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篇:蘑菇芳香 下篇 十

在乌龙镇有关莫邪山的神话传说中,山鬼虽然是一只专干坏事的猴子,但它的形象既不威武也不蛮横,恰恰相反,它竟然像一个女人一样苗条秀丽,浑身都透出一股迷人的妖气,如果神灵有性别的话,那么与山神的雄性性别相反,山鬼就应该是雌性了,但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把自己打扮成女人的神灵,所以关于山鬼的性别便容易被忽略,以至于人们提起山鬼来,都把它描述为一副冷气森森的样子,与他们所讨厌的山魈、山妖、山怪等雄性怪物没有多少区别。但这实在是大错特错,在莫邪山的所有神灵当中,其实只有山鬼青春靓丽,妖娆妩媚,像一颗耀眼的明星一样引神灵们注目,差不多简直成了神界的形象代言人,但让人们想不到的是,就是这个外表如此美丽的神灵其心地竟然那般丑陋,专干一些即使不入流的妖怪们也不屑于干的卑鄙勾当。

山鬼的这次下山与往日不同,以前它都是在无所事事的情况下,随意到山下来巡游玩耍,解除一下在山上的寂寞情绪,不久便再次回到山上去,毕竟它的生活基地是在上面的山深处。可这次下山却不是这样,山鬼不仅心情从来没有过的糟糕,而且脚步匆匆义无反顾,一副不达目的不回头的绝然架势。的确,山鬼已经做好不再回到山上去的打算,哪怕从此后就踏上流浪的路途也在所不惜。在山上的时候,山神已经毫不客气地向它发出了逐客令,在某种程度上说,它是被山神赶出来的也不为过。说实话,这是没有让它想到的一个结果,不然,它又怎么能向山神说出那些赤裸裸冒犯它的话呢?在它的印象中,山神从来都是一个老好神灵,好像就没有见过它像模像样发脾气的情景,没错,山神有它的处事原则,那就是要把这座莫邪山打造成一个和谐社会,不管是动物和植物,都要友好地团结在一起,大家互相帮助,共同进取,创造出一个和平幸福的生活环境。不能不说,这样的想法是很受大家欢迎的,也让所有的动物和植物当成了努力的方向。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山鬼却突然站出来,向山神的号召提出了公开质疑。山鬼之所以跳出来对山神叫板,主要还是因为它是山神一向所器重的神灵。作为神灵家族中唯一的女性,山鬼一直以来都是大家宠爱的对象,尤其是山神,把它视为自己的贴身棉袄,在许多方面都给予额外的关照,这让山鬼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在这个群体里有什么特殊性似的,特别是面对山神的时候,便经常耍一些小性子,以为不管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大度的山神都会容纳它的。更要命的是,山鬼还把自己对山神的尊崇和爱戴发展成了一种特别私人化的情绪,几乎连它自己也没有考虑清楚,它对山神的喜欢会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爱情吗?说起来这是十分危险的一件事,不论怎么说,在神界当中是没有恋爱先例的,特别是对于山神这样至高无上的神灵,山鬼怎么可能对它产生爱情的冲动呢?就是在这种懵懵懂懂的情绪里,山鬼对山神说出了那些不该说的话,在很大程度上触怒了上司,从而也给自己惹出了祸端。

山鬼站出来,向山神表达质疑的时候,正是山神向大家灌输它那些独特生活理念的时刻,尤其是当它讲到“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的话时,山鬼终于忍不住了。它当然知道,山神引用的这句话是来自人间一个叫老子的人所说,山神把它搬过来作为神界生活信条的一个佐证,无非是向大家说,你们看,他们人间都在按这样的道理行事,我们这些比他们还要高明的神灵又怎么能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呢?在山鬼看来,山神把人间的道理拿来使用是很不恰当的,况且据它了解,山神并没有到人间去过,它又怎么能懂得他们人间的事呢?于是,它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禁跳出来,当着其他神灵的面向山神的提议发出了挑战,当然,它并没有冒犯山神的意思,而只是由着自己的小性子,故意向山神表达一下不同意见罢了。据我所知,山鬼故意拉着长腔说道,说上面那句话的人还说过另外一句话,叫做“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你看,他们并不像山神老人家理解的那样与世无争,和谐共赢,那些大道理也许都是哄我们这些局外人听的,其实在他们内部,搞起这种不太公平的事来,可是比我们神灵卖力气多了,如果要让人间的事对我们有所帮助的话,那就真的要到他们人间去好好看一看,你只有看到他们真实生活的样子,才能知道如今的天下到底是一副怎样的面貌,那时我们才能明白,原来我们自己不知要落后多少个年代了……

听它这样说,山神还没有来得及表态,其他神灵便好奇地问山鬼说,听你说得多像那么回事,莫非你到人间去过了不成?

