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篇:蘑菇芳香 下篇 十一(2)
我的父亲李大中:……进山伐木前的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好像有什么事情放不下,或者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似的。妻子忙碌了一天,这时有些疲惫,才在我身边躺了不一会,就打起瞌睡来。我就着微弱的灯光,目不转睛地看他,一时陷入深沉的思索里。实际上,这是我离开这个世界前与她相处的最后时光,当我几天后以一具被砸烂脑袋的尸体回到家来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和妻子做任何交流,所以我应该抓紧这个机会,好好地和她说说话。于是我把手放在她身上,轻轻地推了一下。妻子从瞌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看我一下说,天不早了,你明天一早还要进山,怎么还不睡呢?我直直地看着她说,你说,我在山里不会出事吧?妻子也推了我一下说,你怎么这样想呢?不就是进山伐个木头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掉开头,望着房顶上的昏暗处说,李二愣那个狗东西会放过我吗?妻子似乎明白过来,哦,原来你是在担心他呀,那我告诉你吧,他肯定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反问她说,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把我怎么样呢?妻子摇摇头说,对他我还是很了解的,别看他平时动不动就做出犯浑的样子,其实他并干不了什么出格的事。我依旧按着自己的思绪说,他一定忘不掉对你的感情。妻子再次推我一下说,别说这些没用的啦,赶快睡觉吧,我已经困得不行了。说罢,她再次扭过身去,又做出了继续睡眠的架势。我愣怔了一会,还是不想放过她,就又一次把她推醒,并随即抱住她的身子说,我一走就是好几天呢,到时候恐怕会想你的……听我这样说,妻子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再次推我一把说,你就不怕明天干活没有力气?我摇摇头说,不怕,你刚才不也说过,不就是进山伐个木头吗?妻子也很快打起精神,做好了配合我的准备。大约半个钟点过后,我们做完了那件事,便并排躺在一起,手拉着手,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了一些话。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妻子有些担心地说,好像要去上战场似的。我笑了笑说,没有那么严重,其实我是在想孩子们的事。妻子没有想到我这么说,便不解地问我,想孩子们什么事?我顺着她的话说,原先我还以为只有二女一个女孩呢,没有想到四平也跟着来了。妻子反问我说,这样不好吗?我摇摇头说,如果只是个女孩还好一些,但现在就不好说了。妻子愣了一下,也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原来你还没有忘记你家那些传说中的事?我纠正她的话说,或许不仅仅是传说。妻子扯了扯我的手,尽力安慰我说,有儿子也没关系的,大不了我把他当女儿养好了。我心里一动,禁不住对她说,别说,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呢。这时夜已经深了,再加之我们都有些疲惫,妻子便再次提议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们抓紧睡觉吧。我也觉得再说下去也没有什么趣味,便熄灭了灯盏,随着妻子睡进梦去。也就是在这天的梦里,我看见了那只几天后被我处死的鹿仔。进到山林里以后,李二愣便向我摆出了一副争狠斗勇的架势,每天都挥动着锋利的斧头,对着那些倒霉的树木砍呀砍呀,咔嚓咔嚓的砍击声在树林里回荡,飞溅的木片在他周围蹦跳,每砍倒一棵树,他都会像一个地道的伐木者那样发出悠长的吆喝,顺山倒喽……从空中倒下来的树木砸翻了一片灌木,像一具僵硬的尸体倒在地上。李二愣当然还不会罢休,又对着那棵树上的枝杈挥起斧头,又是一番咔嚓咔嚓的砍击声,很快,树木上的枝杈便被他的利斧砍光,只剩下一根光光的木杆,看上去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真是难以想象,刚才还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现在只剩下了一根光秃秃的树干,仅仅就在这一棵普通的树上,便很好地体现了沧海桑田的复杂意味,每一次从那根树干上抬起头,我都在心里感慨一番。随着时间的增多,李二愣和我较劲的架势更加明显,或许远处的树木都被他砍倒了,便拎着斧头来到我身边,专拣靠近我的那些树木砍击,一边砍还一边朝我看,眼神里满是对我的蔑视和嘲讽。