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篇:蘑菇芳香 下篇 十一(1)
曾祖父李茂贵:……土改的风声一起,我就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了,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认真反思了自己过去的行为,发现我的确做了一些对不住乌龙镇老少爷们的事,但我随即又想,我也只不过是遵从了莫邪山里的风俗习惯,才对某些本来渴望我的女人下手的。是的,要说在乌龙镇,我可算是威风八面,不仅家财万贯,而且仪表堂堂,这使我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是人中的豪杰,对于我这样的人,不仅那些和我一样的男人们恭敬有加,而且更让那些和我不一样的女人垂涎仰慕,好像不和我这样的人尖子发生某种关系便是人生最大的遗憾似的,当然她们不会公开表达这一点,但我从她们抛给我的媚眼中读懂了这份心思,所以接下来真的发生一些关系便顺理成章了。平时大家对这件事见怪不怪,并没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但现在针对我们这些富人的土改运动到来了,这件事便成为了那些被戴过绿帽子的人怪罪我的一个证据,一个把柄,只要他们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我就会脱不了干系,自然不会轻易过这道坎了。但仔细想来,这件事也不能怪罪我一个人,要怪就怪那个在莫邪山里流行一时的风俗习惯,当然还有那些迎合我的女人们,这些都是与我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因素,怎么可能仅仅把我挑出来进行审判呢?我觉得这件事不公平,就算我真的是个大坏蛋,也不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几乎影响了乌龙镇历史发展和社会进程的风俗习惯吧?但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刻,我这样的呼唤又能对谁去说呢?其实就在有关土改消息传来的最初时刻,拐子就向我主动报了信。东家,拐子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听说党组织就要把工作队派到乌龙镇来了,你可要小心一些呀。拐子是我豢养的家丁之一,曾经身强力壮,做坏事的时候总是冲在前头,后来在和别人的争斗中被砍瘸了一条腿,成了没有多少行动能力的残废,但这样一来,拐子却越发心狠手辣,为了培养新的做坏事能力,他便一心一意地练习打枪。其实我家里是豢养了七八个家丁的,但枪支却只有两杆,由于拐子一向对我忠心耿耿,我便拿出其中的一杆,供他练习使用。还没等我做出反应,拐子便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不过请东家放心,就算那些泥腿子要造你的反,我手里的这杆枪,他晃晃手里的枪支说,也不是吃素的,为了东家的安全,我拐子会把命豁出去的。这无疑是在向我表忠心了,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我是多么需要这样挺身而出的英雄好汉呀。但令我失望的是,一听到工作队来到乌龙镇的消息,我豢养的那几个家丁便作鸟兽散,差不多都丢下我逃走了,只剩下了拐子和另一个叫驼子的家伙。驼子当然是个驼背,与高大的拐子比起来,几乎还不到他的肩膀高,但别看他个子矮,却是武艺高强,再加之像拐子一样心狠手辣,也算是我的左膀右臂,不过这个家伙不善言辞,平时也不显山露水,每天除了忠实地为我看家护院之外,几乎不知道他都在干什么,但现在当那些不可靠的家丁散去以后,他却留了下来,就像一块坚硬的岩石从水中浮出来,让我感觉到眼前一亮,二话没说,我便把另一杆三八大盖拿出来,交到了驼子手里。反正我只有两杆枪,现在有两个家丁留在我身边正好,也免得有什么不相配了。尽管这两个家伙做出了全力保护我的架势,但我也不能掉以轻心,便悄悄留了一手,在把巧姐绑架到我的宅院里来之后,也顺便将拐子和驼子的家人接到了我家里,表面上是为了保护她们,以让两个家丁专心为我护院,而实际上是把她们也像巧姐一样当做了人质,只要这两个家伙对我做出稍稍不忠的表示,我就会在他们的家人身上做文章。其实说是他们的家人,也不过仅仅是两个女人,一个是拐子的老婆,另一个是驼子的女人。