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是沉浸在睡梦中，还是真的是在现实中的山林里。此时，我躺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中，仰起头来，目光沿着攀援向上的藤蔓植物一路上行，落在了那些高大挺拔的乔木身上。其实我并看不清楚那些树木的真正样貌，因为在我头顶上，日光正透过树冠的缝隙落下来，在我面前制造出一副花花点点的朦胧景象。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毛茸茸的身影浮现出来，像一只在电影里见过的降落伞落在我面前。我掉过头来，认出这是一头看上去并不陌生的水牛，对于这种普通的动物，我一点都不陌生，在我们乌龙镇，原先是生产队现在是许多家庭，都饲养过这种水牛的。但我觉得奇怪，那些只能到田里去干活的动物，为什么来到了山林中呢？

你是谁？我问它说。

我是山神。水牛回答说。

山神？我有些意外，在人们的传说当中，山神的确是以牛的形象出现的，但它一般是不会来到人们面前的，在此之前，几乎所有的乌龙镇人都没有看到过山神的样子，而现在，它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出现在我面前呢？你真的是山神吗？我有些不相信地问道。

没错，水牛点点头说，我的确就是你们传说中的那个山神。

你不会是骗我吧？我依旧有些不相信，人们都说，山鬼也会以你现在的样子到大家面前来的。

那是它假扮成我的样子，水牛摇摇头说，目的当然是为了欺骗你们，但在某种程度上，也给我的荣誉造成了伤害……

那你怎么能容许它这样做呢？我问它说。

我当然不会容许它这样做的，水牛信誓旦旦地说，现在我不是正在寻找它吗？放心吧，过不了多久，山鬼就一定会在你们面前消失的。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我呆呆地看着它，在我想来，这可是属于它们神灵的秘密，怎么可能随意泄露给我这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呢？

李四平，水牛直呼着我的名字说，你就这样一直游荡在山林里，而不准备去做一些属于自己的事情吗？

我有些吃惊，它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但随即便释然了，人家是山神嘛，在这个山林中还有它办不到的事情吗？属于我的事情？我反问它说，什么是属于我的事情呢？因为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便每天躺在这个山林里，不知道该怎样把我以后的日子过下去。

你看，水牛朝四周指了一下，那是些什么？

我顺着它的手势随便一看，便脱口说道，你是说那些鬼伞吗？此时，虽然我是躺在山林里，但具体说，离我最近的地方，都是那些五颜六色的毒蘑菇，它们就像一些妖艳的花朵一样在我身边盛开，发出的迷人香气几乎搅乱了我的头脑。对于我这个拥有免疫能力的李家后人来说，这些鬼伞并不能把我怎么样，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它们还对我起到了诱惑的作用，让我每天都到山林里来，到这些鬼伞的群落里来，和它们相伴而度日。虽然我也知道，这些毒蘑菇存在一天，那些进出山林的人便不能解除真正的风险，这个世界也就不能获得真正的平安，但面对这个已经持续了好多年的糟糕局面，我这个普通人又能怎么样呢？

行动起来吧，水牛催促我说，把这些可怕的毒物清除掉，便是属于你要做的事情……

我能把它们清除掉吗？我还有些不相信，它们既然已经在莫邪山里扎下了根，凭我一个人的能力，就能让它们在这里绝灭吗？

只要你去做，水牛用肯定的语气说，就能把它们从这里赶走的。

这是不是说，我抑制着渐渐加快的心跳说，当这些鬼伞从这里消失的时候，这座山林便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人们可以自如地进出，我也便不再受到他们的指责，或者换句话说，我们李家的灾难就能过去了吗？

这正是我要让你达到的目的，水牛郑重其事地说，灾难和厄运已经跟随了你们李家好长时间，现在看来，该到它们结束的时候了。说到这里，它又朝我跟前走了一步，但这件事不会那么轻易地过去，必须有一个人行动起来，用自己的努力和付出把它们赶走，说到这里，它又朝那些在风中招摇的毒蘑菇指了一下，当有一天，这些该死的鬼伞从莫邪山里完全消失的时候，你们李家便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你也就活得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我没有听完它的话，便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这是真的吗？我依旧有些把握不准，它所说的这番景象别又是一个可怕的陷阱吧？于是，我便再次向它提出，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说的话呢？

来，水牛向我招了招手说，把你的手伸到我面前来。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按照它说的办，抖抖缩缩地把手伸到它面前。