山鬼咽了口唾沫,本想对这样不怀好意的质疑不加理会,但它实在受不了神灵们执意要看它笑话的样子,或许在这些没大有什么见识的神灵们看来,山鬼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作为神灵是不能随便到人间去乱闯的,山鬼说得像模像样,不过是任性乱讲一通罢了,它又怎么能知道人间的真实情况呢?实话对你们说吧,山鬼下定决心说,我真的是到人间去过了一趟,所以对于那里的情况我是最有发言权的……

于是,山鬼冒着要受到惩罚的风险,大着胆子向神灵们讲述了自己许多年前的一番遭遇。那个时候,山鬼还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小猴子,正当顽皮捣蛋的年纪,每天都脱离其他神灵的视野,偷偷摸摸地在山林里乱跑,似乎要把那些让它感到新鲜的东西都看在眼里,大有一种不把整个莫邪山跑遍不罢休的架势。有一天,山鬼跑着跑着,便忘记了回返的时间,也忘记了回返的的路径,无意间竟然走到了山林的边缘,直到它看见那边有一些憧憧的人影,才猛然停住了脚步。这时候它才意识到,这一天它走得实在太远了,竟然闯入了人间的领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人类,也便有些恐惧,在神灵们看来,那些人都是与它们完全不同的生物,相互之间是不能来往的,顶多也就是搜集一下对方的信息而已,比如山神就对那些人类感兴趣,在向下属们训话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人类,这也使得山鬼对那些没有见过的人类充满了好奇,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一些生物,是不是与山上的什么狼啦、鹿啦差不多?让它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看起来和平时没有多少差别的日子里,它竟然无意间看到了那些人类,惊讶万分之余,它也感到了一些恐惧,好像听山妖它们说,人类对它们这些神灵也并不是充满善意的,尤其是像它这样还没有什么法术的小神灵,如果被他们捉走了,那下场是十分悲惨的。山鬼刚要回头往山林里跑,却又放慢了脚步,不管怎么说,现在都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那些人类到底是一种什么样子,它为什么不悄悄地看一下呢?也许他们并不像山妖说得那么可怕,不然的话,山神为什么总在讲话中提到他们呢,而且使用的是一种越来越崇敬的口气?于是,山鬼便又大起胆子,蹑手蹑脚地往山林外面走去,或者干脆说,是朝那些正在不远处搞什么活动的人类走去。

山鬼当然不知道,这个时候的人类,具体说是它看到的这些人类,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争斗,比起它们那些经常发生争执的神灵来,这些人类竟然更善于争斗,有时为了财产,有时为了领地,有时为了女人,有时仅仅是为了斗气,他们便毫无道理地打在一起,而且打得难解难分,不弄出个输赢来绝不拉倒,当然,对于输赢在许多情况下都不是出于什么正义和道理,而只是看谁的实力更大,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谁的拳头大谁是强者,那些拳头小的人就只能屈居下风,这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这样的争斗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有时打得没完没了,导致更多的人都参与进去,一打竟然好多年,以至于让几百万几千万的人都失去了生命。山鬼当然不知道这样的情况,如果它对人类有所了解的话,是决然不敢轻易参加到那些人的争斗中去的,搞不好就会让自己的小命丢在里面,在他们人类的炮火面前,它这个根本没有什么法力的小神灵又算得了什么呢?仅仅是出于无知和好奇,山鬼从山林里走出来,鬼鬼祟祟地朝那些打斗正酣的人们走去。尽管它没有人类的生活经验,却凭着本能看出来,那些在人们中间闪来闪去的炮火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的话,那些人类为什么在炮火中倒下去,便再也爬不起来了?于是,山鬼不敢再朝前走,就在离人类不太远的地方停住脚,只是伸长脖子,瞪大眼睛,随后又把手掌支在眼上方,悠闲而又紧张地观战。那些人类打着打着,就把战斗的区域扩大到它身边来,山鬼还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就被一个举着长枪的人发现了。那个人用枪撂倒了一个对手之后,在又一次瞄准的时候,竟然无意中发现了它这个偷偷观战的小猴子。那个人本能地抬起头,朝它狠狠瞪了一眼,便朝着他的同类大声喊道,那边有一只偷看我们的小猴子。听了他的喊叫,正在激烈战斗的双方都有了一个大约一两秒钟的停歇,山鬼吃惊地看到,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内,那些人都停下手来,朝着那个发现它的人所示意的方向看来,山鬼吃不准,这些人是不是都看到了它,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但它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那一两秒钟就急快地过去了,那些人重新恢复了战斗的姿态,另一个正朝那个发现者瞄准的家伙率先扣动了扳机,将他一枪打翻在地,山鬼清楚地看见,发现者在倒地的同时,他的脑袋像一只被敲烂的木瓜,分作几块四散开去。山鬼真是想不到,那杆把发现者的脑袋打烂的枪支竟然这么厉害。我看见你了,那个把发现者干掉的家伙随即也看到了山鬼,并朝着它大喊一声,小猴子哪里逃?说着也朝它举起枪来。山鬼这才反应过来,掉转身子,就朝着山林里急快地跑去,一边跑还一遍回头看,担心那个家伙手里的枪支也会把自己的脑袋打碎。但让它感到意外的是,那个家伙不仅没有把它的脑袋打中,他自己的脑袋倒也像一只烂熟的木瓜一样飞溅开去,原来在他的目光盯在山鬼身上的时候,另外一个朝他瞄准的人便趁机下了手。原来是这样?山鬼似乎恍悟过来,凡是在激烈的战斗中眼睛走神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这时,它看见把第二个家伙干掉的那个人也朝它举起了枪支,山鬼不敢等待自己的预言兑现,便赶紧飞快地跑进一片茂密的山林中,而只是在心里说了一句,你的脑袋也会被那些枪支吃掉的。由于那些树木的遮挡,在外面战斗的那些人类看不到它了,当然,山鬼也看不到他们了,这也就意味着它获得了暂时的安全,于是放缓下脚步,开始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这时它才意识到,自己下山的时候是一蹦一跳的,而现在为什么走得一瘸一拐了呢?与此同时,它还感到了来自一条腿的疼痛,不禁停下脚来,伸手朝那条腿上一摸,天哪,手指上竟然沾满了血迹,它这才明白,原来是自己受伤了,不用想,它便知道是被那些能够把人的脑袋打碎的东西弄伤的,它感到有些奇怪,并没有看到枪里的东西飞到自己身上,为什么它的腿会受伤呢?但不管怎么说,它的脑袋没有被打碎,也就是说没有把自己的命丢在那个地方,也算是万般侥幸了。尽管已经来到了山林里面,外面来自人类的那些枪炮声也听不到了,但它依旧不敢继续滞留,而是紧咬着牙关,拼命忍受住来自腿部的伤痛,一瘸一拐地往山林的深处走去。