说起来,我之所以在他们众多的家人中只挑选了这两个女人,也不过是出于我对女人的重视或者说兴趣,不能不说,到这个时候我依旧没有改掉生活的习惯,依旧喜欢在女人身上做文章,不然的话,我又怎么可能冒着加重罪行的风险,把岩哥的女人巧姐弄到我家里来呢?当然,为了让拐子和驼子安下心来,我也不会像对巧姐那样打他们女人的主意,而是做好了真心保护她们的打算。我们要和自己的女人同生死共患难,我这样信誓旦旦地对两个家丁说,就算我们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把女人们丢下不管。听我这样说,两个家丁也便信服地点下头去。东家你说得对,拐子赞许地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对女人有情有义的人,所以我才愿意跟着你干,誓与你和自己的女人共存亡。虽然他的话说得不伦不类,但我听了却倍感欣慰。驼子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也把手里的三八大盖举起来,使劲向我摇晃了一下。到这个时候,两个家伙也许对我已经放下心来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肯定会跟我奋战到底的。那些日子里,我也真的做好了与工作队和那些泥腿子较量的准备,在我看来,与其让他们捉去批斗甚至处死,还不如主动挣扎一番,就算是不能取胜,但起码不轻易投降,到最后实在顶不住,再死在他们的枪弹下也算值了。那几天,按照我的安排和指令,拐子和驼子分别趴在房顶上,手里托举着三八大盖,随时做着射击的准备,一旦工作队员和泥腿子逼近我家院落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扣动扳机的;我则龟缩在我家的二层小楼内,通过眺望孔四处打量,只要一发现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向两个家丁发出射击的信号。每到吃饭的时候,都是由我的家人上到屋顶,把饭菜送到拐子和驼子面前,待他们吃完以后,再把碗筷收走,也就是说,拐子和驼子根本用不到下地,就在屋顶上度过每一天的时光,就连黑夜到来的时候,他们也是在房顶上睡觉的,当然,为了以防意外,两个人一个值班一个睡觉,总是有一个人睁着眼睛的。有了他们的防范和保护,我便稍稍放下心来,况且工作队和那些泥腿子暂时也没有什么动静,我就更加放松了警惕,尤其是当夜晚到来的时候,由于看不到外面的景象,我只好从眺望孔收回头来,打算下楼去歇息一下,白日里在这里守了一天,的确让我感到了这种日子的难熬,与平时悠哉游哉的状态比起来,这种日子简直就不是人过的。于是我便转回身来,迈着疲惫的脚步朝楼下走去,其实到这个时候,我还没有预料到意外的出现,以为接下来的这天夜里,又会让我在床铺上辗转难眠了。这些日子以来,因为要在楼房里观察外面的动静,加之情绪格外紧张,即使到了夜间闲下来,我的心情也不能平静,便远离了床事,虽然我让家丁把巧姐掳到了我家来,如果和她睡觉的话可算是方便至极,至少不用提心吊胆去她的篱笆院了,或许这也是我甘冒风险绑架她的初衷,可真正的事实是,自从巧姐来到我家里之后,我却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事后回想一下,我其实是做了一件大傻事,不但没有在巧姐身上占到什么好处,反而由此惹恼了岩哥,让这个平时颇为规矩的汉子横下心来与我作对,看来那些日子我的确是昏了头。由于寝食难安,我好像已经快要半个月没有和女人亲近过了,这对于我这个在很大程度上十分好色的人来说,可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尽管心里有些这方面的欲望,但在我往楼梯下走的时候,还没有打算到地窖里去找巧姐,更没有想到去老婆的床上睡觉,在这些事关生死的关键时刻,我相信自己无法平心静气地去做这件事。可在接下来的时间内,事情竟然发生了出乎意料的改变,但这种改变并不是由我引起的,也不是源于巧姐甚至我自己的老婆,而是那两个被我接来当人质的家丁女人充当了推手。仔细想来,或许那两个女人也是无辜的,事情的真正起因大概是由于在我们背后的一种力量施加了作用,先将那两个女人然后是我最后是他们的男人也就是拐子和驼子都投入了这种变化中,至此事情便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实在超出了我们这些人能够掌控的范围,到那个时候灾难便毫不客气地降临到我身上来了。那天晚上,我迈着疲惫的脚步踏上通到下面去的楼梯。