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篇:蘑菇芳香 上篇 五
母亲讲完了我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的死亡过程,如果按照顺序继续往下讲的话,下面就该轮到我的姐姐了。母亲虽然疲惫得不行,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依旧做出了要继续朝下讲述的架势。但我却不想听下去了,就像一个人因为过度吞咽食物而得上了厌食症一样,我对母亲那些既恐怖又悲惨的故事也感到了深深的厌倦,尤其是对姐姐的死亡,因为它的发生并没有多长时间,我对它怀有十分清晰的记忆,并不需要母亲再为我讲述一遍,更重要的是,姐姐的死亡比曾祖父、祖父和父亲的死亡更要惨烈十倍,也就是说对我造成的刺激更为强烈,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便赶紧摇摆着双手对母亲说,不要讲了,请你不要再继续讲下去了……为什么?母亲似乎明知故问,为什么你对你姐姐的死亡漠不关心呢?难道你姐姐对你不好吗?当然不是这样,我赶紧表明态度说,与我根本没有见过或者说没有多少记忆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他们比起来,因为姐姐的年龄只比我大几岁,在我的童年和少年岁月中,姐姐是一直带领我长大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对我的关心和影响比母亲还要大一些,姐姐的离去曾经给我造成了十分巨大的伤害,就算我是个稍有良心的人,也不会对姐姐的死亡抱无动于衷的态度。不是,我使劲摇着头说,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忽然盯住母亲说,其实你也明白,姐姐的离去对我意味着什么……母亲打断我的话说,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讲下去呢?难道她的死亡比前面你那些祖辈的死亡更没有价值吗?我觉得母亲是在有意和我胡搅蛮缠,本来不打算理会她了,所有的事情她都一清二楚,之所以还一遍遍地和我较劲,无非是满足她讲述故事的欲望罢了,随便再说些姐姐的坏话。但我又实在不能在她这里落下什么把柄,以便给我安上一个不关心姐姐死活的坏名声,便只好耐着性子向她解释说,我不愿让这些悲惨的故事一味地缠绕我,难道你就不能顾及一下自己的儿子,连一个让他喘一口气的机会也不给他吗?你别是被吓坏了吧?母亲斜起眼来,像一个不怀好意的女巫一般乜视着我,而且接下来还对我撇了撇嘴巴。看来你还真的没有长大呢,她在鼻子里哼一声说,或许这五十年的饭白让你吃了。听了母亲嘲讽的话,我果然感到了极度羞愧,也许母亲说得不错,虽然我已经活过了半百的年龄,但其实还不算是一个真正成熟的人,不要说是在外人眼里,就算让我自己看来,我都为自己的没有长大而感到不安。母亲,过了好一会,我才以极大的勇气抬起头,用不无报复的口气揭穿她说,你对他们的死亡,尤其是对姐姐的惨死那么津津乐道,我当然不能说你是在看他们的笑话,那么我理解为你是在用这些沉重的话题来吓唬我对吗?哈哈哈,母亲仰起头,近乎疯狂地大笑起来,看来我的儿子真要做我肚子里的蛔虫了?她忽然止住笑,用格外严肃的口气对我说,我们李家的男人真是一个更比一个差,遥想你的曾祖父,可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到了你的祖父和你的父亲,就开始夹着尾巴做人了,她把目光转到我身上,可是你呢,我的儿子,竟然连听一个恐怖故事的勇气也没有了……我不想被她说得如此不堪,便恼羞成怒地警告她说,不要再说这些我不愿意听到的话,如果你不马上闭住嘴巴,我就让你离开这里。听我这样说,母亲果然有些恐慌,赶紧向我表明态度说,好吧好吧,你不愿意听我就不说了……孩子,你不能让我离开你,她用细长的手指抚摸着我的额头,如果没有我的陪伴,你的日子该怎么往下过呀?我拨开了她的手,来自她手指的冰凉感觉让我难以忍受。我有些不相信,在没有母亲的日子里,我真的就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吗?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越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你是不是真的厌恶我了?母亲试量地问我说。我没有回答她的话,而只是把两手抱住头,让思绪陷入痛彻的冥思苦想中。