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山呼海啸般的流矢破空而至,箭头带着火,和倾落的火油狭路相逢,当即化作一把狂欢肆虐的洪流,席卷过草木繁茂的山谷。

无数扭曲的人影在山火深处扭曲、哀嚎、挣扎,鲜血无穷无尽地漫过地面,又被火舌舔舐蒸发。焦黑扭曲的手臂毒藤似的蜿蜒而出,缠住四肢和咽喉要害,将他往地狱中拖去……

——像之前数千个夜晚一样,穆渊猝然睁开双眼,鬓发和睫毛被汗水打湿。

他已经很习惯从噩梦中惊醒,既没尖叫,也没发出挣动,甚至连呼吸频率都保持在一定幅度,乍一听和熟睡时没什么分别。

守在床头的侍女却第一时间惊醒,轻车驾熟地扑到床头,提起小炉上的茶壶,倒了杯热茶递给他:“少主,又做噩梦了?”

穆渊没说话也没抬手,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的瞳孔扩散到极致,仿佛正濒临死亡。不知过了多久,他涣散的焦距才重新凝聚,吃力地撑起身子,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然后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

“康姑娘改了方子?”他低声道,“药味比之前重了……是我的病症又加重了吗?”

侍女没想到他舌头这么灵,一时有些讷讷。穆渊看出她为难,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有什么?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能拖这么些年也是难为康姑娘了。”

侍女不知怎么接话,只好缄口不言,扶着他坐起身,又往他腰后垫了个软枕。

穆渊嗓音粗粝,听上去活脱脱是个男人,床头边却摆了一架女人用的妆台,小盒里盛了梳妆用的各色器具,唯独没有镜子。

穆渊下意识摸了摸脸,摸到满把冰凉坚硬的金属——他脸上戴了个生铁铸造的面具,从额到颌遮挡得严严实实,一道狰狞的伤痕从面具下露出盘曲的形迹,一路蜿蜒入衣领。

“什么时辰了?”他嘶声问道。

侍女刚要回话,远处突然响起“劈里啪啦”的动静,侧耳细听,似乎还有小孩欢笑着跑过,被风声一卷一抛,飘向四面八方。

“马上子时了,”侍女低声道,“过了今夜,就是嘉和四十一年。”

隔着一层冷铁面罩,穆渊微微眯紧眼,一字一句像是从牙关里磨出来:“嘉和四十一年……已经六年了。”

整整六年,当年满山谷的尸骸想来已经化成白骨,遍地焦灰中也生出新一茬草木了吧?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活着的逃不过,死了的更是如此。

穆渊闭上眼,搭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发白,细碎的寒意浸染上衣袖,凝起一层微乎其微的白霜。

侍女吃了一惊,连忙拉开妆台下的暗格,取出一个蜡封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化入热茶,又把茶盏塞进穆渊掌心:“您还没吃药吧?这寒毒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偏偏那圣婴果还要再等一阵……唉,康姑娘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您一定保重身体,不能再损耗心力,您还是多遵医嘱吧。”

穆渊发颤的指尖碰到茶盏的瞬间,杯子里的热气便悄无声息地消散了。他捧着那杯冷茶,却没往嘴边送,沉默片刻,突然问道:“这个时辰,宫里该赐宴了吧?嘉和那老皇帝爱热闹,除了宗室子弟,心腹重臣也会受邀入宫。”

侍女知道他想说什么,低着头不敢接话。

可惜该来的总是会来,哪怕她站成一桩眼观鼻鼻观心的人肉木鸡,依然挡不住那三个字钻入耳中:“靖安侯……也在其列吧?”

“——啪啦!”

一簇烟花升上夜空,炸了个万紫千红满堂彩。

檐下的料丝琉璃宫灯微微晃动,灯花如昼,照亮了百年繁艳。穿着锦绣彩缎的宫女翩然起舞,长袖翻飞,凝成一片飘动的云。丝竹管弦在碧瓦飞甍间来回碰撞一遭,打着卷儿地撩开珠帘,擦过嘉和帝斑白的双鬓。

酒过三巡,老皇帝醺醺然扫过阶下——有资格列坐筵席的,不是心腹重臣就是皇亲国戚,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眼看都有了几分醉意。偌大的宫阙浸泡在一泊盛世祥和中,嘉和帝满意地拈了拈胡须,推移的目光忽然顿住,注意到一个不太和谐的细节。

“质成的位子怎么空了,刚才不是还在吗?”他冲一旁伺候的老太监打了个手势,低声问道,“他人呢?”