这是一架很少见的旋转楼梯,而且是木制的,由于年代久远,加之蛀虫的侵害,让这架楼梯显得十分老旧,踩上去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每一次从楼上下来,我都小心翼翼,不得不用手扶住旁边的栏杆。白天还好办一些,我可以一边走一边盯着脚下,不至于让自己的脚踩空,但此时是在夜间,我手里又没有灯火,便看不清脚下的情况,走得也就磕磕碰碰,这使我分外小心,走一下停一下,停一下走一下,好一会还没有从楼梯上下来。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意外的因素减缓了我下楼的速度,就是来自墙壁窗口那边的灯光,当然更准确地说,是来自那边灯光下的情景吸引了我的注意,让我不再愿意往下走,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停下脚来,盯着窗口里灯光下的情景不放。如果我不是从楼梯上往下走,而是待在下面的地面上,我就不大容易看到窗口里面的内容,而此时我正好是在楼梯上,处在一个较高的位置,便轻而易举地看到了那边的情况。到底是什么吸引了我的目光?以至于让我停下脚来盯着那边不放呢?原来,窗口那边是我留给那两个家丁女人的住处,自从她们被我弄到家里来以后,为了安抚她们当然更是那两个家丁的身心,我把那间屋收拾出来,安上两张大床,让她们在里面歇息。是不是此刻我看到了她们睡眠的情景?其实还不止于此,如果她们是在床上睡觉的话,便一定是盖着被子的,而这样的情景又有什么好看?此刻时间还早,两个女人还没有上床睡觉,而是赤裸着身子蹲在两只木盆里,互相撩拨着热水洗澡。当然,那两只木盆也是我让下人给她们送去的,无非也是让她们生活得更舒服一些,哪里又能想到,那两只木盆会让平静的生活发生变故,以至于变得不可收拾起来,最终导致我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灾难。如果那两个女人一直蹲在木盆里,加之弥漫在空中热气的遮挡,我也不会把她们的身体看清楚的,说不定就会掉头走开,继续沿着楼梯走下去,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里去睡觉,就算因此而产生一些来自肉体的欲望,找我自己的女人解决一下,甚至到地窖里去对巧姐发泄,也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的。但在我刚刚看到她们洗澡的情景时,其中一个女人竟然由蹲姿变成了站姿,也就是说她无所顾忌的从木盆里站起来,让自己的身体完好地露在了灯光下。我心里一激灵,不由得探过上半截身子,两手扒着窗户往里看,来自我身体内部的本性或者说兴趣支配了我的行为,让我盯着那个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之处的女性身体看个不停,以至于让自己没有了时间观念,不知道我在那扇窗户下看了多久,直到一声喊叫在我身边响起来,我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想要离开窗户,让自己的卑劣行径变得看上去平常而正经,没想到已经来不及了。随着我身体的失控,脚下一阵打晃,便不可遏制地从楼梯上滚下去,栽倒在下面的黑暗里,如果仅仅是我的身体被摔坏了的话,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伤害,比起土改工作队和那帮泥腿子带给我的威胁来说,受一点皮肉之伤又算得了什么呢?但不幸的是,那个发出惊叹之声的人竟然是拐子,本来他是待在屋顶上的,而且不归他值班,他的任务便是在上面睡觉,其实那时候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就在快要睡进梦去的时刻,他被膀胱里的尿液憋醒了,本来他也是打算在屋顶上解决问题的,只要是把裆间的物件掏出来,对着下面的某个空间放松身体,将积聚在肚子里的液体排完,就能继续去睡他的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偏偏沿着梯子走下房来,要到院落的厕所里去解决问题,就在他经过楼房下面那间屋的门口时,觉得里面有些不对劲儿,便朝里面探了一下头,竟然借着门内透过来的灯光,看见他的东家扒着窗口朝隔壁窥探,而在那边的屋内正传出撩水的声音,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是他和驼子的女人在木盆中洗澡,天哪,原来他的东家是在偷看他们的女人洗澡?这个可耻的家伙,竟然旧病复发,在如此紧急的时刻还在干这种卑鄙无耻的勾当,更为让他不能忍受的是,东家所侵害的女人不是别人,而是为他看家护院的人的老婆,而且极有可能是他拐子的女人。