母亲更加害怕起来,不不,她匆促地摇着头说,我不能离开你,如果我连这个地方也待不住的话,哪里又该是合适我去的地方?她不想让这样的局面持续下去,便再次信誓旦旦地向我表示说,好了好了,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只要你能让我好好地待在你身边……看到母亲如此可怜的样子,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其实从内心深处说,我又怎么能不渴望母亲的陪伴?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如果不是母亲间或回来陪伴我一下,那这个世界带给我的孤独和寂寞将会彻底杀死我,而不能让我完好地存在一天的,这个严酷的事实我又怎么没清晰地感觉到呢?母亲,我也向她妥协说,我也是需要你的……没有等我的话说完,母亲就再次伸出她的手指,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脑袋。这时候,虽然她的手指带给我的感觉依旧使我发抖,但在此时的我看来,那已经不是冰冷而只是一种凉爽的体验了。我把脸颊贴在母亲的胸前,闭上眼睛,全身心地回味那种早就逝去的童年感觉,一时间,泪水从我的眼里汹涌而出。母亲。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呼唤说。孩子。母亲也用她的手指一遍遍地回应我。当我们的母子关系又恢复到原先的轨道上来时,我们之间的话题也又回到了姐姐身上,毕竟母亲对我的讲述还没有最终完成,其实对我来说,姐姐死亡的过程和真相才是我最为关心的一个话题,当老枪从疯人院里逃出来重新回到乌龙镇的时候,它便成为了我在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里所有关注问题中的一个核心,如果不把它彻底弄清楚的话,我将用什么样的态度应对以后那一个又一个沉重的日子呢?我只是不想让姐姐死亡的惨烈场景在我脑子里重新上演,而只是从她死亡这件事上找到一个对付老枪的办法。但我似乎又真切地感到,如果不面对姐姐死亡的真实过程,我又哪里能够完好地实现这个目的呢?这真是一件让我感到万分矛盾的事。没有什么,母亲用和缓的语气安慰我说,那件事毕竟过去了二十年,就算是一张曾经清晰的照片,经过这么多年岁月的风吹雨打,它也早就变得陈旧发黄了,又哪里能使你在今天还能看个清楚呢?说到这里,她的思绪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何况对你姐姐那个人来说,那样的一个结局也是早晚要到来的事……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说?我不解地摇着头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没有真正放过她去吗?你说得不对,母亲纠正我的话说,不是我没有放过她去,是时间不肯轻易饶过她,不管岁月怎样变化,一个妖女在这个世界上是肯定没有好下场的……她不是妖女,我正告她说,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就像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一样……你们是不一样的,母亲再次纠正我的话说,从我生下来她那一天起,我就没有真正喜欢过她,虽然我不能说厌恶她憎恨她,但不喜欢是确凿无疑存在我心里的一种情绪……为什么?我诧异地看着她,为什么你有这样的心思?难道就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吗?莫非你也像天下那些庸俗的女人一样,天生就具有重男轻女的坏思想?不仅仅是这样,母亲摇着头说,你姐姐从小就不听我的话,事事处处都和我作对,几乎没有一天让我省心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从田里回来,顺手在野草上摘了几朵好看的花,拿回来送给她,在我的想象里,如果你姐姐把那几朵好看的花戴到头上,那她可真是一个更加被人瞩目的小姑娘了,爱美是所有女人的天性,我想你姐姐也不会例外,那天我都把那几朵花戴到她头发上了,但没有想到的是,你姐姐竟然不买我的帐,不由分说把那几朵野花摘下来,像丢弃一团臭粪一样摔到了地下,我不戴,她气势汹汹地对我说,我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野女人。