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双衔凤带
回到桓冲房中,桓玄嘴一扁,气鼓鼓道:“二叔,她这样不拿人命当回事,你怎不教训她?”桓冲将娀英放置在床上,又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才说道:“若是再费工夫教训她,这小胡姬便救不活了。”桓玄目光一闪,喜道:“她还有救?”桓冲点点头:“取我的针盒来。”桓玄赶忙从桓冲的行囊中翻出一个牛皮的小盒,里面密密麻麻排着数十根金针,长短大小各异。桓冲取了几根,细辨穴位,缓缓施针。桓玄略懂医道,深知这金针可比普通银针要难得多,金针最软,稍不顺手,便会弯折或是刺出血来,桓冲施针瞧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实际却没有数十寒暑的苦练断不能如此挥洒自如。桓冲眼明手疾,施针极速,不多时娀英面上、腕上都被扎了金针,他又让桓玄烫了艾灸过来,在娀英背上要穴点艾,约莫过了片刻,只听娀英轻轻哼了一声,口中吐出一口乌黑的血。“她醒了?”桓玄喜道。桓冲却摇头:“哪有这么快,这钩吻是剧毒之物,所幸她服用的剂量不大,又是用热茶水冲服,这才中毒不深。我只是替她拔出了体表之毒,勉强保住了性命,但腠理之毒却还要每日用一贴膏药,慢慢调理,要十余日方能解毒。”桓玄见他神乎其技妙手回春,忙道:“二叔,能否教授侄儿医道,侄儿也想学。”桓冲点头道:“好,悬壶济世的本事学的人越多越好。只可惜现在的人,害人的多,救人的少。你有心要学,我便教你。”桓玄喜极,忙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桓冲性子洒脱,也不拘一格,便由着娀英中毒讲起,细细地给桓玄讲了解毒用药的寒热正邪、君臣佐使之法,他顿了顿,又道:“桓乔不通药理,这金花又叫钩吻,最是剧毒不过,若是下在酒中,毒性会加倍促发,呵呵,那就是神仙也救不回了。”桓玄听得不寒而栗,喃喃道:“父亲为何要把这样的毒物给她?”“你父亲这个人啊,”桓冲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说道,“从小他就喜读兵书,我却沉迷医道,我们俩道不同。我是不懂他的,荣华富贵都有了,还有什么不知足呢?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这样害人的东西,还传给孙女。儿孙自有儿孙福,可不要把儿孙的福气都折光了。”桓玄似懂非懂点点头,说道:“二叔,我也赞同你。这世上多点济世救人之人,少点害人的人便好了。”桓冲慈爱地望了他一眼,摸了摸他的脑袋:“嘿,你这小子倒是和你父亲很不一样。”他顿了顿,又道:“明日你就要去长安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吧?”桓玄神情黯淡下来,他低着头,半晌方道:“嗯,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我就带着小白去长安。”“听二叔一句话,”桓冲说道,“把那匹白马留下来,就算向宫里服个软。”“侄儿没有做错什么。”桓玄争辩道。桓冲摸着侄子小小的发髻,慢慢说道:“二叔知道错不在你,是他们不讲道理。但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是你父亲,当年也是低过头的。二叔也要低头,唉,孩子,千斤的担子都压在你身上,你不容易。”桓玄闷了半晌,低声道:“二叔,我明白了。我不和司马道子赌气了,我把白马儿让给他。”他瞳仁中神色黯然道,“可我不想去长安,我没有离开过家。二叔,我不想去。我去跟道子说,算他赢了,是不是就不用去了?”“琅琊王与你是小朋友,你们之间没有什么仇恨。他也许会同意不让你去,但还有很多人想要你走,不止李太妃,还有很多朝臣,还有谢家、王家,很多很多隐藏在幕后的人,他们都想要你离开建康,只要你在建康,就不会让人忘记昔日南郡公府的荣光。”