山鬼原本以为,只要自己不再走出山林,就不会再与那些可怕的人类遭遇了,在它想来,山林是属于神灵自己的世界,而外面才是那些人类的领地,就像他们人类所说的那样,你不犯我,我不犯人,两边就可以相安无事,互不打扰,这样的局面也是不错的。但它哪里想到,这仅仅是它的一厢情愿,它倒是没有再朝山林外面走,而只是在自己的领地里慢慢溜达,以便疗好来自腿部的伤势,可是外面的那些人类到底是不是这样想,可就不是它这个三流神灵所能左右的了。在接下来的这一天,山鬼走着走着,突然就发生了让它决然想不到的意外,本来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的变化,树林还是那样的树林,草丛还是那样的草丛,石头也还是那样的石头,溪流也还是那样的溪流,就连那些像伞一样的蘑菇也没有什么变化,但它走着走着,竟然脚下失控,一下子跌入了下面一个深洞。这是让它倍感困惑的一件事,如果前面真有什么天然洞穴的话,它这个差不多已经走遍整个山林的神灵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但不管它想到想不到,这个意外都不可遏制地发生了,同时也就意味着它的灾难降临了。山鬼在那个黑乎乎的洞穴里躺了一会,以便让腿上更加剧烈的疼痛减缓一些,这时,他听到了上面来自人类的说话声。一个家伙说,我把这只小猴子逮到了。另一个家伙接上说,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好好吃一顿了。山鬼吃了一惊,怎么也不会想到,人类竟然进到属于神灵领地的山林里来了?更让它想不到的是,这个洞穴竟然是人类设置的陷阱,这些该死的家伙,不是说好了互不侵犯的吗?你们待在自己的地方不好吗?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打别人的主意呢?莫非光在外面争斗还不够,又到山林里来和它们这些神灵抢占地盘了?这时它还没有意识到,刚才那另一个家伙说的话到底包含怎样的意思,还以为他们要“好好吃”别的东西呢,之所以与逮到它这件事联系起来,不过是他们狩猎后一个庆祝仪式罢了,哪里又想到,他们要吃的竟然是它这个神灵本身呢,虽然它看上去不过是一只赖唧唧的小猴子,但不管怎么说,它也是一个与他们决然不同的神灵呀,又怎么能被这些人类作为食物吃掉呢?所以当它被那两个人从洞穴里提溜出来时,山鬼并没有感到多么紧张,再说,他们的手里并没有外面那些人用于打仗的枪支,而只是拎着一把普通的柴刀。

这只小猴子太瘦了。逮到它的那个家伙上下打量着它说。

没关系,那个执意要吃什么东西的家伙盯着它的头说,我们又不吃它身上的肉。

你们为什么要到山里来呢?山鬼一开始还试图和他们讲道理,难道你们不知道吗?这里并不是你们的领地……

它说的是什么呀?头一个家伙似乎听不懂它的话,你嘟嘟囔囔地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以为我们是到山林里来玩的?说到这里,他举了举手里的柴刀,知道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的吗?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之所以到山林里来,除了要砍树以外,更重要的就是为了……

不要给它叨叨这些了,没等他把下面的话说完,第二个家伙就急不可待地说,天不早了,我的肚子里都咕咕叫了,他举起手来,在自己的确有些塌陷的肚子上拍了一下,我们还是抓紧吃饭吧。

