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相会良希
护卫们不容分说,反绞了娀英的双手,押着她往外走去。临出门时,她听见慕容垂极低声地说:“这面具怎么戴在她脸上……”娀英还未听清后面的话,便被蒙上了双眼,接着她被塞进一辆羊车中。羊车颠簸不堪,也不知行了多久,终于车轮停了下来。她听见外面的人小声地说话,紧接着有人把她拽下车,推着她继续往前走。好像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终于停了下来,随着吱呀一声门响,有人将她手上的绳索松开,一把推了进去:“进去吧。”娀英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忽听到有人在她身旁,声音极是冷漠:“呵呵,又来了一个。”娀英活动了一下手腕,发现绳索果真解开了,她试探着揭开眼上的遮幕,却发现周遭仍是漆黑一片。她心中大骇,赶忙伸手摸去,周边都是冰凉的砖地,却没有一丝光,她不由得叫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没有光?”“别看了。”那声音难听又冰冷,好像没有一点温度,“这里有没有眼睛都一样。”娀英细辨这声音,好像在她身侧,她伸手去摸,只听丝丝衣服摩擦的声音,那人躲开了。“你是谁?”娀英骇然道,“不是说送我来见太子吗?太子在哪里?”“太子?”那声音玩味地一顿,笑声中有无穷的怖意,“这是阴曹地府,哪还有什么太子?”娀英细辨这声音,忽然从中品出一丝熟悉的味道:“你是太子吗?你是阿暐吗?”那声音却没有再响起。娀英呼喊了他几声,见他不吭声,只得作罢。这地方实在奇怪,又黑又冷,偏偏又空旷得很。娀英四面摸索,勉强判断出这是一间牢房,只是墙壁与地砖一样,奇的是连一条缝也没有。娀英心中骇极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会这么古怪。她试着大喊了两声:“喂,有人吗?”可除了自己的声音,听不到外界一丝回音。娀英折腾了半晌,终于绝望了,看来这里铜墙铁壁,除了那个古怪的声音和自己,没有其他活物了。偏偏那个人狡猾得很,自己明明几次都快抓到他的衣角,却被他逃开了。娀英有些丧气,却也有些不服气:“喂,我知道你在这里。你说句话好吗?”那人仍是沉默。娀英心中由惶恐到悲伤,大声道,“我知道是你,你就是慕容暐。你说句话吧。”隔了良久,那人轻声道:“你耍什么花样?”娀英等的就是这个瞬间,她听音辨行,一翻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得意道:“嘿嘿,我抓到你了。”“你抓我做什么?”那人的声音极冷漠,“不论你们耍什么花样,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太子,你怎么了?”娀英有些发急,“我是娀英啊,难道你听不出来吗?”那人顿了顿,忽然不屑地一哼:“又是慕容垂老儿想出的花样吧,亏他想得出来,以为这就能骗出我大燕的密藏,那也太小瞧我慕容氏的子孙了。”毫无疑问,眼前之人正是慕容暐。娀英珠泪滚滚,一把搂住了他:“天可怜见,阿暐,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还以为你死了。”慕容暐身子一僵,明显有些迟疑,却没有推开她。“阿暐,你认不出我了吗?我是娀英。”她忽然轻声哼起歌来,曲调悠扬,语声婉转,却是唱起了鲜卑的小调。这是小时候娀英常常唱的曲儿,慕容暐那时候常与她在一起,两人时常并肩坐在大殿的飞檐下,并肩唱着这支歌儿。