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篇:蘑菇芳香 上篇 四
碗里的饭还没有完全吃干净,李二愣就撂下筷子,草草地抹了一下嘴巴,急不可待地朝门外走去。刚从灯光下的屋内走出来,眼睛还没有适应院子里的黑暗,他走得有些踉跄,一只猫从他脚下跑过去,差点将他绊倒。他停住脚步,在黑暗里镇定了一下,等平复下自己的心绪,才再次抬起脚来,以比刚才舒缓许多的步伐向院门外走去。别急,他在心里警告自己说,时间还早着呢。像每次前去赴约一样,只要一想到即将和他中意的女人见面,心里便止不住有些激动,随着年龄的长大,他已经完全洞彻了两性之间的秘密,那个让他特别倾心的女人也就是他自己的表妹,便在他眼里有了更加诱人的魅力。妹妹,他继续在心里说,等着我,哥哥马上就来到你面前了。他一味地沉浸在约会带给他的美好情绪里,竟然又忘记了注目眼前的景物,刚刚走出院门,脸上便被沉沉地击打了一下,好像他撞在什么东西上,或者说是那个东西撞在他的脸上,他抬起手来,在有些疼痛的脸上摸了一下,同时也让有些亢奋的情绪再次镇定下来。他感觉到那个扑打在脸上的什么东西已经急快地远去了,在发了一下呆后,他才明白那是一只从他脸前飞过的蝙蝠,一想到那种黑乎乎的动物,他便止不住产生了厌恶的心理,再次抬起手来,使劲在脸上划拉了一下,好像那只讨厌的蝙蝠在他脸上留下了什么不洁的东西似的。他愤愤地朝地下吐口唾沫,真是倒霉呢。一时间,他的心情有些沮丧,因为在民间的传说中,当你一出门碰到蝙蝠或者猫头鹰之类的东西,便意味着你这次的出行不那么顺利……不不,一想到这里,他便赶紧摇起头来,不会不顺利的,民间的传说又有什么屁用?就算那只该死的蝙蝠执意要向他作怪,凭着他对表妹的一腔热情,相信他这次有关爱情的约会是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的。他打起精神,迈出比刚才更大的步伐,昂头挺胸地朝黑暗中的街道上走去。表妹家虽然在另一条街道上,但毕竟是在同一个村子里住着,也就不显得多么远,拐过两条街巷便来到了表妹家的院门口。李二愣刚要朝里面走,又忽然收回脚来,他拍着脑袋仔细想了一下,就掉转身子,朝着靠近院门的厢房墙下走。还是不要贸然进到院子里,表妹不止一次地警告过他,她的父母对他这个外甥并不感兴趣,已经警告过女儿好几回了,劝她不要和他这个人继续来往,他如果厚着脸皮上门去找表妹,或许会受到阻拦也说不定呢,那样一来,他和表妹的约会就很可能要泡汤了。既然不能明着来,他颇为得意地在心里想,那咱们就暗着来好了。他很快来到厢房外的一扇窗户下,没错,他心仪的表妹就住在这间厢房里,也就是说,这间厢房就是表妹的闺房……一想到“闺房”二字,他心里就更加激动,好像来自戏台上或者电影里的场景即将发生在自己面前一样,在那些如梦似幻的场景里,居住在闺房中的人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丽小姐,正好处在满怀春意的年纪,每天在闺房里所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她们向往的男人到来……表妹的长相虽然与倾国倾城还有不小的一段距离,但满怀春意却是千真万确的,所以与电影里那些小姐所做的事也便没有多少区别,也就是说,此时表妹所向往并等待的那个男人除了是自己之外,还能是别的其他什么人吗?一想到这里,李二愣便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厢房的窗户纸上透着明丽的光亮,这说明表妹的确就坐在灯光下,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他的到来。窗台虽然有些高,但对于他这个身材还算魁梧的人来说,这样的距离实在算不了什么,他稍稍踮起脚跟,就把自己的下巴抵到了窗台上,可由于窗棂上糊着纸张,就算他把头抬得再高也不能看到屋内的景象,如果不能想出一个好方法来,他即使在窗外站上一个夜晚,也无法与里面的表妹见上面,那今天的约会不一样泡汤了吗?李二愣没有怎么想,便知道往下该怎么做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把它放到嘴里,让口腔里的唾液将指肚弄湿,然后把它掏出来,直接放到窗户纸上去。指肚上的唾液很快也把窗纸弄湿了,然后让指头轻轻往里一杵,窗纸便无声地破出了一个洞口。他收回手指,几乎同时把脸探过去,让自己的一只眼对准那个并不规则的洞口,聚集了神力往里看。同样没费多大劲儿,他便看到了屋里的景象,与他的想象稍稍有些不同,表妹倒是坐在灯光下,但不像是专门等待他的到来,而是在剪裁手里的什么东西,在灯光的照耀下,那团在她手里动来动去的东西透出了红彤彤的颜色,由于表妹的脸与它挨得很近,一时间便被它也照得发出了红光,这让表妹比平时显出了更多的妩媚和艳丽。李二愣瞪大那只独眼,呆呆地看着更加具有魅力的表妹,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激动情绪。表妹,李二愣止不住开口说道,我来啦。表妹在屋里听到了他的动静,不禁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发怔,好像根本没有想到他的到来,或者是对他的到来并不充满真正的期待。李二愣觉得一定是因为那只独眼给自己造成了错觉,表妹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到来没有期待呢?戏台上或者电影里可不是这么演的,那些坐在闺房里的千金小姐可是一听到窗外的动静,就激动得再也坐不住了呢。可此时的表妹并没有离开屁股下的座位,而只是让手里的那团红色东西停了下来,这让李二愣看出来,原来那是一朵正处在拼贴中的大红花,他真是有些纳闷,表妹弄这朵大红花干什么?难道是送给自己的礼物吗?这样一想,他更加激动起来,再次用急切的语气朝里呼喊,表妹,是我过来了。表妹显然听出了他是谁,却依旧坐在那把椅子里,只是朝窗户探了一下头说,表哥,我忙着呢,你回家去吧。李二愣听了她的话更加有些发怔,什么?让我回家去?我刚刚来到你的窗户下,还没有把和你的约会进行完呢,又怎么可能往回走呢?于是,李二愣便不再等待表妹的热情回应,而是直接提出自己的要求说,表妹你开开窗户,让我进去和你说句话吧。表妹果断地呵斥他说,表哥你说什么呢?这大半夜的,我怎么能让你到我房间里来呢?