桓冲叹了口气:“他们看到乌衣巷里钟鸣鼎食的南郡公府,就会想起你父亲,想起桓家北伐的赫赫战功,他们会害怕得睡不着觉,觉得有把利刃时刻悬在他们头顶。”桓冲见他似懂非懂,心中叹息,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小六,你该是只翱翔于天际的雄鹰,天高任飞;而不是江南枝上的燕儿,只会在咱们乌衣巷的桂花树上呖呖啼叫。”桓玄沉默半晌:“二叔,我明白了,我愿意去长安。”他想了想又道,“二叔,那我带这小胡姬一起走吧。她留在这里,我怕桓乔还要害她。”桓冲点点头:“你带她走也好,我一会儿就把给她疗伤的膏药给你,你记清用法,给她每日贴上一贴就行。”他顿了顿,又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递给桓玄,“这是当年一位神医所写的医书,二叔读了一辈子,也不过领会了六七分。留给你慢慢看,如有不明白的地方,下次我们叔侄再见面的时候,咱们再一起切磋切磋。”说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你想学医术,是件好事。若是世上能多一位悬壶济世之人,也是苍生之幸也。只是学医颇为不易,你慢慢领会其中精要,这可绝非一日之功。你天资聪慧,兴许一两年便能有所小成,只是你若要大有成就,没有十余载的苦功,是断断不可能的。”桓玄珍而重之地将那册子收在怀中,不免眼眶有些发红,只是强撑着不让泪水滚出来。“小六,你去长安,二叔还送一句话给你。”桓玄忙屏气凝神:“二叔请讲。”“是曾子的一句话,”桓冲慢慢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桓玄在心中默了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侄儿记下了。”初六这日,是皇帝大婚的日子,建康城一派喜庆。长安来的东海侯苻阳一早便等候在建章门外,他们远远瞧见城中张灯结彩,不由得和身后的人大声说笑起来。等了少顷,便见桓玄慢悠悠地从城门里走了出来,苻阳见他轻装简行,不由得笑道:“小公爷,此去长安,路上要两个月有余,怎不多带些行李?”桓玄头戴一顶朝天冠,身上穿着一件紫光菱袍,腰间缠着白玉革带,他虽然年纪小,但这身国公的常服却是比照他的身材做的,穿起来倒也让人不敢小觑。苻阳瞧了瞧他身后,又笑道:“我瞧你们建康今天热闹得很,怎么没人来送你?”这话一说,旁边几个人都笑了起来,便有人说道:“听说小公爷的姐姐当了皇后娘娘,这可是大喜事,小公爷当了皇帝的小舅子,怎么舍得不吃喜酒,跟我们到长安去?”谁知桓玄不以为意,反而认真说道:“不是我姐姐,是我侄女儿今日出嫁。她也不是去当皇后娘娘,是嫁给皇帝做妃子。”苻阳等人笑得愈发大声,他们本就看不起南人,见桓玄年纪幼小,更是欺他无知。桓玄看也不看他们,又慢吞吞地说道:“至于我的行李,你们不要急,都在后面。”苻阳笑嘻嘻地看着他,显然对他颇是轻视。说话间,两个仆人竟然驾了一辆羊车从城里驶了出来,这羊车上围着青布帷幔,煞是阔大。苻阳一时傻了眼:“这……这……小公爷带这么多东西?”桓玄望着他笑得天真无邪:“可不是吗,是你说要我多带些行李呢。”苻阳搬石头砸了自己脚,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他飞快地瞥了眼身后的一个人,然后干咳了一声,说道:“小公爷,长安路途遥远,羊车太慢了,还是把行李分一分,我们骑马走得快些。”“不可,”桓玄不紧不慢地说,“这车上可是我们陛下送给贵国国主的礼物,十分贵重,要是用马摔碎了怎么办,还是用羊车驮得安稳。至于路途遥远……”桓玄偏过小脑袋,笑着看向苻阳身后一个穿着紫衣的人说,“我想贵国国主一定也不着急让你们回去吧?”苻阳身后有四五个人,都是仆役打扮,可桓玄一眼就看出其中那个穿着紫衣的男子身材高大,虽然年纪很轻,但气宇不凡,而且苻阳看他的神情十分恭敬,所以桓玄干脆对着那人说道:“你说是吗?”