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篇:蘑菇芳香 下篇 九

警察再来提审我的时候,已经是五天之后了。这一次,他没有把我弄到上次审讯我的那个地方,也没有再给我戴手铐,而是让我垂着手进到另一间屋子里,虽然这也是一间审讯室,却与上次那个地方布置得有些不同,自然也有一张桌子,那个警察就坐在桌子的后面,而让我坐在另外一边,并且我坐下的椅子与他那把毫无二致,都是普通的金属椅,与桌子的距离也一样远近,似乎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审讯与被审讯的区别;此外更加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摆放那盏直接照射我的大灯,而且那个做笔录的女警察也不知去向,加之我的两手行动自如,让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警察向我摆出的是朋友间的聊天架势。当然,真实的情况或许根本不是这样,不管怎么说,我和这个人都是警察和犯人的关系,就算这场谈话用聊天的方式进行,也改变不了它真正的审讯性质。

你知道我这些天在干什么吗?警察问我说。

你不是在村子里调查我吗?我随口问他说,你调查清楚了吗?

警察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把手放在脑后边,同时身子往后仰了一下,两眼直直地看着我,眼光里明显透出探究和询问的神情。这样,他悄悄点了一下头说,我们今天就推心置腹地聊一聊吧,现在我提个建议,我不把你当一个犯罪嫌疑人对待,你也别把我看作一个审讯你的警察,我们之间,他把那只手从脑后放下来,在我们之间分别指了一下,就算是一种平等的关系吧。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咧了咧嘴,好像也意识到这句话说得不是那么妥当,便咳嗽了一声说,我们只是就有关你的一些问题讨论一下,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向我说的,就可以主动说出来,你不要有什么顾忌,你看,他又用那只手朝旁边指了一下,今天我们不做记录,所以你的话也算不上什么口供,你觉得这样好吗?

说实话,我没有想到警察会给我一个讨论问题的机会,这当然没有什么问题,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不是在给我设置一个隐秘的陷阱?虽然他说不做记录,但他到底有没有偷偷录音我又怎么知道呢?这种类似的场景我是在电影上看到过的。好吧,虽然我还没有完全打消顾虑,却不想失去这个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便也朝他点点头说,就按你说的办吧。

记得上次你说,警察思虑着说,那天你之所以从那个看场屋旁经过,是因为你到山上去了?而且你还说,你到山上去是为了清理蘑菇,照你的说法是什么鬼伞?

是的,我点点头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干这件事……

原先我还以为你是在撒谎,警察不好意思地说,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清理鬼伞这件事,这两天我到村子里去了,向人们打听平时你都在干什么,他们差不多都说到了这件事……

现在你相信了吗?我问他说。

警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还是没大搞清楚,他又挠了挠头说,虽然大家都证明你这些年一直在这么干,可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干这件事?山上的那些五颜六色的蘑菇,哦,那些鬼伞虽然有毒,但和你这个人有什么必然的关系?村里有那么多人都不管这件事,为什么你要长年累月地上山清理呢?到底是谁让你这么干的?而且一上来就让你干了大半辈子,到今天还没有完全收手吧?

我不知道是谁让我这么干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说,我也忘记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干这件事的,反正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一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就是一个和那些鬼伞过不去的人……

你这样说我怎么相信呢?警察摇了摇头说,如果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因素让你去做的话,你又怎么能长年累月地干这件事呢?难道你就没有感到过厌倦吗?

厌倦?我苦笑了一下说,怎么会不厌倦呢?如果让你一辈子只干一件事,难道你就不厌倦吗?说到这里,我又意识到了什么,便又改口说,说一辈子对你还太早呢,你是那么年轻,不论干什么都还没到厌倦的时候,可等你年老了,像我这样大岁数的时候,如果一件事还没有干完,那你就会感到厌倦的……

既然这样,警察莫名其妙地打量着我,那你为什么还要一如既往地干下去呢?你说不知道什么人在指派你,也就是说你根本没有见过那个指派你的人,但总不能说根本没有那个向你发号施令的人吧?