我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与他这个自称在东北的密林里当了几年伐木工的家伙不同,虽然我也是一个有名的庄稼把式,但在此之前,却从来没有干过伐木的活计,自然不能和他相比,往往他都砍倒了两三棵树木,我还没有砍完一棵,受到他的笑话也就在所难免。我一点都不生气,毕竟在这方面我甘拜下风,甚至还用不无敬佩的口气夸奖过他几回呢,当然,我不会当面向他表示恭维,而是在与别人的交谈中,真诚地把自己的感想表示出来。看来他在东北的日子里,我心悦诚服地说,练就了一身的好本事。那个听我这样说的人一愣,不禁脱口说道,他什么时候在东北待过呢?我反问他说,在离开我们乌龙镇的那几年,他不是一直在东北的密林里伐木吗?那个人继续诧异地问我,你这是听谁说的?我随口说,是他自己说的呀。听到这里,那个人止不住咧嘴笑起来,看来你上他的当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到东北去过,还在密林里伐木呢,真是笑话。我也禁不住呆住了,怎么回事?难道他是在对我们说谎不成?我紧紧地看着那个人,你说他没有到东北去过,可在那几年里,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呢?那个人望着在远处依旧拼命挥动斧头的李二愣,脸上浮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实话对你说吧,这件事我可是一清二楚的,不过你不要轻易揭穿他这个秘密,不然的话他是会和我过不去的。听他这样说,我赶紧声明说,不会的,这件事我不会随便对别人说的。那个人放下心来,并在下一次歇息的时候,偷偷摸摸地对我讲了他和李二愣的一番遭遇。有一次,这个人开着生产队的拖拉机,走过了差不多一百多里的路程,到其他公社的一个养猪场去送饲料,让他想不到的是,就在那个遥远的饲养场里,竟然碰到了一个熟人。当时,那个人把一车厢饲料卸到仓库里,一时闲得没事,便在饲养场内闲逛起来,看上去像是一个标准的参观者。在此之前,这个人还没有见过那么多品种的猪呢,一时新鲜得不行,便一路朝前走,想把整个饲养场都看上一遍。就在这时,他看见前面一个弯着身子喂猪的身影有些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但他又想不通,他从来没有到这个地方来过,又怎么可能碰到熟人呢?直到那个人喂完了猪,把身子转过来时,他才确认了自己的眼力,没错,这个喂猪的饲养员的确是他的一个熟人,具体说是他的老乡,从乌龙镇消失了好几年的李二愣。望着这个向他走来的人,李二愣也一下子呆住了,在简单地思考了一下后,想要转过身体走开,明显摆出了不想和那个人相认的架势。李二愣,那个人干脆叫出了他的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李二愣看到人家真的认出了自己,实在不能再掉头走开了,这才觍着笑脸点点头说,原来你还认得我?那个人也连连点头说,怎么会不认识你呢?原先我们还以为,你到东北去伐木头了呢,怎么也不会想到,原来你是在这里喂猪。李二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好像为自己喂猪的差事感到羞愧,随即压下声来嘱咐那个人说,回去以后,千万不要说我在这里。为了让那个人落实自己的叮嘱,李二愣掏出钱来,请那个人好好吃了一顿饭。俗话说吃人家的嘴短,那个人吃了李二愣的饭,回来以后,便没有把他在那个饲养场喂猪的事说出来。现在反正他已经回来好几年了,那个人为自己的食言开脱说,这件事也就算不上什么秘密了,不过,你也不要轻易往外说呀。我再次点点头说,这你就放心吧。我真是想不明白,在那些年里,李二愣竟然就在离乌龙镇不远的地方,也可以说,就在我和妻子的身边,却从来没有冒出来打扰我们,这真是一件让我难以置信的事,我原本以为,凭着李二愣的个性,他随时都可能回来找我算账呢,可他竟然没有这样做,可见他在那些年里受到了多么大的压抑,现在他终于回来了,是不是便可以公开和我过不去了?还有,那几年的养猪生活肯定让他感到了某种程度的屈辱,如果再把这种情绪带到我身上来,那就更没有我的好日子过了,这样一想,我越发感到了不安。尽管李二愣争强斗狠,摆出一副和我叫板的架势,每天都把斧头抡得高高的,在那些粗壮的大树上发泄身上的蛮力,但几个日子下来,他却没有主动与我发生冲突,倒是经常对我使几个白眼,最多也就是说几句不痛不痒的骚话,逞一些口舌之快罢了。到山上来的时候,我们是按照十天的时间计算的,现在这段时间快要过完了,可李二愣还没有让我们下山的打算,这样一来,我们带到山上来的干粮便不多了,更让大家不满的是,因为在山林里起火做饭不方便,我们带的都是一些现成的食物,比如馒头、窝头、烙饼之类,而没有带多少肉类食品,顶多也就是几块熏肉和腊肠,这几天早就吃光了,剩下便只是窝头就咸菜,吃得实在是无滋无味,尤其是对我这个喜欢吃肉的人来说,在山上的日子简直就是受罪,由于砍树消耗了过多的体力,再得不到肉类的补充,身体便有些挺不住劲,有时只要一吧嗒嘴,一种对肉类的渴望便涌上心头,那种痛苦的感受就别提了。