这要是让人看见,我可就什么也说不清了。听她这样说,李二愣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实在有些过分,便退后一步说,那你就只是开一下窗户,让我看你一眼,再和你说几句话。他原本以为自己这样的要求可算合理了,如果表妹连这一点也做不到的话,那他们还算约什么会呢?但他没有想到,听了他这几句话,表妹依旧摇摇头说,时间不早了,表哥你回家去睡觉吧,我明天还要下地干活呢。李二愣有些恼怒,表妹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打算和我约会了?表妹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谁和你约会了?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我现在就要去睡觉了。说罢,表妹唯恐他不肯轻易放过自己,便果断地向油灯吹了一口气。油灯的火苗急快地晃动一下,便立刻熄灭了。屋内顿时陷入了黑暗之中,窗户纸上的亮光就像已经演完的电影一样,投在上面的画面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李二愣愣怔了一下,好久都不能让自己惊诧的心情复原,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表妹竟然义无反顾地拒绝了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缩回身来,在离开那扇窗户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又想到了那只曾经扇过自己脸颊的蝙蝠,看来真是应验了民间那个传说,他今天的出师的确不利。都是你,他在心里愤愤地对那只可恶的蝙蝠说,看我再碰见了不把你弄死。窗子被外面的天光照得发白了,母亲(也就是李二愣的表妹)才停下手里的剪刀,颇为困倦地打了一个哈欠,她几乎忙了整整一个夜晚,终于把一朵格外艳丽的大红花粘贴完成了,对于她这个不大懂得制作工艺的人来说,第一次就把这朵大红花搞得如此有模有样,可算是让她费尽了所有的心思。天就要亮了,她实在有些支撑不住,这才把红花放好,歪倒在床上睡了一小会儿。不久,母亲就被姥姥喊起来去吃早饭,又过了不长时间,上工的铃声就从街上传来。母亲急忙抱起那朵大红花,直朝着院门外跑去。姥姥注意到了那朵红花,不禁拦住她说,这么好看的红花是从哪里来的?说着,她就抬手在花上摸了一下。母亲赶紧推开她的手说,你小心一些,别碰坏了。不等姥姥再做出什么反应,她就一溜烟地跑出了院门。一来到街上,母亲就放慢了步子,这时日头刚从东山顶上升上来,已经变得亮丽的日光照耀着她怀里的红花,不要说街上的其他人,就连母亲自己也感觉到,这朵红花被日光照得闪出艳丽的光彩,将她的整个脸颊,不,连同她的整个身子都映衬得红艳起来。一时间,街上的人都朝她围过来,用惊诧的目光先打量了红花一会,才把目光落在她身上。这是你自己动手做的吗?他们争相问她。母亲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面对着那么多赞许的目光,她心里好不得意呢。按照队里的安排,今天他们并不下地干活,而是到公社大院里去,迎接从县里开会回来的劳模们。在去往公社大院的路上,母亲一直在人群里四处打量,没错,她是在寻找一个人,具体说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直到在人缝里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她提着的心才放下来。许多人都以为,母亲是在寻找她的表哥李二愣,但他们哪里想到,母亲的目光是落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没错,那个人便是我后来的父亲李大中。几乎所有乌龙镇的人都承认,这个叫李大中的小伙子也是一个好庄稼把式,由于家里成分的缘故,他一直积极接受劳动改造,不论什么事都走在前头,而且与世无争,在街上有一个比他父亲李正途还出色的好人缘。本来这次村里向上面推荐劳动模范,父亲也是其中的一个人选,而且排名靠前,但当村里把这份名单报到公社里去以后,还是因为他的成分问题,其他人都顺利过关了,只有父亲被刷下来,许多人都为他打抱不平,尤其是母亲更是看不过去,便打定了一个主意,要当着那些公社领导的面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上午十点的时候,那些去县里参加劳模大会的人坐着卡车回来了。在欢腾的锣鼓声中,大卡车驶进了公社大院。热烈欢迎劳动模范载誉归来。热烈的口号声也一遍遍地响起来。卡车停住了,几个胸前戴着大红花的人从上面跳下来,风姿勃发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公社的领导带领大家迎上去,轮番和劳模们握手致意,整个公司大院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氛。当大家都走上去迎接劳模们的时候,只有母亲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她抱在怀里的大红花一时也没有派上用场。有人注意到了她,便跑回来提醒她说,快去呀,他们还等着你去献花呢。在那些人想来,母亲之所以熬夜制作了这朵大红花,并把她抱到公社大院里来,肯定是要献给那些载誉归来的劳模们的,但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当劳模们真的出现在面前时,母亲却没有任何的表示,这样一来,那朵饱含了她若干心血的大红花不是白白浪费了吗?正当人们为母亲焦急的时候,一幅让他们感到惊讶万分的场景出现了。这时母亲突然走上去,可她走向的并不是那些劳模们,而是那个挤在人缝里观望的李大中。当人们争相向劳模们表达敬意的时候,夹杂在人群中的父亲似乎有些无所适从,在母亲看来,这个时候的父亲一定是非常尴尬的。于是,母亲便径直走到他面前,将抱在怀里的大红花举起来,恭恭敬敬地送到他的胸前。母亲的表现让父亲感到极其意外,即使把他打死了也不会想到,会有人在众目睽睽下向自己献花,而且这个献花者还是一个备受人们瞩目的漂亮女孩。