我不知道,我使劲摇摇头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只是像你说的那样一如既往地去干,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都会对自己说,今天你上山去吧,山上的那些鬼伞正等着你去清理呢,你清理一点是一点,只要你有恒心坚持下去,这件事总会能做完的,一天不行两天,一年不行两年,给你一辈子的时间,难道你还干不完这件事吗?清理一点就少一点,也就离你完成这件事的时间近一点,胜利总是会到来的,它就在前面向你招手呢,只要你咬紧牙关做下去,它与你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近,去吧,马上去做吧……就是在这个念头的支配下,我每天都到山上去清理那些该死的鬼伞。

这么说是你自己在指派你自己了?警察为我总结说。

我想了一下,觉得他这样的说法也算符合我的实际情况,便点点头说,差不多是这样吧。

没想到,警察却更加感到奇怪了,一个人如果没有接收到别人指令的话,他又怎么能按部就班地支配自己呢?你有没有想过,是不是有一个什么人,那个人你并看不见,他就隐藏在暗处,或者说他就居住在你的头脑里,就像你说你母亲的魂灵一样,是那个人,不不,准确地说是那个因素在悄无声息地支配你,而你根本不能明确地感觉到它,还以为是自己的本能在促使自己这样做,有没有这种可能呢?还没有等我回答,警察就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悄声自语着说,天哪,你快成一个心理学家了。

我明白,警察最后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我思考着他前面对我所做的分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表示。

警察默默地望着我,见我没有回答,掉开头去,从衣兜里掏出一根香烟,用打火机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轻轻地吐出来。白色的烟雾缭绕着上升,在灯光下缓缓地弥漫开去。你相信神灵吗?警察忽然盯住我说。

神灵?我眨了一下眼睛。

就是这里的人所说的山神,警察向我解释说,还有山鬼什么的。

相信。我立刻回答他说。

我知道你会这样回答。警察点点头说。

因为山神和山鬼,我向他解释说,都是出没在我们莫邪山里的神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我们的梦里显现,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在白天或许也会看到它们,当然,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你看到过它们吗?警察紧张地盯着我。

在梦里我看到过,我想了一下说,但在现实里我还没有……是不是我没有那样的运气?或者说我没有那样的能力?

说一说你在梦里看到它们的情景。警察鼓励我说。

我抬起脸来,朝房顶上的昏暗处打量了一眼,便摇了摇头说,这是没法说的……我肯定在梦里见到过它们,但我表达不出来,好像它们也不容许我向别人说,我指了他一下,这件事好像只属于我一个人,当我要向别人说的时候,事情就不是我在梦里看到过它们的样子了……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请你相信我,我确实看到过它们……

是不是它们在梦里向你传达了什么指示?警察忽然问我。

这个,我仔细想了一下,还是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个我也说不清楚……

警察吸完了那根烟,把烟屁股丢到地下,又像上次那样用脚板踩灭。他也仰起头来,盯着天花板的昏暗处发了一会呆,再次换了一个话题说,山上那些有毒的蘑菇,那些鬼伞,与你们李家真的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好像有吧。我模棱两可地说。

人们说到你清理鬼伞的时候,警察对我说,随便告诉我,那些鬼伞都是你们李家的祖先弄到山上去的,大约由于这个原因吧,你才一天天到山上去把那些鬼伞清理下来,有没有这回事?

好像有吧。我再次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警察皱了一下眉头,你能不能仔细给我讲一讲……当然,如果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的话,我想,作为李家的后人,你不会对这样的说法一点也不了解吧?可是,这算不算是你们家的隐私?能不能让我这个乌龙镇之外的人知道?还有,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一个警察……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便直通通地问他说,你让我说的这些事与我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弄清了这件事就把我放了呢?

警察呆呆地看着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他急快地眨着眼睛,弄清这些事,虽然不能说是我这个警察必须要做的工作……但不管怎么说,它们与你的案子也的确有一些关系……反正我现在不完全属于好奇,好像把这些事弄清楚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坏处……当然,你如果不愿意说的话也没什么关系,就当我多了几句嘴……

我知道,警察虽然这样说,但事情绝不那么简单,他已经做出了善意的表示,我也不能继续摆出顽固的架势,该配合还是要配合他的,再说,关于祖先的那些传说也实在不算什么秘密,几乎所有乌龙镇人都知道一些的,既然这样,那我还对这个警察隐瞒什么呢?况且我到山上去清理鬼伞这件事,确实与祖先的传说不无关系。想到这里,我便向他点点头说,好吧,我就尽我所能,把我知道的有关祖先的事说给你……可是,那里面的确牵涉到一些与神灵有关的内容,你如果不相信的话,就当是听一个不靠谱的故事吧。