你听听,她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竟然说出这样不守规矩的话,可真是伤透了我的心,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这是一盏不省油的灯,说不定会给我带来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呢……但在很多情况下,我替姐姐辩解说,她都是按照你的意见去办的,就说在老枪这件事上吧,姐姐不就是听了你的话,才嫁给那个狗东西的吗?母亲有些语塞。你是说这件事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当初老枪上我们家来求婚的时候,你姐姐的确没有看上他。我不嫁给这个人,她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不喜欢这个叫老枪的男人。那时候,她可真是气死我了,你不知道,老枪当年可是一个卓有成就的企业家,不但年轻有为,而且长相出众,只要他在外面一出现,就会受到人们的格外关注,尤其是那些没有出嫁的姑娘,都上赶着朝他抛媚眼呢,恨不得马上嫁到他家里去,哪里又会说出不喜欢他的话来呢?完全可以说,几乎所有莫邪山里的人都看好这个人呢……可事实证明,我痛惜地说,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谁又能想到他后来会……母亲狡辩说,难道你相信你姐姐当初就会有这样的预见吗?她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来,就是为了不顺从我的意愿,有意和我过不去,而不是觉得老枪这个人不可靠……可正是你们这些人的误判,我严正地向她指出说,才导致了后来那种严重的结果,让我姐姐死在了那个狗东西的手下,如果姐姐真是一个有意和你作对的人,那她就不会……可惜,她最终听从了你的话,乖乖地跟着那个魔鬼走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姐姐跟在老枪身后出了我们的家门,尽管外面鞭炮齐鸣,到处都洋溢着一派欢乐的气氛,但姐姐脸上却没有任何喜色,在就要走出我们家门楼的时候,姐姐停下脚来,用格外留恋的目光朝我们家看了一眼,好像她这样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似的。为了防止意外出现,你在姐姐身后用力推了一把,而老枪也回过头来,使劲攥住了姐姐的胳膊,正是在你们的联合作用下,姐姐才无可奈何地跟着老枪走到了街上去,那番情景,我就是闭上眼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你别是电影看多了吧?母亲笑话我说,竟然把别人被逼婚的情景安到了你姐姐头上……还有呢,我继续不服气地说,当姐姐在老枪那里受到虐待回到家来的时候,不是一次次地向你诉说过自己的冤屈吗?她拉住你的手,可怜巴巴地向你求告说,让我回家来吧,我再也不想到那个狗东西身边去了。可你竟然说什么嫁出去的人就是泼出去的水,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再做回头的事了,这就等同于断了姐姐的后路,让她在那个屠夫手下等待自己被杀戮的结局到来,如果那时候你高抬一下手,让姐姐回到我们身边来,或许一切后果都不会发生的……事情完全不是这样,母亲不管不顾地说,就算我没有同意你姐姐回到我们家来的请求,可这并不说明我的做法不对,不管怎么说,在那时的人们印象当中,老枪都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做出出格的事来呢?大家都认为,如果你姐姐不是像对我一样处处和老枪唱反调,他们怎么能真正反目而导致那个家伙向她动刀子呢?说不定老枪现在还是一个优秀企业家,而根本就不会得上什么精神病呢……我再次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我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她,在你看来,是姐姐让那个家伙得上了可怕的疾病,并给自己招惹了杀身大祸的吗?难道不是这样吗?母亲也反问我说,不然的话,外面那些人又怎么能这样传说呢?你相信那些不靠谱的传说?我质问她说,而致姐姐死亡的真相而不顾吗?你姐姐死亡的真相到底在哪里?母亲追问我说,难道她是一个妖女的传说就没有任何根据吗?真是难以相信,我沮丧地摇着头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沉浸在对姐姐的怨恨里而不能自拔,更为可怕的是,你还一味地相信老枪那个家伙的胡说八道,相信外面那些不负责任的谣言,我真怀疑你根本就不是姐姐的亲生母亲,而是一个要看她笑话的无关紧要的什么人。