老太监赶紧附耳低声道:“侯爷方才告了罪,说是不胜酒力,怕坏了陛下的兴致,先行告退了。”

靖安侯聂珣是武昌长公主之子,老皇帝的亲外甥,血浓于水,又是大喜的日子,他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发作:“质成就是这个脾气……唉,这些年他驻守边关,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好不容易回京过个年,本该好好松泛松泛,偏他这般谨慎,入宫领宴还是滴酒不沾。”

老太监赔着笑:“侯爷领兵多年,自然和寻常世家子弟不同。也亏得有侯爷守住我大晋边关,您才能在宫里放心饮宴不是?”

老靖安侯聂恪是嘉和帝少时的伴读,两人一起长大,情谊深厚,非比寻常。后来,聂恪又娶了嘉和帝唯一的妹妹,本该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惜天寿不永——嘉和十四年,北戎兵犯边陲,聂恪奉命出征,北上御敌。仗虽然打赢了,和捷报前后脚送回京城的却是老靖安侯的棺椁。

嘉和帝悲不自胜,追封聂恪为靖国公,又将聂恪的独子聂珣接入宫中抚养。两人名为舅甥,论感情深厚,和亲父子也没什么分别。

然而说起这个当半个儿子养大的亲外甥,嘉和帝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些,眉心不易察觉地拧起,好半天才道:“是啊,这些年多亏有质成在,我大晋江山才能高枕无忧……好比当年击刹军谋逆,就是他亲自领兵平叛的。”

老皇帝的语气没什么异样,听起来像是闲话家常一般,老太监却倒抽一口凉气,噤若寒蝉,不敢多话了。

幸好老皇帝酒气上头,没留意这些,只是道:“对了,前两天浙江按察使递上折子,说是东南沿海有刁民走私海运,漳州知府尸位素餐,不闻不问——那漳州知府叫什么来着?”

老太监的表情越发为难,牙疼似的哼哼道:“您忘了,漳州知府姓何名晏,论辈分还得管您叫一声堂舅呢。”

老皇帝“啊”了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朕想起来了,就是那个阳城郡主家的何晏是不?”

老太监唯唯赔笑。

“那孩子……也是个不省心的,”嘉和帝叹了口气,想了想才道,“怎么说都是皇亲,派别人去怕是不合适,正好质成回来了,他跟何晏也是认识的,就让他派人走一趟吧。”

这话听着像是随口闲聊,老太监却明白,这就算是下了圣谕。他不敢怠慢,赶紧吩咐小太监出宫宣旨,谁知一回头,就见一个年过花甲的文士站在殿门口,两只手拢在宽大的炮袖中,冲他谦和地笑了笑:“秦公公,您老辛苦了。”

老太监吃了一惊,连忙踩着小碎步上前,拢手行礼:“哟,陈相爷,这么冷的天,您怎么站在风口上?”

相爷姓陈,名讳是上玄下凌。说起来,陈氏一门是京中数得着的世家名门,儿女姻亲盘根错节,不提别的,陈玄凌的女儿正是嘉和帝身边的陈妃,荣宠之盛,连中宫皇后都要退让三分。

但是这位权倾朝野的陈家家主、当朝右相,通身却不见半点权贵国戚的骄矜做派,反而十分谦和:“秦公公,这大喜的日子,您不在陛下身边伺候着,是从哪回来啊?”

老太监天生一张天圆地方的讨喜脸,见谁都是笑呵呵的:“这不是皇上见靖安侯提前离席了,心里不放心,着人去探问一句吗?”

陈玄凌撩起眼皮,脸上分明带笑,眼神却令人发冷:“……靖安侯?”

老太监回过神,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

右相陈玄凌和靖安侯聂珣不对付,在朝中不是什么秘密,这桩恩怨还得追溯到六年前——当时陈玄凌的独子陈勖官拜骠骑将军,随靖安侯聂珣出兵平叛,最终将六万击刹叛军剿杀在葫芦谷。然而葫芦谷一役后,这位陈将军不知怎的得罪了靖安侯,居然被他亲手斩断一条胳膊。

武将没了一条胳膊,无异于断了晋身之路,换谁能咽下这口气?可靖安侯是嘉和帝的亲外甥,老皇帝打定护短的主意,任凭弹劾的折子雪片似的淹没了龙案,也只罚了聂珣一年俸禄,禁闭思过三月。

事情虽然过去了,梁子却没解开,老太监一时说错话,悔得肠子都青了,忙唯唯道:“陛下还等着复命,咱家就先告退了。”