行,警察使劲点点头说,我就把你当成一个说故事的人好了。说到这里,他把身子在椅子里坐端正些,还扯了扯有些凌乱的衣襟,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于是,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伴随着远处传来的几声夜鸟的叫声,我向这个审讯我的警察讲述了有关我祖先那些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你知道我家的成分是什么吗?我这样起头说,没有等他回答,我便继续朝下说,实话对你说吧,我家的成分是地主……虽然这个成分现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但在过去那些年里,地主成分对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许你是能够想象出来的……我家为什么被划为了地主成分?当然是因为我祖先有很多的财产,这些东西主要还不是田产,在我们这个山区里,田地并不太那么重要,因为它十分稀少,与广大的山林比起来,仅仅占很小的一部分,与此相反,拥有山林的多寡,是衡量一个人财产多少的主要标志,也就是说,在莫邪山里,我们李家是拥有山林最多的一家,完全可以说是典型的山主或者叫林主也行……听说,像大多数人家一样,原先我们在莫邪山里也是普通的人家,因为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是差不多一样的状况,你家拥有一小片山林,我家拥有一小片山林,他家也拥有一小片山林,大家都过着相差无几的生活,也便相安无事其乐融融,根本就没有后来那些你争我夺甚至你死我活的邋遢事……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家却突然发达起来,几乎拥有了莫邪山的整个山林,这样一来,保持了不知多少年的平衡状态便打破了,就像出现了外国的那种金字塔一样,我们家就处在了塔尖上,其他绝大多数人都成为了塔底,也就是说都被我们踩在了脚下……据说,这种状况的出现是与一种叫蘑菇的植物有直接的关系,对了,我现在就说到那种有毒的蘑菇了,你见过这种被称作鬼伞的蘑菇吗?是的,在我一年又一年的清理之下,现在鬼伞已经快要灭绝了,一般人是不能轻易见到的……那种鬼伞可真是好看呀,一般普通的蘑菇大体说来只有一种颜色,而且十分难看,白森森,灰扑扑,一点也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但这种蘑菇是没有毒的,而且营养价值特别高,是一种人见人爱的菌类植物,而那种有毒的鬼伞却是五彩斑斓,其中有红有绿,有黑有白,有蓝有紫,这么说吧,只要是这个世界上有的颜色,那些鬼伞身上便都有,就算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的颜色,鬼伞身上也都有,真可以说多姿多彩,灿烂辉煌。更要命的是,这种好看的鬼伞还发出一种稀有的香气,一般的香气只是好闻罢了,或者让你产生好吃的欲望,而不可能让你沉醉其间而不能自拔的,但鬼伞的香气却像迷人的酒浆或者蜜糖一样,只要闻一下,你就会晕头转向甚至醉倒在地的,如果你把鬼伞采下来,带回家去食用,那么好了,你就会被它的毒性彻底击倒,这时候纵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没有办法解救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至今还没有能化解这种毒性的药物,在毒性发作的一两个时辰内,你就会七窍流血,绝气而亡。完全可以说,莫邪山的林海中有许多毒物,但这种香气四溢的鬼伞却居于所有毒物之首。在那些年里,不知有多少动物和人葬身在这种鬼伞之下,只要是一看到它的影子,人们就会闻风而逃,远远地避开去,如果稍加不慎,即使仅仅嗅一下它的香气,也会受到它深深的伤害,即使你能勉强保住自己的性命,搞不好也会把你的身体和心理弄残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都不敢再到山林里去,这样一来,整个莫邪山差不多就归我们李家独有了,或者干脆叫霸占也行……

等一等,警察打断了我的话说,为什么别人不敢到山里去,单独你们李家的人能够上山呢?难道你们就不怕那种致命的鬼伞吗?

因为,我羞愧地咽了一口唾沫说,那种鬼伞就是我们家的祖先种植到山林里的……

什么?警察张大了嘴巴,是你们家的祖先种到山林里去的?他脸上透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其实我也不太相信这件事,我向他解释说,但在人们的传说中,那些鬼伞的确与我们李家有关……他们说,我们李家的祖先为了霸占山林,就从山神的手里,不,是从山鬼的手里吧,对,就从山鬼的手里弄到了那些可怕的鬼伞种子,播撒到莫邪山里去……

到底是山神还是山鬼?警察追问我说。

是山鬼,我使劲点了一下头说,但那个时候,山鬼为了欺骗我的祖先,就把自己打扮成山神的样子……

你相信这些传说吗?警察打断了我的话。

我还是相信的,我不置可否地说,不然的话,那些鬼伞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不觉得这是迷信吗?警察试图说服我。

我刚才对你说过了,我向他解释说,我在梦中是见过它们的。

好吧,警察无可奈何地说,就算是这样吧,你继续朝下讲。

其实我们这个地方,我朝窗外的黑暗处指了一下,关于山神和山鬼的故事还有许多呢,如果它们一点影子也没有的话,又是怎么进到我们生活里来的呢?我能不能问你一下,你是哪里的人?