好吧,第一个家伙同意说,反正留着它也没有什么用。

快跟我走。第二个家伙便扯了扯手里的绳子说。

山鬼似乎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被那根绳子捆住了,那个家伙的手每抖动一下,它的身子就被捆绑得更紧一些。山鬼不敢轻易挣扎,便乖乖地跟在他们身后,朝着远处一个闪烁着火光的地方走去。不一会,山鬼就被他们带到了一个空旷处,原来这里正燃烧着一堆篝火,看来是这些偷猎者宿营的地方。除了那两个家伙之外,这里还有另外几个等候的人,一见他们押着山鬼到来,那些人就都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你那个陷阱挖得不错。他们争相夸赞说。我盯了它好几回了,那个逮到山鬼的人得意地说,就知道它早晚会成为我的猎物。听了他的话,山鬼再次感到了吃惊,原来当自己在山林里跑来跑去的时候,那个偷猎者就在旁边悄悄盯着它了,也许从那个时候起,它就注定会成为那个卑鄙家伙的俘虏。不光是你,那些人也都争相说,我们也看到它好几回了,说到这里,他们还伸舌舔了舔嘴巴,只要一看到它的影子,我们的口水就会不自觉地流下来。山鬼更加吃惊了,天哪,这些卑鄙的偷猎者竟然都在打自己的主意,就算它侥幸逃脱那个家伙的陷阱,也会落在这些众多偷猎者的手中,哪怕它再有本事,又怎么能逃脱这么多人的围猎呢?而且听他们的口气,好像他们打它的主意并不是仅仅把它当成猎物,而是为了将它作为食物来对待的,听听,他们不是说一看到它就流口水了吗?看他们那副贪婪的样子,好像恨不得马上把它吞下去似的。怎么?山鬼还有些不相信地问他们说,你们难道要吃我吗?

这个还用问吗?那个扯绳子的家伙说,如果不吃你的话,我们又把你逮来干什么?

你们竟然要吃一个神灵?山鬼不禁感到困惑,难道你们就不怕遭到报应吗?

什么报应不报应的?另外几个家伙争相说,当一个人嘴馋的时候……他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马上改口说,不不,当一个人饥饿的时候,还能顾得了那么多吗?

我可不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猴子,面对这些凶恶的人类,山鬼有些害怕了,试图用自己的不平凡身份吓退他们,便极力为自己辩解说,我们这些神灵可不是为你们人类提供食物的,从大自然产生的那天起,我们就在很大程度上指导你们人类的生活和命运了……

好了好了,那些人不耐烦地打断它的话说,都到这种时候了,我们还听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干什么?在饥饿面前,什么样的大道理都不作数,你还是闭上嘴,留着你那些没说完的话到地狱里和魔鬼去说吧。说完,他们就把它提溜起来,扯拽着向那堆燃势正旺的篝火前靠近。

山鬼被吓坏了,还以为自己要被他们架到那堆篝火上烘烤,作为神灵是最怕火的,比起其他的死法来,在火焰里葬身是最为恐怖的一件事。不要,山鬼赶紧叫喊着说,我不要让你们把我烤了……

其实,那些人并没有把它弄到火堆上去,而是将它塞到了一张桌子下。那是一张临时拼出来的小木桌,几块锯开的木板勉强支在几根木棍上,中间凿出一个圆圆的孔洞,他们让山鬼蹲到那张桌子下,只让它的脑袋从那个孔洞里探出来,这样它便近距离看到了那几个围坐在桌边的人。此时,那几个人已经在桌子四周坐好,每个人面前的桌面上都放着一只空碗,里面还有一把小勺子,那几个人直直地看着它,已经做好了吃饭的标准架势。山鬼实在不知道他们怎么吃自己,便只是瞪大眼睛,莫名其妙地朝他们打量,目光里满是恐惧和迷惘。

看来它什么都不知道,其中一个家伙开心地说,并伸出一根手指,在它的鼻子上弹了一下,是不是这样小猴子?

那就让我告诉它吧,另一个家伙接上说,也省得它死到临头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说罢,他就把碗里的勺子拿出来,敲击着它的脑壳说,等一会儿,让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拿过菜刀来,把你的脑盖一点点撬开,到那个时候,你的脑浆就露出来了,因为你还没有死,那些脑浆便还冒着热气,看上去就像刚出锅的豆腐脑一样……

另一个家伙止不住笑起来,你给它说什么豆腐脑?这个小猴子又怎么可能见过豆腐脑呢?他也伸过手来,扯了扯它的下巴说,你吃过豆腐脑吗小猴子?

山鬼本能地摇摇头,它当然没有吃过豆腐脑,不知道那是一些什么东西,为什么和它头颅里的脑浆差不多……天哪,想到那个家伙的描述,山鬼真的被吓坏了,这些可恶的人类到底是一些什么东西,竟然想出了如此残忍的吃法,在山上的时候,它只是听说这些人类都是一些馋嘴的动物,为了填饱自己的嘴巴,他们什么无耻的事都能干出来,当时它还有些不相信,为什么仅仅为了一张嘴,就能不顾礼义廉耻走到下三滥的路上去呢?直到看见了他们战斗在一起的情景,它才感到了人类的可怕,但还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卑鄙,竟然又发明了这样惨烈无比的食用方法,看来它无论怎样开动脑筋,也无法把这些人的坏处想出来……

赶紧吧,有一个家伙快要克制不住了,趁着小猴子还有一口气,我们就尽快动手吧。

另几个家伙也接上说,是呀,天气这么冷,我们还是趁热吃吧。

很快,山鬼便看见那个带它来的人拿起了菜刀,在桌沿上蹭了一下刀刃,然后举起来,直朝它脑顶上伸来。小猴子,他一边让手里的刀子朝它靠近,一边笑嘻嘻地说,挺住劲儿,当我们把你的脑浆吃完的时候,你就不会感觉到疼了……