胡说八道,母亲恼羞成怒地说,我生你姐姐的时候,你还不知在什么地方逛荡呢,又有什么资格来对我说这样的话?母亲气势汹汹地说,你姐姐让我们李家的女人也丢了丑,从此以后,在乌龙镇不但我们家的男人受到了山神的惩罚,而且女人也没有逃脱那样的命数……我不想再听她这些胡言乱语了。真是没有办法,绕来绕去,我和母亲的话题又陷入了没有结果的纷争之中,这种状态再一次让我感到了难以忍受的厌恶。不不,我在心里向自己警告说,你不能再被她操纵下去了,便毫不客气地挥挥手,对母亲发出了驱赶的命令。你给我去吧。随着我这个念头的出现,母亲的影子像一团被稀释的墨汁一样融化在夜晚的黑暗里。母亲,我用可怜巴巴的声音说,让你的儿子安静一会吧。母亲无可奈何地离去了,尽管她是那么的不情愿,但没有我的许可,纵然她有怎样的意愿,也是不可能回到我身边来的。夜晚极度地安静下来,好像整个世界都堕入了死亡当中,只有远处间或传来的一两声宿鸟的叫声,让这个黑夜才显出一点点生机。我把两手从头上放下来,使一度混乱的脑子稍稍有了些清醒,而这时候,我也感到极度的疲乏,好像经过了多么漫长的旅程一般,终于回到了家里,不能不好好休息一下了。母亲对我讲述的有关我家人一次次的死亡经历,当然还有对姐姐死亡的无休止争论,让我耗费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在接下来的时间内,我像一具僵尸一般躺在床上,进入了与死亡差不了多少的睡眠当中。在时有时无的梦境里,我竟然再一次遭遇了姐姐,看见她从一把滴着鲜血的菜刀下面逃出来,抱住我的身子失声嚎叫。弟弟,她可怜巴巴地对我说,救救我吧,求你救救我吧。我抬起头,沿着那把滴血的菜刀向上看,自然我的目光就落在那个持刀者的身上。我听见老枪用魔鬼一般的声音对我说,你姐姐是一个妖女,我要为民除害。而姐姐用天使一般的声音对我说,我不是妖女,老枪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魔鬼……为什么又是纷争?我虽然沉浸在梦境中,而依旧感到了不可忍受的痛苦和烦恼,本来我想去搭救姐姐一把,但老枪义正词严的吼声也无法让我置若罔闻,就在我稍加迟疑的刹那间,老枪的菜刀便再一次砍中了姐姐的脖子。我看见姐姐的头颅从脖子上掉下来,像一颗脱离了瓜秧的葫芦一般落在我的怀里……我疯狂地逃出梦境,直到像复活的人一般从床上爬起来,才大大地喘出一口粗气。在接下来的时间内,尽管我是那么不情愿,却依旧无法让思绪脱离有关姐姐死亡的事情。无奈之下,我又把母亲召唤出来,请她继续为我分析姐姐死亡的真相,尽管她会对姐姐继续抱有诅咒的态度,而且还会和我毫无节制地争论下去,但没有办法,我总不能让姐姐的魂灵继续纠缠我不休,如果不把这件事梳理清楚的话,我又怎么能安心地度过后面的日子?母亲从黑暗里浮出身来,向我欣慰地吐了一口气说,我差点被憋坏了,如果你是一个孝顺儿子的话,就不会让我在那个黑暗的地方继续待下去。她冰凉的手指摸了一下我的脖子说,回到你身边来真好,我的孩子,还是我们母子相依为命的状态更让我欣慰,起码我们两个都不再彼此感到孤独……我不愿听她这些絮叨,便径直询问她说,我姐姐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为什么她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受到了你的讨厌?为什么她遵从你的使命嫁给那个老枪以后却迎来了如此悲惨的命运?就算是因为同性的关系你不喜欢姐姐,那么老枪呢?如果他不喜欢姐姐的话又怎么能主动上门来向姐姐求婚呢?可如果老枪喜欢她的话为什么又会向她举起手中的屠刀?还有老枪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作为一个让你那么赏识的企业家是怎么堕落成一个比山鬼还要凶残的屠夫的呢?这一切在姐姐嫁给他的时候你有没有感觉到呢?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多疑问?母亲有些为难地说,我一时真不知道该回答你哪个问题好……说到这里,她又摇起头来,刚才你说到我讨厌你姐姐的事,其实事情也不完全是那个样子,有一个阶段,我是非常看好你姐姐的……看好?我有些莫名其妙,看好她什么?看好她的前程呀,母亲回想着说,你不觉得她是我们乌龙镇最美丽的姑娘吗?我点点头说,是呀,在我眼里,姐姐就是我们乌龙镇最美好的一个人……是不是正是因为这一点,你就对她充满了嫉妒?我嫉妒她什么?母亲撇了撇嘴说,我看好她还来不及呢,在此之前,我们李家在乌龙镇可是受到所有人诅咒的人家,当然这样的局面都是那些男人们造成的结果,现在好了,有一个美丽的女人来到我们家了,她会不会用自己的美色改变我们家的命运呢?