,不是仁义之人。太傅觉得可是?”谢安思量了一阵,回答道:“商鞅明尊卑爵秩,重法典,著纲纪,建定法度,经纬天下。秦并不亡于商鞅,商鞅反而是强秦之始。”司马曜奇道:“朕不明白,太傅曾教授朕,人君要宽仁治国,这会子却又说商鞅严苛强秦,太傅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谢安心里早有腹稿,此时面色庄重道:“为人君者,要宽仁爱民,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汉文帝好道家之言,而成一代仁主。但治国却应章法严明、行而有效,天下才不会大乱,先帝曾说‘儒表法理’,陛下可仔细体会。”“儒表法里”四字深深触动了司马曜,他沉思片刻,点头道:“朕要好好想想。”谢安见状,心中放下一块大石,便说道:“那臣先告退了。”司马曜从书房出来,便往永安宫去了。李太妃已在殿中等了很久了,司马曜还没走到殿外,李太妃便迎了出来,一口一个“我的儿”地搂住了他,又是哭又是笑,连声道:“我的儿,怎么就可怜巴巴去跪承明殿了,这么冷的天,那地上多凉,跪出毛病来可怎么了得?”她擦了擦眼泪,扭头又骂王恭、秦敬等人:“让你们在皇帝身边伺候,你们就这样不长眼,也不知给哀家这边送个信来,平白叫皇帝吃这些苦头。”秦敬倒未觉如何,王恭脸色却有些发白,赶忙跪地请罪。李太妃一眼瞥到他冠上华蘤,更是来气,冷笑道:“难怪我们母子使唤不动王仆射,敢情有了天大的面子。哼!别说你了,就是你父亲王蕴,在哀家面前也不敢这么放肆。”司马曜忙道:“母后莫误会,这华蘤是儿臣赏他的。”李太妃心中讶异,但她很快便收敛了惊讶神色,只拉着司马曜的手絮絮问寒问暖,一口一个“我的儿”地念叨。王恭见状赶忙退出去站在殿外。若是平时,司马曜听到阿娘这样疼惜自己最是心暖,可今日不知怎么了,竟觉得阿娘有些发作得不识大体。他心中这么想,脸色就带出了几分不耐的神情来。李太妃瞧在眼里,便用帕子擦擦泪,又向屋里喊道:“道子,你过来。”一个男孩便从寝殿里跑了出来,仰着脸对皇帝叫道:“皇兄。”这男孩是李太妃的幼子司马道子,先帝去世时,道子刚满七岁,因为年纪还小,便一直抚养在李太妃宫里。司马曜看见胞弟,果然高兴起来,忙让秦敬把从褚太后那儿包的点心蜜饯拿出了,笑道:“道子,你尝尝这些,都很好吃的。”小孩都爱吃点心,司马道子也不例外,看到这一匣子,顿时眉开眼笑,抓起蜜饯就要往嘴里塞。谁知李太妃一把打落他手里的蜜饯,将信将疑地问道:“这是哪儿来的?”司马曜一愣,说道:“这是褚太后赏的,是慈寿宫的小膳房做的。”李太妃陡然变色,厉声道:“都丢出去!”司马道子被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司马曜知道娘愤恨褚太后已久,关于褚太后如何要害他们的话,他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次,耳朵都快起茧了,这时他说道:“娘……”李太妃一把搂住他们兄弟,语重心长道:“儿啊,你们不知这世上的险恶。那边对你们怎么能安好心?她那边的东西是万万吃不得的。”司马曜刚想说话,谁知李太妃忽然回头对内侍说道:“去找只猫来。”那内侍忙跑了出去,不多时,便抓了只猫进来。李太妃神色郑重地让人关好殿门,又让那内侍把匣子里的酥合饼放到猫面前。司马曜本想解释,见这情形干脆闭了嘴,心道等会儿真相大白,再跟娘说说褚太后其实并不是那样的人。谁知道那猫舔了几口酥饼,竟然浑身抽搐,不多时眼窝和口鼻都涌出血来,当即毙命。司马道子本就只是个不懂事的孩童,当下骇得大哭。司马曜惊得面色发白,站起身来,口中喃喃道:“不会……不会……”“怎么不会!”李太妃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神神秘秘地对皇帝说道:“这样的事,宫里屡见不鲜。你们兄弟万万要小心那边,不要被那恶毒老妇谋害了性命。”她顿了顿,瞥见司马曜脸色发黑,自以为震慑有效,又语重心长地拉起他的手,说道:“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世上的人谁都是靠不住的,只有哀家是你亲娘,你兄弟是你同胞,我们才是断断不会害你的。天可怜见,自去年你父皇去了,就只剩下你们兄弟两个相依为命……”司马道子天真插口道:“还有大姐呢。”