水牛把它攥紧的手放到我那只手上，然后慢慢松开来，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手心里。这是我给你的真正蘑菇的种子，它把我的手推回来，当你把那些鬼伞清除掉的时候，就把这些健康种子播种下去，那时这些正常的蘑菇就能回到这座山上来了。

我收回手来，慢慢将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打开，没错，我手心里已经拥有了一团丝丝络络的菌丝，啊，我知道这是蘑菇的种子，这才相信，这只送给我真正蘑菇种子的水牛的确是无所不能的山神，按照它说的去做，我就能改变这座莫邪山的模样，让笼罩在我们家头上的乌云散去，到那时候，日光便像甘露一样降临在我们李家人的身上……我激动地抬起头，想对山神说一句感激的话，这才发现，水牛早已不知到哪里去了，它存在过的那个地方仅仅留下了一只巨大的熊掌印。

现在，我迈着急促的脚步在山林里走，每看到一丛五颜六色的毒伞，便毫不客气地把它们拔下来，狠狠地丢到一边去，为了让它们彻底绝灭，我还要扒开泥土，把它们残留下来的根须也清除掉。然后，我再从手里拿出山神送给我的真正蘑菇种子，把它们播撒到泥土里。虽然山神只送给了我一小把菌丝，但我已经走过了好几座山峰，播下了无数正常蘑菇的种子，它们还没有用完，留在我那只手里的菌种依旧那么多，这真是一件无比神奇的事情。当然，干这种活计也是相当费力气的，而且会遭遇来自肉体的痛苦，因为要用手指清除鬼伞并在泥土中播种，每一天下来，我的手指都几乎要脱一层皮，滴落下来的血丝差不多染红了我抚摸过的泥土。想当年，我的祖先按照山鬼教给他的方法播种那些鬼伞种子的时候，或许也要经过这样艰难的过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我们都必须要付出高昂代价的，当然，祖先这么做是为了霸占整座森林，而我做的却与他完全相反，是为了把这座山林从他的魔掌中解放出来，虽然我们做事的目的不同，但我们付出的艰苦努力却毫无二致，难道这就是我们李家摆脱不掉的宿命？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境便变得糟糕起来，但看到那些健康正常的蘑菇从泥土里钻出来，正在以急快的速度改变这座山林的模样，我灰暗的心情才又变得明朗起来，也便对我正在做的这件事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在休息的间歇，我看到一个女人从林木后闪出来，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到我面前。这是一个格外美丽妖艳的女人，身材苗条，风姿卓越，身上只简单地穿了几片衣衫，白皙的皮肉大多露出来，这使她浑身都散发出迷人的魅力。小哥哥，女人径直走到我面前，用娇滴滴的声音说，你累了吧？来，让我陪你歇一会吧。她在我身边坐下来，抬起一只手，要朝我布满汗渍的脸上擦一下。

我躲开了她那只手，在我看来，那只特别柔软的手就像一条毒蛇一样不怀好意。你是谁？我有意问她说。其实在这个时候，我差不多已经辨认出她的真实面目了。

我是这山里的一个女孩呀，女人回答我说，又觉得这样说过于笼统，便继续哄骗我说，我的爹爹是一个老猎人，从小到大，我们父女都在这座山林里出没……

那你为什么不跟你爹爹去打猎呢？我反问她说，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打猎也总是要休息的，女人又朝我跟前凑近了一下，我看你一天到晚在干那件清理蘑菇的事，真觉得你好可怜好可怜呀，这么大的山林，她用那只长手在周围划拉一圈，你一个人怎么干得过来呢？不如让我来帮你一把吧？

这是我个人的事，我毫不客气地回应说，怎么能让别人参与呢？

这么说我是别人了？女人有些不高兴，既然不愿意让我掺合，那我来陪你歇息一下总可以吧？说着，她把两条胳膊摊开来，让自己的胸脯敞开得更宽阔一些，来吧，靠住我的身子，然后闭上眼睛，就好好喘一口气吧。

我当然没有按她说的做，不仅如此，还尽力往后退缩了一下，以离她更远一些。请你自重，我警告她说，我根本不认识你，请你离开我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就觉得很好……

看你多么不识相，女人笑话我说，乍一看来，还以为你是一个女人呢。

我的脸颊有些发热，不禁脱口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是一个男人的话，女人激将我说，就不该拒绝我对你的好意，不瞒你说，从好多日子以前我就看上你了，觉得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寂寞好寂寞，如果让我们在一起了，你就会觉得好幸福好幸福的……