为了尽快让父亲明白自己的心意,在把那朵大红花献出去的同时,母亲还用清晰的语气对他说,李大中,这是献给你的,请你收下。尽管母亲说出的话是那样明确,但父亲还是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依旧像被打中了翅膀的鸟一样垂着两手,嘴唇嚅嗫着问她说,你你搞错错了吧?母亲再次明确回应他说,没有搞错,你也是我们心中的劳模,这朵大红花戴在你胸膛上当之无愧。说着,母亲继续动起手来,要把那朵大红花干脆别到他胸前的衣服上。人们都看出来,母亲制作的这朵大红花比那些戴在劳模胸前的大红花还要大,还要艳丽,这是不是说明,在她心目当中,李大中这个有成分问题的人,比那些去县城里开过会的劳模们还有资格接受这样的奖赏呢?到这个时候,父亲即使再笨拙和低调,也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但尽管这样,他也不能大模大样地接受这个局面,虽然他的手抬起来了,却是做出往外推脱的架势,不不,他依旧嚅嗫着嘴唇说,我不不能……母亲果断打断了他的话说,为什么不能呢?我们可是都给你投了票呢。听她这样说,一些像母亲一样投过他票的人都纷纷点起头来。在母亲的带动下,一个与计划中的庆典仪式不同的局面就要出现在公社大院里了,这怎么能被容许呢?那些受到冲击的领导们脸色开始变得难看,母亲的这番举动简直是和他们的行为叫板,尤其是在这样的场景中当着这么多社员们的面,不是有意和他们这些人过不去吗?领导们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这时却从人群里冒出一个人来,快步走到母亲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从她手里夺过大红花,使劲摔在地下。表妹,那个人用雷鸣般的声音呵斥她说,你这是干什么呢?母亲尽管没有看他一眼,却知道这是自己的表哥李二愣,她的目光一直盯在被他丢在地下的红花上,这可是她差不多熬了一个夜晚才制作出来的呀,就这样让这个人一下子丢在了地下?李二愣越发来劲,干脆抬起脚来,毫不客气地踩在那朵红花上,我叫你犯贱,他口不择言的发泄着心里的愤怒,我叫你犯贱。在他无情的践踏下,那朵本来十分艳丽的红花很快便散开来,碎成了一片片的残纸,再也让人看不出它原来红花的模样了。你,母亲从碎纸上抬起头,用愤怒的目光盯着表哥,这个她其实十分讨厌的家伙,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她抬起手来,想在他身上推一下。李二愣顺势接住她的手,使劲往人群外拉去。离开这里,他一边把她往远处拉一边说,别给我们丢人现眼,快跟我回家去。母亲使出全身的力气,才挣脱了他鹰爪一般的手指。你是我什么人?她声嘶力竭地和他争辩说,为什么要管我的事?李二愣本能地回答道,我是……也许他也意识到下面的话有些不妥,便赶紧改换了一下语气说,我是你表哥嘛。母亲不管不顾地反驳他说,你是我什么表哥?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来套近乎,真是不懂得羞耻。母亲说完,便掉头走到一边去。李二愣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尤其是回味了一下她刚说出的这句话,无论如何也让他难以接受。你这是要公开和我决裂了?他在母亲身后追赶着说。母亲毅然向他挥了一下手说,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听着如此决绝的话,李二愣停下脚来,在痛苦地摇了一下头后,突然把手举起来,紧紧地抱在了自己脸上。也许在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这个让他如此心仪的表妹了。母亲回到了父亲面前,伸出手去,不由分说抓住了他的胳膊。跟我走。她命令他说。父亲还有些不知所措,搞不清到底是该跟她离开这里,还是继续待在这个与他其实没有多少关系的场合。但母亲手上的力气变得格外大,竟然扯拽得这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踉踉跄跄。就这样,在几乎全村人的注视下,作为地主子弟的父亲被花朵一般的母亲拖走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刻起,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便公开在了大庭广众之下。李大中,母亲拖着父亲走出了好远的距离,还听到李二愣在后面跺着脚撕心裂肺地叫喊,我和你没完。当然,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母亲便朦胧感觉到了她和父亲未来的生活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只是她对那个麻烦的真实面目到底是什么,此时并没有清晰的感受罢了。李二愣龟缩在人群中,探头探脑地注视着院内热闹的婚礼景象。真是没有想到,这才不多一些日子过去,表妹竟然和那个地主分子举行了婚礼,尽管他心里有些准备,但还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快捷和巨大,如此看来,表妹那个人可真是做得出来呀,就算你不顾及我这个表哥的感受,难道就不为你自己日后的前途想一下吗?尤其让他感到愤愤不平的是,一个地主后代为什么就有那样的好运呢?难道说庄稼种得好就能掩盖你的成分问题吗?我这个表哥可是一个响当当的贫农子弟呀,虽然有些好吃懒做的恶习,可的确算是根正苗红,表妹如果跟了我,起码前程是一片光明吧?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表妹却无情地抛弃了他,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那个地主分子,就像一朵鲜花一样插在了牛粪上,一想到这件事,他心里就疼痛不已,尤其是看到表妹和李大中举行婚礼的热闹场景,他简直像被刀子剜了心一样。挂在院门口的鞭炮突然响起来,李二愣没有来得及躲避,四处迸溅的炮皮打在他脸上,不由得让他想起许多日子之前,他被一只不怀好意的蝙蝠扇了脸颊的情景,晦气,实在是太晦气了。