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篇:蘑菇芳香 上篇 六
我还没有把早饭吃完,那个叫石头的小男孩又来了。我原本以为,石头的这次到来,又是让我去那个大房子里去看老枪,便在心里对他说,我已经去过一遍了,以后再也没有闲心理会那个坏蛋。便对石头的到来有些无动于衷,甚至做好了在应付他几句之后,让他赶快离开我家的准备。四伯,石头一来到院子里,就急不可待地对我说,那个叫老枪的家伙到街上来了。到街上来了?这个我倒有些没有想到,但在思索了一下后,我还是用无所谓的口气说,他来就来吧,反正那是他的自由……不对,还没有等我说完,石头就打断了我的话说,他到街上不是来玩的,而且手里拿着菜刀,说是要杀一个人……我不禁吃了一惊,老枪拿着菜刀到街上来,还说要杀一个人?我脱口问道,他说没说,要杀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石头把手放在头上,似乎是想了一下才说,他说要杀一个叫妖女的人……对了四伯,你知道妖女是谁吗?望着石头纳闷的样子,我真的怀疑,他脸上那种天真烂漫的神情是有意做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让我看,更进一步说是为了刺激我一下。妖女嘛……我嚅嗫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这个狗东西,我在心里愤怒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在纠缠这件事,真是该死……你听,石头抬起手,朝门外的街上指了一下,老枪又在外面叫喊了。我也侧起耳朵,做出仔细聆听的样子。果然,我听到了外面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就像是一只不祥的乌鸦在胡乱啼叫,不用费力分辨,我就听出那是老枪的声音,至于里面是否有石头所说的那些内容,我暂时还不敢肯定。尽管这样,在石头那双特别天真的眼睛盯视下,我不敢再继续坐在椅子里装模作样地吃饭,便果断地放下饭碗,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到院门口,朝街上探了一下头。就在这一刻间,我看见老枪的影子从胡同口晃过去。本来我以为他走过去了,但大概他也看到了我站在门楼下的影子,竟然又从前面退回来,这样他也便再次出现在胡同口,而且不再移动身子,而是大模大样地站在那里,看那副架势,他是有意出现在我面前的,或者是公开向我叫板也说不定呢。她就是一个妖女,老枪一只手举着一把菜刀,另一只手在空中挥来挥去。在日光的照耀下,那把举在他手里的菜刀不时地闪出灼亮的光芒,像一道闪电从胡同的阴暗处划过去,那只在空中挥动的手向前指一下,又向后指一下,好像在频繁地寻找它的目标。有一霎,他的手指顺着胡同指向了我,好像我就是那个他要寻找的人似的,随即便把另一只手里的菜刀直朝我的方向砍击了一下,同时他的嘴里发出噼哩啪啦的嚷叫声,砍死你这个妖女,看你再往哪里逃?纵然你长出翅膀来,我也要让你碎尸万段……他说的是你吗?我还没有做出什么反应,跟在我身后的石头便好奇地问我说,看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你就是那个叫妖女的人?我本来不想理会老枪,但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来,他的确是在向我发出挑衅。但即使这样,我也没有走上去和他叫板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没有理性的疯子,就算他把我当成了我的姐姐,难道又能把我再砍死一回吗?我不相信这样的历史会在乌龙镇重演。但看到石头充满期待的眼神,我又觉得不站出来表示一下,好像一切都无法说过去,尤其是当着这个天真男孩的面,我越发不能表现得像个真正的女人了。但就在这时,母亲又出现在我耳边,轻声轻气地劝阻我说,算了,你真不要和一个疯子过不去,如果那样一来,说不定乌龙镇人会把你也当成一个疯子的,难道我们家和疯子打的交道还少吗?说到这里,她就再次指了一下石头说,还是那个小男孩有些意思,如果你真的觉得生活太过寂寞的话,不妨就在他身上下些功夫……我实在不想听她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便赶紧挥起手来,将她的影子驱赶到远处的黑暗中去。由于母亲的搅扰,我的心思也乱了起来,刚才那种要向老枪回击一下的念头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一个疯子出来耍横,当然是会吸引更多的人围观的。人一多起来,也就吸引了老枪的注意力,随着他一阵急快地奔走,胡同口反而安静下来。在这种局面下,我也没有再到街上去的必要,转身便回到家里来。