拐子没有丝毫的犹豫,便一阵风地冲进去,一下子将我按倒在地上。本来我就没从地下爬起来,被他这样一按,我就更加起不来了,虽然拐子拐了一条腿,我也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尽管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挣扎,还是不能从他的手里逃出来。没过多久,在拐子的叫喊声里,驼子也从房顶上下来了。更要命的是,驼子也以为我偷看的是他的女人,便也像拐子一样对我充满了愤怒。于是两个人一起联手,将我捆了个结结实实,没等第二天天亮,就把我押送到了工作队和那帮泥腿子的手里。一定是那个家伙在捣鬼,在被那些人关起来等待审判的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事情的经过,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出于偶然,一定是藏在我们背后的那股力量,那只推手,具体说是那个叫山鬼的家伙在发挥作用,就像它向我祖先说的那样,不管到什么时候它也是不肯放过我们一家人的,所以我有理由相信,那个赤裸着身子站在木盆里洗澡的女人绝不是拐子或驼子的老婆,而一定是山鬼本人,当它看到我通过窗户打量它身子的时候,脸上肯定会发出神秘莫测的微笑。我上了它的当,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明天公审我的大会就在村头的广场上举行,十有八、九人们会把我拉到那根高高的望蒋杆上,然后再让我的身子从高空摔下来。我不想在那个时刻死去,而只能偷偷地掏出藏在我衣兜内的这颗手榴弹,用它来结束我不太光彩的一生。现在山鬼的诺言可以兑现了,我毫无争议地成为了它践行诺言的第一个目标,成为了那个卑鄙协议的真正牺牲品……我的祖父李正途:……黄山木真正引起我的注意,并不是他被黄爱英生下来的时候,而是在他十五岁那一年。这时他已经长成一个粗壮的小伙子,浑身都透着用不完的蛮气,这是我不喜欢的一种个性,加之他的形象与我相差太大,所以在此之前,我一直拒绝承认他是我的儿子。而黄山木呢,大约也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便没有在我身上多做留意,也许在他看来,我和他那些邻居和乡亲并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在下面这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里,我提了两条刚刚钓上来的鱼走进黄爱英家,由于越长越大的黄山木的存在,我已经好多日子没有到这里来过了,今天正好下雨,不由得想起我第一次和黄爱英发生关系的情景,就趁着街上没人的时刻,神使鬼差地朝黄爱英家走去。刚走进院门,我就一下子愣住了,与往日不同的是,屋门外的门台阶上坐着一个人,两手托着下巴,却是瞪着大眼,正直直地朝我打量,就像知道我在这时刻要到他家来似的,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敌意。这是黄山木,不知道为什么坐在雨天里,竟然摆出一副阻挡我进去的架势。我停下脚来,也直直地朝他打量,我们两个人的眼神刚一碰撞,我便明白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或许他已经知道了我是他的生身父亲这件事,所以才变得与往日不同?但让我搞不清楚的是,既然他知道自己是我的儿子,应该对我表示一些恭敬才对,可现在完全不是这样,浮荡在他脸上的表情除了敌意便没有另外什么了。我镇定下来,不想在这场与他进行的眼神较量中败下阵来,也没有正经理会他,而依旧迈开大步,越过他的身子往屋里走去。等一等,黄山木竟然喊住了我,毫不客气地问我说,你到我家来干什么?我竟然被他问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我简单想了一下,便找到了来这里的理由,把手里那两条鱼举起来,朝他悠荡了一下说,我钓到了这两条鱼,正好经过你家门口,就给你们送过来了。黄山木依旧直通通地说,我们不吃你的鱼。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他便猛然站起来,伸手夺过那两条鱼,使劲抛到了院子里,这还不算,他又冲过去,抬起脚板,使劲朝那两条鱼身上踩踏。那两条可怜的鱼还没有死亡,在经过那次致命的摔打以后,又接受了他这些猛烈的踩踏,不一会便鲜血四溢,躺在地下再也不动了。