山鬼绝望地闭上眼睛,还以为就这样被他们用如此残酷的手段吃掉了,但它哪里想到,正在这关键时刻,另一帮偷猎者赶来了。看来这也是一帮馋嘴的家伙,一见前面这些人正要吃山鬼的脑浆,也便企图分一杯羹,而且他们还给自己的这种要求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叫做见一面分一半。前面的这帮人哪里肯干,一只小猴子的脑浆才只够他们分一勺,如果后面这些人再参加进来的话,他们就只能勉强吃一口了,不但填不饱饥饿的肚子,就连山鬼的脑浆是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呢,所以不由分说便拒绝了那帮人的无理要求。看来那帮人也的确饿坏了,面对着即将到手的食物哪肯罢手,便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涌上来,开始了明目张胆的抢夺。于是,这两帮人便打到了一处,从桌子边打到了篝火旁,又从篝火旁打到了山林中,竟然把他们执意争夺的山鬼忘到了一边,好像这件事与这只目瞪口呆的小猴子没有什么关系似的。山鬼蹲在桌子下,探出桌面的脑袋四处转动着,看过了这几个人的打斗,又去看另外几个人更为激烈的厮杀,一时间忙得不亦乐乎。它似乎这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隔三差五地打一场,原来都是为了满足自己那张嘴巴。这真是一些奇怪的动物。山鬼摇着头感叹说。这一摇头,山鬼便想起了这场打斗的起因,也便再一次看清了自己的危险处境。赶紧走,它急忙警告自己说,如果再不行动的话,等这些人停止打斗后明白过来,那自己就只能被他们揭去脑盖喝光脑浆了……山鬼没用怎么挣扎,就从那个孔洞里缩回脑袋,随即从桌子下挣脱出身,撒开腿脚,疯狂地朝山林的深处逃去……

山鬼讲完了自己的惊险遭遇,一时还沉浸在极度的恐惧中,两手抱着脑袋,呼哧呼哧地大喘粗气。神灵们都被它的讲述惊呆了,就连山神也瞪大了眼睛,很久都不知再说什么好。

就是这样的人类,山鬼从头上揭下一只手,朝着山林的远处指了一下,我们凭什么要向他们学习?他们已经把自己的世界搞得一团糟,如果他们不加以悔改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面临致命的灾难,也许只有我们这些置身事外的神灵才看得清楚,灾难其实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如果让我说一句毫不客气的话,他们这就叫自作自受,咎由自取,这样一些毫无希望的生物早就应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依靠他们人类,我们这个世界只能充满了战火硝烟,而根本不可能和谐平安,如果大家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到山林里去看一看,他们那些人早就攻到我们这个地界来了,或许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赖以生存的这片山林就会消失殆尽,到时候我们究竟到哪里去都是一个疑问,又怎么能面对这样危险的局面置之不理,甚至还自欺欺人地提出要向他们那些该死的人类学习呢?

大家都听出来,山鬼这些毫不客气的话都是指向山神的,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只有山神在向大家提出和谐共处的理念,并作为生存发展的最高理想。大家都有些担心,山鬼这样明目张胆地指责山神,无疑是在做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不论怎么说,山神都是它们的最高领袖,它的权威是不应该随意受到挑战的,山鬼仗着平时在它那里受到的宠爱而盲目任性,岂不知一旦惹怒了山神,自己的灾难也会降临到头上了。

大家的担心不无道理,山神从有些凌乱的思绪中冷静下来,回到它日常里波澜不惊的状态中,用不紧不慢的口气反驳山鬼说,人类或许在某些时段走上了迷途,但无论怎么说,这个世界辉煌灿烂的文明都是他们创造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已经超越了我们这些所谓神灵的掌控和制约,用自己的智慧单独挑战这个世界带给他们的压力和影响,在我看来,这个世界的希望还是寄托在他们那些人类身上,而我们这些看起来无所不能的神灵又能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呢?

在山鬼看来,山神这些为人类辩护的话空洞无力,根本就没有任何说服力,便不管不顾地抢白它说,我这些道理可是用我的身家性命换来的,不可能一点价值也没有,而你老人家那些话或许都是道听途说而来的吧?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具备多大的真理成分,其实真的不好说呢。

到这个时候,山神还没有恼羞成怒,而还在众神灵面前做出虚假的大度样子,只是朝山鬼摆了摆手说,如果你坚持自己想法的话,你可以拿出更多的证据来,只要你能真的把大家说服,就算神灵们都跟你走,我也没有什么意见。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山鬼便知道自己的结局应该是什么,好在山神还顾及大家的面子,没有将惩罚它的措施公布出来,但山鬼明白,它不可能继续留在山神身边,像过去一样任意妄为了,留给它的道路除了赶快离开这里之外,哪里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其他的神灵也都在向它示意,赶快走,趁着山神还没有公开翻脸,赶快离开这里,不然的话,等山神真的愤怒了,你可就没有任何一天好日子过了。于是,在没有任何办法的情况下,山鬼只好告别山神和众神灵,走出山林深处,直朝着山林的边缘走去。你不是让我拿出更过硬的证据来吗?它在心里对山神说,那我就再到人类当中去,把他们更为卑鄙的行径收集到,如果你还能让我回来的话,到那时我会让他们来给你好好上一课的。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山鬼便打定了下山去狠狠搞一下人类的念头。在它想来,不弄出一点实际的响动出来,山神是不可能被它真正说服的。

