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篇:蘑菇芳香 下篇 十三

我跟在弱智女身后,走出派出所的大门,穿过镇政府所在的那条街道,向我家所在的方向走去。派出所虽然也在乌龙镇的地界内,却是居于最南边的一个地方,与镇子相隔着一个不小的空档,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派出所建在那样一个地方,要顺利回到我家去,还需要经过镇政府所在的那条街道,然后才算是进到了村子里来,再走过两条街道,前面就是我家的胡同了。在我跟着弱智女回家来的沿线路上,都有一些人聚集在街边朝我们看,而且越是接近我家的地方汇集的人越多,当我们走到最熟悉的那些乡亲们面前时,他们竟然争相拍起手来,对我们的到来具体说是对我被派出所放回家表示欢迎。我连连朝他们点头,如果没有这些人一起到派出所为我请愿,或许我还不能这么快就被放回来呢,所以我要对他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弱智女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一只手牵拉着我的一只手,好像稍一不慎,我就会从她身后溜走了似的,这无疑会让人产生一个错觉,好像我们回到的这个家不是为我所有,而原本就属于弱智女这个人似的。有人便有意问她说,哎,他们不知道弱智女的名字,就用简单的一个“哎”字和她打招呼,你这是把谁带回来了?

我男人,弱智女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们说,我把我男人带回来了。

听着这明确无误的回答,人们自然便又想到,在我被关在派出所的那几天里,都是这个女人频繁出现在那个地方,而且不顾一切地嚷叫“我要我的男人”,我之所以被提前放回来,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这个女人的功劳。到底从什么时候,人们悄声议论说,李四平成了这个女人的男人?大家原本还想继续打探一下我们之间的秘密,尤其是面对这个脑子有些问题的女人,天生就产生了逗弄一下的兴趣,但看着她为我回来所表现出的高兴样子,人们又不忍心搅扰这个动人的情景,便在感叹了一番后,又把注意力落在我身上,真心实意地对我说,四平,摊上了这么一个喜欢你的女人,你好有福气呀,快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呀?

我抬起眼来,也把目光投到弱智女身上。其实,今天我才算把弱智女的面目真正看清楚了,前些日子,当她刚刚进到我家来的时候,由于没有来得及收拾干净,她留给我的顶多就是一个邋遢女的印象,但经过这几天的梳洗打扮,虽然还能让人看出她的弱智特征,但不能不说,这是一个长得还算有些好看的女人,尤其让我感到不解的是,她在流浪的路上经受了那么多颠簸和饥饿,竟然没有让她变得多么虚弱,一旦稍稍填饱肚子,就显露出胖乎乎的健康模样,皮肤白皙,面色红润,而且还给人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一看到她,我积聚在心里的忧愁便一扫而光,我相信,只要有她陪伴在我身边,悲伤和灾难就不可能再找到我了。你是她吗?我想起了在梦中碰到的那个女子,不禁在心里朝她问道,你真的是它派来的吗?我晃了晃脑袋,让思绪从冥想中清醒过来,又赶紧否定了这个荒唐的念头,我怎么能相信梦中那些不靠谱的景象呢?我叮嘱自己说,回到现实中来吧,好好对待这个被你捡回来的女人,把你生命中余下的时光度完……

你为什么急着把我要回来?回到家后,我询问弱智女说。在我的想象里,尽管她的脑子有问题,但总是能分辨一些事情的,也就是说,我期待她给我的答案是,我相信你是一个好人,或者更进一步说,我不愿意你受到冤枉。于是,我紧紧地盯住她,期待这个女人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饿,弱智女回过身来,朝我比划着说,我要吃饭。

我不禁沮丧地低下了头。原来是这样?我回过神来,不再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抱有希望。不要太天真了,我告诫自己说,你都活过了大半辈子,怎么还像一个孩子一样不着调呢。我没有再说什么,便赶紧走进厨房,为弱智女做了一顿结结实实的好饭。吃吧,我把饭端到弱智女面前,真心实意地对她说,你就好好吃吧。