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出来,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我表达自己的愤怒,但我搞不懂的是,他的愤怒来自哪里?就算知道了我和他的父子关系,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迎接我吧?以前他可不是这样,尽管对我的到来并不欢迎,但起码不会公开表示反对,今天他这是怎么了?这时黄爱英从屋里跑出来,看到黄山木任性发作的样子,也没有过去劝阻他,而是悄声安慰我说,不要管他,你快到屋里来吧。我不想让三个人都站在屋外淋雨,便只好按她的意思走进了屋内。他知道了?一上来我便问道。黄爱英点点头说,这件事不能总是瞒着他吧?我闭了一下眼睛,意识到从此以后,这个曾经让我感到温暖的院落就不能随便踏入了,这使我体验了一丝淡淡的哀愁。但他是我的儿子吗?我睁开眼睛问她说。黄爱英掉开头去,伤心地埋怨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没有再让这个不愉快的话题进行下去,仰起头来,望着黑乎乎的房顶重重地叹息一声,用和她告别的口气说,那么好吧,我们以后就少来往一些吧。虽然我的话说得还算委婉,但黄爱英听出了我和她告别的意思,禁不住呜咽起来。我不想让这场不该出现的画面继续呈现尴尬的局面,便掉转身子,走到了雾蒙蒙的院子里去。此时,黄山木高高地举着头,让天上的雨水一览无余地浇到自己的脸上,好像以此来让头脑冷静一些。我没有再做任何表示,就埋着头走出了院门,刚从门楼下出来,就听到身后传来猛烈的关门声,我虽然没有回头,却知道黄山木是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宣布,他不承认和我之间的父子关系。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差不多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中,那就是互不来往,甚至互不搭理,尽管我们都在鱼人河边做着与钓鱼有关的事情,完全可以说,我们是一个行当里的同事或者说战友,甚至在某些方面说,我们两个还有一种似有若无的师徒关系,尽管我没有手把手地教过他钓鱼,但他对这件事的兴趣肯定是受了我的影响,仅仅从这方面说,我们原本也应该表现得更亲近一些,但事实却是,我们从来没有像样地交流过,回想一下,在鱼人河边共同相处的这么多年中,我们甚至很少说过几句话,虽然相隔只有十几米远的距离,却是各干各的事,连互相看一眼的机会也几乎没有。大约是为了显得与我不同吧,黄山木钓鱼的时候从来没有像我一样使用过钓竿,而是一上来就动用了他所发明的“滚钩”,别说,比起我惯常使用的钓竿来,他的滚钩的确是有效得多,每次钓上来的鱼又多又大,让我这个所谓的师傅显得相形见拙。只有到这个时候,黄山木才会掉过头来,用似有若无的目光看我一下,眼神里全是得意和鄙视,好像我这个人根本不配当他的师傅似的。但我并没有因为他的藐视而觉得不愉快,世界上难道有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事情更让人欣慰的吗?不管怎么说,这小子的钓鱼才能都是从我这里来的,甚至连他这个人都是我创造的,没有我,不知道他还在哪里游荡呢,好好逮你的鱼吧,如果你把鱼人河里的鱼都弄上来,老子才高兴呢。我原本以为,哪怕他不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憎恨我这个并不能给他带来光荣,反而有可能给他带来耻辱的地主分子,曾经一度在批判大会上无情地揪斗我,反正当我们在河边钓鱼的时候,他不会像在主席台上那样对我怎么样吧?日子一久,他差不多也忘记了那些不愉快的事,又像先前一样在垂钓的过程中与我相安无事,互不干扰,如果这样的状态一直保持下去,我也能很愉快地接受下来,除此之外,我还能有什么不切实际的要求呢?假如他突然跑过来,公然承认我是他的父亲,我反而会不知所措,做出拒绝这件事的举动来也说不定呢,啊啊,就是想一下这样的局面我也感到心里不安,甚至万分恐惧,这样就好,我一遍遍地在心里说,这样就好……但我哪里想到,一场很难遇到的涝灾改变了一切,也使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急快的改变,以至于让我葬送掉了自己的性命。谁能想到,那场暴雨连绵不断地下了许多日子,还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山里的洪水携带着被冲毁的房屋甚至人畜一起流下来,在鱼人河道里恣意泛滥,制造出一种动荡不安的景象。