慕容暐果然僵住,他试探地伸出手,却往她面上探去,然后又顿住了手。电石火光的一瞬,她知道他在摸索什么。她急得快哭出来:“我戴着这面具呢,这是你给我的。”她顿了顿,捉起他的手往额上探去,“你摸摸,这里还有道刀疤。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城楼洞里被人抓到了,他们用刀砍我,就砍在这个地方。”她语声哽咽,“当时我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慕容暐的手在娀英的额上触了触,然后缩了回去,轻声道:“原来你没有死。”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哽咽道:“阿暐,是我没有护好你,舅舅说让我照顾你,我却把你弄丢了。这些年我做了多少梦,总梦见我们分离的那个场景。我来长安,听人说你还活着。我高兴得做梦都要笑醒,天可怜见,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找我做什么?”慕容暐忽然转过身去,语声依然冷淡,“我没有死,但我也不是太子了。如今关在这地牢里,你找到我,只会给你自己带来祸患。”“你胡说什么?”娀英睁大了眼睛,“我要救你出去,我答应过舅舅,我要照顾好你的。”“不用你照顾我,”慕容暐冷淡道,“你舅舅已经死了,你大可不必再听他的话。”他顿了顿,又嫌恶道,“难道你还想着做太子妃的美梦?且不说大燕早亡了,你还做什么春秋大梦。”一句句如同刀子一样割在娀英心上。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找慕容暐,她始终记得对舅舅的承诺。可她却从没想到过,再相逢的时候,他竟然这样的冷淡,连同她说句话都是嫌弃的。娀英心中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她轻声地抽泣起来,一时间泪如泉涌,好像怎么都擦不干,可不论她如何哭泣,慕容暐也没有再说过一个字。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吱呀一声,地牢的门不知被谁推开了一条缝。只见一个玲珑的少女钻了进来。那少女穿着华丽的衣衫,手里提着食盒,娇笑道:“倭奴,快来陪我说话。”与此同时,那少女也看清了室内的情形,不由得惊道,“咦,怎么还有个人?”靠在墙角的慕容暐慢吞吞地起了身,借着地牢门口的光亮,娀英瞧清了慕容暐的样子,只见他长高了许多,已是少年人的模样,只是极瘦,瘦得好像骨头外只包着一层皮。他穿着破烂的衣衫,可他的面容还依稀看得出小时候的模样,只是相貌长开了些,从那俊秀的面庞,一望可知,正是慕容暐。娀英鼻尖一酸,险些坠下泪来。与此同时,那少女几步过来,走到娀英面前,低头打量着她,忽然露出嫌弃的表情:“这丑婢怎么到这里来了?”原来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金宝公主。慕容暐慢慢说道:“我也不知道,还不是你舅舅送进来的?”金宝公主大是厌恶:“这丑婢长得太难看,我瞧见她就作呕。倭奴,快杀了她。”慕容暐不作声。金宝公主大是生气,顿足道:“倭奴,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啦?”慕容暐道:“我又没有刀。”金宝公主一愣,觉得他说得有理,但转念一想,说道:“那你掐死她好了。”她说这话十分平常,好像在说一件简单的事。