李二愣不敢再四处张望,便尽量弯拢着身子,从人缝里探出头来,朝着院落里的婚礼场景仔细打量。这时,表妹正和那个李大中夫妻对拜,两个人面对面站在一起,互相朝着对方低下头去,然后在人们的起哄和推撞之下,两个喜气洋洋的人搂抱在了一起……看到这个不堪入目的情景,李二愣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不要脸,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对那两个人说,真是太不要脸了。尽管他弯拢着身子,有些人还是注意到了他,便故意在他身上推一下说,你表妹正在举行婚礼呢,你怎么不过去祝贺一下呢?李二愣知道这些人在有意看他的笑话,便瞪起眼来,朝那个人狠狠地白了一下。别狗眼看人低,他咬着牙说,等哪一天把老子惹急了,有那些狗东西好看。人们不理会他了,扭过头去,继续观看院子里的婚礼景象。李二愣知道在这里待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便钻出了人群,磕磕绊绊地往远处走去。老子不服,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嘟囔,不论到什么时候,老子也不会善罢甘休。李二愣本来再也不打算看到表妹了,但天黑下来的时候,他又从家里出来,鬼鬼祟祟地朝李大中家走去,虽然他差不多喝醉了酒,但还知道要想顺利见到表妹,就要到李大中家去。此时,他怀里揣着一把锋利的菜刀,从李大中和表妹的婚礼上回到家以后,他就把厨房里的菜刀拿出来,在门台石上不断地打磨。这把菜刀其实并没有多少锈迹,但他还唯恐它不够明亮,依旧在石头上打磨了半个下午,直到它闪出更为明亮的光芒。可以了,李二愣把手指探到刀刃上,让皮肤与它轻轻地接触了一下,便分明感觉到了它的锋利,看来可以让它发挥一些作用了。他把菜刀揣到怀里,乘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向着李大中家的方向走去。天上飞翔着许多黑色的影子,像树上的落叶一样飘来飘去,从它们发出的吱吱嚷叫声,李二愣知道那是一些专在黑夜里出没的蝙蝠,为了不让它们的翅膀扇到自己的脸颊,他不得不一边走一边举起手来,在空中不断地挥舞着,向那些随时都可能朝他进攻的东西发出警告。不要招惹老子,他气势汹汹地嘟囔,不然的话就和你们动刀子了。来到李大中家的院门口,他想到白天在这里看到的婚礼场景,心里又感到一阵疼痛,不禁把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此时,两扇门板已经合拢了,旁边厢房里的窗子倒是亮着红艳艳的灯光,没错,窗户纸上贴着两个并在一起的大红喜字,经灯光一照,便闪出像花朵一般红彤彤的光来,一时间,李二愣有些发怔,也不由得想到许多天前表妹制作的那朵大红花,或许正是那一朵红花,成为了表妹和那个李大中牵手的桥梁。一想到这里,李二愣便火上心来,一下子把别在腰间的菜刀掏了出来。既然那个地主崽子那么喜欢红色,他咬牙切齿地叨念说,今天老子就给他放放血。在里面灯光的照耀下,贴着大红喜字的窗户上似乎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不用仔细打量,他也明白那是表妹和李大中的影子。不知道是由于醉酒的缘故,还是因为里面那两个人在有意捉弄他,反正在他看来,那两个印在窗纸上的影子晃来晃去,似乎故意不让他看清楚。为了弄清这两个人到底在里面干什么,李二愣又像以前不止一次干过的那样,把手指头蘸上唾沫,悄无声息地弄破窗纸,用一只眼睛向里面窥视。他判断得没错,果然是表妹和李大中在这间屋里,此时,两个新婚的年轻人正抱在一起,头抵着头,脸贴着脸呢……这场景岂是李二愣能看下去的,里面火热的场面一下子又把他心里的伤口挑破了,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都颤抖起来。李大中,他愤怒地对里面说,你给我等着。说到这里,他就把手中的菜刀舞起来,在空中划出一个闪着火星子的弧圈,咔嚓一声砍在窗棂的木头上。在他的想象中,如果他一鼓作气发作的话,一定会轻而易举地砍碎这扇窗子,然后纵身跳进去,把那个霸占了表妹的地主分子按住,用刀刃在他脖子上狠狠地划拉几下。好在他虽然处在醉酒的状态,还总算没有完全失去理智,知道这样一来,自己不但不能把表妹夺回来,而且有可能也让自己陷到一个巨大的黑暗洞穴里去。而且此时此刻,李家养的一条狗正在激烈地吠叫,如果他不赶快离去的话,恐怕那个黑暗的洞穴真的要把他吞进去呢。好吧,李二愣用那只空出的手在脸上打了几下,让有些昏沉的脑袋清醒下来,没有再去管那把砍在窗棂上的菜刀,便掉回身来,迈着大步向来路上走去。但他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在村口选择了通往外面的一条路,继续迈着大步向前走。离开这个狗地方吧,李二愣伤心地告诉自己说,离开那一对狗男女,到哪里不能过你的逍遥日子呢?就是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他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向着看不见尽头的夜晚的深处走,一直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六月的天气变化得实在太快,父亲李大中赶着马车快走到县城的时候,天上忽然涌起了几块黑乎乎的云朵,随着几道闪电划过,一阵急雨哗啦啦地落下来。父亲停下马车,在一棵冠盖很大的树下避了一会雨。天气很快便转了晴,这真像是一张小孩子的脸,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父亲赶到县城,把上级批给乌龙镇的化肥装到车上,自己顾不得吃东西,只是让拉车的马匹吃了带去的一点点草料,便又踏上了回返的路程。此时,日头已经转到了西边,如果他不赶快往回走的话,怕是到天黑也回不到家。与来时的路况不同,经过上午那一阵急雨,有些路段就变得有些泥泞起来,加之车厢里装满了化肥,马车便走得有些缓慢。正好来到他上午躲雨的那个地方,这段路有个不小的坑洼,马车的轱辘陷进去,任凭父亲怎样驱赶马匹,最后连他自己也使尽全力推车,还是不能让马车从坑洼里走出来。