从这天起,老枪到街上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开始人们还觉得十分好奇,但随着日子的增多,人们便有些见怪不怪了,就连爱管闲事的石头也不再到我家来,好像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生活状态中,但只有我能够明确地感到,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在过去二十年的生活中,乌龙镇大街上从来就没有老枪这个人,但现在不同了,虽然人们对老枪的出现视而不见,但不管怎么说,他游走在街上的景象都与往日不同,尤其让我这个与他还有一层关系的人觉得难以接受,况且他每次出来的时候,嘴里喊叫的都是有关我姐姐的那个侮名,对,就是“妖女”二字,我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在这个疯子的眼中,我的姐姐怎么就成为了妖女呢?甚至这个名称也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母亲的口中,这就更加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了。姐姐,我在心里对那个早就离我而去的人说,你是从什么时候与那两个字联系在一起的呢?虽然一切看上去都恢复了平静,但对我来说,其实一种新的生活状态才刚刚开始,我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想,不能让那个疯子再继续出现在大街上,他的每一次现身都是对我和我家人的伤害,我能够想象得出,虽然人们对这些表现出见怪不怪的样子,但在他们内心深处,也都期待着一种力量来改变这种现状呢,没错,他们所期待的那种力量除了来自我身上之外还能指望另外的什么东西呢?我甚至认定,就连那个只有十二岁的小男孩石头都对我抱有希望,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与我相关,每一个乌龙镇人都可以装聋作哑,只有我不能一味地做缩头乌龟,如果我任由那个狂人在大街上折腾下去的话,不但我会被其他乌龙镇人看不起,就是在石头心目中也会失去所有的分量,说不定哪一天我会被他当做真正的女人看待呢。一想到这里,我的脸上就火辣辣地胀疼,好像老枪拿在手里的菜刀砍中了我脸上的肌肉似的。但每到这时候,我都会受到母亲的警告。你根本不是那个疯子的对手,母亲从黑暗里浮出来,语重心长地开导我说,不要忘了,他手里可是有一把格外锋利的菜刀,你知道这些日子他在那个老宅子里干什么吗?没错,他是在磨那把菜刀,在他一天又一天地打磨下,那把早就锈得不行的菜刀现在又闪出了亮光,你不是看到过吗?它就像天上的闪电一样明亮……我怎么能让他把菜刀继续拿在手里呢?我痛彻肺腑地说,那可是一把曾经把我姐姐砍死的菜刀呀。正是因为那把菜刀砍死过你的姐姐,母亲提醒我说,他也就有可能用它去砍死别的什么人,比如你。他有菜刀,我也提醒母亲说,难道我手里就没有菜刀吗?说到这里,我也大步冲到厨房里,从案板上把菜刀攥在手里,我不能用它老是去切白菜和萝卜,对一把刀子来说,他真正渴望的对手不是蔬菜,而是血肉……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样嗜血了呢?母亲诧异地问我说,这不是真的吧?她举起手来,颤颤抖抖地要往我头上放,我真希望这只是一个不靠谱的梦境……不是梦,我真切地向她指出说,这是真正的现实,你不要忘了,前几天它可是切过我的手指头的,当一把菜刀已经舔到了血的时候,它又怎么能把这样的记忆忘到脑后去呢?不要说这样的混话,母亲使劲摇着手说,这是一个疯子才说得出来的话,而一个正常人又怎么能这样说呢?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来,眼里急快地闪亮了一下,对了,你可不要忘了,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从很大方面上说,你和一个女人也没有多少区别。我呆呆地望着她,不明白她要表达什么意思。不管从哪个方面说,这样的话题都不会让我感觉到愉快。菜刀不是一个女人使用的工具,母亲正告我说,当你放下这件飘满血腥气的东西,而拿起那些你不太乐意使用的针线时,或许一切都会变得美好起来……我不要那样的美好,我愤怒地朝外面指了一下,人家都把菜刀对准了我们的家门,你还让我去做那些毫无用处的针线活,你不觉得我们李家的脸面就要在乌龙镇丢尽了吗?就算不为我们李家的脸面着想,难道我就不能为我死去的姐姐想一下吗?俗话说得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难道这些话就在我们李家人身上失去所有效用了吗?看来都是我的错,母亲伤心地摇起头来,本来我是一心一意把你当一个女孩抚养,目的就是让你远离那些毫无节制的恩怨情仇,从而让你安全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为此我倾注了所有的努力和心血,有一度我以为我就要接近成功了呢……她举起手来,在自己的脸上使劲打了一下,但现在看来,我失败了,也许是我太过大意了,没有在那几十年里把你变成真正的女人,给你还留了一点点属于男人的血性,但就是这一点或许便能引发你有可能避开的悲剧,让你重走你祖辈还有你姐姐走过的那条可怕的路径,都怪我没有尽到一个母亲应尽的义务和责任……说到这里,她的手又向我身上伸来,也许在她的打算中,当她的双手把我搂住的时候,她会羞愧交加地痛哭一场。