弱智女接过碗筷,埋下头去,吧嗒吧嗒地吃起来。好吃,她一边大口吞咽一边含糊不清地对我说,你做的饭真是好吃。

看着她吃得如此津津有味,我心里也感到了少有的欣慰。这样也好,我认真地对自己说,有这样一个不挑剔吃喝的女人待在身边,不也是你一直以来的一个心愿吗?除此之外,你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又能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呢?多吃一点,我又给她快要吃空的碗里添加了一些饭,不要急,慢慢来,锅里有的是。

弱智女向我点点头,而且真的放慢了吃饭的节奏。他(它)对我说,她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只有把饭吃饱了,我们才能把日子过好。

这是谁对你说的?我也若有所思地眨了一下眼,竟然又对我梦里的景象想了一下,难道是它?我的心脏不禁急跳起来。

是我爹对我说的,弱智女有些回过味来,赶紧向我解释说,他老是担心我吃不饱饭……

我咽了一口唾沫,把跳到嗓子眼里的心脏压回到肚子里。那你爹呢?我又不甘心地问她说,他如今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弱智女摇摇头说,他把我领到大路上,就不管我了,我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到这里,她放下碗筷,用手抱住头,呜呜地哭起来。

我呆呆地望着她,过了很长时间,我才回过神来,走到她面前,也把手伸出去,抖抖地抱住她的身子。我记得很清楚,这是我把弱智女领回家来,头一次触摸她的身子。

弱智女顺势躺到我的怀里,虽然还没有止住哭泣,但脸上已经浮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放心吧,她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动物一样,用嘴在我的胸膛上拱来拱去,一副沉醉迷恋的动人样子,我会好好和你过日子的。

我想起来,这是我从来到这个世界上迄今为止,真正接触到的第一个女人,在此之前,我曾经把另一个女人带回家来过,就是那一次惹怒了母亲,在我们两人的争执中,我不慎把母亲推倒在地,导致她不治身亡,当时我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反对我和女人来往,而且把我刻意打扮成一个女人,后来我才明白,她是以此让我们李家断子绝孙,以和那些随时降临的厄运和灾难彻底断绝,母亲的手段虽然过于凶狠,但我也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并且一直希望以魂灵的身份来陪伴我的母亲也不再降临,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个从天而降的弱智女竟然来到了我身边,虽然她的脑子有不少问题,但作为与我传宗接代的伴侣,我觉得她不但毫无问题,而且或许还会表现得尤为出色呢……说来奇怪,当我拥有这个不乏荒唐色彩的念头时,我竟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冲动,没错,那是真正对女人所有的欲望……我似乎被吓住了,一时有些目瞪口呆的感觉。

第二天,石头来我家看我,一进门看到我的样子,居然被吓了一跳。四伯,他胆战心惊地对我说,现在是你吗?

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什么是你吗?你说的话我听不明白。

石头抬手指了我一下,脸上的表情依旧有些恐慌,我是问你,你还是原来那个四伯吗?

你胡说什么呢?我还是听得一头雾水,我不是原来那个四伯会是谁呢?

可你,石头又指了我一下,怎么变了样子……

变了样子?我不禁抬手摸一下自己的脸腮,变了什么样子?

我好像不认得你了……石头摇摇头说。

是吗?我有些不相信他的话,随后又在心里说,如果你真的发生了变化,是不是那几天的派出所生活,把你折腾得变了样呢?但我又实在想不出,我在派出所里受到了什么折磨?

你嘴上的胡子哪去了?石头这次明确说。

胡子?我把手放在嘴唇上,果然那里没有什么扎手的感觉,在以前的日子里,我嘴上的胡茬可是够硬的。

还有你的头发,石头抬高了眼睛,那些白的也没有了……

没有了?我又把手按在头上,这一次我当然更没有感觉了,头发是白是黑,一只手又怎么能感觉出来呢?但我知道,原先我头上的发丝几乎都已经变白,现在怎么可能会没有了呢?