我的家是在城市里,警察回答我说,我是在城里头长大的,与这里的偏僻和寂静比起来,城市里可真是一个热闹的地方,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缘故吧,在那里就没有这些神神叨叨的故事流传。

是的,我同意他的说法,有那么多人出没,神灵又怎么敢到那个地方去呢?没有别的落脚点,它们便只好老老实实地待在我们这里了。

你说的山神和山鬼,警察提出来说,它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山神当然是我们这里最大的神灵了,完全可以说,它就是我们莫邪山的保护神,山林里所有的动物和植物都是它的子民,都受到它的管辖,就说我们人类吧,每到一年当中的一两个特殊日子,我们就会杀掉一些牲畜,进献到山里的祭台上去,还会化妆成几种动物,做一些祭拜它的仪式,完全可以说,我们山里所有的生物是好是坏,都由山神说了算。我停顿了一下又说,至于山鬼就完全不一样了,在神灵的辈分中,山鬼可以说是山神的晚辈,也可以说是徒弟,原先是跟着山神混日子的,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这个家伙误入了歧途,经常做背叛山神的事,更可恶的是,它还把自己化妆成山神的模样,以吸引那些信奉山神的人上当,把屎盆子扣到山神的头上,以避免自己受到惩罚,但不管它怎么样耍花招,最后总是要被山神识破的,在我们莫邪山里,只要一提到山鬼,人们便会唾骂几句,如果梦中见到山鬼的影子,白日里就要杀一只公鸡,用它的血来辟邪……

你在梦里看到过山神,警察问我,还是山鬼?

我想了一下说,大概都看到过吧。

在你们的人看来,警察直盯着我,这到底是吉兆还是凶兆?

这个,我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总是不好说吧……有时你根本分不清楚,你看到的那个影子到底是山神还是山鬼,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有时候,山鬼总是把自己化装成山神的样子,那时候你还能知道你见到的到底是谁吗?

还真的挺麻烦的。警察撇了撇嘴说。

可不是嘛,我顺着他的话说,反正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是很难分清楚的。

这样的结果是什么?警察追问我说,如果分不清楚,我们就只好乖乖地上当吗?

暂时会是那样,我也无可奈何地说,比如我的祖先吧,据说就是上了山鬼的当,才把山林里的蘑菇换成了那种有毒的鬼伞。通过这件事,我们家当时看起来是拥有了别人没有的财富,可后来遭的难却是比任何人都多的,实在是得不偿失呀。

这件事你仔细说一说。警察又产生了兴趣。

我也是听别人胡说的,我边想边说,在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法中,我的祖先有一天在山林边闲逛,看到有一头牛从里面走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说是要送给他一件礼物。我刚刚挖出了一件宝,那头牛主动对他说,见一面分一半,我把这件宝的一半送给你吧。祖先听它这样说,还有些不相信呢,心想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吗?但那头牛已经看出来,我的祖先是一个爱占便宜的人,他之所以每天都到山脚下逛荡,就是在打那片山林的主意,或者可以说,从那个时候起,祖先就产生了霸占整个山林的念头,只是还没有找到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他在山林边逛来逛去,就是为了在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听了那头牛的建议,祖先觉得这样的机会或许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根据他的判断,这头牛大概是山神装扮而成的,一般来说,平常人是见不到山神的真实模样的,在民间的传说中,山神的样子应该是一头巨大的黑熊,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在山里碰到过黑熊,而山鬼呢?它的本来面目是一只灰色的猴子,其实它也不轻易露面,就像人们没有碰到过黑熊一样,也很少看见这种猴子。祖先是喜欢牛的,在他家里就喂有几头用于下田的水牛,所以对它有一种天然的好感,自然而然,他便把这头故意显出神灵模样的牛当成了山神,一时激动得不行,就愉快地接受了它的礼物,没错,那些礼物便是一把鬼伞的种子,祖先还以为那是一把普通蘑菇的种子呢。那头牛告诉他,只要你把这些蘑菇的种子撒到山林里去,凡是它们长出来的地方,就一概属于你所有了。

看来你祖先是一个很贪婪的人。警察总结说。

也许是吧,我不能不同意这种说法,但到这个时候为止,他还不知道那些鬼伞的种子是怎么回事,想不到自己接过来的是一种害人的毒物,他只是被爱占便宜的心思支配着,做了这件看上去不那么合适的事……

仅仅是不合适吗?警察反问我说。

当然他是不应该这样做的,我替祖先检讨说,不管怎么说,那些山林也都是大家的,或者说是属于老天爷的,当我们李家还没有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莫邪山肯定就存在很久了,既然是这种情况,他怎么又能产生独霸整个山林的念头呢?或许他当时是昏头了吧?

他真的不知道那些鬼伞种子是怎么回事吗?警察继续朝下追问,不知道它所产生的严重后果吗?