正在父亲焦躁万分的时候,从不远处传来一阵讥笑声,父亲掉过头去,看见就在那棵大树下,蹲着一个满头长发的汉子,身边还站着一个有些驼背的女人,汉子一边斜起眼来看他,一边摇晃着脑袋嘲笑他。父亲有些不快,这个人真是好没礼貌,不但不过来帮自己一把,还有意看自己的笑话,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差劲的人?那个驼背的女人看不下去了,便小心地提醒汉子说,你去帮他赶赶车吧。汉子白了她一眼说,住嘴。女人果然闭住了嘴巴,不敢再轻易向他说什么了。怎么样?汉子转向他说,你的本事不是很大吗?今天就拿出来使吧。父亲听他说得有些奇怪,便注意打量了他一眼,别说,这个汉子看上去还真有些眼熟,可就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见过。父亲不再理会他,转回身来继续驱赶马匹。几次三番之后,他终于明白,仅凭自己的力量和本事,是不可能让这辆马车走出那个坑洼之地了。见他实在没有招数可使了,汉子这才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却突然伸出一只手,从父亲手里夺过马鞭,不由分说便朝那匹马的脊背上抽去。如果他仅仅在马背上抽上几鞭子,不管他使上多大的力气,也不能让那匹筋疲力尽的马改变脾气的,让父亲没想到的是,这个家伙竟然不停歇地朝马身上挥鞭,而且使出的力量越来越大,好像只要那匹马不把马车从泥泞中拖出来,他便决然不会停手似的。那匹马果然受到了刺激,为了不使自己挨那么多鞭子,只好振奋起精神,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前拖拉。汉子这一招果然奏效,没有折腾多大会,马车就从泥泞里驶了出来。但这并没有使父亲松一口气,看着那匹被打坏了的马,父亲心疼地咧了好几次嘴。上车了,汉子把手里的马鞭扔给父亲,转手向那个驼背女人招了一下手,也不等父亲同意,两个人便都爬到马车上去,坐在那些堆起来的化肥袋子上。其实不用再朝汉子打量,父亲便差不多认出他是谁了。是他回来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没有改变和自己斗狠较劲的脾气。汉子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便掉头看了他一眼说,怎么样我的妹夫,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不等父亲回话,他又继续往下问道,我妹妹过得怎么样?父亲虽然没有回答他的话,却继续在心里对自己说,看来你的麻烦终于找来了。把化肥卸到队部的仓库里以后,天早就黑透了,父亲走出仓库,想找李二愣和他那个驼背女人,却早就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了。在回家的路上,父亲想了一下李二愣家的情况,还好,虽然好多年过去了,他家那几间房子还完好存在着,收拾一下就能居住,想必李二愣这次回来,也没有多大的难可做。父亲回到家以后,母亲正在灯光下等他,放在桌子上的饭早就凉了,为了等父亲回来,母亲尽管饿着肚子,也没有一个人吃。父亲洗刷完了以后,才慢腾腾地坐到桌子前。出了什么事?虽然父亲还没有说话,但敏感的母亲已经从他的表情中感觉到了什么,便主动问他说。父亲这才告诉她,李二愣回来了。母亲果然吃了一惊,李二愣?你看到他了?母亲停止了吃饭,似乎一个人陷入了沉思中,而且不由自主地叨念说,他变了样子吗?他还依旧是一个人吗?我还以为他不会再回到乌龙镇来了呢?他走了怕是有十多年了吧?你问过他没有?这些年他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对了,他到底到哪去了呢?父亲一直埋头吃饭,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其实他也明白,母亲这些话并用不到他来回答。这一天父亲实在是累坏了,撂下饭碗后便上床去睡觉。母亲收拾完了以后,也爬到床上来。这时虽然母亲没有再说什么话,父亲却主动对她说到了李二愣的事。他变了,父亲闭着眼睛说,他比原先勤快多了,看上去也像是一个庄稼人了。母亲有些意外地回应他说,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原来你还一直想着他的事?父亲这才睁开了眼睛,李二愣这次回来,会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呢?母亲吧嗒着嘴说,怎么?你是不是有些怕他?父亲眼前又浮现出李二愣呵斥那个驼背女人的情景,不禁脱口说道,他的狠劲倒是没变,从这一点上说,他还是过去那个李二愣。母亲安慰他说,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毕竟是我的表哥嘛,就算他再浑,也不能和自己的亲戚过不去吧?听她这样说,父亲差点笑出声来,亲戚?你现在倒承认和这个人的亲戚关系了?母亲在他身上推了一下,便不再说什么,熄灭了灯盏,然后在他身边躺下来。屋内迅速被黑暗占领了,父亲虽然也闭上了眼睛,却依旧看见李二愣拼命抽打那匹马的情景,止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该来的总是要来,他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就是要躲又能真的躲过他吗?母亲挎着一个竹篮子,从家里走出来,穿过乌龙镇大街,朝李二愣家的方向走去。竹篮里放着一块腊肉、两包挂面和一棵白菜,是他拿给表哥李二愣的礼物,本来她也想送他一瓶酒的,而且都把那瓶酒装到篮子里了,但后来又拿了出来,在她的印象中,李二愣原本就是一个酒鬼,每当喝醉了就要闹事,他怎么能再送给他酒喝呢?这是他第一次去看望这个刚刚回来的表哥,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是他在乌龙镇的亲戚,而且先前他的离去正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如今他回来了,她怎么可能不露一下头呢?