还有那个……石头的手指继续朝我头上划拉。

我不再听他的胡说,为了证明我没有发生变化,便赶紧跑到床头,拿出一面大镜子,还担心那里的光线太暗,又跑回到门口,把手里的镜子端正,然后探过头去,仔细地朝里面看。我按照石头的说法,先把目光放到嘴唇上,又把目光放在头顶上,我差不多立刻惊呆了,天哪,真的如石头所说,我嘴唇上的胡须不知去向,头上的白发也已经变黑,这使我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伙子……这怎么可能?我惊讶地问自己,第一个念头便是在梦里,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用手指在脸上狠狠掐了一下,剧烈的疼痛让我叫喊出来,不是梦,难道我是在现实中?第二个念头便是镜子有问题,于是我把镜子移开,又走到石头面前,有意把脸朝他探了一下,石头你仔细看好了,我的脸上真的没有胡子,而且头发也变白了吗?

真的是这样,石头使劲点头,但脸上恐慌的表情还没有完全褪去,这是怎么回事?四伯你是不是懂得什么法术?

什么法术?我没有认真理会他,就又端起镜子看,既然石头再次这么说,那说明这面镜子里反映的景象没有什么差错,也就是说那面镜子根本没有问题,那么接下来真正的问题便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仔细想了一下,这两天我没有刮胡子,当然更没有染过头发,那么这一切都是怎么造成的呢?我想到了石头所说的法术,便很快摇了摇头,我从来不懂什么法术,也不相信那种不靠谱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让法术在我脸上起作用呢?一时间,我陷入了从来没有过的困惑当中。

随着胡子的消失和头发的变白,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也越来越多,前些日子刚坏掉的几颗牙齿开始变好,无论用它们咀嚼什么坚硬的东西也没有问题,我额头上的皱纹也像一块熨烫过的布匹,正在越发变得平整光滑……当然,这一切都是被我自己或他人看在了眼里,更不为人所知而只有我感觉到的变化则更为关键,有时候并没有看到弱智女,我心里的冲动便不期然地到来,而且伴随着这种念头到来的更猛烈反应是,我藏在裤裆里的那根东西竟然遏制不住地抬起来,变得比钢铁还要坚硬……每到这时候,我都会被这样的感受惊骇得喘不上气来……难道真的是时光倒流,我又回到了年轻的状态?用一句人们经常念叨而又绝不相信的话说,就是返老还童……天哪,仅仅是感受一下这个荒诞的念头,我都会惊讶地叫出声来。

天气好的时候,我开始动手收拾房子。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做过这件事,因为是一个人过活,也没有什么人到我家来,便觉得没有那种必要,就任凭家里乱成一团,有时我所熟悉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都难以想得起来,天真的石头曾经对我说过,你家里乱得像个猪圈,不要说别人,就连我自己都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但尽管这样,也没有什么动力促使我行动起来,让那个猪圈一般的家院改换一下模样。但现在不同,弱智女到我家来了,虽然她还不算是多么正常的女人,可对我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仙女,每次看到她的时候,我都从内心里感到欣喜,而且还伴随着作为一个男人的身体冲动,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决定不能再继续混下去,而要振作起来,像其他人那样把日子好好地过下去。

看到我收拾房子,有人便错误地判断说,看来你是要和你的女人举办婚礼了?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们来喝喜酒呀。

对这样的说法,我既没有点头承认,也没有表示同意。婚礼就免了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和弱智女的日子能不能过好,其实与婚礼并没有什么关系。同时我在心里对他们说,如果想喝酒的话,也不妨到我家里来。到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拒绝和别人来往,因为与此同时,别人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把我当另类看待了。