我想……我又卑鄙地替祖先开脱说,大概他没有想到吧,既然他没有认出山鬼的面目,并且以为自己接过来的礼物是山神赠予他的,又怎么可能知道那些蘑菇种子有毒呢?或许在他想来,既然是山神赠予他的礼物,就一定是好东西,按照山神的意见办,难道还会有错吗?既然是山神让他占有整个山林,他又怎么能违背它的意志呢?当一个人鬼迷心窍的时候,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问题是,警察毫不客气地指出说,他这样的行为是会伤害到大家的,也是有违天理的,他难道没有听说过古人的那句话吗?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装到自己的口袋里去呢?就你祖先的身世而言,他在莫邪山里也算是一个很有影响的人,不可能一点学问也没有吧,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说,他所懂得的道理比其他人不知要多多少呢,但到底是什么让他产生了如此荒唐的念头,认为一个人可以骑在其他众多人头上作威作福呢?在他眼里,天下到底是什么?大家到底是什么?难道他想做乌龙镇的土皇帝吗?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他怎么就能做得出来呢?

没有那么严重吧?我试量着反驳说,你不能把我的祖先说得像个十足的坏蛋……

难道他不是吗?警察义正词严地质问我说,他把那些鬼伞的种子播撒在山林里,不就是为了伤害别人吗?这些天来,我在乌龙镇也听到了许多人说到你祖先的事,或许那些事你并不知道吧?不不,说到这里,他又改口说,看来你是知道那些事的,只是为了出于对祖先的维护而不愿承认罢了,是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便没有回答他的话。

警察以为我是期待他往下说,也就毫不客气地继续讲述道,自从你祖先按照山鬼的旨意,把那些鬼伞的种子播撒到山林里去以后,整个莫邪山便都长满了那种五颜六色的好看蘑菇,而且到处都飘荡着一股股浓郁的香气,人们不知道那些鬼伞是怎么回事,便产生了十足的好奇心,也可以说受到了那些鬼伞的诱惑,便争先恐后地到山林里去采集它们,带回家来作为美味食用,于是,莫邪山里便时有中毒的事件发生,就像你说的那样,中毒者轻则手舞足蹈,走火入魔,重的就七窍流血,绝气而亡。在那些可怕的日子里,有关鬼伞中毒的案例就像一股不可遏制的瘟疫一样四处蔓延,有的人仅仅只是闻了一下鬼伞的香气,便倒在山林里走不出来了,其他人连去抬他的尸体都不敢;有的人被鬼伞的气味折磨得发疯,竟然挥着刀子去砍伤或者杀死别人,从而让自己走上了犯罪道路……

你别是说老枪吧?我不由得问他说。

警察没有理会我,继续沿着他的思路往下说,更多的人是毒死在灶坑里,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的手里还捧着盛有鬼伞美食的碗盘。在你们乌龙镇,曾经有一个普通的人家,这一家有三口人,老两口和他们的孩子,孩子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从她一生下来那天起,就到山林里去采蘑菇。这一家人地无一垄,根本没有什么生活来源,一家人只能指望小姑娘采来的蘑菇赖以果腹,勉强度日。但自从山林里有了那些有毒的鬼伞之后,小姑娘不敢再上山去,也就是说,这一家人的生活彻底中断了,便经常处在饥饿状态中。时间不久,小姑娘第一个支撑不住了,如果再吃不上一口东西的话,或许她就会很快离开这个世界了。老父亲不想失去这个孩子,就到村子外面转悠,企图找到一点点食物,还好,他看到了一只死亡的兔子,便带回家来,给小女孩煮了一锅兔肉。别说,那些兔肉可真是香呀,仅仅闻一口它飘在空中的气味,就沉醉得不行,何况小女孩正处在饥饿之中,便不顾一切地吃起来,老两口见她老是吃不饱,就把那些兔肉省出来,自己没有吃上一口,都留给小女孩吃了。但他们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只兔子正是吃了有毒的鬼伞才死亡的,也就是说,它的肉中也是有毒的,怪不得会像那些鬼伞一样飘出香气,小女孩还没有吃完那些兔肉,就也像那只兔子一样倒地而亡。老父亲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对孩子犯了这个致命错误,一时悲愤得不行,为了给小女孩复仇,他拎着一把菜刀,不顾一切地冲到山林里,对着那些五颜六色的鬼伞疯狂砍杀起来。我要报仇,他愤恨地对那些妖艳的蘑菇说,我要杀死你们。当然,他并没有杀死几棵鬼伞,自己便中了它们的毒素,等他从山林里走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十足的疯子,回家后一见自己的老伴,就继续挥舞手里的菜刀,朝她身上一顿乱砍,或许他把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老伴也当成了鬼伞,很快,老伴便也像她的女儿一样倒在了地下。直到这个时候,老父亲才有些清醒过来,盯着躺在地下的老伴和女儿的尸体,心里悲伤得不行,他虽然知道都是那些鬼伞惹的祸,却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岂止是自己,就是莫邪山里所有的人都拿那些该死的鬼伞无可奈何,老父亲绝望至极,只好丢下菜刀,在屋梁上把自己吊死了。这还不算完,等这一家人死去之后,一些前来吊唁的乡亲也都纷纷中毒,有的发了疯,有的当场倒在地下,人们这才明白,又一场瘟疫开始爆发了,据说有人还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小女孩家里出没,看上去就像一只顽皮的猴子,人们便惊恐地传言说,那就是山鬼的化身。为了避免瘟疫的进一步蔓延,人们只能在小女孩家里点了一把火,让那个地方变成了一片废墟,因为大家知道,对付那些鬼伞或者山鬼,只能用火焰的方式才能消灭它们。尽管人们明白这个道理,但面对整个庞大的莫邪山,又怎么让这把通天的大火烧起来呢?到这个时候人们才明白,那座曾经是天堂的莫邪山已经变成了他们的炼狱,从此后再也无法到山林里去了……