去你的吧，我挥起手来对她说，不要再说这些肉麻的话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

听我这样说，女人有些心虚，也不禁顺着我的话说，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你是山鬼，我毫不客气地揭穿她说，从你一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不是不是，女人赶紧摇摆着双手说，我怎么会是那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呢？请你相信我，我只是一个对你拥有好感的普通女人……

好啦好啦，我不想再听她这些鬼话，便向她下达了逐客令说，请你离我更远一些，我们李家已经上过你一次当了，而且为此付出了那么惨痛的代价，现在我绝不会再听你的蛊惑，请你小心一些，虽然你是神灵，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我也不会任你摆布的，请你赶快滚远一些，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哈哈哈哈，山鬼知道再装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便摇身一变，恢复了它本来的猴子面目，李四平呀李四平，它用那只长着利甲的爪子指着我说，想不到你还真有一双慧眼，竟然也能如此轻易地把我认出来，你可比你那个贪婪的祖先强多了。

你说得对，我点点头说，只要一个人不贪婪，他就会让自己的眼睛明亮起来。

原来是这样？山鬼也点了一下头说，这么说，我就对你无可奈何了？

请你离开我，我再次朝它挥挥手说，你已经把我家人害得够惨了，为了占有这座山林，我也朝四周划了一圈，我们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一连好几个人都为此丢掉了性命……

等等，山鬼打断了我的话说，其实我并没有让你们家遭受那么多灾难，比如说你的祖父，你的父亲，你的姐姐，他们的事其实并不是我的意愿……

还说不是？我愤怒地抢白它说，难道他们在死的时候，不是你拿着那份协议在一边操纵的吗？

冤枉我了，山鬼皱着眉头说，其实这几个人死的时候，我并不在他们身边，虽然我与你的祖先确实签署过这份协议，它把那份已经发黄的协议书拿出来，在我面前悠晃了一下，但我也不想把你们家害得那么惨，尽管我有心向山神提交一份典型的人类堕落报告，也确实把你们家当做了真正的牺牲品，但看到你们一家子活得也实在不容易，便没有在你们后来那几个人身上做文章，天地良心，它把手举起来，向着天上指了一下，又把手落下来，对着地下指了一下，我真的没有在一边操纵他们。

那他们是怎么死的？我再次问它说。

这个……山鬼吧嗒了一下嘴说，那你就只好去问他们自己了。

简直是胡说八道，我在心里对它说，让我去问他们？他们已经变成了一抔黄土，我还怎么去问得了他们呢？

不要再干了，山鬼劝告我说，这座山林太大了，你要把它走个遍，还要把那些鬼伞清除掉，再把那些正常的蘑菇种下去，让它们长遍整个莫邪山，这样的工程实在太过浩大，不是你这个小人物能完成的。

当年我的祖先，我问它说，不是在你的操纵下，也干了这样一件事吗？只是他干的与我干的目的正好相反而已……

这可不一样，山鬼摇摇头说，当年为了成全你的祖先，我是在他身上动用了法力的，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费什么力气，我就让那些鬼伞长满了这座山林。

原来都是你惹的祸？我更加愤怒起来，如果你不帮他的话，或许我的祖先还会逃过一劫……

不会的，山鬼肯定地说，就算我不帮他，这样说吧，即便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我这个神灵，就凭你祖先那种贪婪的本性，还会有别的神灵打他主意的，也就是说，劫难是一定会降临到他这个人身上的。

我想了一下，不得不勉强同意它这个结论，毕竟对于先人的事，我这个后来者又怎么可能知道得更多呢。到这个时候，我觉得已经与山鬼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既然它不离去，我便站起身来，朝着前面的山林里继续走去。

什么时候不愿干了，山鬼还徒劳地在我身后喊道，就立即来找我，如果你想要一个女人的话，我马上派一个比刚才那个女孩更美丽的人来，当然，如果你想要一个男人的话，我也会满足你要求的……

滚你的蛋吧。我在心里向它愤怒地咒骂，然后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向山林的深处走去。