在收拾那些脏乱东西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直被我收藏在箱子里的“账本”,也就是那本记载着我家人不幸遭遇的小册子。我把它捧在手里,像读一本什么经典名著一般翻动着,我想起来,这个账本的出现其实与母亲的动议有关,或许正是在她的授意下,当然更是听了她那些栩栩如生的讲述,我才把家人的遭遇记录在这个本子上,并把它珍藏在箱子底下。当时我并不想那么做,谁愿意把家人的悲惨遭遇当宝贝一样收藏呢?但母亲告诉我说,你只有把它们(他们)牢牢地记在心里,你才能走好你以后的路。说真的,我并不完全懂得母亲话里的真正意思,甚至对她所说的“tamen”到底是指我的家人还是他们的遭遇,我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不想违背她的意愿,便在一次次听她讲述那些悲惨故事的同时,尽可能原封不动地记录在这个本子上,也就是说,在那些为悲伤气氛所笼罩的日子里,我是一直生活在我的家人遭遇的阴影下,而根本没有从他们悲剧阴影的控制下走出来。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母亲要达到的目的,反正每次看到我被那些恐怖故事惊骇得目瞪口呆时,母亲嘴角都流露出满意的微笑。现在我才明白,母亲之所以要这么做,包括她把我打扮成一个性别倒错的小女孩,都是为了让我断绝生存和繁衍的念想,让李家在我这一代走向最后的绝灭……现在看来,这一切都到结束的时候了,随着弱智女的到来,我已经选择了与母亲的希望相反的另一条道路,而且决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这也是母亲对我产生了绝望而不再出来陪伴我的真正原因。母亲,我在心里对她说,请你原谅我吧,你的儿子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路,只能丢下你往前走了。我不想再重温家人那些悲戚惨痛的故事,便在草草翻动了几下那册账本后,打算把它像垃圾一样丢掉,但正在这时,我意识到账本里面有些异常,便打开来仔细观看。这时我愣住了,怎么回事?账本里面竟然没有任何文字,而只是一页一页空白的纸张,天哪,那些记录我家人悲惨故事的文字哪里去了?总不会我收藏的原本就是一个空账本,而我却以为它记载着我家人死亡的情景?可这怎么可能呢?在过去的日子里,我的确在上面重温过不止一次那些充满血腥气的故事,那么今天,它是怎么变成一片空白的呢?那些让我感到若干恐惧和心酸的文字到哪里去了?

尽管我现在面对的是一册空账本,但我依旧把它拿到母亲的坟墓上,点了一把火,把它抛进去,让汹涌的火焰将它吞灭。我似乎听到,那些正在化为黑色灰烬的纸张发出了尖叫声,就像有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烧死在了无情的火焰中。你们去吧,不管那些东西是什么,我都在心里和它们告别说,你们就到属于你们的地方去吧。离开母亲坟墓的时候,我感到了极度轻松,好像一件背负在肩膀上的什么东西卸下来,从此以后,我便可以轻装上阵了。

我是和弱智女一起为母亲烧那把纸的。从坟墓上回来时,我和弱智女并排走在回村的弯曲小路上。这时,许多到山上去的人也正在回到村里来,这些人里有去打猎的,有去拾柴的,更多的是去山上采蘑菇的,当然,他们都是一些普通的村民,因为山林里再也没有了那些招摇撞骗的鬼伞,所有人便都可以自由出入了,而在过去的日子里,听说只有属于我家的佃户才能进山,大约有了我祖先的授权,他们才能免除那些鬼伞的侵害;解放以后,新社会的人们虽然不再信邪,偏偏要到森林里去战天斗地,却时有被鬼伞毒倒的事故发生。现在好了,一切威胁人们的障碍都被我清除掉了,这座看上去又焕发了生机的山林被我完好地还回了人们手中……想到这里,我觉得这个重新回到原来轨道上来的世界是那么美好,鸟们飞翔在林海的上空,鱼们跳荡在水波之间,整个大地都被明亮的日光照得流光溢彩,那些自由进出山林的人们更是行走得快乐无比。望着这番激动人心的美丽景象,我从内心里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但就在这时,我的一条腿往下一拐,似乎踩在了什么东西上,或者被什么障碍绊了一下,身子一阵晃摆,如果不是被弱智女扶住,我就会歪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弱智女不安地问我。