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你姐姐充满了这样的期待……姐姐能承担得了那样的使命吗?我不无担忧地说。承担得了也要承担,承担不了也要承担,母亲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们李家在乌龙镇倒霉了那么多年,一个又一个男人都被坏命运夺去了性命,就算我们祖先做了巨大的恶行,也不该由我们后来人一代又一代地承担吧?如果这样下去的话,那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那可是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呀,就这样被那张血盆大口吞噬而去,即使具备再大的勇气,也不能承担这种毫无尽头的厄运吧?面对母亲泛红的眼睛,我也无法再表示什么,是呀,作为李家的一个后人,难道我对这样的局面不感到痛彻肺腑的惧怕吗?但问题是,这样的局面真的应该由姐姐这个人来改变吗?在此之前,母亲喘着粗气说,我们家还从来没有过一个女孩出现,每当一个新生命到来的时候,都是毫无例外的男丁,好像命运把他们派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来承担那些灾难似的,这样的局面已经持续了好几代,或许真的到改变的时候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把你姐姐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了……这样说来,我抢过话说,姐姐的到来应该是受到一家人欢迎的,可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呢?因为我看出来,母亲顺口说,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从你姐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天起,我就隐约地感到,这是一个有些另类的女孩,他的行为方式和外面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同……有什么不同?我好奇地问她。比如说吧,母亲思量着说,当所有人都要朝东面走的时候,而她或许非要到西边去……我对母亲的这个比喻既感到理解,又觉得困惑,姐姐是那样一个执意和别人做对的人吗?在我看来就是这样,母亲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谁还能比我这个当母亲的更了解自己的女儿呢?你真的了解她吗?我嘲讽地回应她说。我了解她,但这并不说明我对她那些乖谬行为都能够理解得了。母亲摇着头说,我就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老是沉浸在自己的好恶里,而从来不顾及其他人是怎么想的呢?当你姐姐知道自己肩负的沉重使命时,她不但没有愉快地接受下来,也好给我们这些不幸的家人一个安慰,反而毅然决然地跳起来反对,而致我们所有人的愿望而不顾。我不,你姐姐胀红着脸对我说,这不是我要干的事,为什么非要施加到我身上呢?一个家庭的错误要由所有的人来承担,为什么指望我一个人呢?那一刻,我简直怀疑这个向我跳脚的人不是我的女儿,而是山鬼派来和我作对的一个怪物。我不干,她一遍遍地对我说,你们找错人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们干脆去找别的人好了……你听听,这是什么话?这是一个对家庭还有责任感的人说出来的话吗?如果你对这个家庭不尽义务的话,那你还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吗?或许那真不是她干的事,我向母亲指出说,事实不是证明你们选错了人吗?如果这个人依照我们的意愿,按部就班地走好她面前路的话,母亲分析说,她就一定会给我们家同时也给她自己带来美好的前程,可如果这个人不听我们的劝告而走到岔道上去的话,那她不仅会给她的家庭带来灾难,同时也会让自己走向毁灭的深渊,事实证明,以后的结果难道不就是这样的吗?你依然以为,我揭穿她说,姐姐的灾祸是她自己招来的,而与那个罪恶的疯子没有什么关系吗?当然不是这样,母亲从她的思索里拔出身来,虽然不好意思再反驳我的质问,但依旧不肯向我妥协,不管是谁,面对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命运,他都不能一味地埋怨他人,而把自己要负的责任推卸干净……那么老枪呢?