但我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没等她的手伸过来,我就使劲往旁边拨开去。别提你这些可恶的老黄历了,我警告她说,如果你再继续向我灌输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我就真的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时你就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来了。那怎么可能?母亲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说,我们母子相依为命,还没有在这个世道里度过所有的日夜,我又怎么能舍得离开你,独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个可怕的世界上呢?是时候了,我咬着牙对她说,是时候让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了,我不能一直活在你的阴影里,如果我再继续被你支配下去的话,我真怀疑有一天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做女人不好吗?母亲反问我说,从她期待的眼神里,我看出她是多么希望我做出肯定的回答。不好,我大声叫喊着说,我是一个男人,是老天让我做男人的,谁也休想改变我的性别,就是你这个给了我生命的人,我用更加清晰的语句对她说,也不行,你听明白了吗我的母亲?搞不清母亲接受不了这种现实,还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我这个执意要背叛她的人,反正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内,她都没有再出现在我的耳边,这个一直出没在我身边的神秘幽灵,竟然不辞而别,不知到什么地方哭泣去了。我从母亲的控制下挣脱出来,选择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怀揣着那把被我打磨得锋利而明亮的菜刀,走出家门,穿过大街,径直朝村外那座处在荒芜状态中的别墅走去。街上的闲人看到了我,尤其是看到了我腰间的菜刀,便好奇地问我说,你拿着菜刀去干什么呢?我回答他们说,我到村外去清理那些蘑菇。听我这样说,他们也便相信了我的话,因为在这些年里,我一直倾尽全力在对付那些该死的鬼伞,全乌龙镇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我揣着菜刀向老枪的别墅区走去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是去找他算账。与上次相比,这回进到别墅的大院子里要容易多了,在这些日子里,由于老枪频繁的出入,那片通往他家门的树林里的植物被踏倒了许多,已经很像是一条弯曲小路的样子了。走进院门里以后,里面那些胡乱生长的植物也被砍倒了许多,植物的根部有着新鲜的茬口,可以想象得出,是老枪用那把砍死过姐姐的菜刀留下的痕迹,砍下的植物堆积在院子里,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在夏日阳光的暴晒下,差不多都快要干枯,整个院落的上空弥漫着草木的腐烂味。我以为老枪会在屋内,正打算往屋门里走,却看见在一堆植物后面,出现了一幅似曾相识的图景,一块石板搭在两块石头上,看上去像是一张支起来的桌子,后面还放有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自然便是配合桌子而设的座位了,目前那个位置还空着,说明它是需要有一个人坐在上面的。在桌子的侧边,安放着一把真正的摇椅,虽然它已经足够破旧,支撑它的几根木棍和搭在上面的竹片差不多就要朽烂,但还可以勉强坐上一个人,此刻就有一个人躺在上面,正在悠哉游哉地晃摆自己的身子,没用仔细辨认,我就知道那是这个院落的主人老枪,也就是我今天要下手的目标。这天的日头很好,天上没有一块像样的云朵,日光便一览无余地撒下来,像水一般流动在院里和这个院里的每个物体上,包括所有的植物动物当然也包括人,也就是说,躺在摇椅里晃动身子的老枪也袒露在日光里,身上不知有什么东西也间或闪亮一下。大约正是受到日光照耀的缘故,老枪合拢着眼皮,像是沉睡在深入的梦境中,这使我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向他走近,然后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住,仔细地朝他打量着。