太悲惨了,我连连摇着头说,真想不到,竟然有这样严重的悲剧发生……忽然,我又有些回过味来,迟疑着问他说,这些事你都是听谁说的?一定是把当时的灾难程度夸大了吧?我简直怀疑,肯定是那些不怀好意的乌龙镇人给警察说了谎话,目的还是为了糟蹋我们李家的祖先。

我当然也不愿意相信这些说法,警察回答我说,可我走遍了整个乌龙镇村子,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向我讲述的,既然这样,我又怎么能把他们的说法不当一回事呢?

反正我不完全相信,我顾自说,虽然我们家的祖先犯了罪恶,但也不会带来那样严重的后果吧?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就算是倾尽毕生的精力也赎不完这份罪了……

你也不用这样想,警察安慰我说,那毕竟都是你家的祖先干的事情,与你这个后来人又有什么关系?况且这些年来,你不是一直在全心全意地清除那些鬼伞吗?好像到现在为止,你都快把它们从山林里赶走了对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只是让思绪沉浸在过去那些黑暗的情境中难以自拔。为什么?我在心里向我的祖先一遍遍发问,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其实,警察又换了一副口气说,你家祖先在伤害别人的同时,不也伤害了自己一家人吗?

的确是这样,想到我后来那几位家人包括我姐姐的悲惨遭遇,正是应了那个流行在莫邪山里的说法,作恶多大,报应便有多大,就连我这个被警察认为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的人,不也在一直承担他们作恶的后果吗?

或许你想不到,警察伸过手来,隔着桌子拍了拍我的手背,人们对你的家人所受灾难的描述,与讲给我的那些别人受难的故事比起来,或许还要严重还要详细一些呢……

他们也给你讲我家的事了?我有些心虚地说。

当然讲了,警察点点头说,正像那句俗话所说的那样,每件事情都是一把双刃剑,人们告诉我的是,当你家的祖先和其他人过不去的时候,或许他并没有意识到,其实他是在和自己过不去,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当然同意,我使劲点头说,事情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从这种意义上说,警察看着我说,你家的祖先也是一个受害者,当然还有你的家人,还有你……

可他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我气呼呼地反问他说,当然,我心里的火气并不是冲着警察来的,而是对那个我从来无缘见过的祖先心生无尽的愤怒。

谁说他没有想到?警察反问我说,你怎么会以为你家的祖先会愚蠢到那个地步?难道他连自己做事的后果也想不到吗?

什么?我惊住了,你的意思是说,对于我们这些后来人的悲惨遭遇,我家的祖先是预料到了的?我有些不相信,或者说,我对这样的结果不愿意相信。

岂止是预料到了,警察耸了一下肩膀说,在那些乌龙镇人的讲述中,你家祖先是和那个山鬼达成了明确协议的……

协议?我更加吃惊了,什么协议?

你没有听说过?警察也有些不相信。

听说过什么?我越加好奇起来,你说的那种什么协议吗?

或者不叫协议,警察思量着说,叫合同也行吧……对了,那个时候有合同这样的说法吗?或者干脆叫契约?

不管它们叫什么吧,我真的急不可待起来,他们到底达成了什么……请你仔细对我说一说,这些事我真的还不知道呢,母亲没有向我讲过,外面那些人当然也不会和我讲,是不是这样说来,我是一个受到蒙蔽的人?

讲倒是好讲的,警察还有些迟疑,但我担心,当我讲出来的时候,你会以为是我在有意败坏你家祖先的名声……不不,这些我也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其实连我自己也有些不相信,毕竟那是一些没有根据的说法,你会不会担心,这些盛行在乌龙镇民间的流言,都是对你们李家的污蔑?