慕容暐顿了顿,竟真的向娀英走了过来,他走得虽慢,但娀英还是十分警觉,大声道:“阿暐,你要做什么!”“阿暐?”这称呼让金宝公主十分不快,“他是倭奴!”她习惯了发号施令,把手中的食盒提了提,大声道,“倭奴,快掐死她。掐死了,孤给你送好吃的,不然就饿死你。”慕容暐走到娀英面前,平平伸出双手,竟真的向她脖子上掐去。娀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没有反抗,她多么希望慕容暐能住手,可慕容暐并没有停下,甚至他的目光中没有半点迟疑,他的手毫不迟疑地掐上了娀英细细的脖颈,越收越紧。娀英终于惶恐起来,她拼命地反抗,试图去掰开慕容暐的手指,可哪里掰得开,她试图寻找一丝一毫慕容暐佯装的痕迹,但慕容暐的手指收得愈发紧了,竟真的要置她于死地。她觉得呼吸越来越紧迫,极度失望,她竟然生出一种念头:难道这些年心心念念要找到他,竟然就是为了等他亲手掐死自己?金宝公主津津有味地在旁看着,等看到娀英快翻白眼了,她觉得快意极了,喊道:“好啦,倭奴,住手吧。”慕容暐闻言便住了手,娀英死里逃生,大声咳嗽了起来,只觉得嗓子火辣辣的,好像冒烟一般。却听金宝公主说道:“掐死了她也怪没劲的,要是留个尸首在这地牢里,也不好运出去。若是留着发臭了,以后再来找你玩便有妨碍了,还是留她一条性命,慢慢戏耍好了。”慕容暐慢吞吞地说道:“公主说的是。”“慕容暐!”娀英大声喊道,“你疯了吗?你要掐死我?”慕容暐说道:“适才是公主说要掐死你的。”“她说要掐死我,你就掐死我?”娀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简直是个疯子。”慕容暐看也不看她:“和公主比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金宝公主大是高兴:“倭奴,你真是个忠心的好奴才。孤愈发喜欢你了,喏,这个赏给你。”金宝公主将手里的食盒递给慕容暐。慕容暐打开食盒,里面不过几盘早已冰冷的剩菜,但也不乏鸡鸭鱼肉,看得出有些被人动过筷子。慕容暐却像得到了稀世珍宝一样,也没有筷箸,就用手拿着食物往嘴里塞,两眼放光地大吃起来。娀英从旁瞧着,又愤怒又生了几分可怜,可慕容暐却十分提防得用手护住那食盒,好像随时担心娀英会抢去。金宝公主瞧着他吃得狼吞虎咽,笑嘻嘻的十分高兴,说道:“你这样乖,我改日再给你找些吃的来。”她顿了顿,忽然突发奇想,“你学狗儿叫两声给我听听。”慕容暐毫不犹豫,大声汪汪叫唤起来。他叫了几声,金宝公主咯咯笑道,“好狗儿,快吃食吧。”慕容暐便又埋头大吃特吃,简直对公主言听计从。娀英瞧着心里难过极了,可偏偏眼前两人都不以为意,一个瞧着高兴,一个学得高兴。她索性转过身去,不看他二人。说来也怪,金宝公主虽然刁蛮,倒是颇有耐心。等慕容暐吃完了饭,她便把食盒收了起来,拎了出去,说道:“倭奴,孤要陪父皇出去打猎,得过半个月再来看你。”她一指娀英,又嘻嘻笑道,“这几日你要是太饿了,就把这丑婢吃了好了,也够吃半个月吧。”她大笑了起来,好像觉得自己出了个绝妙的计策,随手关上了门。地牢内又陷入一片漆黑。也许是在黑暗中待久了的缘故,娀英渐渐能暗中视物,便不觉得之前那样黑暗。眼瞧着慕容暐转过头来,娀英大生骇意,忙向墙角坐了坐,警惕地对慕容暐道:“你可别过来。”慕容暐在黑暗中盯着她,忽然阴恻恻地一笑:“你怕什么,怕我真吃了你?”娀英不说话,可面上恐惧的神情却出卖了她。“不用怕,这地牢里别的没有,却有老鼠够吃。”慕容暐低低道,“公主十天半月才来送次饭,咱们只有自己找点吃的咯。”娀英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吃老鼠?”