我感到,我大口喘着粗气说,我感到累得慌……

累得慌?弱智女似乎有些不相信,我们才走了这么一点点路,你怎么就会……

在她的搀扶下,我尽力站稳身子,这样一来,我那条腿就承受了较多的力,只听到咔啪一声轻响,腿部也猛烈疼了一下,就像被一只钢针从肌肉上插进去,但随即又拔出来,疼痛也便消失了,可我却分明听到了那声响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腿上的某个部位肯定受到了伤害。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我那条刚刚抻直的腿又弯下去,身子也便再次晃动起来。

要不你坐一会儿,弱智女向我建议说,你好好歇一歇吧。

我点点头,现在继续硬走也不是办法,还是按她说的办吧。在她的搀扶下,我慢慢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把那条有问题的腿拉近一些,用手掌在上面轻轻地按摩。

你看上去很不舒服,弱智女站在一边,仔细朝我身上打量,是不是你得病了?

我摇摇头。没有,我告诉她说,刚才我只是绊了一下……说完了这句话,我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其实我的脚并没有绊在什么东西上,为什么就让它受伤了呢?你也坐一会吧。我拍拍身边的石面说。

我……坐不下来。弱智女迟疑着回答我说。

坐不下来?我奇怪地看着她。难道坐下会有什么很大的难度吗?我在心里问她。这样一想,我便渐渐看出了问题所在,天哪,随着我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我的心脏一下子就跳起来,难道真的是……莫非你怀孕了?我抬起头来,盯着她的眼睛说。

怀孕?弱智女好像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怀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这件事和她说不清楚,便很快站起来,将她轻轻地抱住,然后又把手落在她肚子上,仔细抚摸了一下。这里是不是和以前不同?我激动地问她说。

弱智女点点头说,它越来越大了……

看来真是那么回事了。我搂抱她的手越来越紧,并把嘴附在她的耳朵边说,你是怀上了孩子。我又用那只手在她肚子上轻轻拍了一下,知道吗?这里面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弱智女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并随即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我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又像是伸胳膊又像是蹬腿的,还把我吓得不轻呢……

这真是一个……我又惊又喜又爱又嗔地看着她,这个总是给我带来意想不到喜悦的女人……我终于也有自己的孩子了,我抬起眼来,用深情的目光朝广大的山野里望了一圈,我没有辜负老天,不,是山神,我没有辜负山神对我的期望,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抓紧成长,并让自己结出了珍贵的生命之果,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出乎了我意料之外的大喜事。一时间,我觉得整个天地包括天地之中的山川河流甚至它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可爱,一种从未有过的眷恋之情弥漫在我的心间,让我对生活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感到欣慰……

这时,弱智女的目光又落在我身上,好像这次发现了什么异常之处。你的胡子,她朝我脸上指了一下,怎么长出来了?她抬高眼睛,又朝我头上指了一下,还有你的头发也在变白……

我依旧沉浸在弱智女怀孕带给我的激动情绪里,而对她的话没有当作怎么回事,在我看来,就算是她的发现是真的也并不说明什么问题,我脸上的胡子是曾经有过的,后来的消失已经不正常,现在重新长出来又有什么奇怪的呢?还有我的头发,原先不也是差不多都白了吗?后来的由白变黑还让我倍感困惑呢,现在又恢复成白发反而让我感到习惯一些……

但让我想不到的是,事情的变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发生在我身体上的这种变故其实是一种加速衰老的征兆,前些日子出现过的那些所谓返老还童的迹象,不过是我衰老路途上的一个小波折,就像是一个面临生命终结的人会发生回光返照的现象一样,按说,它的出现不过是为我的提前衰老发出了信号,我应该更加谨慎地对待自己,尽管不能阻止衰老的继续扩大,却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延缓它的到来。但我却没有理会它给我的警示意义,反而在错误理解的推动下,充分利用了它的出现,让我在那段难忘的日子里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和属于我的那个女人做着属于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可这样一来,我却歪打正着,让弱智女在很短的时间内怀上了身孕,也许过不了几个月,她就会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了。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提前消耗了剩余不多的能量,反而催发了衰老的加快,以至于弱智女刚刚怀上孩子没多久,我消失已久的胡须和变黑的头发又恢复到往常的状态,甚至和上次相比,它们都呈现出更加严重的态势,现在我只要端起镜子来,朝里面稍稍一看,就会被吓一跳,里面出现的那个白须白发的老人就是我吗?我真的疑心,我又一次进入了荒诞的梦境,而且这面镜子也出现了真正的问题。

你是谁?弱智女快要认不出我了。

我是你的男人呀。我郑重地告诉她说。

弱智女打量了我一会,还一副不敢肯定的样子,真的是你吗?