虽然前些日子我已经近距离接触过老枪一回,并且后来也在街道上看到过他的影子,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更仔细地注目他。我这才看出来,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与我印象中的老枪,那个曾经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企业家后来又在疯狂的状态中杀死我姐姐的神经病,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个人,那时候的老枪是多么的神采奕奕或者说是多么的猖狂凶狠,而此时躺在我面前的这个家伙却已经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或者用“奄奄一息”一词来形容他也不为过,真的,经过二十年漫长岁月的淘洗,或者说经过疯人院那个非人环境的折磨,老枪昔日的所有神采和芒刺都已经荡然无存,而让另一个与往日不同的老迈腐朽形象显示出来,不但身子弯曲干瘦,而且满头白发,胡须也布满了整张脸颊,看上去还以为身上长遍了秋后的乱草呢,这样的状态倒真是符合一个疯子给人的形象,但与人们印象中的那个老枪却根本不是一回事,尽管这样,我也相信这个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家伙,除了是老枪之外不会是另外什么人,因为我从他微闭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一束光波判断出来,这个貌似昏聩的老家伙就是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杀人犯,没错,在我朝他上下打量的时候,这个老家伙其实也在偷偷地打量我,这就是说他根本就没有陷入梦境之中,而只是给我这个闯入者制造了一种虚幻的假象,以便诱使我走到他身边来……这应该是一个动手的好时机,虽然他对我的到来也有所准备,但凭着他的老朽是不可能准确有所反应的,当我举着菜刀扑到他面前的时候,我相信他除了大叫一声之外甚至连躲避的精力也没有了。但不知为什么,我只是站在那里朝他打量,并没有把手里的菜刀举起来,也没有朝他更进一步走过去的打算,在那个并不紧张的时刻里,我甚至只是在心里纳闷地问自己,这个已经快要接近死亡的人是怎么从疯人院的层层看护中逃出来并顺利回到这个院落里来的?那一刻,我被这个无法解答的问题难住了。你终于来了,老枪吃力地睁开眼皮,像是真的从睡梦中醒来,一时身子无法动弹,而只是抬起一只手,小幅度地朝我招了一下,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来。到这个时候,我便知道所有的机会都已经逝去,也就是说,一场只能发生在我想象中的激烈厮杀已经烟消云散,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听了老枪这句话,我也才知道,他在街头上做出的所有努力,那种挥着菜刀的叫嚣,尤其是那句“妖女”的反复叨念,其目的都是为了激起我的反应,以便在这个日子里到他身边来。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在心里问自己。坐下吧。老枪那只抬起来的手移动了一下,长着长甲的手指头指向那块空着的石头。我当然明白,那个位置曾经是属于我姐姐的,如今它一直空着,难道老枪真是留给我的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在那个座位下坐下来。我相信,即便在这个时刻里我成为了我姐姐,那么在接下来的时间内我也不会变作老枪的刀下鬼,不管怎么说,我手里的菜刀也不是只用来切白菜的。放下你的刀吧。老枪当然也注意到了我手里的菜刀,便又把他的手指转向了它,并不像是开玩笑地提醒我说。的确,我老是提着那把刀也不是办法,不管怎么说,这把由钢铁铸成的菜刀是有重量的,对于我这个并不善于使刀的人来说,老提着它确实不像那么回事。于是,我便把那把菜刀放在了桌面上,在一个离我最近的位置,以便于随时把它再次抓到手里。你看上去真像你的姐姐。老枪抬了抬上半身,以使自己在那把摇椅上坐得更稳当一些,但摇椅本身的摇摆功能并不能让他完全稳定下来,这使老枪一直处在一种微微晃动的状态中。我不是我的姐姐,我更正他的话说,我是她的弟弟,我的名字叫四平。我当然认得你,老枪微笑了一下说,虽然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疯子,虽然时间过去了二十年,虽然我在疯人院里过的是一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但我还没有完全失去记忆,还能辨认出乌龙镇的人,尤其是你们李家的人……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抬起手,用手指遮住自己的脸颊,随后,他嘴里便发出了呜呜噜噜的哭泣声,尤其是你姐姐二女,我无论如何忘不掉她,她就像一个梦一样出现在我的睡眠中,呜呜呜……我不大相信老枪在哭泣,但又觉得他在我面前做出假哭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必要,难道说想到我的姐姐二女,他真的感到了心里的难过……我实在不愿意相信这种情况的出现,不管怎么说,老枪都是一个把我姐姐的命拿去的恶魔。