“难不成吃你?”慕容暐认真打量了她一下,撇了撇嘴,“人肉最酸,还不如鼠类好吃。”娀英几乎作呕:“难道你还吃过人肉?”“那是自然。”慕容暐如同说一件寻常事一般,“如果不吃死人的尸体,我这会子早是一具尸骸了。”说着,他忽然凑近了娀英,笑了起来,“等会儿我逮到老鼠,分你一只尝尝。”“我不吃。”娀英闭紧了眼,好像要表明自己的决心。慕容暐轻笑了一声,哂道:“你还像小时候那样没用。”听他提起小时候的事,娀英的心中某处似被触动,她轻轻睁开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却见他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哪像是身陷囹圄之中?娀英提心吊胆了半日,反倒是她肚子咕噜叫了几声,却是真饿了。“拿去。”慕容暐递过来一样东西,看上去黑黢黢的,倒像是一块风干的肉。娀英一惊,本能地推开:“什么东西?”“死老鼠啊。”慕容暐道,“你不吃我就自己吃了。”娀英转开头:“你自己吃。”慕容暐笑了笑,果真大口吃了起来。他吃得极香,甚至不断吮吸手指,娀英胃里翻滚,索性转过身去不看。过了半晌,她忽然觉得不对劲,这地牢中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哪里有老鼠的踪影?她忽然觉得上了当,转过头去瞪住慕容暐:“你吃的真是老鼠?”“自然不是。”慕容暐道,“上好的牛肉,难得风干了这么久,味道着实香得紧,你闻不到吗?”娀英气得半死:“你竟然骗我!”慕容暐无辜地一耸肩:“我也只这么一块,本来好心分你,你偏不肯要,现在可真没了。”娀英气得半死,可拿他又毫无办法,只能瞪着他。慕容暐道:“你瞪着我做什么?”“哼,我在想小时候怎么没看出你这么坏?”“看出了又如何?”“如果我当时看出来了,定把你扔到太液池去。”“呸,你敢!”“我怎么不敢?”“孤是堂堂太子,你难道敢弑君?你敢动孤一个指头,段中军早把你先扔进太液池。”“我舅舅最疼我,还不知道扔谁呢。”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嘴来,全然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每个皇子行过冠礼后,宫里的规矩都会赐一座府邸让皇子们离宫居住。苻宏是苻坚最为器重的爱子,故而苻坚特意把离宫城最近的一处别苑赏赐给他,一切规制皆比照宫内,建成了一座四进四出的巍峨府邸。因为苻宏还未成婚的缘故,府中的人口甚少,多是自小服侍他的宫人内侍,除此便是一些外院杂扫的仆役。苻宏回到府中,余进便来回话:“主上,东海侯府传信来,南郡公的侍女丢了。”“什么时候的事?”苻宏道。余进跟随苻宏多年,深知他的脾气。若是不问便是无事,若是问了,那便是顶要紧的事。他不敢隐瞒,忙道:“应该是昨夜的事。”苻宏点点头,又问道:“昨日让你盯住冠军侯府,可有什么异样?”余进不由得露出几丝敬佩的神情,说道:“今日一早,密报说有一顶轿子从冠军侯府进宫了。”苻宏略一踟蹰,说道:“事关紧急,看来我得进宫一趟。”余进有些作难:“今时不比寻常,主上若要入宫,该寻个什么由头?”“昨日皇后娘娘传了话出来,说十分想念主上。”忽有人在门外道,是个身着绿衫的少女不急不慢地走了进来,若说三太子府上还有什么人敢这样出入,余进不用看也知,只有邓均荦敢如此,果然邓均荦进来向苻宏行了个礼,便说道,“三太子若是有空,该进宫去看看,这正合孝道。”话说邓均荦身份不同,她的父亲邓羌乃是当朝猛将,辅佐王猛南征北战,立下不世战功。