那紫衣男子果然一怔,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笑道:“小公爷怎么问起我来?”桓玄却不说话,只目也不瞬地盯着他。那男子倒不想他小小年纪,倒有几分厉害,便收敛了小觑之意,说道:“我看小公爷说话言不副实,南朝皇帝送给我国国主的礼物,我们确实不能损坏。但这羊车的车痕吃土这样浅,这车上的东西也不太重啊,瞧起来不太像是什么贵重礼物,倒像是个……”“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奴仆,”桓玄打断了他的话,他像个大人一样,双手背在身后,却上下打量那个紫衣男子,说道,“你这人身材很高,一看就是北人,一双眸子墨中带点碧蓝,必然是羌胡血统。你手上虎口有茧,这是惯拿兵刃之人……”苻阳顿时神情有些紧张,这紫衣男子的确身份贵重,要是被南朝皇帝知道了身份,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却听那紫衣男子笑道:“我们北人谁不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虎口上有茧算什么,这是马缰上勒出来的……”“你会骑马,但你不是马背上长大的。”桓玄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手上的茧不是握马鞭勒出来的,是练兵器才会有的磨痕。你的皮肤虽不白,但肌肤比较细腻,一看就是惯穿柔软绸缎的人,这段日子你穿着仆人的衣服,领口的皮肤都磨得有些发红,我没猜错的话,你正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桓玄故意拖长了尾音,眨了眨眼,没有说完。东海侯苻阳的汉话仅是粗通而已,哪知汉语的深奥文辞,他带的几个随从也都是听不懂的。但那紫衣男子却是懂的,这是鲁哀公见孔子时说的话:“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他更知道,这也是曹操说汉献帝的话,但这紫衣男子哈哈一笑:“你继续说下去,你觉得我是谁?”桓玄眼珠子转了转,叫道:“清河王!”秦主苻坚的侄子清河王苻亮,能征善战,是他侄子中最有名望的一个,苻坚其他的侄子都只封侯,独有苻亮和苻坚的儿子们一样封了王。东海侯苻阳本来神情紧张至极,听到这话忽然松弛了下来。那紫衣男子眉骨微耸,向桓玄看去,偏偏桓玄毫不畏惧地盯着他,一双黑漆漆的眸里都是无所畏惧的神情。过了片刻,那紫衣男子赫赫笑道:“好一个厉害的小公爷,好吧,我不说穿你的秘密,你也别说穿我的秘密。”他俨然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见他这么说,苻阳虽然讶异,却不敢多说,十分恭敬地躬身后退几步。桓玄眼睛一亮:“清河王,我们一言为定。”一行人正要出发,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桓小六,桓小六!”桓玄心中一跳,以为是二叔来送他,但他随即知道不可能,二叔今日要送桓乔入宫。至于其他人,桓家已没有其他人了。他慢慢回过头,却见一个男孩骑着一匹马飞奔而来。他听清那男孩的声音,神色却又失落了些,但那男孩从马上一跃而下,笑道:“桓小六,你瞧我骑着什么?”这男孩正是司马道子,他骑的马桓玄也早已看清,正是小白。桓玄脸上显然有失望的神情,他慢慢低下头:“我看到了。”司马道子却浑然不觉,还扬扬得意地笑道:“让你跟我抢,你早点把这白马儿让给我不就完了吗?”“它不是普通的白马,”明知他是来炫耀示威,但桓玄还是急道,“它是照夜玉狮子,是我阿爷最珍视的宝马!”“知道知道,”司马道子不耐烦道,“这名儿还是我阿爷起的呢。”两人说起自己的父亲,都沉默了一下。那紫衣男子领着苻阳等人都退开了数十步外,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这两个孩子。