山鬼在山林边缘游荡了几个日子,便碰到了也在山林边晃荡的我祖先。一上来,山鬼就看出了这是一个在打山林主意的人,自然意味着他是一个格外贪婪的家伙,完全可以说,他就是那些不可救药的人类的代表,从他身上,山鬼看出了几乎所有人类的弱点。这真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目标,山鬼欣慰地对自己说,就是他了。当山鬼决定把我祖先当做它实验或者毁灭的目标时,心里还有些稍稍的不安,止不住悄声对他说,真是对不住你了,为了让我的理论更有说服力,我只能把你当一个不算太过无辜的牺牲品了,请你原谅我。对于山鬼的心思和主意,我祖先没有任何感知,如果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或者是一个不被欲望所驾驭的人,他完全可以避开这场从天而降的灾难,退一步说,就算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面对一个突然从山林里冒出来的神秘兮兮的家伙,他也应该保持足够的警惕,即便不能逃避它的伤害,起码不应该上赶着去接受人家施加给他的灾难吧?问题是,他现在已经被他心里的魔鬼俘获了,用我们为他开脱的说法是,他被山鬼手里那些有毒的鬼伞种子搞昏了头脑,即使他感觉到这个神秘兮兮的家伙在打自己的主意,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对自己说,或许这个不凡的家伙不仅仅是一头普通的牛,说不定是山神装扮的呢,因为在民间的传说中,山神是不以自己的本来面目轻易示人的,而是善于把自己打扮成人们更乐于接受的动物,比如牛啦、羊啦、猪啦等等。山鬼当然也知道这些传说,为了让我祖先更容易信任它,便冒天下之大不韪,竟然假扮了山神的模样,以一只温驯祥和的牛的形象出现在我祖先面前。来吧,它不无阴险地在心里对我祖先说,就让我来轻而易举地俘获你吧。

正如它想象的那样,我祖先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也便没有经过任何犹豫,便伸出他的双手,把山鬼送给他的那把鬼伞种子恭恭敬敬地接到了手里,当然在山鬼看来,他也就接过去了它施加给他的厄运和灾难。我拿到了,我祖先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此时他已经代表他的家族大难临头,反而以为自己占到了天大的便宜,因为山鬼居心叵测的许诺已经让他迷失了心窍,还一个劲地对它表示感激说,就是让我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表达不尽对你的谢意……

或许正是这句话,及时提醒了山鬼,所以当我祖先捧着那把鬼伞种子就要离去的时候,山鬼又及时喊住了他。你怎么就这样轻易离去呢?它也提醒他说,我们的手续还没有办完呢。

手续?我祖先不禁一怔,竟然还有手续?

当然有手续,山鬼点点头说,难道在你们人间,要想达成一件事的话,就没有什么协议之类做保障吗?

协议?我祖先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协议?从来没有听说过……

山鬼打量着他,意识到这个家伙不仅贪婪,而且狡猾,在这样明确无误的事情面前还耍滑头。要签,它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份协议我们必须要签。

好吧,我祖先思量了一下,便答应说,那就按你说的做,我们签好了。

你可想好了,山鬼再次提醒他说,你可是用你后人的不幸遭遇做交换的,说句明白的话,那可意味着他们绵延不绝的厄运和灾难,我要把这些条款写在这份协议上,以便日后一笔一笔地落实,怎么样?如果你现在后悔的话还来得及。

我祖先看了一眼捧在手里的鬼伞种子,又紧张地思索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向它说道,没问题,这件事我想明白了。

这真是一个被魔鬼迷了心窍的家伙,山鬼不能不敬佩地在心里说,人间居然还有如此丧心病狂的败类。那么好吧,山鬼接着他的话说,那我们现在就把这份协议签了吧。

其实,这时候的祖先并不是没有任何顾忌,毕竟这是牵扯到自己后人能否健康繁衍的大事情,就算自己拥有的财富再多,如果家人和晚辈不能平安存在的话,他这些财富又有什么意义?祖先当然想到了这一层,但与此同时,他又不无侥幸地想,虽然这个神灵说不会放过我的后人,但谁能保证它能如期兑现呢?反正在这个世界上食言的事情遍地都是,神灵或许也不例外吧?再说了,此时他还没有任何一个后人,现在就让他操心晚辈的事,不是太过荒唐了吗?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后人呢。这样一想,他便有些释然了,眼下这个机会可是十分难得,过了这村可就没了这店,不干白不干,抓住机遇,大干一场,活一天就赚一天,到时候两眼一闭,两腿一蹬,管他娘的洪水滔天呢。就是在这种念头的驱使下,我祖先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将大拇指抖抖嗦嗦地按在山鬼的协议书上。老天,他一边捻动手指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说,请你老人家饶恕我吧。