今上对邓羌十分优遇,从前便让邓羌教授诸子兵法,因着这层缘故,邓均荦与几位皇子都很熟识。然而征蜀地时,邓羌突发心疾而亡,人死如灯灭,很快邓羌的几个儿子都遭人弹劾,下了大狱。苻宏不忍邓家骨血流离,保了邓均荦不遭流放,但她也无家可去,便在三太子府上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五年。苻宏尚未指婚,府中并无人主理事务,邓均荦心思敏捷,主动承担下来,倒也将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时日久了,不只苻宏对她高看几分,便连府中众人对她也很是服气。此时苻宏听了她的话,不由得看了看她,轻轻地嗯了一声,不说话便出去了。余进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仰脸对着均荦赔笑道:“得亏是邓姑娘说这话,若是臣这样说,早被主上骂死了。”原来苻宏不愿入宫,最不想见的便是皇后。若是旁人这样说,他早就变了脸。均荦听了余进恭维的话,却不露笑意,若有所思地问道:“主上让你盯住冠军侯府,是为何缘故?”余进迟疑道:“大约是因为南郡公的缘故。昨日主上维护了南郡公的一个侍女,可能得罪了冠军侯。”“哦?”均荦双目一闪,“还有这样的事?”她顿了顿,又问道,“适才听你说,有一顶轿子从冠军侯府入宫去了,大约也和这件事有关?”“这事原也怪不得侯爷。”余进见瞒不过她,便将这两日的事说了一遍。均荦听完,却细问道:“这侍女大约生得很美貌吧。”余进却摇头道:“小人远远跟在后面瞧了一眼,那侍女相貌十分丑陋不堪。”他怕均荦多心,又道,“别说与阿荦姑娘无法相比,便连后院做饭的陈嫂都比她好看十分。”陈嫂年纪很大了,相貌更是粗鄙不堪。均荦微微讶异,很快便说道:“若是旁人说,我是不信的,但余校尉与主上是乳兄弟,又是表中之亲,我便信了。”余进笑了起来:“阿荦姑娘,我们相识多少年了,我怎会骗你?”皇后住在宫中位置最显赫的未央宫中。苻宏去见皇后时,苟皇后刚刚歇了午觉起身,精神并不是很济,着一身日常的素裙便裳,也未梳高髻,面色微显焦黄,显出几分老态。苻宏只觑了一眼,见她回望自己,马上低下头,恭敬地唤了声“皇后娘娘”。便让人将带来的礼物呈了上去。苟皇后十分高兴,亲自翻拣他带来的丝绸、云扇,对左右笑道:“儿子大了,难得还这样有心,出趟远门还知道给娘带东西回来。”左右侍从谁不奉承,皆恭维道:“三太子仁孝,娘娘洪福齐天。”苟皇后翻拣出一把织金团扇,只见上面绣着一位美人,可翻过面来,竟是一支墨兰。她爱不释手,连声称赞道:“只有南人有这样巧的心思,这样巧的手艺。本宫竟是第一次见。宏儿,这可有什么名头?”其实这些东西都是均荦准备的,入宫之前苻宏也未曾看过,此时被苟皇后问住,他略抬头看了看,猜测道:“这是苏绣吧?”“果然巧夺天工。”苟皇后点点头,可心里有数,便让人收了东西。苻宏见她不再追问,暗舒了口气,却听皇后又问道,“几时回来的?”苻宏一凛,回禀道:“儿臣七日前回京,因是未奉诏出行的缘故,不敢声张,故而直到今日才来谒见。还望皇后娘娘恕罪。”苟皇后微笑道,“说哪里的话,自家母子,何必这样生分?”苻宏陪着说了一会儿话,见有宫人来送药,便问道:“娘娘头疾还在犯吗?”苟皇后皱眉道:“许是天气凉了,这几日常疼痛。”苻宏从宫人手里接过汤药,亲自服侍苟皇后服下,又道,“儿臣这次去建康,认识了一位神医,让他进宫给母后瞧瞧病。”苟皇后不置可否:“你有这份孝心就好。”她顿了顿,又道,“你父皇出宫狩猎去了,有空去瞧瞧你六弟去,老六老念叨着你。”见她面有倦色,苻宏便退了出来,行到宫门外,方觉得背后都已汗湿。苻坚出宫狩猎,多半要带着他宠爱的慕容氏母女,因而苻宏去金宝公主所居住的广阳宫时,并未受到什么阻挡。