还是司马道子先打破了沉默,他脸上老有那种怯懦又疲赖的神情,只见他悄悄地瞥了那些胡人一眼,小声问道:“桓小六,你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桓玄低着头,“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三五年,又或者……”他鼻头一酸,“又或者,我永远都回不来了。”司马道子一拳捶在他肩上:“你得回来,咱俩的架还没打完呢。你走了,我打谁去啊?”的确,宫里只有他俩年纪差不多,一起长大,虽然总是打闹,但真要分开了,又舍不得了。知他是关心的话,桓玄忍不住破涕为笑:“去你的,谁打谁还不知道呢。”司马道子白了他一眼,忽然说道:“桓小六,你一贯都狡猾得很,每次都能哄得皇兄责骂我。这次你去长安,也要继续狡猾下去啊,可不能吃亏,丢了咱们建康人的脸。”他虽然混沌迷糊,但这次的事他也明白是自己的胡闹害了桓玄,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所以专程赶出来去送桓玄。两人拌了几句嘴,司马道子叹了口气,说道:“唉,于情于理,我都该把小白还给你,让你骑到长安去。”桓玄眼睛一亮,没想到司马道子继续道,“可是为了你能回来,我决定先不还你马儿了。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再还你。”桓玄气得翻了个白眼。司马道子嘻嘻一笑,忽然问道:“那个养马的丑婢去哪里了?我派人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桓玄顿时警觉起来:“你找她做什么?”司马道子瞧他紧张的样子,不由得道:“罢了,你把马儿给我了,那小胡姬我就不要了。”桓玄这才放下心来,叮嘱道:“你好好照顾小白,别欺负它,不然回来找你算账。”等到桓玄跟着苻阳等人渐渐去得远了,司马道子还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只见那行人的身影都消失在远处,连那辆羊车扬起的尘土也渐渐看不清了,司马道子这才催着小白,慢慢地往城里走去。不远处的鼓乐齐鸣,响声震天,可司马道子的心却完全不能沉浸在城里的喜悦中。说来奇怪,他明明得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小白马,这可比宫里的大宛马好多了,娘说,他以后再也不会赛马输给别人了。可为啥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比蝈蝈、宝马更重要,而且一旦失去,心里就会刮去一点,什么都填不上?司马道子心想,桓小六说得没错啊,我的确很笨,因为我总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将他拉回了现实,司马道子抬头一看,不知不觉竟已走到了同泰寺附近。一抬凤銮正在前方,皇后要先去同泰寺进香,再经大司马门过东西横道,又到御街,过了朱雀桥,最后再从宣阳门入宫。司马道子跟在后面看了一会儿,只见秦淮两岸俱是观礼的人群,从北摄山到朱雀门,行人如梭,所到之处,人们都伏地山呼“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何等喧嚣鼎沸。他催马还想跟上前去,却被南府的士兵拦住,为首的正是谢朗,他不动声色地说道:“琅琊王殿下,前方是宣阳门了,请您下马。”司马道子磨磨蹭蹭不想下来,他转头一眼瞧见姐姐新安公主正站在昭明门内的凤城台上,忙喜道:“我不进去了,我去找阿姐。”说罢一扬缰绳,掉头便去城楼方向。桓乔的辇轿跟在皇后之后,心里更不是滋味,这富贵本该是属于她的,却阴差阳错地换转龙凤。到了宣阳门外,骑马在前的桓冲说道:“娘娘,臣等便送你到这儿了。余下的路,就靠您自己走。”桓乔一怔:“叔公,皇后的娘家人也不能入宫吗?”桓冲沉默半晌,却道:“皇后的家人自然可以入宫。”不远处替凤鸾护卫的,正是皇后的兄长王恭,桓乔望着他们一时气苦:“您是丰城公,六叔是南郡公,我们家两个国公,满门缨簪,竟不如他小小一个羽林军仆射?”