现在，我已经踏遍了多半个莫邪山，凡是我走过的地方，那些五颜六色散发着迷人香气的鬼伞都毫无例外地被清除掉，而在我身后，那些没有美丽外表却是真正的蘑菇正在茁壮成长，由于缺少了那种毒物的存在，曾经支离破碎的山野变得更加鲜活而充满生机，不但鸟兽们在其中逍遥自在，就连偶然来到的人类也倍感畅快。但此时此刻，我也感到那么的疲惫，似乎每朝前走一步，都需要鼓起更大的勇气，因为在这个时候，我已经步入了老年领域，也就是说，我已经在这座山林里度过了大半生，把最好的年华都贡献给了它，这里的每一棵草木，每一块石头，都有我汗水打湿的痕迹，这里的每一只飞鸟，每一只走兽，都认得我的模样，正是在它们的注视下，我那个当年的小伙子变成了如今名副其实的老头子，上天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是太多，那么接下来我的任务便更为艰巨。莫邪山横跨三省而存在，方圆足有八百里，拥有大小山峰八十余座，河流八十多条，虽然大多数都已经被我踩在了脚下，剩下的地方真的不是太多了，但要在剩余有限的时间内把整座山林走完，把那些无处不在的鬼伞彻底清除干净，我还是禁不住心生畏惧，甚至会产生一点点绝望，尽管有来自山神的鼓舞，来自为家族雪耻的动力，来自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想象，这一切都能让我打起精神，把沉重的腿脚向前迈动，但身心的疲惫也真的成为了挥之不去的负担，有时走着走着就会被脚下的石头绊倒，直到在草丛里打过好几个滚，把脸上身上都弄出了累累的伤痕，才能挣扎着从地下爬起来。到这个时候，我心里便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委屈和抱怨，觉得依然没有摆脱山鬼的控制，或许是它在让我为祖先的罪责而受苦受难，这样说来，我与那些被它害死的家人又有什么区别？难道等待我的不还是即将到来的死亡吗？也就是说，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都不能把祖先犯下的罪衍赎买干净吗？每次想到这里，我便产生了不再继续努力的念头，干脆躺倒身子，等待灾难的降临好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刻的睡梦中，山神再一次来到了我身边，对我的消极怠工进行毫不客气的追责。

为什么你要半途而废呢？山神以它本来熊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或许在它想来，再对我进行化妆实在是没有必要，难道你对未来失去信心了吗？

我已经老了，我朝它耍赖说，对我这个行将就木的人来说，还有什么美好的未来可言？

未来是一回事，山神开导我说，你的责任又是另外一回事……

没有听完它的话，我就毫不客气地乱说，为什么这是我的责任？难道我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干这件事吗？要说有责任的话，那个可耻的山鬼不是负有更大的责任吗？

我正在追剿它，山神向我解释说，这段时间以来，我每天都在寻找它的踪迹，只要它被我抓住了，就逃不脱我对它的惩罚……

但这些又有什么用？我怨恨地对它说，即使它受到了惩罚，那也是为后来人解除了风险和威胁，而我呢？不还是要继续在这里清除那些该死的鬼伞吗？因为我的祖先早就犯下了那些错误，而我却不能不为他们承担责任……

这么说你是知道这一点的，山神欣慰地点点头说，那既然这样，你就不应该再做这些无意义的抱怨了……

但为什么我要为他们承担责任呢？我痛哭流涕地说，我宁愿不做他们的后人，甚至我宁愿不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不愿意一生下来就被捆绑到这辆已经发动起来的战车上，被一股我所不知道的巨大力量推动着上战场，而投入到那场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战火中去……

你的比喻太过激烈了。山神纠正我的话说。

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反驳它说，虽然这座山林里看不见战火，也看不见战车，甚至连一把枪支一支箭矢也看不到，但对我来说，我所参加的这场战斗可是比世界上所有的战役都要惨烈，我扑倒在地下，用两手使劲抓取地下的泥土，然后再狠狠地抛出去，别人的战争尽管死了那么多人，但总有停战的时候，当和平到来时，生存下来的人还会欢欣鼓舞，为那些死去的人做一下纪念，而我呢？我已经在这座山林里战斗了快要一辈子，到现在还没有让它停下来的迹象，那么我的和平年代在哪里？当我死掉的时候，谁又来为我做一下纪念呢？

你是不是真的在想女人了？山神忽然问我说。

什么？我几乎没听清它的话，因为在我想来，山神就算像我一样也已经年老，也不至于说出这样不靠谱的话来吧，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

因为你终于有了繁衍生息的想法。山神用欣慰的口气说。

真的是这样吗？我从地下坐起来，瞪大两眼问它说，我怎么不觉得呢？

在此之前，山神也坐到我身边来，你可是从来没有在这方面费过心思的，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出在哪里？我呆呆地看着它。