他躬着肥硕的身子,匆匆转入殿内,陈玄凌没阻拦,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目送他进了殿内,拢在炮袖里的手指交扣相握,发出“喀拉”一声轻响。

“靖安侯……”他在心里玩味着这三个字,笑容越发和煦,“一眨眼,六年了。”

嘉和帝的口谕快马加鞭地传入靖安侯府,让传旨太监没想到的是,借口“身体不适”提早离席的聂珣竟然不在府中。片刻后,奉日军副将卓逊焦头烂额地纵马出府,绕着帝都城兜了小半个圈,最终在一片近乎荒废的宅邸前勒住马缰。

这宅邸占地颇大,当年想必也曾风光一时,可惜光阴无情,一浪一浪冲刷过来,甭管鲜花着锦还是烈火烹油,都只有面目全非的份。

卓逊跳下马背,还没进门,先瞧见大门口贴着的封条被撕了,门板虚掩着,显然有人先到一步。他心头咯噔一下,左右张望一圈——幸而今晚是大年夜,街上没什么人,赶紧闪身而入,把门小心翼翼掩好,然后穿过长廊,绕过尘封破败的厅堂,轻车驾熟地进了后院。

后院几乎成了荒草的天下,枯枝败叶积满一层。塌了一半的石桌旁坐了个人,拎起酒壶自斟一杯,却没往嘴里送,而是徐徐倒在生了苔藓的青石板上。

酒香四溢,被大年夜的寒风一卷,满院都浮动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甘冽——那是北地知名的燕云烧,入口甘香,后劲却大。那人显见是个一杯倒,平时滴酒不沾,乍然被酒气一熏,接连打了两三个喷嚏。

卓逊箭步上前,将手臂上搭着的斗篷披在那人肩上:“我就知道您在这儿……这镇远侯府查封多年,其他人都嫌晦气,恨不能退避三舍,也就您敢上赶着往前凑了。”

那是个年轻男人,大冷的天,只穿一件单衣,就跟不知寒暑似的。闻言,他将杯中残酒泼在地上,好半天才淡淡地说:“过了今晚,睦远又长了一岁,我想替她回来看看。”

“睦远”不是人名,而是封号,她是前镇远侯洛温的独女,单名一个“宾”字,嘉和帝亲封睦远郡主。

嘉和三十五年,镇远侯洛温谋逆获罪,镇远侯府满门赐死,这位睦远郡主也在其列。

一般来说,当爹的谋逆,妻女即便有罪,最多不过充作官奴。但是洛郡主的情况跟一般的官宦闺秀又不太一样,因为她从小被镇远侯带在身边,一年里倒有七八个月镇守边关,终日与军中将士厮混在一处,性子野到没了边。

如果说靖安侯聂珣是统领七万奉日军的少帅,那洛宾在击刹军中的地位也差不了多少。

律法连坐成年儿子,本就是防着野火烧不尽,这位郡主千岁既是有实无名的“击刹少帅”,当年葫芦谷一役,跟着六万击刹军一起身化飞灰,也是顺理成章了。

枯荣轮转,春去秋来,一转眼,六年的光阴呼啸而过。

葫芦谷的大火想必早已灭了,满地灰烬中大概又发出新绿,经春雨滋润、夏风催逼,又是郁郁葱葱的一茬。

聂珣不紧不慢地祭完一壶酒,放下酒杯,只听不轻不重的“磕”一下,他头也不抬地说:“我坐坐就回去,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卓逊这才想起来意,赶紧道:“陛下派人传旨,那传旨的公公还在侯府里等着呢。”

聂珣倏尔起身,半边侧脸犹如冷铁铸成,仿佛一张无懈可击的面具,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

“走吧。”他淡淡地说。

卓逊紧随其后,就见聂珣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住脚步,回头张望一眼,神色间微微带着犹疑:“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卓逊狐疑地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半天,除了咆哮来去的风声,什么也没听见。

有那么一瞬间,卓副将几乎以为自己这一惊一乍的少将魔怔了,小心翼翼地说:“卑职什么也没听见,少帅怕是听错了吧?”

聂珣驻足片刻,确实什么也没听见,眉眼间的神情微微一黯。

他蓦地转身,宽大的斗篷下摆从门口的石阶上掠过,锦绣上沾染了一点经年的青苔,又被夜风抛起,不知卷到哪一处角落。

那一页少年岁月就此翻过,无声无息。

(楔子)
锦上狼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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