我和她开玩笑说,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就问一下你肚子里的孩子。

弱智女果然朝自己越来越高的腹部看了一眼,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么说,你是我孩子的爹了。

没错。我点点头说。

原来是这样。弱智女认出了我,便又像先前那样用熟悉的眼神看我了。

但我知道,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又会觉得我变成了陌生人,或许有一天,即使她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真的喊我几声“爹”,她也不知道我是她的什么人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悲喜交加,对人生的无常感到些许忧伤。但我实在不能沉浸在这样的心境中,因为来自我身上的变化正在越来越多,几乎每一天,我都能感到衰老的风暴裹挟我的能量和节奏,它们就像傍晚时分的蝙蝠尖叫着在我身体里四处飞翔,所到之处,我的每一层皮肤,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血管,每一节骨头都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说不定什么时候,它们就会崩裂折断,到那时,纵使我具有怎样的雄心和欲望,也不能让我这个支离破碎的身体站起来了,还怎么能为这个怀着我孩子的弱智女做事呢?于是,趁着我还没到那样严重的地步,赶紧行动起来,忍受着身体里越来越多的疲惫和疼痛,依旧像先前那样为她做饭,让这个因为怀孕而食欲大增的女人吃饱肚子,也让那个在她肚子里发育成长的小家伙健康成长。

有一天,二先生背着药箱到我家来,一看到我的样子,也不禁停住了脚步,不敢再朝我跟前走,这个见过世面的民间医生也对我的变化感到惊恐不安,甚至觉得不可思议。尽管我做好了充分准备,他吧嗒着嘴说,还是没想到你的状况会这样严重……

你来干什么?我问他说。

我来给你看一下,说到这里,二先生又挠了一下头皮,对你的衰老,或许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我没有请你来。我告诉他说。

是石头让我来的。二先生说着,扭头朝门口看了一下。这时,石头也从外面走了进来。

这个多管闲事的孩子。我在心里对石头说。待二先生放下肩上的药箱,我才问他说,是什么让我变成了这种样子?

是那些蘑菇。二先生不假思索地说。

你是说那些鬼伞吗?我有些意外,不禁掉头朝外面的远处看了一眼。

是它们。二先生点点头说。

这么说,石头抢上来说,四伯也中了那些鬼伞的毒?

看来是这样,二先生扳着手指头对我分析说,你在山林里待了差不多一辈子,整天都与那些鬼伞打交道,尽管你们李家有免疫的功能,但也架不住每天都和它们在一起,日子一久,它们便也把毒气散播到了你身上……

原来是这样?我也有些回过神来,看来它们最终也没有放过我……我认真地问二先生说,这么说,我也像我那些家人一样受到了大家的诅咒?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原先我还以为,我能真的逃过这个劫难去呢……

不不,二先生连连摇头,不是这样,他郑重其事地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如果真是那个厄运在追赶你的话,也许你早就把命丢掉了。

现在我不是也离那个目标不远了吗?我反问他说。

人从生下来那天起就免不了死亡,二先生耐心地开导我说,如果是那个黑色的影子在缠绕你的话,你就不是现在这个仅仅中了一下毒的样子,而早像你的家人那样……他不说下去了,只是使劲摇了摇头。

我还能好起来吗?我打起精神说。

你还想返老还童吗?二先生反问我说。

听到这里,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了。那么好吧,我转向二先生,用哀求的口气对他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二先生向后倒退了一步,莫非你想吃我的药?可是你的状况……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纠正他的话说,其实我让你帮助的不是我,而是她……我朝屋门里指了一下,朝坐在饭桌前吃饭的弱智女指了一下。