桓冲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娘娘若连这个简单的道理也想不明白,入得宫中恐怕伤怀更多。”说罢,桓冲便带着桓家的护卫都退开了。宫里的长御指引道:“娘娘,需由您先入宫,再执妾礼相迎。”桓乔一怔:“也是要走宣阳门吗?”那长御却道:“除了正宫皇后,妃嫔只能从昭明门入。”桓乔心中更是苦涩,也只得道:“知道了。”司马道子将小白拴在凤城台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台去,气喘吁吁地唤道:“阿姐。”新安公主回头瞧见他,颇有几分责怪:“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回头让你皇兄看到,又要罚你。”司马道子吐吐舌头:“我去送桓小六了。”新安公主不以为意:“哦,桓家小六已经走了?”不远处桓乔正服侍着两宫太后,听到了桓家便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新安公主姐弟。却见新安公主的目光往外面逡巡。司马道子奇道:“阿姐,你在找什么?”新安公主脸上一红:“我哪有找什么?”司马道子嘻嘻一笑:“阿姐,我知道了。你定是在找王家七郎。”新安公主作势要打他:“你胡说什么。”“我哪有胡说,”司马道子笑嘻嘻说道,“是娘说的。呵呵,阿姐,他是不是要做我姐夫了?”“别胡说!”新安公主面上红晕更甚,连太妃娘娘都知道了?她忍不住瞥了眼端坐在正中的李太妃和褚太后,不住猜想,她们会不会应允自己的心思呢?两宫太后没有瞧见她,但桓乔的目光正直直地向她看来,见她注意,桓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用唇形叫了声:“表姐。”新安公主心中一跳,她本能地有些不舒服,觉得桓乔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正当新安公主心神不宁的时候,却见皇后进来行礼。褚太后和李太妃饮过皇后敬的茶,都点了点头,皇后头上蒙着帕子,瞧不见也就罢了。桓乔却偷偷打量两宫的神情,只见李太妃本就笑容满面,褚太后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桓乔心里愈发酸得很,却半点神色也不敢露,跟在皇后身后,慢慢去往寝殿。皇帝早已等在殿外,此时见他们过来,皇帝一眼瞧见桓乔侍立在旁,便笑着向她点点头。桓乔心中本不顺遂,见状又惊又喜,却见皇帝转过身去。桓乔有点出神,一旁的长御有点责怪地提点她:“怎不前去相扶皇后娘娘?”桓乔只觉脑中一片浑噩,如行尸走肉一般走进殿中,慢慢扶住皇后的胳膊。只见皇帝拿过香案上的一柄桐木镶玉如意,轻轻挑下皇后的喜帕,轻唤了声:“梓童。”皇后微微抬眸,却是瓜子脸,双目细长,双唇丰润,皮肤虽不算白皙,却是颇有英气的一张面庞。桓乔本提着心,此刻见她相貌虽然不俗,却并不算得上多美,顿时放下心来,她又偷觑皇帝神色,只见皇帝细细端详皇后的容貌,忽问道:“朕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梓童?”皇后睁圆了眼睛,迷茫道:“臣妾怎不记得?”皇帝想了想,又说道:“大概是因为梓童的相貌与王恭有几分相像。”皇后面上兀得一红,笑道:“王恭是臣妾的胞兄。”皇帝露出几分玩笑的神情:“那梓童的闺名叫什么?”皇后面上又是一红,低声道:“臣妾名叫法慧。”“法慧。”皇帝复念了一遍,赞道,“这名字中正冲和,果真当得上国母之名。”旁人倒也罢了,桓乔站在一旁听得却很清楚,她心里又别扭起来,皇后什么都是好的,连名字都好,能当得上国母。皇帝转过头,见桓乔有些不自然地低着头,便笑着说道:“桓卿的名字是什么?”“妾单名一个乔字。”桓乔小声道。司马曜问清是哪个字后,也赞了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也是好名字。”