娀英又饿又困,正迷糊间,忽然只听慕容暐厉喝一声:“什么人?”娀英抬起头来,却觉得透进一丝光亮来,竟是地牢的门开了,一个熟悉的人正站在门前,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叫道:“三太子。”苻宏见她一身夜行衣未换,发钗横乱,没好气道:“你还认识我?”娀英点点头,眼圈一红,却紧紧咬住嘴唇。见他们这样的情形,慕容暐慢慢坐了下来,静观其变。“还走得动吗?”苻宏简促道,“走吧。”娀英微微诧异:“这就可以走了?”“不然你还想在这儿住多久?”苻宏扫了她一眼,眼风落到慕容暐身上,只见这少年骨瘦如柴,一张脸上却颇有几分刚毅之色。娀英十分欣喜地站起身来,她刚奔到门口,忽然回头道:“阿暐,跟我一起走。”苻宏本想开口,但那个骨瘦如柴的少年忽然道:“我不走。”娀英一愕:“你说什么?”“我说我不走。”慕容暐摇头道,“我在这里好得很,何必要走?”娀英急道:“那个公主古怪得紧,不知道会用什么法子折腾你,你还不赶紧跟我一起走。”慕容暐固执道:“阿宝公主对我很好,你有空还是替自己操操心,瞧你现在脸上的鬼样子,我看着就烦。”“你!”娀英气得直跺脚,一转身对苻宏道,“我们走!”“别忙。”慕容暐还要火上浇油,“你赶紧将那面具揭下来,丑也丑死了,赶紧还我。”娀英气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是我慕容家的东西,快还来。”慕容暐伸出手。娀英气得发抖,从面上揭下那层薄薄的面具,扔到慕容暐手中:“还你!谁稀罕!”慕容暐将那面具随便往袖子里一塞,袖手转过身道:“你走吧。以后再不想看到你。”娀英泪水险要涌出,却强咬着牙,一扭头便跟在苻宏身后往外走。苻宏也不多说,带着她往宫外走去,一路上遇到不少宫人,可人人都退让在路边,并无人敢阻拦。一路出了中平门,再回头看时,却见娀英早已泪流满面,肩头微微耸动,只是强忍着不出声罢了。苻宏将她带到一个僻静处,方瞧着她问道:“你是慕容家什么人?”“我舅舅段钦,曾是燕国中军。当年舅舅护着我们从都城一路北逃,却被慕容垂射死。我和太子分离这么多年,谁想到他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哪里还忍得住,小声抽泣起来。“难怪你这样憎恨慕容垂,原来你出身段部鲜卑。”苻宏点点头,他对燕国情形十分熟悉,段部鲜卑乃鲜卑一支,百十年前也曾建国,后被慕容氏所灭,但国灭之后段氏与慕容氏子孙历来通婚,只是族人并不以燕人自居。他看了看娀英梨花带雨的面容,又问道:“那面具也是慕容氏的信物?是慕容暐给你的?”娀英面上一红,声如蚊讷,含混道:“都是小时候的事,谁当真啦。我只是因为舅舅的嘱托,才想救他。谁知他竟然这样恩将仇报。”苻宏恍然大悟,其中缘由猜了个七八,也不说破,只道:“那面具既然是慕容氏所有,想必慕容垂也认得,你拿掉面具反倒能避开许多麻烦。”娀英一愣,难道慕容暐拿走面具还有这层含义?苻宏问道:“你现在准备怎样?”她从建康来到长安,心心念念为了找到阿暐,完成舅舅的嘱托。可十年未相逢的故人遇到了,却又全然不是小时候的模样。她不由得有些茫然,事到如今,又该去哪里?苻宏见她不说话,便说道:“走吧,去我家。”娀英一愣,只听苻宏说道,“你现在回驿馆,等慕容垂知道了难免要生出是非来,先去我府里住几日,等风头过了再回去。”娀英想想也无他法,便对他道:“多谢三太子,还烦替我向郗夫人说一声,免得他们担心。”“你还知道他们会担心?”苻宏冷哼一声,瞧她面色涨红,便道,“这个给你。”