就在这时,我在砍树的间隙,似乎看到一只动物从树丛里跑过,开始我还以为是产生了幻觉,直到听见那只动物在灌木丛中发出的叫声,才明白那里真的有一只身上长满肉的动物,便止不住想,如果把这只动物撂倒,就真的可以给我们提供几顿像样的肉食了,这个念头一起,我便产生了到树林里去狩猎的打算。在接下来的这天中午,当大家都在树下休息的时候,我拎着一把砍树的斧头,迈着急快的脚步朝树林里走去。大约寻找了不到半个钟头时间,我便看到了曾经从我面前跑过去的那头动物,原来是一只还没有长大的鹿仔,真是天助我也,本来我手里没有枪支,甚至连一件像样的狩猎工具也没有,如果面对一只身强体壮的成年动物,要想把它撂倒是不容易办到的,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一只鹿仔,凭着我手里的这把利斧,把它弄翻在地下还是有把握的。此时,那只鹿仔正在专心地吃草,对于危险的临近还没有做出像样的反应,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离它仅有五步远的地方,突然从灌木后面站出来,挥起手里的利斧,对着它的身子就狠狠地掷过去。那只斧头在空中打着旋,并发出嗖嗖的响声,然后准确地击中了鹿仔的腹部,猛烈的惯性差点将它击倒。鹿仔踉跄了几下,勉强站稳身子,撒腿就朝前跑去。我不紧不慢地随在后面,知道它跑不了多远,那把锋利的斧子已经砍进它的体内,过不多久,它就会倒在地下的,事情正如我的预料,我仅仅在它身后跟了大约二十米的距离,便看到它躺在地下,身上已经涂满了鲜血,只是四条腿还在徒劳地抖动。我把这只鹿仔扛回去,用一根绳子捆住它的头颅,吊到一根树杈上,准备用那把要了它命的斧子,给它开膛破肚。大家高兴地将我围住,争相夸赞我的狩猎技艺,我注意到,只有李二愣站在人群外,一直对着我和那只死鹿发呆,也许我的狩猎举动出乎了他的意外,也让他感到了某种程度的震撼,原来我也是一个不怕见血的家伙。想到这里,我越发有些亢奋,将手里的斧头举起来,对着鹿仔的尸体便是一番挥舞,很快就将它的内脏扒出来,丢到了旁边的河水里,然后把它的身子外层劈成两半,从树上摘下来,放到一块木板上,又是一番挥动斧头,几乎没用一刻钟,那两片鹿身就变成了一堆肉块。我一边使劲剁肉,一边斜起眼来朝旁边看,当然,我除了去看李二愣外,不会再想到其他什么。正如我的想象,在我欢快剁肉的时候,李二愣越发有些惊竦,两眼大瞪着,但眼神僵硬呆板,看上去就和一条被钓出水面的死鱼差不多。我把那些肉块用一根树条穿起来,然后架到火堆上烘烤,没过多久,浓烈的香气便在树林子里弥漫开来,让我止不住咽了几口唾沫。鹿肉烤熟了,大家兴高采烈地围坐在火堆边,用树枝挑着熟肉大口吃起来。到这个时候,李二愣依旧坐在远处,并没有朝我们走来分享一块鹿肉的打算,而是像先前一样大瞪着眼睛,呆呆地朝我们打量,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嘴里也在吞咽涌流不止的口水。你也来吃块吧,我有些可怜他,便虚假地向他发出邀请说,好几天没吃过肉了,现在尝一口也觉得是享受。这样说着,我还夸张地吧嗒了几下嘴,以示那些鹿肉实在好吃。但让我想不到的是,李二愣竟然摇了摇头说,我不吃肉。听他这样说,有一个人恍然大悟地接上说,是呀,队长从来不吃肉,我们都差点把这个忘了。我听了也不禁一愣,这是真的吗?难道李二愣是一个吃素的人?这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就他那种愣头愣脑的样子,竟然不敢吃肉,这无论如何也让人想不明白。于是,那天在我们贪婪大吃鹿肉的时候,李二愣便一直坐在远处,呆呆地朝我打量,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事后或许我才明白,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对我这个人产生了与平时不一样的印象,是不是对我的杀机就是此时产生的呢?从这种意义上说,那只鹿仔的出现便是我走向死亡的引子,或者干脆说,那只鹿仔就是那个山鬼的化身,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有了祖父和父亲的付出,也许它会放过我这个看上去也算规矩的人,但在这个关键时刻,它却用那只鹿仔对我进行了考验,可悲的是,我没有洞晓其中的秘密,让它轻而易举地把我隐藏在心里的罪恶勾引出来,暴露在了那个差点要放过我去的家伙面前,使他在随后的这个日子里推倒了那棵对准我脑袋的大树……我的姐姐李二女:……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吧,为了我们李家能够顺利繁衍生息,不至于在莫邪山在乌龙镇消亡,作为一个女人,我也愿意去承担家族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也就是说,我宁愿以我的牺牲去换取我弟弟的生存,这没有什么好说的。从今以后,李家的重担就挑在那个叫李四平的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