桓乔红着脸谢了恩,皇后亦笑了笑,温婉道:“桓妃也累了,赐坐吧。”寻常一个“赐”字,又让桓乔心里生了刺,只觉处处都分出区别来,却不敢多言。皇帝与后、妃二人说笑了一会儿,便道:“天色不早,朕还有奏折没批完,就先回宫了。”皇后微微错愕:“陛下……”哪有大婚之日皇帝先走的,但皇帝显然没有留下的意思,又点了桓乔道:“桓妃也乏了一天,先回宫歇着吧。”桓乔心里总算舒服了些,娇娇怯怯地告了退,便伴着皇帝出去了。皇帝在前走着,桓乔又是脸红又是心跳,冷不丁却听皇帝开口:“朕与桓卿不是第一次谋面了,还记得那年公主下嫁,朕悄悄去卿家观礼,与卿初见时的情形。”桓乔心中猛跳,想不到皇帝对那时的一面之缘竟然如此记忆深刻,她顿时露出笑容,轻声道:“妾初见陛下,便觉陛下龙章凤姿,不是寻常人。”皇帝大笑出声:“卿这样好的眼力。”他随即一顿,又叹道:“那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桓乔却轻声:“在臣妾心中,宛如昨日一般。”皇帝微笑不语,依旧慢慢向前走去。桓乔心中如有鼓敲,心道皇帝难道真是要到自己那里去?她偷眼打量皇帝,只见皇帝容长脸,白净得很,剑眉入鬓,深目重瞳,端然是个英俊少年。桓乔面上再红,又不敢再看,低着头只暗暗祈祷。走完南夹道,到了路口却见皇帝果真没有分开,而是径直往桓乔住的蓬莱殿而去,桓乔惊喜莫名,赶紧快步跟进殿去,她此时满脑都是教习嬷嬷们训导的礼仪,该如何行礼,忽听皇帝问道:“英儿在你这里安顿好了吧?”见桓乔发怔,他便笑了起来,“就是你家那个御马的小胡姬。说起来也与你家有缘,朕第一次出宫微服,便在你家遇着了她。”桓乔反应过来英儿该是那小胡姬的名字,她心里一慌,连回话的称谓也忘了,脱口道:“她不在。”皇帝转过身来,惊道:“她在哪儿?”皇帝整日都是少年老成之状,少见这样惊慌的样子,桓乔心里泛起一阵酸意,但她很快镇定了下来,按照预先想好的话,回道:“回陛下的话,她对臣妾说不愿入宫,昨夜便走了。”皇帝猛地立住脚步,忽然想起娀英也对他说过不想入宫的话。他一时竟有些蒙了,喃喃道:“她说去哪里了吗?”桓乔只得硬着头皮编道:“她说是回家乡去了,臣妾留不住她,便送了她一些回乡的盘缠。”皇帝怔在原地,一时间灵魂出窍,娀英走了?她竟然回乡去了?他几乎本能地就要去追她,可她的故乡在哪里?他记得她提起过,是在邺城,还是在龙城?“陛下?陛下?”桓乔轻轻唤了他两声,目中含情脉脉,好像要滴下水来,“天色已经晏了,可要在臣妾这里歇息?”皇帝置若罔闻,竟转过身子,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任桓乔在身后如何娇声呼唤,他也全不理睬。娀英,娀英去哪里了?皇帝脑海中都是空白一片,他也不知道自己往哪儿走,也不知要去何处。冷不防一阵风刮来,他觉得身上一寒,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已走到琉璃台了。这是平日里他去找娀英的地方,每次路过这里,他都兴高采烈,因为很快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人。他看着地上用青石铺成的阴阳鱼的形状,忽然胸口一热,对了,也许娀英没走,她还在等着自己。皇帝想到这里,顿时热血翻涌,便想插翅飞去找她,他定要向她坦白全部心意,告诉她自己并不是小黄门,他是富有四海的万乘之君,他可以给她一切她想要的。他要告诉她自己辗转反侧的思慕、求之不得的惶恐,他决定了,他要把心里一切的想法都坦白地说出来,她骂他也好,用鞭子打他也好,他都愿意承受,只要她答应和自己在一起。可她会答应吗?他一瞬间又开始踟蹰,但他很快便坚定了,她一定会的,如果她还没有喜欢上自己,他可以千倍万倍地对她好,让她慢慢来接受。皇帝想定了这一切,便要迈入地道入口。忽然海西公在背后叫他:“陛下!”皇帝迟疑了一下,却没有转身。“陛下,不用去了。那小胡姬真的已经走了。”海西公缓缓道。“朕不信。”海西公的声音压得很低:“陛下,是真的。”皇帝迈出去的那只脚停在半空中,良久,终于收了回来。他扶着石壁轻轻弓下了身子,但他始终没有转身,只是发出了极低沉而压抑的哭泣声。