怎么帮忙?二先生掉头看了她一下,又回过头来看我。

你能不能让那个孩子快点到来,我微笑着对他说,我担心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前看不到他……

这个……二先生显然有些为难,仅仅思考了一下,就果断地摇了摇头,这个我做不到……说到这里,他又赶紧安慰我说,不过请你放心,你会在离开这个世界前看到你儿子的。说到这里,他把那个药箱重新背到肩膀上,做出了离开我家的架势。

还没看呢,石头提醒他说,你怎么就走了呢?

不用看了,二先生拍拍他的肩膀说,再说我也没有那样的本事。

尽管二先生说了那句安慰我的话,但我也没有完全相信他,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欺骗我呢?如果那些鬼伞真的不肯放我过去该怎么办呢?我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倒没有什么关系,担心的还是它们会把灾祸继续施加到那个我有可能见不到面的孩子身上,如果那样的话,我家的灾难就没有在我这里彻底断绝,我生出这个孩子来也便是一种错误的选择……想到这里,我更加紧张起来,目光也便更多地盯到弱智女身上,盯到她越来越高的大肚子上,在心里问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总不会是来给我添乱的吧?

随着衰老的步履更为加快,我终于沉不住气了,如果我不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做一个决定,而看不到我这个孩子的真实模样,那我死后也不会闭上眼的。时间不容许我再多加犹豫,便在接下来的这个日子里,我把那把一直用于为弱智女切菜做饭的菜刀拿在手里,悄悄地朝她身后走去。这时,弱智女正坐在门台石上晒太阳,眯细着双眼,两手放在隆高的肚皮上,翻来覆去地抚摸,一副标准孕妇的悠闲样子。我从屋门里走出来,一步步朝着门台石下走,朝着坐在那里的弱智女身边走。在我的想象里,我将用这把锋利的菜刀划开弱智女的肚子,把那个久久不肯与我见面的孩子取出来……或许我已经进入了疯狂的状态,大概还有那些鬼伞的毒素在我身体里的作用,让我头脑发昏,理智失控,打算去做这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我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自信脚下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也就不相信正处在悠闲状态中的弱智女会发现我对她的企图。但事实证明我想错了,当我距她还有两个台阶的时候,弱智女忽然掉回头来,用惊恐不已的目光看我。你要干什么?她大喊一声,随即便站起来,止不住倒退了一步。但我还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便看见她脚下一绊,一屁股坐到了地下,上半身随即一歪,脑袋便碰到门台石上……我呆呆地看着这幅发生在我眼皮底下的情景,一时觉得那么熟悉,好像我已经看到过一次了似的。没错,许多年前,我的母亲在和我发生争执的时候,也是这样倒在地下,脑袋碰在一块石头上……那时刻,我十分肯定地认为,历史又要在我家里重演了,也就是说,由于我的不慎和推动,在我要了我母亲的命之后,又把这个准备为我生孩子的女人夺走了……但事实证明,我又一次想错了,弱智女仅仅在地下躺了一会,便挣扎着爬起来,先抬手摸了一下后脑,将粘在上面的一点血迹甩掉,然后便瞪大眼睛,呆呆地朝我看来,满眼里都是惊恐和不安。

你是谁?弱智女急急地追问我说。

我以为她又因为我的衰老认不出我了,便郑重地对她说,我是你的男人……

什么?女人吃了一惊,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你是我的男人?她连连摇头说,不不,我从来没有过男人……

我没有想到她这样说,难道她真的被摔迷糊了?不,她原本就是一个脑子坏掉的人,是不是由于这一摔,她的脑子再次受到了伤害,那样一来可真的有些麻烦了。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女人依旧打量着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为什么说你是我的男人?

我抬起手来,像上次一样朝她肚子上指了一下,我是你肚子里孩子的爹,这还有什么错吗?