我逼视着她说,那个人又对姐姐的死亡负有怎样的责任呢?他当然推卸不了他的责任,母亲吧嗒了一下嘴说,可他是一个神经病患者,你也知道,从法律上讲,这样一个人犯罪是不能受到追究的……她摇了摇头说,这些年他在那所疯人院里或许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除此之外,我们又怎么能奈何得了他呢?那么姐姐就白白死在他手里了?我依旧愤愤不平。她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母亲依旧严酷地保持着已有的说话口吻,她不但让自己丢了命,也为我们家带来了更多的痛苦和耻辱,自从你姐姐死后,笼罩在我们李家头顶上的灾难和诅咒更加重了一层,原先人们还以为,那些受到生命威胁的只是我们家的男人,但到你姐姐这里,人们便恍然大悟地说,看来老天是不放过他们家的任何一个人了,也就是说,是你姐姐开启了让我们李家的女人也受到惩罚的起点。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正是在这一点上,母亲才犹为憎恨姐姐,尤其是考虑到她自己接下来的遭遇,就更加认为是姐姐影响到了她的命运。我想了一下,还是又向母亲说,既然你当初感到姐姐有可能是一个有辱使命的人,那你为什么不及时放过她呢?如果那样的话,或许不但姐姐不会丢掉性命,我们家的女人包括你也不会有后来的灾难了。我怎么能知道她是一个如此不堪大命的人,母亲伤痛欲绝地说,我简直怀疑她是有意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和我作对,让我也走上她那条没有好结果的道路……我也简直怀疑,母亲像那个叫老枪的人一样快要疯狂了,竟然说出这样毫无理性的话来。你不替别人想一想,我提醒她说,当一个人无力承担别人赋予的使命时,一个注定要发生的悲剧就被你们铸成了,而且你根本不知道,那个人该有多么的可怜……比起我们家的灾难来,母亲毫不客气地反驳我说,她那点可怜还能上得了桌面吗?为了我们一家的未来,如果她连一点牺牲精神也没有的话,那她还是我们李家的人吗?大约你姐姐也懂得这一点,或者执意要引发一个与我们的要求相反的结果,当大家都劝她跟随老枪去的时候,她才做出向我们妥协的样子说,好吧好吧,既然你们要去让我死,那我就去死给你们看好了。当时我们都以为,她这是说的一种气话,表面上是向我们赌咒发狠,其实内里是已经同意了我们的要求,一时间,我们家还都一派欢欣鼓舞的样子,好像通过你姐姐,大家都攀上了一门光宗耀祖的好亲戚,并通过那个被人称作老枪的人走向更加辉煌的未来,从此以后,我们家就摆脱了纠缠我们长达好几代的灾难,而走上一条通向美好和幸福的光明大道了呢,所以在你姐姐出嫁的日子里,我们几乎买来了供销社里所有的鞭炮,在村子的上空噼哩啪啦放了足足多半个上午,以驱除笼罩在我们头上的那层深黑的雾霭,让久违了的明亮日头再次照临我们快要发霉的头顶。我不能不同意母亲的说法,那的确是一些喜气洋洋的日子,不但我们李家的人,就连整个乌龙镇,不,就连整个莫邪山里的人,都以为我们李家从此就飞黄腾达了呢,在那些欢快的气氛中,又有谁注意到,在我们家门前那棵燃放鞭炮的大树上,会蹲伏着一只不怀好意的乌鸦呢,不,那肯定不是一只普通的乌鸦,而是山鬼派来的使者……尤其是当你姐姐在别墅里悠闲喝茶的时候,母亲依旧沉浸在为她所向往的欢乐氛围里,我这种感觉就像鱼人河里的水一样滔滔不绝,大约就连乌龙镇最会算命的瞎子五巨也没有想到,老枪的生意会做得那么好,才娶了你姐姐没有多少日子,就又把一座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豪华别墅在乌龙镇建起来,那些喜气洋洋的日子里,我和那些无所事事的乌龙镇人一样,到你姐姐家到别墅里去串门,看到你姐姐坐在椰子树下的桌子前,而那个叫老枪的家伙则躺在一把摇椅里,两个人就在春风缭绕的气氛中欢快度日,那是一番多么让人羡慕的景象呀,就是在那些时刻中,我第一次产生了上前去巴结你姐姐的冲动,好像我这个生了她的母亲不是什么有功之臣,而只是一个来这里和她分一杯残茶剩饭的闲人,不,就算是让我在这里做一个伺候他们的老妈子,我也心甘情愿,天哪,原谅我也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而乌龙镇,不,就是全天下的人,哪一个又不爱慕虚荣向往幸福呢?母亲脸上泛出了很少有过的光彩,就像一个在舞台上表演的演员被化了妆一样,这样的情景真是让我怦然心动,即使我这个对母亲大有成见的人也深受感动,希望她老人家更多一些沉浸在这样的梦幻中,而不要轻易回到现实里来。