海西公带着同情的目光瞧着他,却不再劝他。少年人的眼泪,就让它肆意而流吧。因为只有经历过痛彻心扉的人,才不会再流泪。忽然,嗒嗒的马蹄声不合时宜地从下面传来,皇帝低头远远看去,一个恍惚间,好像看见了照夜玉狮子正向自己奔来,他心中一喜,马上的人身着白衣,定是娀英,他脱口唤道:“英儿……”可很快他便住了口,马上的人浑然不觉他的变化,还牵着马上了琉璃台,冲他扬扬得意地喊了声:“皇帝大哥!”“是道子啊。”皇帝有些气馁地看了眼牵着马的人,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火,“你怎么骑着这马?”司马道子得到宝马,心里正是高兴,便拍了拍马的头,说道:“大哥,你看我这匹小白马怎么样?”“胡闹!”皇帝一声怒喝,吓得司马道子赶忙跪在地上,只听皇帝的发作如疾风骤雨一般,“这是桓温的战马,先帝亲赐其名,怎能是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儿就随便糟蹋的?谁让你骑着马在宫里乱闯?侍候你的黄门都去哪里了?”司马道子心中暗叫一声“糟糕”,赶忙去看海西公,求救似的希望他能开口劝解几句,可海西公转过头,好像在看远处的风景。皇帝回身去摸马鞭,司马道子吓得话也说不清楚了:“臣……臣……臣弟知错了,求陛……陛……陛下……恕……恕……恕……罪!”皇帝极嫌恶地瞧了他一眼,发作道:“还不给朕滚回去读书!”司马道子哪里还敢牵马,连滚带爬地跑了。“陛下。”海西公一直静静地看着,此时方开口道,“这马儿就收归大内饲养吧。”皇帝一怔,刚开口说道:“桓府……”立马住了口,他忽然想起来,一早谢安就来奏报过,桓玄今日走后,桓府也该要拆掉重建了。李太妃的哥哥,也就是皇帝的亲舅舅宁国侯早就惦记上了这地方,已上了几次折子,想要这地方。李太妃也来说情,他是口头应诺了的,只叮嘱了一句,乌衣巷离宫城太近,屋舍不可逾制。谢太傅等人会意,更制订了十分完备的规制,以后京中修葺房屋,除宫城外,皆不可用重檐,翼角挑出须在五凤楼下一丈三寸。桓府拆了,所有的人都会满意,觊觎这地方的不只李太妃、宁国侯,眼前恨桓温入骨的海西公,还有未表态的褚太后、谢太傅,还有王家、郗家,还有无数的人。甚至连自己内心深处,也未尝不希望拆掉那伫立在乌衣巷口,比自己父亲年纪还大的那些巍峨雕梁画栋,因为它太招摇,每次看到它,建康城的人就不会忘记桓家的功勋赫赫,它又太陈旧了,南康公主死了这么些年,连桓温都不在人世了,它居然还那么华丽精美,它的翼角高挑,与宫城平齐,好像随时提醒着皇帝,桓家不输于皇家的权势。就是因为觉得刺眼,所以皇帝才会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国舅吧。不远处传来工匠们呐喊的声音,他不用多看便知道,那是人们在拆除桓府里高厦华台。桓家终于要倒了,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皇帝就在那里静静看着,忽然琉璃台下传来婉转悦耳的玉箫声,这箫声再熟悉不过,是王先生最爱吹的《柏舟》。果然,少顷便有一个女子的声气,随着箫声而歌。皇帝细听了一会儿,倏然而惊,转而看向海西公:“这是大姐?”海西公点点头,却不敢过多言语。京中人人皆知的事,就连两宫都心知肚明,只瞒着皇帝一个人而已。新安公主的歌声缱绻,如泣如诉,只有深坠情网的人才能唱出这样缠绵悱恻的歌,叫人在夜中听来似梦如幻,竟不知身在何处: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皇帝听了一会儿,眉宇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情,叫人瞧不出是悲是喜。过了半晌,他方叹了口气:“罢了,既然阿姐有心,就遂了她的心愿吧。终不能让我们姐弟一样,都做一对痴心人。”海西公长舒了一口气,忙叩头道:“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