我……不会那么想吧?我摇摇头说,就算是别人败坏我家的名声,也总要让我知道一下吧。

好吧,警察下了决心说,反正我也是听来的,本来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我也没有什么兴趣,既然你愿意听,那我就不妨一说。

我直直地看着他,似乎让自己的耳朵也支楞起来,生怕把他以下的讲述漏掉一句话。对于祖先过去的那些事,尤其是他们对我们这些后人所产生的影响,我真的不想再轻易放过去。

人们说,警察转了一下头,朝着窗外的黑暗处看了一眼,似乎那些讲故事的乌龙镇人就在外面,是他们在通过他的口向我讲述那些发生在遥远年代里的荒唐事,当那个装扮成牛的山鬼出现在你家的祖先面前时,其实他已经认出了山鬼的身份,也就是说,他知道这只出现在面前的牛不是一只普通的动物,更不是山神的化身,而的确就是那个对人们不怀好意的山鬼。人们传说,当山鬼出现在你面前时,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诱惑你和他一起同流合污,做一件十足的坏事,而根本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但你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拒绝它的诱惑,掉头离它而去,那时山鬼便知道身份已经暴露,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放过你去;二是接受它的诱惑,按照它教给你的方法去做那件坏事,当然暂时可以获得一些小利,但长远看来,你将走上一条不归路,终究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这时候是没法说清楚的。为了给自己的心理带来一丝安慰,你祖先还故意对山鬼说,你是不是山神的化身?山鬼挤眉弄眼地说,你没有看错,我当然是山神的化身了。于是,你祖先就自欺欺人地说,既然这样,那你送给我的礼物我就不能不收下,虽然我不知道这件礼物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山神对我的馈赠呀。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极力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将山鬼送给他的那一把有毒的鬼伞种子接过来……

我祖先不会那么虚伪吧?我不高兴地说,或许他根本没有认出那是山鬼的化身,肯定是街上那些人瞎编出来的谎话。

就算是吧,警察模棱两可地说,反正他这时候已经和山鬼达成了协议……

没有呀,我反驳他说,他只是把那些鬼伞种子接过来了,并没有与它达成什么协议呀?

如果不同意山鬼条件的话,警察摇着头说,人家是不会把那些鬼伞种子白白送给他的,那又不是一般的东西,可是让你家发财致富独霸山林的名丹妙药呀,你以为山鬼是在给你家祖先做好事吗?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在那些传说当中,山鬼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专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坏事,每一天都在打别人的主意,而且从来就不做赔本的买卖,只要它给了你一样东西,它非要收回去十倍的报酬不可,完全可以说,山鬼是一个卑鄙而又贪婪的家伙,是天下所有坏人的老祖宗,你祖先之所以与它搞在一起,甘心接受它的欺骗和领导,就是因为它这些罪恶的本性比较投合你祖先的脾气,就像俗话所说的那样,鱼找鱼虾找虾,蛤蟆找蛤蟆……对不起,也许我使用的语言有些粗俗,但事情的道理却是这样……

说吧说吧,我朝他摆摆手说,反正我祖先在乌龙镇也没有什么好名声,这么多年我的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还能在乎一两句不好听的话吗?

山鬼之所以选中了你祖先,警察继续说,也是因为看到了你祖先的身上有它赏识的东西,如果你祖先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就是山鬼强迫他去做这件有违天道的事,也是不可能得逞的。当你祖先乖乖地把那些鬼伞种子接过去的时候,也就说明他已经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山鬼,一份按着你祖先手印的协议或者契约就已经签署成功了,在那份只有他们两个能够看懂的协议上,明明写着你祖先占有整个莫邪山而必须要付出代价的条款,你知道那些代价都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模棱两可地说,其实在我的内心里,我差不多已经猜出来,那些代价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了。

那就是你祖先后人的遭遇,警察径直说道,也就是说,在那个协议上,你祖先已经把你们家后人的命运都交给了山鬼,实际上,你祖先是用自己后人的命运做交换,才控制或者说占有了莫邪山……

这怎么可能?我从椅子上站起来,难道说我祖先是个白痴?就算他被自己的私心蒙蔽了眼睛,弄昏了头脑,轻易相信了这个把自己打扮成山神模样的山鬼,可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所付出的代价到底是什么吧?就算是一个稍稍有些理智的人,也不可能做出用自己后人的命运去换取财富的事情吧?这不等于说他把自己这家人的后路都断掉了吗?那他占有那些财富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警察张了张嘴,好像也觉得自己的讲述有些问题,但思考了一下之后,他又进一步补充说,也许那个时候,你祖先已经走火入魔了吧?见我还要反驳,他抬起手来止住我,一边摇头一边说,你想一想,那些有毒的鬼伞种子既然能让别人中毒,你祖先把它接到了自己手里,又怎么不可能中一下毒呢?既然这样,他做出那些非理性的事情也就不奇怪了。