为什么?我愤怒地质问他说,你要杀害我的姐姐?这似乎是一个迟到的疑问,当年我没有来得及把这个问题抛给他,时过二十年之后,我才把这个一直纠缠着我的问题说出来,尽管它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时效,但事情的真相毕竟要在有一天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的追问也不是没有一点价值。我要对你说,老枪好不容易止住哭泣,挥舞着沾满鼻涕和泪水的手,一遍遍朝我比划着说,我之所以把你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向你说明白,我为什么要杀害你的姐姐二女,因为这个问题也是困扰了我二十年的谜团,如果我不把它梳理清楚,并如实地说给你们李家和乌龙镇的话,我又怎么能安安稳稳地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呢?那你说,我义正词严地对他说,那你就对我说个明白。好吧,老枪点点头,再次费力地直了直上半截身子,以让自己显出一些郑重其事的样子,我现在就对你说……于是,在这个炎热的日子里,在明亮的日光下,这个已经走入末日的杀人恶魔在他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向被他所伤害的那个人的亲人诉说了他藏匿在心里二十年的隐秘。我给你说……大约过了两个时辰的光景,老枪才把他杀害二女的过程讲完,我砍,我砍……而到这个时候,日头已经快要落山了,天空中浮满了红色的霞云,归巢的鸟儿正从远方飞来,一些在外面躲避了一天的小动物开始出现在院子的角落里,当然,这个时候的老枪也差不多把剩余在身上的精力消耗干净,就像一盏即将耗尽燃料的油灯就要熄灭一样,已经不能在那把摇椅上坐正身子而只能像尸体一般躺倒下去。完了,他用尽全力抬起像枯树枝一般的手臂,在红艳艳的霞光中挥舞了一下,完了……听了老枪的讲述,我沉浸在姐姐李二女悲惨的遭遇里而难以自拔,尽管我知道要向老枪做出什么反应,却无法让自己发出声音,也无法让自己做出什么动作,就像我堕入了可怕的梦魇中,直到这个过程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我才真正从那个状态里挣脱出身来。虽然老枪在他的讲述中对他的行为进行了极力的辩护,但我也没有对他杀害姐姐的行径有丝毫的谅解,反而激起了我对他那些暴力行为的极大愤怒。恶魔,我不禁拍案而起,你就是一个真正的山鬼。我甚至把一度推到远处的菜刀抓到手里,如果不是那块石板做成的桌子阻挡的话,我就会跳到他身边,向那具僵尸一般的身子砍下去。来吧,老枪闭上眼皮,做出一副死狗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样子,如果你想替你姐姐复仇的话,那么就请你向我下手吧。我本来以为他已经说完了所有的话,没想到他又加上了一句,死在一个女人的手下,我也算是值了……我以为他把我当成我的姐姐了,便纠正他的话说,请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不是二女,我是四平。我知道你是四平,老枪用无所谓的口气说,但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女人。我忽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禁恼羞成怒,原来在他的脑子里,我依然没有摆脱我的性别问题,也就是说在他看来,我这个男人就像一个女人一样没有任何分量。其实到这个时候,我也已经感觉出来,老枪之所以对我说这样的话,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激怒我,以使我向他真正动起手来。我本来不该上他的当,但依旧按捺不住心里的愤怒,果断地从桌子后面绕过去,然后高高地举起菜刀,对着他的身子就狠狠地砍了一下。我原本以为,我只是象征性地朝他的身子做一下姿态,然后就转身走掉,从此再也不到这个罪恶的地方来。但我哪里想到,我这一刀竟然真的砍中了一个人,让我倍感奇怪的是,我砍中的这个人竟然不是躺在摇椅里的老枪,而是隐身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一直监视着我的一个人,那就是我母亲的魂灵。哎呀,随着一声惨叫,我看见空气中流下了几滴鲜红的血水,像几粒鲜活的赤豆一般滚落到地下。