暴雨的来临给本来已经生活困难的人们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影响,地里的庄稼差不多被悉数淹没,随着几个地段的山体滑坡,一些林木也被连根拔起,随着洪水滞留在河道里。街上已经有人传言,用不了几日,河边的大堤就会被冲毁,到那时,灾难可就降临到乌龙镇人们的头上来了。那些日子里,大家不敢再去鱼人河边钓鱼,虽然水里的鱼都浮在水面上,争食那些随流而下的吃物甚至人畜的尸体。我当然也不去河边了,但发现黄山木竟然一如既往地跑到那里去,和平时的活动没有两样。人们都以为,黄山木是去打捞那些上游冲下来的东西,毕竟那都是一些可用之物,如果把它们拿回家来,还是在生活中用得着的。但奇怪的是,黄山木每次从河边回来,都毫无例外地空着两手,但他的样子却十分疲惫,脚步踉跄,而且眼皮肿胀,肯定是下过水的,说不定还在水中待过足够长的时间,人们便感到奇怪,既然他没有带回任何一件可用的东西,甚至连一条小鱼秧子也没有拎回来,那他到水里去干什么呢?我觉得好奇,有一天便悄悄地随在他后面,也来到了鱼人河边。这时暴雨早就停歇了,河道里的水也小了许多,但里面依旧浮荡着不少从上游冲下来的东西,其中有门窗、被褥、牲畜等等。黄山木坐在岸边,既没有布下他的滚钩,也没有下水的打算,而是一直坐在岸边的高处,两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朝水里看,这个样子我觉得十分熟悉,不禁想起在他家看到过的这种姿势,但那时他是用冷漠的目光朝我打量,现在却是一直朝着河道里观看,因为他背对着我,我便无法看到他目光里的神情是什么样子。去打捞那些东西吧,我在心里催促他说,那样你会发一笔小财的。我知道他听不见我的话,就是听见了也不会按照我的想法去做,或许正是因为这是我的意思,他便有意拒绝才觉得合适呢。我想不通,难道他每天到河边来,就是为了坐在这里朝河里打量吗?那他身体的疲惫和眼睛的肿胀是怎么回事呢?我不想继续朝他窥视,说不定他知道我站在他身后呢,便迈步走上去,越过他的身子,来到我经常钓鱼的地方,将手里的钓竿垂到水里去。其实我并不想在这个时候钓鱼,那些吃过人畜尸体的鱼又有什么好滋味呢?我不知道黄山木是否看过我一眼,因为我是在他身体的前面,也就不好意思扭过头来看他。不知过了多久,我还是听不到他的动静,以为他已经离开河道回去了呢,但就在这时,我却看见他越过我的身子,迈着急快的步伐朝河水里走去,就在小腿快要被河水淹没的时候,他扑下身子,挥动两臂,奋力朝河道里游去。我不知道他游到河里去干什么,就站起身来,以便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黄山木的两臂甩动得更加频繁,碰到一些树木之类的东西,便扎下猛子,等越过那些东西后再浮出来,依旧不顾一切地向前游动,好像前面有什么金贵的东西等着他似的。我从他身上抬起目光,朝河道的远处眺望。我突然看见,在前面的水流中,同样有一个人的影子在上下浮动,没用怎么辨认,我便知道那根本不是一个像黄山木一样的泳者,而是一个随着洪水从上游漂下来的人,换句话说,这是一个不知什么缘故而落水的人,从他浮动得越来越小的动作判断,这个人已经快要精疲力尽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沉到水下去。天哪,黄山木就是奔着这个人去的,难道他是不顾一切去打捞他的?这还用得着想吗?黄山木一路劈波斩浪,排除障碍,以最快的速度接近那个快要溺毙的人,当然是去抢救人家的。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的潮水像鱼人河里的洪流一般起伏涌荡。没过多久,黄山木就游到了那个人身边,不由分说拽住他的衣服,然后掉回身子,再次不顾一切地朝回游来。我在岸边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试图在他上岸时帮他一把,但黄山木看出了我的心思,在快要接近岸边时竟然掉开身子,从离我不远的其他地方爬上岸来,看得出,他是有意避开我的,明摆着是不想让我帮他这个忙。这个小王八蛋,我在心里骂他说,都到这时候了还与我治气。黄山木安顿好了那个人,便坐回原来的位置,继续朝着河中打量,这次我明白了,他是在全力以赴地寻找下一个要打捞的目标,也就是那些需要他去抢救的人。我在一边觉得无趣,便讪讪地走开去,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装模作样地垂钓。