何况她也真的纳闷,如今的李二愣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是不是像丈夫说的那样成为了一个勤快的庄稼人?如果他依旧对丈夫和自己记仇的话,会不会继续做一些极端的事情呢?只有到他面前去看一下,她才能对这些问题有一个明确的判断。有人碰到了母亲,便上前和她打招呼说,你是去看你的表哥吧?母亲有些诧异,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表示,他们怎么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和行为呢?而且母亲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来,这些无所事事的人眉眼里都含着掩饰不住的激动神情,好像一件即将发生的什么事等在面前呢,母亲明白,他们所期待的这件事除了发生在李二愣、丈夫和自己之间以外,还能会在其他什么地方上演呢?母亲这才明确地感到,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而且李二愣也消失了那么长时间,他们三个人曾经有过的恩怨和情仇并没有从乌龙镇消失,一旦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能引起那些人内心的骚动和不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母亲也再次明确地感到,当某个时机成熟的话,他们三个人的事情便极有可能再次在乌龙镇演出,成为供人们观看的一出难得的戏剧……想到这里,原本平静的母亲一下子不安起来,无形中也便加快了去往李二愣家的脚步,她要赶紧向那个人表个明白,即使倾尽她所有的力量,也不能再让过去的事情继续发生。母亲来到李二愣家以后,不禁又一次感到了诧异,真是没有想到,这才仅仅一天的时间,这个原本荒芜了快要十年的院落便被清扫干净,那些一人多高的杂草悉数拔去,有些坍塌的门楼也修整完好,院落里早已放置好了若干农具,好像它们从来就在那个地方摆着似的,如果是外面的什么人到来,还以为这个院落一直就这么整齐有序呢。母亲不禁在心里感叹,看来李二愣真的变成了一个勤快人,说明这些年他没有白在外面闯荡,这使她甚至想到了一个不太恰当的说法,浪子回头金不换。她一边这样想一边摇头,在心里问自己说,李二愣是浪子吗?他现在真的回头了吗?更让母亲没有想到的是,此时李二愣正在院子里喝酒,一扇当作桌面反扣在石头上的磨扇上面,摆放了两盘凉拌小菜,一盘是拍黄瓜,一盘是腌白菜,李二愣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手里举着一只小酒盅,正在像模像样地吃喝。依旧让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在他身边竟然站着一个有些驼背的女人,看来像是他的老婆,母亲有些奇怪,在昨天父亲的讲述中,竟然没有提到这个有些残疾的女人。母亲真是想不明白,李二愣为什么自己坐在石桌前喝酒,而让那个女人站在一边观看呢?来了我的表妹,一看到母亲走进来,李二愣就开口打招呼说,但他并没有放下手里的酒盅,也没有站起身来,而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声招呼也便具有了不阴不阳的含义。听说你回来了,母亲把竹篮子放在地下,我来看看你。李二愣点点头说,我就知道你要来,在乌龙镇,除了你来看我之外还能指望其他什么人呢?不等母亲回话,他便转向那个驼背女人说,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我表妹送来的东西拿到屋里去?听到他的指令后,那个规规矩矩站在他身边的女人急忙俯下身来,提着那个竹篮向房门里走去。你看我这个老婆怎么样?李二愣故意朝女人的驼背上指了一下,当年我是一个人走的,如今是两个人回来的,看到这样的情景,表妹你该放心了吧?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李二愣一上来就把话题引到女人身上,明摆着他还记恨着过去那件事,也就是说他还没有打算放过自己和丈夫去,是这样的吗?也许你们想不到,李二愣继续有滋有味地对她说,虽然她的身子是残疾的,但原先的脾气可是大着呢,东北人嘛,整天在树林子里和那些黑瞎子打交道,脾气不大行吗?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乖乖地听我的话,表妹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举起一只手,像挥舞鞭子一样晃动着,打,只有一次次把她打趴下,她才能承认你的存在,才能一句不差地执行你的指令………母亲不想听他说下去了,你又喝多了吧?她向他指出说。这算什么喝酒?李二愣把另一只手里的酒盅在石面上顿了一下,在东北,我们可是用大瓷碗喝酒的,只有回到这个小小的乌龙镇来,才使用这种像屎壳郎一样的小玩意喝酒,真是笑死人了。说到这里,李二愣仰起头,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嘴角的哈喇子淌下来,像一条透明的虫子一般在衣领上蠕动。母亲再也按捺不住了,板起脸来,用义正辞严的口气对他说,李二愣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你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也不管你在女人身上耍什么威风,可只要你回到乌龙镇来,就不能任你的性子胡作非为,虽然我在乌龙镇算不上什么人物,但我可以告诉你,只要是有人打算和与我有关的人过不去,我就是拼上性命也不和他拉倒,不信我们走着瞧。说完这些话,母亲也不管李二愣做出什么反应,便掉转身子,气昂昂地向院门外走去。直到她走出了好远,才听到李二愣在身后向她说,表妹看你说什么呢?我刚回来你不和我好好聊聊天,急慌慌走什么呢?母亲在心里骂了他一句,这个狗东西,我看他还没有改掉吃屎的习惯。李二愣蹲在院门口,手里捧着一只大海碗,一边大口地吃喝一边朝街上打量。海碗里盛的是驼背女人擀的面条,由于没有完全煮熟,在碗里像一根根绳子一样奓挲着,但他却喜欢吃这种半生不熟的食物,觉得有嚼头,撑时候。