可是,母亲摇了一下头,就像把蒙在头上的虚幻油彩摇落了一般,让她灰蒙蒙的本来面目再次露出来,可是从你姐姐家传来的菜刀砍击声,让这一切美好的景象都被无情地击碎了,一幅被鲜血染红的画面让我猛然惊醒,原来一切的厄运都没有离去,它就像那只飞翔在树上的乌鸦一样,只不过是向远处绕了一个圈子,终于又回到那棵树上来了,我瞪大了眼睛仔细一看,原来那个树冠上有它的老巢,一只鸟怎么会离开自己的巢穴而远飞呢?厄运就像那只鸟一样在我们家做了巢,如果你不把那只巢穴捅下来的话,那只该死的乌鸦是不会轻易离去的。说到这里,母亲举起手来,向着黑暗的空中抓挠了几下,我真怀疑,她的眼睛真的看见了那只建筑在我们头顶上的鸟巢。在母亲的影响下,我的思绪也回到了那些不堪直视的场景中,没错,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有一个孩子奔跑着来到我们家,噼哩啪啦地拍击门板。出事了,那个孩子大呼小叫地说,别墅里出事了。我还在屋门口发怔,就看到母亲从屋里跑出来,赤着脚从门台石上跳下去,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没有穿鞋子,或许那时候她正在午睡,是那个孩子的喊声把她从美梦中惊醒过来,没有穿鞋就跑到屋外去,也就是说在她从门台石上跳到院子里之前,她应该有一个从床铺上跳到地下的过程,但经过了这样两次跳跃,母亲依旧没有让自己的脚板受伤,或者说她的脚板已经受伤但她忍受着脚伤而不顾一切地往街道上跑。怎么回事?望着母亲越来越远的背影,我还有些回不过味来,那时候我还没有真正长大,还不知晓世事是那样复杂,更想不到这次出现的事情会是如此严重,便在随着母亲往外走的过程中,脚步一度显得有些拖拉,与母亲的慌张和急迫形成鲜明对比,而且连街上那些一路小跑的人也没有跟上。就这样,当我不紧不慢地走到姐姐家别墅门口的时候,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才被我闻到了一点,到这个时候,我才真切地相信了那个孩子说的话,出事了,别墅里出大事了……一切都完了,母亲伤心病狂地摇着头,好像依旧沉浸在她曾经看到过的别墅里发生的惨烈情景中,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不但我失去了我的女儿,而且让这个家庭的灾难更加重了一层,更可怕的是,从此以后,灾难连这个家庭里面的女人也不放过了……母亲咬了一下牙齿说,那个时候,我憎恨的并不是还举着菜刀负隅顽抗的老枪,而是那个已经在他的刀下变成一堆肉块的李二女,是她辜负了我这个母亲,辜负了我们李家人……我终于明白了母亲对姐姐的仇视和怨恨。你之所以一直不肯放过她,像老枪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乌龙镇人所说的那样,把姐姐当成一个不可饶恕的妖女,我冷冷地直视着她说,就是因为她没有达到你的目的,并且还把灾难的阴影引到了自己身上,从这种意义上说,你才是一个冷血和自私的人……你说得不对,母亲纠正我的话说,我不只是为我一个人着想,我想的是我们李家,不,具体说是你这个真正的李家传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所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吗?想不到我费尽所有的苦心为你,而你却还对我说这些不靠谱的风凉话?为我?我诧异地看着她,为我什么呢?难道你是个木头人?母亲呵斥我说,这么清楚的事情你还看不出其中的原委?你不仔细想一想,你们李家的厄运和灾难对你那些死去的祖先还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它们的降临和离去不就是针对着你这个李家的传人吗?甚至你姐姐这样一个女性都不作数,在几乎所有人看来,女性都不是一个家庭的传人,只有你这个天生的男人才是传宗接代的依靠,那些灾难和厄运当然没有看中你姐姐,而只是把所有的力量都放在了你一个人身上……既然这样,我不服气地说,那我为什么还好好地待在这个世界上?那是因为你姐姐替你承担了一切后果,母亲直言不讳地对我说,由于她的出头,并且把灾难和厄运都引向了自己,你才能顺利逃过一劫,在这个世界上安安稳稳地生存下去。真的是这样吗?我不禁大惊失色。其实从你生下来那天起,母亲哀哀地看着我说,我就知道你逃不过那些厄运和灾难去,它们像那只乌鸦一样栖息在我们家那棵树的顶端,每时每刻都把凶狠的目光落在你身上,并随时做着向你俯冲的准备,说不定哪一天,它们就会像秋风扫落叶一样降临在你身上,到那时,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难逃它的魔掌。