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黄山木又发现了一个在河道里挣扎的人,便像上次那样扑下水,直朝着那个人奋力游去。但就在这时,从上游又有一个人冲下来,在水中挥舞着手臂挣扎。黄山木呆怔了一下,一时不知该怎么办,突然掉回头来,朝岸上的我看了一眼。因为隔着太远的距离,又加之他在水中,我看不清他目光里的神情到底是什么,但我却朦胧地感到,他是让我去救那另外一个人的,可我又不敢真的肯定,毕竟打捞那些需要救助的人这件事,都是黄山木一个人在这里进行,好像这是属于他的职责范围似的,但仔细想来,黄山木又有什么救助人的职责呢?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乌龙镇那么多人为什么没有一个到河边来,而只有黄山木在干这件事呢?大约这正是我犹豫不决的原因,也就是说,在黄山木放弃了另外这个人,而专心朝他既定的目标游去时,我并没有做出像他一样下河去打捞这个人的举动,而只是呆呆地站在岸边观望,或者说进行着一些可有可无的思想斗争,当我觉得想明白了这件事,决定下河去像他那样去救人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人早就被涌荡的流水冲走了,我即使把眼睛瞪裂,也无法在一河浑浊的水流中找到那个人的影子。没过多久,黄山木拖着一个人回到了岸边,还没有从水里爬上来,就用愤怒的目光朝我看,我以为他仅仅是瞪我一眼,随即便不再搭理我了,因为每天在河道里溺毙的人肯定有很多,难道他会在意其中这不幸的一个吗?可我没想到,他刚把那个他救上来的人安顿好,就径直冲到我面前,嘶哑着嗓子叫喊一声,你为什么没有下去?我呆怔了一下,觉得不回答他一句实在不合适,便嚅嗫着的嘴唇小声说,我……不会水……黄山木似乎相信了我这句话,在短促地思索了一下后,就转回身去,继续安顿那个被他救上来的人。我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过去,由于有了我这个还说得过去的理由,我的儿子黄山木便会原谅我的。事情也果然如我想象的那样,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们依旧共同出现在河边,当然,这时候河道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再也没有什么人需要他来拯救了,于是,我们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中,我在河边用钓钩垂钓,黄山木则下河去布设他的滚钩。如果事情一如既往地这样下去,我们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但让我也让他想不到的是,在接下来的这一天,我却钓到了一条难以置信的大鱼,当我感觉到钓钩上的力量时,便知道这条鱼的个头到底有多大了,那时候我有些忘乎所以,因为在之前的所有日子里,我都没有钓到过这样的大鱼。但正是因为这头鱼的个头特别大,便不轻易被我弄上岸来,依旧在水里拼命挣扎,以至于让那条连接它嘴巴和钓竿的丝线越绷越紧,如果再不想一个更好办法的话,当丝线真的绷断时,我好不容易钓到的这条大鱼就会得而复失。我几乎没用怎么犹豫,便脱掉外衣,走下水去,当小腿快要被河水淹没的时候,我扑下身子,然后挥起两臂,朝着水中奋力游去。这时我已被快要到手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完全忘记了在我身后的岸边,我的儿子黄山木正慢慢站起身来,用惊讶的目光望着我,望着我朝水中那条大鱼游去的身影,不禁在心里叨念说,他不是说不会游泳吗?难道是他欺骗了我不成?我根本没有想到,正是我这个大意的举动,让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产生了挥之不去的杀机,让我在又一次钓到一条像我的儿子那样大的鱼时丢掉了性命。回想起来,我觉得那条诱使我下水去的大鱼肯定不是一条普通的鱼,而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山鬼的化身,说来说去,尽管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满怀善意的人,并小心翼翼地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里度日,还是最终暴露了自己藏匿在内心深处的自私恶念,让那个一直追踪我们家族后人的山鬼抓住了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