一切看上去都在他自己的掌控中,山鬼送给他的那些鬼伞种子撒到山上后,过去那些普通的蘑菇都一概死掉了,美丽多姿的鬼伞们便争先恐后地长出来,像瘟疫一般布满了整个山野,那些上山采蘑菇的人首先倒下了,后来那些上山打猎的人也没有从山里走出来,最后就连那些进山打柴的人也受到了感染,即使勉强保住了一条命,却也变成了可怕的疯子。从此以后,人们便不敢再到山林里去了,整个旷大的莫邪山除了那些鬼伞们越来越旺盛之外,便就是我祖先这个人在山林里欢欣鼓舞了,是的,或许是山鬼让他这个播撒鬼伞毒菌的人拥有了免疫的功能,当大家纷纷或倒地或逃走的时候,只有他还在山林里游来荡去,就像一只逍遥自在的猴子。这都是我的啦,他一边迈着大步往前走,一边抬起手来,随意在山林间划拉了一圈,没错,这些山林都归我一个人所有了。他真想跳起来,像那些鸟儿一样到天空里去飞翔一番。有一天,我祖先在快要走遍整个山林之后,爬到了莫邪山最高的山峰上,然后打起眼罩,居高临下地朝山下看,那时候,他真的感到了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气势,好像他就是这个天下真正的君主一般。

但正像山鬼提醒他的那样,这件事是需要代价做交换的,那就是他向山鬼许诺的有关自己后人的厄运和灾难,本来他已经做好了打算,这些财富只让他一个人拥有好了,并不想与其他任何人分享,就算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子都不行,所以他就打消了让自己拥有子孙晚辈的想法,但怎么能达到这一点呢?那就是不近女色,虽然他有自己的老婆,还曾经有许多半公开半隐秘的相好,但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只要是不被逼无奈的话,便不主动和那些女人睡觉,这不但受到了老婆的严厉指责,差点和他公开离婚,就连那些相好也打算断绝和他的来往。但这样一来,我祖先却在乌龙镇有了前所未有的好名声,在人们看来,这个曾经为所欲为的家伙竟然洁身自好起来,不仅不再公开勾引女人,而且就连对那些母性的动物都保持足够的距离。一时间,我祖先简直成为了乌龙镇人人夸赞效仿的楷模。但这样的好名声并没有让祖先心里获得安慰,尽管他时时保持警惕,但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只要他稍稍一放松,女人就有可能乘虚而入,让他防不胜防,对于那些和他相好的女人,祖先还有办法提防她们,毕竟那是外边的女人,要想接近他总要费一番功夫,便给他的拒绝留下了足够时间,但老婆可就不同了,每天都在一个屋院里出入,就算他刻意不和黄脸婆睡在一张床上,但总要在一张饭桌上吃饭吧?弄不好趁他在椅子上打盹的时候,黄脸婆就把脱光的身子投到他怀里来了。没有办法,我祖先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最终还是让他的老婆怀上了身孕,并顺利生下了一个儿子,然后这个儿子又娶了老婆,再次顺利生下了一个孙子……这样的景象如果放在别人家里,该是多么大的天伦之乐,但是在祖先看来,却是万般不祥的征兆,说不定什么时候,那个躲避在暗处的山鬼就拿出那份按有他手印的协议,按照上面的条款予以兑现,到那个时候,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阻止灾难的降临了……一想到这里,我祖先便恐惧不安。

但许多年下来,祖先在晚辈身上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儿子和孙子都完好地在他面前进出着。望着他们身姿勃发的影子,祖先又不无侥幸地想,也许山鬼已经忘记了这件事,那份早已发黄腐烂的协议不知道被它丢到什么地方去了,神灵毕竟不同于凡人,凡人都有那么多做不完的事,神灵又怎么可能闲得住呢?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人家把这件事忘到脑后去也实在是符合情理呢。有时祖先又会想,或许这一切都是自己不靠谱的梦幻,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山神山鬼,自己也没有签下什么出卖后人的协议,他浮现在记忆中的那头牛不过是他梦中的产物,一切都没有在现实中发生过,这样一来,他所有对后人灾难的担忧不过都是无稽之谈,根本就没有兑现的可能,他又担忧个什么劲呢?这样一想,祖先便获得了一丝丝安慰,好像生活也能够像往常那样过下去了。可是没过多久,祖先便产生了幻听,有时候正在干着活,或者吃着饭,甚至睡着觉,他都会听到一个声音在对他说,我可没有忘记那件事,一切都不是你想象中的产物,许多年前你的确和我签署过那份协议,此刻我就把它拿在自己的手里,但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我就要让那些条款一条条落实,你做好准备,说不定哪一天灾难就降临到你的后人身上了。每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祖先就会发出惊讶的一声喊叫,满头上都冒出淋漓的汗珠。你在哪里?他赶紧问那个声音说,但当他清醒过来时,却没有发现身边有那个向他说话的人或影子。尽管这样,祖先都不认为这些声音仅仅是出自靠不住的幻听,肯定那个神秘莫测的山鬼在什么地方看着他,它的提醒不仅仅是为了搅乱他的生活,而肯定是在打他那些后辈的主意吧?到这个时候,祖先才产生了一丝丝后悔,也许当初真的不该接过那把鬼伞种子,更不该签署那份带有他指头印的协议,最大的不应该便是许诺让自己晚辈的灾难作为交换的条件。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既然他获得了整个山林,拥有了独霸一方的巨量财富,又怎么可能不让自己的代价真正兑现呢?我的孩子们?望着那些随时都可能接受厄运和灾难的儿孙们,已经年迈的祖先愧疚得老泪纵横,心里像被刀子割了一样极度疼痛。