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了过来。娀英一看,却是一支金钗,通体作一枝梅状,唯有钗头嵌着拇指大的一块白玉,恰若含苞待放。娀英面上一红:“这是给我的?”“那日弄断了你的钗儿,这个给你。”苻宏将钗轻轻插在她的髻上,又替她拢了拢鬓边碎发。娀英低下头去,隔了半晌小声道:“此番的事是我不对,但我与慕容垂有深仇大恨。”知道她是解释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苻宏道:“情理之中,却不该这样鲁莽。”娀英忽然问道:“三太子也不喜欢慕容垂吧?”见苻宏不说话,娀英补充道,“慕容垂阴险狡诈,我舅舅曾说,此人反复无常,纵然反叛投秦,也绝不会长久,必有再叛之日。”明知她是离间,只是太过直白拙劣,苻宏反倒笑了起来,大步向前走去。娀英顿住脚步,有些着恼:“三太子不信我的话吗?”“没有不信。”见她认真,苻宏只有停步向她解释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讨厌的人,有自己的立场,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娀英急道:“可他明明就是个卑劣小人。主上是他亲哥哥,他说反就反。”“你说得很有道理。”苻宏微笑着望着她,顿了顿又道,“但今日他还是我大秦的冠军侯,便不能随意处置了他。”娀英好像抓住了一点希望,目光亮了起来:“那什么时候能处置他?”他望了望天色,含糊道:“且看日后吧,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娀英大是高兴,笑道:“有三太子这句话便好。”瞧见她脸上泪痕未干,却笑得如此灿烂,苻宏也不由得有些好笑,伸出手替她擦泪:“你怎么和小孩一样,又哭又笑的。”被他的手指触到脸颊,娀英忽然脸上一红。便是此时,却听门中有人笑道:“主上和谁在说话,怎不进屋来说?”娀英转过头去,却见一个身材高挑的绿衫丽人站在廊下,杏眼朱唇,高鼻窄腮,端正一张瓜子脸。纵然肤色微黑,却透出一股勃勃生气,这种美法不同于江南女子的纤瘦柔弱,但更让人过目不忘,只见她含着笑望着二人,目中满是热情。听到她的话语,苻宏若无其事地垂下手,道:“这是从建康来的娀英。均荦,就有劳你照料了。”邓均荦笑道:“这原本就是均荦分内的事。”苻宏公事繁忙,见娀英安置下来,又叫来余进去置办物品,便匆匆去料理公务。娀英见均荦比自己年长几岁,相貌端庄,行事颇是稳重,便叫了声:“邓姐姐。”均荦笑脸相迎:“我与你差不多年纪,叫我均荦便是。”她细细看了看娀英的容貌,不由得对旁边的余进赞叹道:“你来瞧瞧,天可怜见,是什么样的水土,能养出这样如花似玉的一张面容来?瞧瞧这张脸皮,竟像是羊脂玉一样。”娀英有些不好意思:“过去常年戴着面具,不见阳光的缘故。”余进也是惊奇,恍然大悟道:“小人真是瞎了眼,想不到姑娘竟是如此绝色。”均荦觑了觑她发上的金钗,笑道:“我瞧着英姑娘颇有几分宫里金宝公主的品格,余大哥,你瞧是也不是?”余进却不敢接话,只赔笑道:“臣每每进宫,只在外等着,哪能有幸面谒公主?”均荦又笑着对娀英说:“金宝公主是咱们主上的妹子,以后你必是有幸能见到的。”娀英想起金宝公主那骄横的样子,顿觉不寒而栗,又想起慕容暐与她相处的情形,忽然心底又生了几分复杂之感。均荦见她不说话,只笑道:“姑娘不要拘谨,且在这里住下来。只是主上的规矩多,咱们府里更是京里出了名的规矩最大,姑娘只管住着,吃用短了什么找我要便是,但万万不要出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