其实就出在你的母亲身上。山神回答说。

我越发不明白它的话，这件事又与我的母亲有什么关系？

因为她一直把你当一个女孩抚养。山神摇着头说。

我明白它说的意思了。可是，我又问它说，我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这样一来，我就会避开那些注定要到来的灾难吗？但我姐姐不就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吗？为什么她也像我的祖辈要承担那些不应该属于她的责任呢？

或许，山神模棱两可地说，或许她在为你而承担那些责任吧……

你也这么说？我有些失望。

还是说你母亲吧，山神让话题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她执意要把你打扮成一个女孩，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让你避开那些灾难，在她想来，还有一个最大的目的要实现呢。

最大的目的？我还是不明白，什么最大的目的？

那就是让你不再传宗接代，山神悲伤地说，更进一步说，是让你们李家不再繁衍生息……

天哪，我大惊失色，原来母亲要干的是这样一件事？

看到你们家族的灾难绵延不绝，山神叹息着说，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她只能出此下策了，这当然不是她愿意干的一件事，你想一想，人活着不就是为了生存繁衍吗？当一个人在这方面做着相反事情的时候，她该要承受多么大的压力和痛苦，只有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她才能让自己走上这样一条毫无希望的道路。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母亲承担的压力比我们每个人都要多，这样一想，我才对她的死去和我对她的误解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愧疚……

不要再想这些悲伤的问题了，山神站起来，朝着山林的远处环望了一圈说，打起精神来，继续向前走，希望正在前面等着你呢。

我怎么看不到那些希望？我依旧坐在地下不动。

希望并不是你想看就能看到的，山神纠正我的话说，而是需要你去寻找，只有将它找到了，希望才能变成真正的现实。

好吧，我鼓着勇气站起来，一边向前走一边说，那我就继续努力吧。

加油，山神在我身后大声叫喊着说，希望已经离你不远了。

借你的吉言，我在心里回应它说，就算是为了你这句话，我也不能轻易放弃。

大约是为了排除我前行的障碍吧，在接下来的这个梦里，我看见山神终于找到了那个一直躲来藏去的山鬼。此时，山鬼滞留在老枪那座荒芜的别墅区内，正在对着那个疯人做着最后的努力。在山鬼的如意算盘中，为了在人间制造一个典型的堕落标本，以这个鲜活的例子回击山神对世界的理解，它要把我家的悲剧进行到底，但让它感到为难的是，几乎所有能够被它利用的人都在它的安排下死去，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它本想在我身上奋力一搏，当我也像我的家人那样上了它的圈套以后，它便可以把我一家的事例带到神界去，用它来和那个不可一世的山神较量了，可我竟然识破了它的诡计，不但不按它的规划去办，而且还站出来与它叫板，在这种情况下，它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拿我无可奈何，只好另寻他途，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下手了，这个人便是老枪。不管怎么说，老枪都是我家的亲戚，虽然他杀死了姐姐以后便被关在那所疯人院里，却毕竟还与我家有一层似有若无的联系，山鬼便加紧了对他的进攻，经过一番或明或暗的操纵，老枪成功逃出了疯人院，回到这座已经荒芜了二十年的别墅区内。山鬼再接再厉，每一天都盘桓在老枪身边，企图让他再搞出一点动静来，以便完美收官，但就在这关键时刻，山神终于找到了它。见山神出现在自己面前，山鬼也不再躲避，反正它们之间的这件事早晚要见分晓，现在山神既然提前到来，那就索性与它摊牌，把制造成功的这个案例展示出来。这个时候，山鬼还没有感觉到丝毫危险，或许它依旧沉浸在山神对它宠爱的往事里而难以自拔，以至于对目前这个危机的局面没有多少感受，所以也就用十分坦然的面目迎对着山神的到来。

已经够了吧？一照它的面，山神就用严厉的口气对它说，这件事你做得已经足够大了，看来是到结束的时候了。

是的，山鬼也表示同意说，我也是这么考虑的，如果你不找到我的话，过几天我也要回到神界去，好好向你汇报的……

你还想回到神界来？山神冷冷地看着它说，你还以为神界会接纳你这个背叛者吗？

背叛者？山鬼吓了一跳，它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饱含贬义的词会用到自己身上。我怎么会是背叛者呢？它赶紧声明说，我所做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证明他们人类的邪恶和堕落，目的还是要把我们神界的伟大和高贵凸显出来……