这是他在外面时喜欢的吃法,回到乌龙镇来也没有改变这个习惯。上工的铃声已经敲过了,也就是说早就过了吃饭的时间,但他还依旧蹲在门口不慌不忙地吃,或许可以说,这是他这个生产队长才有的一项特权,回到乌龙镇来的这几年,在表妹的一次次警告下,他一直处在卧薪尝胆的状态中,从来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而且严格要求自己,处处向那个他所不喜欢的家伙也就是我父亲看齐,表现得差不多也像是一个好庄稼把式了,没过多久,村里就让他担任了这个生产队的队长,比其他人有了一点点小权力,比如在上工的铃声响过后还蹲在门口吃饭,如若是一个普通社员这样做的话,早就被生产队长训斥好几回了,但现在队长自己这样做,其他社员即使有意见,也不敢公开向他表达。那些归他领导的人都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等待着他给自己分派活计。你,他停止了咀嚼,用筷子随便向人群里指着说,还有你,再加上你,这几天跟我上山去伐木头,其他人还干原来的活吧。很快,他面前就只剩下了那几个刚刚受到指派的人,别说,他挑选的这几个人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胸膛上的疙瘩肉从衣服下鼓出来,透出满身用不完的力量,李二愣知道伐木的工作不是那么好干,没有力气是不能在山上待下去的,所以才精选了这几条壮汉。他咽下了最后几根面条,站起身来,刚要把手里的大海碗送回家去,忽然瞥见一个人从远处走来,便不由得停住了脚。那个正从饲养场里走出来的人是我父亲,这几天,他一直赶着两头牛在田里耕耘,所以此时手里扶着一张放在木架子上的铁犁。对于耕地这种活计,一般人也是干不来的,不管怎么说,这是要和两头牲口打交道,没有经验的人是不敢接手这种活计的。李二愣远远地打量着父亲,忽然脑子陷入了思考,于是,这个思考的结果便是他对父亲指了一下说,你,也跟我们上山去吧。父亲以为他不是对自己说话,便没有让牲口停下脚来。怎么回事?李二愣质问他说,没听到我说的话吗?父亲这才诧异地接过他的话问,你是在问我吗?李二愣冷冷地对他说,不是问你问谁呢?父亲这才让牲口停下来,走到他面前说,我不是要去田里犁地吗?李二愣转身往院子里走,随口回答他说,让别人去犁吧。父亲摊开手说,别人谁能犁得了呢?听他这样说,李二愣又回过身来,怎么?你以为你就是乌龙镇最大的能人了?那个谁……他朝远处随便一指,正好指住了一个从街上经过的人,你去田里犁地吧。那个人也愣住了,队长说的是我吗?他不相信地问道。李二愣再次回身往家里走,根本没有打算回答那个人。他十分有把握地想,到这个时候,那个叫李大中的家伙便没有什么其他选择的余地了。李二愣挥动着手里的斧头,一下一下狠劲砍在树身上,咔嚓,咔嚓,整个树林里都回荡着富有节奏的砍击声。他脱光了膀子,将胸前那些随时鼓荡衣服的疙瘩肉袒露出来,在从树缝里射下来的日光照耀下,闪动着油展展的汗光。一个抬木头的汉子用羡慕的口气对他说,队长真是了不起,你都到这种岁数了,我们这些小伙子也比不了你。听他们这样说,李二愣脸上透出了开心的笑容。他往手掌里吐口唾沫,高高地挥起斧头,用更加富有节奏的架势砍击在树身上,咔嚓,咔嚓,似乎就连遥远的山野里都发出了好听的回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父亲也挥动着手里的斧头,一下一下地往树身上砍,却是砍得那么吃力,那么乏味,虽然他是一个优秀的庄稼把式,却从来没有伐过木头,第一次到山林里来干这种活,便显得有些笨拙,尤其是与身边的李二愣比起来,就更加不是那么回事了。李二愣已经砍倒了好几棵树,还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好像他身上的力气永远使不完似的,每当树木倒下来的时候,他还用唱歌一般的声音吆喝一声,顺山倒喽……好像是故意唱给父亲听的。而到这个时候,父亲还没有砍倒一棵树,但身上的汗水已经湿透了衣服,气息也喘得非常厉害。其他几个人削光树身上的枝杈,把光秃的木头扛到那边的鱼人河边,丢到河水里去,让水流带回乌龙镇,也省得他们自己往回运了。树林里便剩下了李二愣和父亲两个人。李二愣再次放倒了一棵树之后,终于停下了斧头,悠悠荡荡地走到父亲身边,眯起眼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砍击那棵树。你不行,李二愣使劲摇着头,用不无嘲讽的语气对他说,看来你真不是干这种活的料。父亲停下手来,不得不沮丧地向他承认道,以前我的确没有干过……李二愣打断了他的话说,可你不是一个有名的好庄稼把式吗?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来,用大呼小叫的口气说,你不还是一个戴过大红花的劳动模范吗?父亲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说话的口气也有些恼怒。李二愣,他干脆也直呼着他的名字说,你让我来上山给你伐木,是不是有意来惩罚我的呢?李二愣摊开两手说,我敢惩罚你什么呢?想当年,你连我的表妹都娶走了,这样有本事的一个人,我怎么敢和你过不去呢?父亲向他挑明了说,我就知道你在这件事上不会善罢甘休的,那么好吧,你说该怎么办吧?父亲一边说一边朝他拎在手里的斧头看,似乎做好了让他砍击自己的准备。李二愣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禁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然后真的把手里的斧头举起来,但只是在空中悠荡了一下,便丢到一边的树丛里去。你他妈太小瞧我了,李二愣挥舞着一只空手说,对付你这样的地主分子,我还用得着使用什么工具吗?听他这样说,一直控制自己情绪的父亲终于恼怒起来。李二愣,他再次直呼着他的名字说,不要再提那些历史问题,难道你不知道吗?三中全会都开过了,以后还有什么地主分子不地主分子的?李二愣打断他的话说,什么三中全会不三中全会,不论到什么时候,他用手指头指着他的额头说,你都是一个罪恶的地主分子。说完这句话,他知道处于愤怒状态的父亲不会善罢甘休,便赶紧走到一边去,做出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架势。等着吧,李二愣在心里对他说,这笔账很快就会对你算的。