听他这样说,我只好沮丧地坐回到椅子里,用两手抱住头,依旧不服气地对他说,反正我不相信,为了让你们的故事能够自圆其说,就不惜败坏我祖先的名声,那些乌龙镇人还有你,我指了他一下,竟然编出这样弱智的故事来,简直快让我笑掉了大牙。

没有什么好笑的,警察严肃地对我说,如果事情不是这样的话,那你家的后人包括你自己所遭到的这些磨难,又怎么解释呢?

报应,我把脑袋垂到自己的胸前,不无伤痛地回答他说,都是报应……

其实我们说的是一回事,警察叹息着说,你祖先和山鬼签署了那份协议也好,没有签署也好,但灾难却一如既往地来到了你们这些后人身上,其实这件事带给人们的启示是,一个人是不可能占有不属于他们的财富的,或者换一种说法是,一个人千万不要太过贪婪,当他逾越了这条包含天理和正道的线时,他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你这样的说法不也是迷信吗?我向他指出说。

说迷信也好,说天理也罢,反正历史的发展脱离不了这条轨道,说到这里,警察又想起什么来,继续让思绪沉浸到对往事的怀想中,在乌龙镇的民间传说里,他们是这样来解释这件事的,当你祖先成功地占有了整个莫邪山后,那些以山林为生的当地人便没有了生活的出路,即使他们不到山林里去中那些鬼伞的毒,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把日子过下去了,开始的时候,人们还以为只是那些看上去美丽的鬼伞在作怪,但慢慢的就看出是怎么回事了,因为在这个时候,只有你们一家可以到山林里去,或许山鬼交给了你家人如何避免中那些鬼伞毒的方法,所以作为莫邪山的主人,你们一家就和那些毒物搞在了一起,在人们看来,你家的祖先也便成了有毒之物,变得和那个传说中作为毒物之王的山鬼没有什么区别了,人们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关于你家先人和山鬼签署协议的传说也就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莫邪山的犄角旮旯,为了表示对你们一家的极大愤怒,几乎所有莫邪山里的人便开始了对你们家的集体诅咒……

集体诅咒?我大惊失色,还有这种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真的没有听说过吗?警察有些不相信。

真的,我信誓旦旦地说,或许是母亲没有告诉我……

你是不是被吓住了?警察上下打量着我。

如果是在过去的时候,我思量着说,或许我会感到心生恐惧,但现在……我摇摇头说,我觉得也没有什么……

是的,警察点点头说,毕竟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而且在你的前半生中,你一直在做那些清理鬼伞的善事,或许在乌龙镇甚至整个莫邪山里的人看来,你和你们李家的祖先不同,或者说你已经背叛了他们,还有,在你前面的那些先人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到你这里不应该再继续受到报复了……说到这里,他注目我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了灼亮的光彩,这是不是说,你已经躲过了那些灾难的追踪呢?

但愿是这样吧?我在心里说,因为我对这样的局面也没有什么把握,便不敢轻易地表达出来。

在你们的民俗当中,警察站起来,朝着窗外的黑夜里再次指了一下,便开始在屋内慢慢地踱步,这么长时间坐在那把椅子里向我讲述,或许他也感到了有些疲惫和无聊,集体诅咒是一种特别有效率的行为,据那些向我讲这件事的老人们说,一般是绝对不能向其他某个人使用这种含有巫术色彩的措施的,因为它的杀伤力太过强大,自从它被你们这里的人发明出来以后,凡是受到集体诅咒的人家,都没有逃过这种行为的惩罚,灾难总是像一条无法治愈的疯狗一样尾随着他们,所以人们只要一想到它,便心生恐惧,有些人仅仅一提到这个名称,就会脸色突变,可见这是一项多么厉害的民间行为了。

我不知道,我使劲摇摇头说,反正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好啦,讲到这里,警察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又掉头朝窗外的暗处看了一眼,我们说了大半个夜晚,现在天快亮了吧?今天就到这里,以下的话题我们放到下面几个夜晚来进行,怎么样?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这时候我的整个心思都被他的讲述弄乱了。我真是想不明白,这个吃公家饭的外来人,为什么对乌龙镇尤其是我们家的情况这样熟悉?

你听,警察再次朝窗外指着说,你那个女人又到这里来闹事了。

我也侧起耳朵来朝外听,果然,外面正在传来弱智女向派出所索要我这个“属于他的男人”的喊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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