为了显示你的伟大和高贵，山神再次冷笑着说，你就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对待他们吗？它抬起手，朝着别墅外面指了一下，在你的祸害下，一个家族就这样眼看着走向了没落，你想过他们经受的痛苦和恐惧吗？

那是他们应该得到的，山鬼也朝外挥舞着手臂说，如果他们本性中没有那种有毒的种子，即使我为他们提供怎样的条件，那些毒物也不会像那些鬼伞一样长出来，这难道还需要我特别指出吗？

每一种生物都不可能是干净的，山神叹息着说，就连我们神界也是这样，更何况他们人类，他们刚刚从弱肉强食的生物环境中走出来，身上还带有那种属于动物的卑劣痕迹，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进，他们在自己种类的进化过程中一定会进一步完善自我，发扬优点，消灭缺点，最终走上一条健康生存的宽阔大道……

哈哈哈，山鬼连连摇着头说，看你说得多么轻巧，多么理想，多么美好，但那不过是你自己头脑中想象出来的产物，并不符合他们人类的特性，这样看来，或许你还没有我真正懂得他们人类，在我看来，你所说的那种进化不过是退化而已，当他们这个种类脱离了动物的范畴以后，其实就走上了一条黑暗的邪路，他们运用自己聪明的头脑肆意妄为，竟然发明出一个又一个足够毁灭这个世界的新鲜玩意，这样下去，不但他们自己有可能玩完，就连我们也会受到他们的侵入，说不定哪一天便迎来灭顶之灾。

你说的当然不是没有道理，山神退后一步说，但正是因为他们在那条岔道上走得太远，我们越应该伸出手去把他们拉回来，而不是在他们身后助推一把，以让他们尽快跌下那个看不见尽头的深渊中去。说到这里，山神再次板起脸来，你在人间所做的一切，不就是起到这样的作用吗？

我早就说过，山鬼还在为自己极力辩解，就算他们跌到那个看不见尽头的深渊里去，那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与我这个神灵有什么真正的关系？你没听到盛行在他们人间的一个说法吗？报应，当一个人没有得到什么好的结果时，不要把责任推在别人身上，而肯定是与自己有关，完全可以说，那就是他为非作歹而得到的一个结果，我也可以给他们送去一个合适的说法，叫做自取灭亡……

我今天才把你看清楚，山神悲伤地摇着头说，看来你不是一个普通的神灵，而是一个内心阴暗居心叵测的败类，有你存在，不仅那些可怜的人类会继续遭殃，就连我们神界也会受到致命的威胁。说到这里，山神仰起头来，闭上眼睛，一边摇头一边在心里说，看来都是我把它看错了，它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或许真与你的纵容有很大的关系。想到这里，它终于下定了决心，在内心里清楚地告诉自己，不要再留着它了，是时候让它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了。

山神尽管没有说什么，但山鬼却看出了它的心思，这才有些惊慌起来。你不能这样做，山鬼警告它说，无论怎么说，我所做的这一切，都不过是受到了你的指派……

什么？山神反问它说，我指派你什么了？

山鬼硬着头皮说，不是你让我下山做调查的吗？目的是为了给你的理论提供一个反面例证……

不要胡说八道，山神愤怒地咆哮起来，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不但没有悔过自新的想法，而且还反咬一口，把责任推在别人身上，你知道这样做的严重后果吗？

山鬼真的害怕起来，知道再和山神叫板下去，等待自己的一定会是毁灭，便赶紧收起孤傲的态势，向它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并使用娇滴滴的声音说，我知道我错了，请你老人家开恩原谅吧。只有到这个时候，山鬼才感觉到自己的雌性身份。

一切都晚了，山神痛苦地摇着头说，本来我是纵容过你的……但正是这种纵容，让你一再做出背叛我们神界的事，不能了，不能再纵容你下去了……

我的山神，山鬼突然俯下身去，用两手抱住山神的两脚，然后又把自己的脑袋叩下去，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虽然我也明白，在我们神界是不允许产生爱恋之情的，可我就是对你充满了……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向你表达我对你的……

不要再说了，山神转过身去，试图甩开山鬼的身子往前走，但山鬼紧紧抱住它的腿不放，这使山神动弹不得，放开手，我不能让一个背叛者留在我身边，继续玷污我们神界的名声……

求求你，山鬼痛哭流涕地说，我思悔改还不行吗？请你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吧，我肯定会……