父亲坐在鱼人河边,背对着山上的树林,从衣兜里掏出带来的干粮,没滋没味地吃着。和他差不多,那几个抬木头的人也早就累得不行了,一个个躺在树下打盹,正是中午时刻,按说干了多半天的活,都该好好歇息一下了。但精力旺盛的李二愣却闲不住,依旧在树林里砍击树木,咔嚓,咔嚓,富有节奏的砍击声虽然不是那么响亮,却似乎传遍了周围的山林,那些曾经被惊扰的鸟儿已经见怪不怪,只要树木不晃动,该怎么栖落就怎么栖落,一副坦然而麻木的样子。父亲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到山上来的第十天,李二愣除了那天和他说过那番话之后,并没有再继续为难他,但父亲明白,既然他们已经把话说到了那种份上,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也就是说,最后的结局他虽然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面目,但它肯定要到来是没有什么错的。顺山倒喽……李二愣又砍倒了一棵树,还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父亲不由得感叹,这个人真是一把干活的好手,他用不完的精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父亲回顾年轻时的李二愣,那时他就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难怪母亲看不上他,但在外面待了那么多年之后,他却完全变了个样子,不仅身上多了些匪气,而且也变成了好庄稼把式,看来在外面的那些年里,他真的吃了不少苦呢,让他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变化,当然,这些都是一些表层的东西,最里面的内容却依旧保持如初,那就是对他和母亲的结合耿耿于怀,始终在心里放不下来,最后和他算一笔老账也在情理之中……咔嚓,咔嚓,富有节奏的砍击声时近时远地响着,像是一首催眠的曲子在他耳边回荡,没过多久,父亲便感到了困倦,不禁把手里没有吃完的食物放下,然后倚靠在一根树干上,慢慢闭上了眼睛。父亲好像做了一个梦,在那个不祥的梦里,他看见有一只老虎从山林里跳出来,携带着一股呼呼的风声,直朝他身上扑来,父亲瞪大了眼睛,随着老虎对他急快地接近,他清晰看见了它嘴里那两排尖利的牙齿……父亲本能地叫喊一声,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他大瞪着眼睛,掉回头去往身后看,在那个可怖的梦里,他分明看见那只老虎是从身后扑过来的,所以也就知道危险就在那个方向。父亲才刚刚转过头,便看见一棵大树携带着和那只老虎卷起的风尘一样的气势,从天空里直朝他倒下来。你终于来了,那一刻,父亲当然知道这棵倒下来的树对他意味着什么,便在轻松地喘出一口气之后,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我等了你很久,要来你就来吧。当那棵高大的树木还没有倒在他身上的时候,父亲就再次闭上眼睛,而且摊开两条手臂,做出了一个迎接它拥抱的架势。好了,他在心里对那个把这棵树推倒的人说,我们两清了。母亲从父亲的尸体上抬起头来,瞪大迷蒙的双眼,四处寻找那个在她想来对父亲的死去负有责任的家伙。虽然在她内心深处,觉得这种类似的场景早晚要出现,但还是没有想到,当它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它是呈现了这样一种悲惨的面目。父亲的身体已经被要了他命的那棵树砸烂,猛一看上去,还以为这具血淋淋的身体是一块巨大的肉饼,尤其是他的头部,因为首先和那棵树木进行了接触,便被砸得格外厉害,脑袋已经失去了半边,红白相杂的脑浆流出来,涂抹在脸部余下的部分,这使父亲的模样呈现出一种模糊的状态,母亲刚看到他的时候,甚至没有认出他是自己的丈夫,还抱着庆幸的心理以为,这些向他报信的人是真的弄错了呢。没错,那几个把他从山里抬回来的汉子说,这的确是你的男人李大中,当时我们就坐在他身边,亲眼看着那棵大树砸倒了他……都是他,母亲抬高了头颅,大瞪着眼睛,四处寻找她的表哥李二愣的身影。在她的想象中,李二愣既然让他伐倒的那棵树砸倒了她的男人,他就不应该做缩头乌龟,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好汉做事好汉当,在她的印象中,李二愣从来都是以一个好汉的姿态来面对他人的,既然他做出了这样残忍的事情,就应该拍着胸脯对死者的女人说,冲我来吧,反正这件事是我干的。但让她奇怪的是,平时善于耍横使蛮的李二愣此刻不知到哪里去了。你就是缩到你的龟壳里去,母亲咬着牙齿说,我也要把你薅出来。围在四周的人们似乎都知道她在找什么,便纷纷散开去,给她留出了一个往外走的空隙。母亲沿着那个空隙往远处看去,目光的网络总算罩住了那个卑鄙的罪犯。大约李二愣也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即使自己再逃到东北去,那个被他惹怒了的女人恐怕也会找到他的,于是,他并没有做出逃走的准备,而是硬着头皮留在了乌龙镇大街上,而只是尽量离母亲远一些,在人群之外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然后用两手抱住头,等待着那个女人在对她的丈夫哀悼一会之后,转回身来和自己搏斗……母亲迈开脚步,像一阵狂风一般刮到李二愣面前,伸出两只鹰爪一般的手指,就朝着他头上抓去。你这个该死的罪犯,母亲一边疯狂地厮打他一边愤怒地叫喊,你还我男人,你还给我男人。李二愣跳起来,一边急快朝后撤退一边奋力朝她辩解,不是我,是那棵树,都怪那棵树砸倒了他……母亲不听他的辩解,也不想弄清事情的原委,反正在她的脑子里,不论父亲是怎么死的,直接的责任者都是这个该死的李二愣,所以便不管他说什么,而只是一味地朝着他厮打、叫喊,你这个罪犯,你把男人还给我。尽管母亲也知道,即使她把那个负有责任的男人撕碎、骂倒,她的男人李大中也不会再活过来了,可她却依旧朝着那个罪恶的男人发泄心里的愤怒和悲痛,而不管效果有没有用处,你还给我男人,还给我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