开始我以为砍中的是老枪,但他躺在摇椅里的身子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倒是一个滞留在我耳边的声音发出了叫喊。我愣怔了一下,突然间明白过来,我这无意中的一刀竟然砍中了我的母亲。你怎么能向我下手呢?母亲的魂灵在空中对我责问,我是你的母亲,我是你唯一的依靠,没有我,你又怎么能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呢?我有些不知所措。怎么回事?我赶紧向她辩解说,我从来没有打算向你下手,哪里又能想到会砍中你呢?少说这些废话,母亲伤心地对我说,想不到你真的变得像一个男人了。听了她的话,我不禁一怔,止不住脱口而出,我本来就是一个男人。天哪,母亲伤心地摇着头说,看来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到这个时候,其实我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也就是说,这个时候我已经明白,我不再是人们眼里的女人了,而的的确确恢复了自己的男人本性,这是不是说,我已经脱离了童年的状态,而真的变成了一个成年人?为了防备我的下一刀,母亲的魂灵知趣地逃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别墅院落里,站在那个像僵尸一般躺在摇椅里的老枪身边,当鲜血一般红艳的晚霞完全笼罩下来的时候,我还没有从一个格外漫长的梦境中完全醒过来。男孩石头又跑到我家来。一照我的面,他就兴奋不已地对我说,四伯,你把那个老枪砍死了?没有,我摇摇头说,不是我砍死的,是他自己疯死的。其实到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老枪到底是不是真的死在了他的别墅里,但既然石头这样说,那我就相信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到地下向他的主子山鬼报到去了。可街上的人们都说,石头试图还要更正我的话,老枪是被你那把菜刀砍死的,对了,我看见你的菜刀上还沾着血迹呢。不是,我依旧按照自己的口径说,我菜刀上那些血迹是我自己的。我向他拍了一下自己的手。我当然没有说出我砍中母亲的事。看着我手上的刀疤,石头不好再说什么了。这样也好,临走时他又说,那把菜刀是用来切菜的,怎么能随便砍人呢?对于石头留下的这句普通的话,我竟然好久都没有解开它隐含的人生哲理。我虽然没有再去那座别墅区,也就是说对于老枪死亡的情景一无所知,但在那些日子里,乌龙镇大街上到处都在盛传老枪被砍死的流言,好像真有一件这样暴烈的事发生过似的,而且引发这个事件的人也是我似的。对于这些毫无根据的传言,我没有辩解,当然也没有承认,我相信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件事总会成为过去的。但尽管这样,那些日子我还是做好了接受派出所询问的准备,如果老枪真是被砍死的话,这样一件事又怎么能随便让它过去呢?可事实是,派出所并没有派人到村子里来,也就没有任何公家人来找我询问。这件事真的就这样过去了?连我都觉得有些兴味索然,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内心里期待着一件事的发生,就像有一粒石子投进了河水中,不可能不引发一点涟漪出来。漫长的夏季走完了它的脚步,马上就要步入秋天的区域了。乌龙镇人包括我自己都以为由老枪引发的这件事已经完全过去了,人们不是经常说一句话吗,叫做“石沉大海”,看来只要是水流足够多,即使投进去的那粒石子再大,也是有可能听不到什么响动的。但就在这时候,那座很久没有动静的别墅区竟然在一天黎明前的时刻发生了大火,那时天还黑着,突起的火势照红了半边天空,也照亮了半个村庄。人们在睡梦中被惊醒了,都争相跑出来,聚集在离别墅区不远的地方观看。或许由于别墅里堆满了已经干枯的植物,还有房屋里那些即将朽烂的家具,使这场大火着得格外猛烈,格外旺盛,当早晨的霞光浮满东天的时候,大火便渐渐熄灭了,到这个时候,那个曾经威武高大的别墅区就变成了一片真正的废墟,人们这才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依旧弥漫着烟雾的废墟里寻找。当然,他们除了看到一只被烟火燎光了毛发的猴子之外,什么也没有找到。望着那只光秃秃的猴子尸体,人们好久都收不回眼来。只有在很少的情况下,人们才偶然想一想,那个别墅区的大火是怎么着起来的?还有,怎么没有看到老枪的尸体?那只被烧死的猴子总不会就是他吧?许久之后,在那片就要消失的废墟里,长出了一小片五颜六色的蘑菇。一看到那么艳丽多姿的色彩,人们便知道那是一丛有毒的鬼伞。其实到这个时候,乌龙镇周围的莫邪山区,就只剩下这一小片毒蘑菇了,其他所有的鬼伞,都早就被我清理干净了。在随后的日子里,人们当然便会看到,我正在用一把菜刀清除那些有毒的蘑菇,大家便恍然大悟,从此以后,莫邪山里就再也没有这种该死的植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