求求你放过他们吧,当再一次听到那个恐怖声音的时候,我祖先趴下身来,一边频频向那个似有若无的影子叩头,一边声泪俱下地哀求说,我已经知道我错了,求求你饶恕那些无辜的孩子们,一切的罪过都在我的身上,要惩罚你就惩罚我吧。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山鬼躲在阴暗处对他说,我们当初达成的协议可根本不是这样,他抖了抖手里那份依然新鲜的协议书说,上面的条款也不是这样写的,我怎么能随意对它们做改动呢?难道在你们人间,就容许如此不守信用的事情发生吗?

是的,我祖先连连点头说,在我们人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信誉可言,一切都随着时间地点和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一切都处在运动和变化中,哪里又有什么停滞不动的事物和绝对的真理呢?

天哪,山鬼惊讶地看着他说,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有一天你能做成我们神界里的神灵,而我也有可能成为你们那里的一个普通人?是不是这样?

我祖先拍着脑袋想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赶紧摇着头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无所不能的神灵,而我仅仅是一个普通人,又怎么可能互换身份呢?就是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触怒你老人家的龙威呀。

既然这样,山鬼打着官腔说,一切都不可能改变,我们就应该按照过去的协议办事,我的理解没有错吧?

这个……我祖先还要企图狡辩。

我们不能做背信弃义的事,山鬼警告他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信誉,那不就乱套了吗?

我们人间可不就乱了套吗?我祖先在心里说。

你们人间可以乱套,山鬼义正词严地说,但我们神界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这就是我们两个世界最大的不同。

这么说,我祖先知道一切都没有指望了,便也直起身来,大着胆子对它说,这么说你是一个冷漠的神灵了?

不只是冷漠,山鬼毫不犹豫地承认说,我还十分刻薄,十分邪恶……

我祖先呆呆地看着它,不明白它为什么这样说自己,但他不能不承认,自己碰上了一个难以应付的对手,对于一个承认自己刻薄和邪恶的家伙,你又能把它怎么样呢?

我祖先知道再做什么也没有用,所以在此后的日子里,他都没有再向山鬼做乞求,而是一心一意地等待灾难在子孙后辈身上降临。但一天一天过去了,一年一年过去了,不知怎么回事,灾难却没有在子孙后代身上发生,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平常,晴天过了是雨天,夏天过了是秋天,没有任何异常的事情出现,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但只有在我祖先的内心深处,一场又一场的风暴在看似平静的情绪里发生着,几乎每一天都能把他刮得昏头胀脑,难以自持,别人还以为他是坐在太师椅里打盹呢,而实际上却是在风暴眼中四处飘摇,一会磕磕碰碰地走在山林里,一会跌跌撞撞地栽到河水中,似乎从来没有一天安静的时候。他简直怀疑,那些灾难之所以没有在后辈们身上出现,不是山鬼饶过了他们,而是那个可恶的家伙在有意玩弄自己,耍笑自己,当他在风暴潮中跌来撞去的时候,或许山鬼正躲在阴暗处看他的笑话呢,他明白,只要自己活在世上一天,就被那个王八蛋关在大牢里一天,没错,虽然他是在现实中吃喝拉撒,但他的内心却在那个黑暗的牢狱里受苦受难,传说中的一些酷刑正被人家毫不客气地施加到他的身上,伴随着心灵的疼痛,他的身体包括他的每一层皮,每一块肉,每一根筋,每一节骨头都像被一只疯狗撕咬着一样,让他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我受够了,他从太师椅里跳起来,也像那只疯狗一样拍打着椅子的扶手,丧心病狂地大声叫喊,我再也受不了啦……

人们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是在干什么,也许在他们看来,这个貌似幸福的大财主,莫邪山的真正主人,这一带最有名望的乡绅,或许是一个根本算不上正常的人,即使不说他早就病入膏肓,起码也已经走火入魔了。

我祖先实在不能生活下去了,便真的跑到了山林里去,并且脱光了衣服,在属于他的每一棵树木间奔跑、叫喊。家人们跟在后面,试图把他弄回来,但他们追着追着,很快就被他甩掉了。祖先因为赤着身子,像一只猴子一样在树木间上蹿下跳,那些平时不大到山林里来的人根本追不上他,不一会就让他消失在密林的深处。直到许多天后,一个到深山里打猎的佃户回来说,李家的老爷爬到山里最高的一棵树上,无论如何也不肯下来,因为他的脖子被一根像蛇一样的藤蔓缠住了。于是,我祖先便被那根藤蔓夺去了性命,爬满了鬼伞菌丝的身子被拉得细长,远远看上去,还以为那棵大树结出了一枚硕大的果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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