太晚了，山神叹息着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你下定决心了？山鬼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望着它说，你决定要把我送到地狱里去？

是的，山神使劲点点头说，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加美好平安一些，我只能把你这个不安定的因素送走了……

别别，山鬼依旧摇着手说，求求你不要……

山神不再等待下去，便高高举起两手，在空中使劲一挥，随着一道靓丽的闪电划过，一场从天而降的大火便落在别墅里，那些茂盛的植物遇火便着，很快，大火便弥漫了整个别墅区的上空。

啊啊啊……火焰中发出山鬼凄厉可怖的叫声，像一群被烤去了羽毛的鸟儿飞往远处去。

怎么回事？我看见老枪从睡眠中醒来，面对着这场不期然而至的大火，一时也陷入极度的恐怖中，这是哪里来的火？我要烧死了，我要被烧死了……

不一会儿，老枪的声音也消失在大火熄灭后的灰烬中。

现在，我抖擞起精神，迈着大步继续朝前走，前面就是莫邪山最高的一座峰岭，跨过它去，余下的地方就不是太多了，也就是说，我已经看见闪现在前方的希望影子了，也许过不多久，我就会走遍整个莫邪山的，这也便意味着，我在有生之年终于完成了那个艰难万分的任务，在清除掉所有莫邪山密林里的鬼伞的同时，我将会把我先人犯下的所有罪孽全部赎清，到那个时候，我就是一个真正清白的李家人了。这样的畅想让我信心大增，尽管我已经越来越疲惫，但依旧用力迈开腿脚，朝着前方那座快要触摸到云端的峰岭走去，走去……

在从山下回来的路上，具体说是在一个普通的小木屋内，我再次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那是一幢普通的木屋，是看场人居住的地方，但此时，坐在里面的却是一个女子。我当然不知道里面的情况，还以为它是空着的呢，便打算到里面去歇息一下。当我走进去一看，竟然是一个女子迎着我站起来。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这又是山鬼的化身呢，目的是为了继续诱惑我，可我仔细一想，山鬼明明在山神引发的那场大火里烧死了，它又怎么可能化做女子出现在我面前呢？

你是谁？我不安地问她说。

不要管我是谁，女子笑吟吟地对我说，我知道你在这里经过，从好几天前起，我就在这个木屋里等你了。

等我？我莫名其妙地问她，等我干什么？

是别人让我在这等你的。女子这样回答我说。

别人？我更加迷惑了，那个人是谁？

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吗？女子答非所问地对我说，然后便伸过手，把我拉到一张床上坐下。

你要干什么？我有些慌张，本能地想远离那张床。

你想到哪里去了，女子笑话我说，我只是让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你已经在山林里度过了几十年，肯定早就累得不行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情况？我还是觉得有些茫然。

是那个人告诉我的。女子依旧这样模棱两可地说。

我平静下来，尽力在脑子里想了一下，便感到是怎么回事了，但我还有些不相信，它怎么可能把女人派到我身边来了呢？它是怎么对你说的？我追问她说。

它让我来陪伴你。女子径直对我说。

或许我不用……我本能地回答她说。

不用？女子上下打量着我，嘴角露出神秘的一笑，莫非你还把自己当成女人？

听她这样说，我的脸颊急快地热起来。为什么笑话我？我在心里对她说。

也许你根本不知道，女子提醒我说，你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可我已经老了。我沮丧地对她说。

其实你还不老，女子安慰我说，并朝我抛了一个媚眼，一切都还来得及……

听她这样说，我已经平静多半生的心思竟然忘乎所以地躁动起来，便也瞪大眼睛，装模作样地朝她打量。但我很快意识到，与这个出色的女子比起来，我的确太过平凡了，甚至说，我其实是一个丑陋的男人……

女子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再次拉住我的手，连连晃摆着说，大概你根本不知道，你现在其实是一个英雄……

什么？我被吓了一跳，我是英雄？你一定找错人了吧？我使劲挣脱她的手，朝后退了一步。

在我眼里，女子朝我跟上来，再次把我的手拉住，你就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我担不起那个称谓，我低下头说，我根本不是你所说的那个人……

一个人竟然用一生的精力去做一件事，女子郑重其事地说，而且他还把这件事圆满地完成了，你说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吗？