李太妃白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你大姐又不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司马曜闭口不言,只听李太妃说道:“我的儿啊,你现在是天子了,要什么有什么,可怜道子连个王都没封,你叫哀家心里怎么想。”司马曜低头想了想:“母后的意思是?”李太妃眼睛一亮,她心里早有主意,当下便热络道:“为娘的意思是,至少先给道子封个王爷。长沙太远了,赵国有名无实,东海太小……嗯,楚地物产丰美,就给他做封地吧?”司马曜盯了一眼在一旁玩耍的道子,没有言声。李太妃又哭了起来:“唉!天可怜见,哀家是犯了什么错,做了寡妇还要为你们兄弟操心。狠心的先帝啊,你怎么就抛下了我们母子……”“儿臣知道了。”司马曜终是应了下来,见李太妃还不放心地看着自己,便说道:“儿臣还没有亲政,先去跟太傅说给弟弟封王之事。”李太妃破涕为笑,忙道:“好儿,中午就在哀家这里用膳,膳房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马蹄蒸蟹、水晶蹄髈。”“不用了。”司马曜这时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儿臣还要回去读书。”司马曜头也不回地走了,司马道子望着皇帝的背影,疑惑地问李太妃:“娘,皇兄他是不是生气了?”李太妃心中盘算着念头,王恭头上那四根华蘤就好像四根刺一样扎在她心里,心中更是愤恨。她低头瞧见小儿子天真地望着自己,她一把搂住司马道子,说道:“你皇兄不会生气的。道子呀,你要知道,娘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你。你将来可要听娘的话,孝顺娘。”司马道子扭股糖一样在李太妃怀里钻了又钻:“道子什么都要听娘的,绝不会惹娘生气。”李太妃嘻嘻一笑:“若是将来娶了媳妇呢?要是媳妇不听娘的话,道子是不是要听媳妇的?”司马道子大声道:“媳妇要敢不听我娘的话,我就打死她!”李太妃心里乐开了花,一把搂紧司马道子,连声道:“我的乖儿子。”司马曜闷闷不乐地回了寝宫承明殿,晚膳也没有用,闷不作声地和衣躺在榻上看书。秦敬有了教训,也不敢多言皇帝的事,只让人又重新做了晚膳送了进去。余光瞥见他进来,司马曜头也不抬说道:“朕没胃口。”“陛下,多少用点。”司马曜不耐烦了:“朕说了没有胃口。”秦敬低下头不敢再劝,正想出去,却听司马曜说道:“把殿门关上。”秦敬关好了殿门,正不明所以,又听司马曜道:“把衣服脱了。”秦敬忙把外衣、内衫都脱了,规规矩矩地叠起来放在一边,夜里很是寒冷,他冻得悄悄跺脚,却不敢多话。瞧着他那样子,司马曜又好气又好笑,伸手递给他一套衣服,压低声音道:“把这套换上。”秦敬吓掉了魂:“陛下,臣不敢。”“朕让你穿你就穿。”司马曜把脸板了起来。秦敬只得从命。他换上了皇帝的常服,哪里都觉得别扭,缩手缩脚地站在角落里,只觉处处都像针扎一样。却听一旁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悄悄抬起头,只见皇帝竟然手脚麻利地换上了他那套小黄门的衣饰。秦敬险些吓脱了下巴,结巴道:“陛……陛下……您这是要干什么?”“朕要出去走走。”秦敬吓了一跳:“陛下又要去哪儿?”皇帝换好衣衫,在铜镜前整整发冠,模仿着宫里内侍的样子把发冠整整齐齐地塞到纱罩的笼冠里,又系好了帽前镶朱边的束带,活脱脱便是个宫里小黄门的形象,他头也不转地道:“去老地方。”秦敬心里叫苦,皇帝怎么还没长教训,这一波未平,又出去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得了。但皇帝显然下定了决心,回头对他道:“你躺到床上去,若有人来,就说睡了,不许放人进殿,朕去去就回。”秦敬还想反抗:“陛下……臣不……”皇帝回头瞪了他:“昨天的账没跟你算,还不将功补过。”秦敬吓得缩了脖子,乖乖躺到了皇帝的御榻上,明明是铺设得最柔软的丝被,他躺在上面却感觉好像躺在针尖刀阵里。司马曜轻车熟路,不多时便找到了琉璃台上的地道入口。依着昨日海西公教的法子一路行走,很快便走到了桓家的地道出口,不料刚把头顶上的砖块搬开从地道里探出头来,便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