我被母亲形容的这番可怕情景骇住了。可你为什么要让姐姐替我出头呢?我不解地追问她说,难道我有什么值得让她为我做出牺牲的地方吗?我垂下头,从下往上打量自己,说实话,就是我把自己从外到内看穿,也实在找不出我身上有什么值得让别人牺牲的任何东西,不仅如此,我看到的反而是一个可怜巴巴弱不禁风的小男人,是的,就像母亲还有别人嘲笑我的那样,尽管我已经长到了五十岁,但我知道自己就是一个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小孩子……想到这里,我不禁羞愧地胀红了脸。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母亲伸出手,又像上次一样在我脸颊上抚摸了一下,尽管她的手指依旧冰凉,但我却觉出了她隐含在皮肉下的温柔和慈爱。为了不使那些像乌鸦一般的灾难和厄运为难你,母亲含着蒙蒙的泪花说,我才逼迫你的姐姐去做那些她不愿意做的事,原本我是想让她改变我们家的命运,事实证明我没有达到这样的目的,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事情却是歪打正着,你姐姐虽然葬身在老枪的菜刀下,却以自己的死亡引爆了灾难和厄运的炸弹,无形中使你避免了它们对你发起的攻击……还有你,我愧疚地在心里对母亲说,是不是正是因为姐姐的事,也使你走上了像她一样的不归路?为了告慰你姐姐的魂灵,母亲向我坦白说,从此以后,我就把你当成了一个女孩来养,尽管我知道你天生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但在你的成长过程里,我却刻意把你打扮成了一个女孩,看起来是让你规避我们家那些男人的风险,实际上是让你一出现在我面前,就使我想起你姐姐活着时的样子……这么说,我接过她的话说,你是对姐姐的死亡负有愧疚心理了?也就是说,你是从内心里喜欢并感激姐姐的对吗?我哪里知道?母亲摇摇头说,我只是不想让我自己忘掉你的姐姐,才在你身上制造出她的影子,现在看来,这是对你的伤害是吗?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向她摇了摇头,我当然知道,随着日月的风尘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浓,我作为一个正常男性的标准也就越来越淡,这曾经使我感动痛苦不堪,尤其是面对那些让我心仪的女性时,我无论如何无法让自己表现出像一个正常男人一样对她们的态度,当然,这也让我在那些真正的男人面前受到了嘲笑,好像我在很大程度上让他们也蒙受了耻辱似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应该归属于哪个群落,男人们不屑于理会我,女人们也不愿意接纳我,原来这一切的根由都是因为我的姐姐和我的母亲,是她们母女两人联起手来把我打造成了现在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虽然我能顺利地躲过那些厄运和灾难,能够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但我却活得那么窝囊,活得那么疲惫……你会憎恨我吗?母亲抚摸着我的头顶,像抚摸着她刚刚生下来的孩子,用万般愧疚的目光看着我说,会憎恨你的姐姐吗?不会,我摇摇头说,我怎么会呢……虽然我这么说着,但眼里的泪水还是止不住流下来,扑簌簌地滴落在脚下的黑暗里。放下你的刀吧,母亲继续对我说,然后让她放在我头上的手滑下来,在我的身上慢慢地行走,最后落在我的手上,这件东西原本是不属于你的。我似乎这才回过味来,原来在这段时间内,我的手里一直提着那把菜刀,随即,我也感到了来自另一只手指的疼痛……我几乎想了很久,才明白我是曾经想用这把菜刀对付谁的,而在此之前,我竟然用它切碎了一棵白菜或萝卜,当然还切掉了半截我自己的手指。这是一个男人使用的东西,母亲从我手里夺过菜刀,就像在一棵藤蔓上摘掉一颗熟透的瓜果一样,还是把它放到厨房里的案板上去吧。我转过身来,看着母亲的阴影消失在厨房的门里面,在又发了一会怔之后,我走到桌子前,慢慢把屁股坐到椅子上。这时,我发现面前放置着一面镜子,尽管我知道是处在黑夜之中,屋内几乎什么光线也没有,但我还是把脸凑到了镜子前,试图看一下里面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模样。我真担心,我会在这面镜子里看到一个标准女人的形象。窗外的远处传来一声鸟的啼鸣。我听出来,那不是乌鸦的叫声,而是一只公鸡在黎明到来前打鸣。我意识到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