女人低下头,好像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肚子有问题,不禁又惊骇地叫了一声,挓挲着两手,想要在肚子上摸一下,又不敢真的把手朝上面放,好像在她肚子里面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怎么回事?她大声叫喊着说,我怎么会怀上了孩子呢?

我呆呆地看着她,到这个时候,我已经看出什么问题来了,真是难以置信,或许女人这样在地下一摔,让她的脑子得到了恢复也说不定呢,看她此时着急忙慌的样子,绝不像一个弱智的女人,而是一个原本就干练聪明的姑娘。你是不是过去已经摔过一次了?我提醒她说。

什么摔过一次了?女人莫名其妙地看我,然后又拍了一下后脑,大约正好拍到她的伤处,这使她又大叫了一声,再次把粘在手上的血迹甩掉,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走上来,一下子抓住我的衣襟,请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她朝自己肚子上看了一下,又狠狠地盯住我的眼睛,我怎么会怀上了你的孩子?

我该怎么向这个恢复了常态的女人说明这一切呢?一时间,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和不安中,如果这一切我不能向她说明白的话,不,恰恰是当我把这一切对她说明白之后,那我的麻烦可就来了,搞不好的话,我又会被抓到派出所里去,与上次不同,上次是这个女人把我从那里领回来的,而这一次,我有可能要真的被她送到那里去……一想到这里,我的头就大起来,恨不得自己倒在地上,让脑袋在那块石头上狠狠磕一下,然后我就呈现了一种弱智的状态,那时即使我进入了派出所,也不管他娘的以后什么事了。

正在我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困惑的时候,女人突然松开抓住我衣襟的手,然后弯下腰去,用空出来的手捧住自己的肚子,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随即嘴里也发出了嘶嘶的叫声,我受不了了,我的肚子疼得让我受不了了……说着,她的身子就一节节地倒下去,像一只受伤的母鹿一样躺在了地下。

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经过这一番折腾,女人怀在肚子里的孩子要早产了,也就是说,我马上就要见到这个孩子了。我在呆怔了一霎后,马上醒悟过来,天哪,这是不是说没有等到我对女人下手,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呢?想到这里,我的手一松,那把依旧拎在我手里的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我空出手来,把躺在地下挣扎的女人紧紧抱在怀里。我来啦,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对她说,我来啦……但就在我抱住这个已经在生产的女人时,我的身子也感到了一阵急剧的痉挛,好像一张一直连接我身体各个部件的网络突然散开去,那些没有了支撑的血肉骨骼便急快坍塌下去,像一堆乱七八糟的垃圾一样堆在了地下。

我知道,我的大限终于来临了。

父亲把我丢弃在路边的时候,女人一边痛苦地生产一边哭泣着说,可没有让我去找什么男人,何况是你这个老棺材瓤子,我怎么就被你弄得怀上了孩子?呜呜呜呜,我被你们这些男人坑害苦了……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身边,侧过头去,用满怀歉意的目光看着她。在这关键时刻,我多么希望去帮她一把,让她顺利把我们的孩子生出来。但尽管我有这样的心愿,可我已经没有那样的力气了,我躺在地下,就连再翻一下身的愿望也实现不了。虽然女人没有我的帮忙,虽然她依旧是在哭泣中,但那个执意要到外面这个世界来的孩子却还是早早离开了孕育他的母体,像一条湿淋淋的鱼一般从女人的两腿间游了出来。尽管我的脸所处的位置不是那么合适,但还是让目光落在了那个刚出世的孩子身上。我看到你了,我在心里欣慰地对他说,我终于看到你的真实模样了……我没有说出的那句话是,我终于可以闭上眼睛了。随着这个念头的出现,从来没有过的困倦像暴风雨一般席卷了我,我再也支撑不住,便只好闭上眼睛,同时把最后一口气吐出来。

你们这些狗男人,女人还在拍打着地面哭泣,你简直把我害惨了。

听她这样说,我游荡在空中的魂灵止不住发出一声笑来……

正篇:蘑菇芳香 下篇 十三
中毒反应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