我用力想了一下，还是对她摇摇头说，反正我不想当那样的英雄，我还是做一个普通人好了……

好吧，女子爽快地说，那你就做一个普通人好了。

但是你，我指了一下她说，你可是山神派来的，而且还那么美丽，我一个普通人肯定配不上你……

原来你在顾虑这个？女子恍然大悟地说，这还不好办？既然你是一个普通人，那我也和你一样当普通人好了。

真的吗？我还有些不相信。

你看。女子说着，就轻轻摇晃了一下身子，奇迹出现了，当她停下身来时，已经不再是那个聪明美丽的女子，而是一个看上去弱智的平常女人了。这样行不行？

好吧，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其实心里有一点点不安，与刚才那个女子比起来，现在这个弱智女可真的差多了，但我又想，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和我般配，不然的话，我们的日子又怎么会过得平安呢？这样一想，我便对她的新形象欣然接受下来，说好了，我们就以现在这个样子在一起。

好好，女子连连点头，很快又想起什么来，不过当你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你还能认出我来吗？

怎么？我有些惊讶，现在我们是在梦中吗？

你以为呢，女子笑话我说，难道在现实中，你会遇到神灵吗？

当然不会，我醒悟过来，然后仔细地朝她打量，没问题，当我在现实里碰到你的时候，我肯定会认出你来的。

这可是你说的，女子举起一只手，在我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到时候看吧，希望你可不要食言呀。

不会，我叮嘱自己说，我绝对不会的……

我念叨着这句话从梦中醒来，看到警察依旧坐在我面前，保持着审讯我或者说和我聊天的那种架势，但我注意到，他也打起了瞌睡，那根夹在他手指间的香烟已经快要燃完，余下的烟火很快就要烤到他的手指了。我伸过手去，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警察醒过来，赶紧把手里的烟屁股丢到地下，又用脚板踩灭，然后回过头来看我，刚才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我想不起来，便使劲挠了挠头，对了，刚才你不是也睡着了吗？还能听到我说的话？

我好像听到你在说“不会”，警察向我指出说，而且一连说了好几遍，能不能告诉我，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这才知道，刚才我是说了梦话，而且也把梦中的情景想起来了，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实情告诉他，对于梦中的情景，我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没什么，我模棱两可地说，或许是你听岔了吧？

警察也没有再追究下去，而是站起身来，一边活动身子一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们在这里待了好几个夜晚了吧？他随口问我说，结合乌龙镇那些子虚乌有而又神秘莫测的神话传说，大概我对你这个人才有了一点清晰的了解。

那你得出结论来了吗？我盯着他说，这可是关系到我接下来的命运问题。

如果说，警察皱着眉头思考，你对那个弱智的女人有不轨行为……请注意，我没有再把你当一个人贩子或者强迫犯看待，但你毕竟把那个女人带回自己家去了，如果我说你对那个女人有什么企图的话，也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追究你的责任的……但让我不解的是，那个女人为什么一遍遍地到派出所来，公开把你作为她的男人而往回要呢？

那肯定说明，我接过他的话说，我是那个女人的男人了。

这么说你真的有了自己的女人？警察上下打量着我。

怎么你不相信？我信口说。

我怎么相信呢？警察提醒我说，前几天，你不是向我脱过你的裤子吗？那时候你信誓旦旦地说，你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我真的那样做过吗？我的脸可能已经胀红了。

警察直直地望着我，竟然没有做出肯定的回答，是不是他对那天的情景也产生了怀疑，或许他在刚才瞌睡中做过的什么梦也把他搞迷糊了？你听，警察抬起手，朝窗外指了一下，外面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我以为又是弱智女在外面闹事呢，但仔细一听，竟然是一片嘤嘤嗡嗡的声音，好像是许多人聚集在外面，对着我们这个地方一起发出了叫喊声。到这个时候，我也才看出来，其实外面早就不是黑暗的夜幕，而是被一片红艳艳的霞光笼罩住了，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又一个早晨已经到来。我听不出他们说的是什么。我对警察说。

警察走到窗前，一边瞪起眼来朝外看，一边侧着耳朵仔细听。天哪，他回过头，用惊讶的目光看我，外面都是你那些乌龙镇乡亲，他们在你那个女人的带领下，一起到派出所来为你做证明了。

证明什么？我还在装糊涂。

证明你是一个好人。警察瞪了我一眼，便丢下我，冲出门去，摆出了接待我那些不好对付的乌龙镇乡亲的架势。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竟然没有关门。于是，我也便随在他身后，朝外面那个被霞光照红了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