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身世

时隔多日,春风楼花魁的闺房再次迎来“贵客”,文凌波亲自斟了三杯茶端上桌,又往案上的博山炉里添了一把香料。

清远蕴藉的白雾中,“丁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感慨道:“今年新出的明前龙井,茶倒是好茶,可惜受了潮,味道不太对——要我说,漳州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气候太潮湿了,在这里待久了,人都要长蘑菇。”

聂珣面色无波,等丁爷品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丁爷咂摸了下嘴,从点心盘子里挑挑拣拣地捡出一块,一口咬了大半个,就着茶水冲下去:“还成吧,凑合着混口饭吃。”

聂珣端详他片刻:“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只是没有音信,想不到会在漳州遇见……兄长。”

丁爷喘气姿势不对,差点被茶水呛着,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丁爷”姓丁,单名一个“昱”字,和靖安侯当然不是亲哥俩。只是聂珣十岁前养在镇远侯府,恰好丁昱亲爹是前镇远侯洛温的副将,曾跟着镇远侯南征北战,落下一身伤病,未及天命就撒手人寰。

镇远侯念着同袍之谊,又怜惜丁昱年幼失怙,便将他也抱进府里,连上睦远郡主洛宾,三个熊孩子都是人嫌狗不待见的年纪,凑在一起没少闯祸,堂堂侯府被闹得鸡飞狗跳,气得镇远侯没少拿着鸡毛掸子在后面追打。

三个孩子年纪相仿,算来丁昱最长,洛温拿他当自己儿子养,也是不想让孩子之间分了亲疏,便让洛宾管丁昱叫哥。等聂珣进了侯府,顺理成章地跟着一起叫,虽然后来天各一方,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却是货真价实。

“找我?”丁昱揉了揉鼻子,嗤笑一声,“找我做什么?镇远侯府早成了废墟,但凡有点沾亲带故的都没什么好下场,聂帅还不满意,想把我这个镇远侯‘义子’也抓回去问罪?”

聂珣无懈可击的表情掀起细微的波澜,他近乎解释地分辩了一句:“我并没这么想……”

丁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怼了一句:“那聂帅这一趟有何贵干?难不成是欣赏风景?”

聂珣脸色绷得极紧,一时看不出喜怒,只有和他极为熟识的卓逊隐约捕捉到他眼底一丝微乎其微的震动。

良久,聂珣似乎是把措辞来回思量过好几遍,实在不知如何分辩,只得开门见山:“我此次南下是奉皇命追查漳洲城的走私商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兄长……”

丁昱闻弦歌而知雅意,冷笑一声:“怎么,聂帅是怀疑我和走私商队混在一起?行啊,那您大可以将我缉拿归案——又是前镇远侯‘余孽’,又是走私案的疑犯,你们那位皇帝知道了一定满意得不得了,保不准靖安侯的爵位又能往上提一提了。”

聂珣将茶杯往案上一放,加重了语气:“兄长!”

丁昱连讥带讽地勾了勾嘴角,没把他的警告当回事。

聂珣一只手背在身后,拇指将食指指节挨个摁过一遍,才打好腹稿:“我奉皇命南下,职责所在,有些话不能不问个明白——这春风楼背后的金主,可是兄长?”

他问得明白,丁昱也答得痛快:“不是。”

聂珣半边眉梢不易察觉地一掀。

丁昱:“这春风楼确实另有后台,这个人我也认识,不过他向来低调,不爱抛头露面,你要是想探他的底细,就恕我不能多言了。”

聂珣眉心微蹙,但也没揪着不放,而是换了个话题:“浙江按察使奏报,漳州城内有不法之徒私自出海,牟取暴利,此事可与兄长有关?”

丁昱不慌不忙,把茶盖往半空中一抛,又摊平掌心接住了:“我答了,你就肯信吗?”

聂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说,我就信。”

丁昱于是干脆地说:“没有,这事与我无关。”

聂珣深深望住他,目光锋利逼人,却又不是看着敌人的锋利,而是带了一点审视,似是要将这人玩世不恭的画皮剥开,拆出骨头瞧个分明。

丁昱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坦然任他打量。

半晌,聂珣才道:“既然如此,此事我不会再提。”

他放手放得太利索,丁昱反而生出一丝狐疑,总觉得这人还有下文。

事实证明,这二位不愧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对彼此的了解无人能及,只听聂珣接着道:“西洋人和北戎鹰卫的事一闹出来,我大概会在此地多耽搁几日,顺便重整漳州防务——兄长在漳州经营多年,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还请尽早收尾,以免届时生出误会。”

靖安侯毕竟是在帝都长大的,京城人委婉含蓄、绵里藏针那一套不是不会,只是这些年,他一年总有七八个月待在北疆,成日里跟军汉和北戎蛮子打交道,习惯了直来直往、一针见血。

丁昱将这番话放在脑子里回味片刻,把“走私商队的事已经捅了出来,就算是为了敷衍上头那位,也不能不做做样子,你要是牵扯在里头,赶紧把能清理的痕迹清理了,免得查出端倪,大家不好看”的潜台词吞进肚里,一时感慨万千。

那一刻,即便他再不待见聂珣,也不禁想起多年前的往事——那时聂珣刚被接进镇远侯府,五岁大的孩子,按说正是鸡飞狗跳的年纪,他却稳重得跟个小大人似的,安静又乖巧,好像天生懂得看人眼色,知道自己寄人篱下,不敢随便给大人添麻烦。

他顶着“小侯爷”的名头,身份贵重非同寻常,一开始,丁昱摸不透他的脾气,见他不爱搭理人,便不愿上赶着往前凑。可说来也怪,聂珣越是沉默寡言,洛宾越是爱缠着他,成天“聂哥哥”“聂哥哥”的叫,叫着叫着,聂珣咬牙撑起来的老成和稳重就绷不住了,不知不觉间,已经和这调皮捣蛋二人组混在了一起。

到底是孩子,虽然看着比同龄人持重,一旦混熟了,也是童言童语、言笑无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口炉火纯青的外交辞令,委婉又妥帖,里头的锋芒却是犀利逼人,挡都挡不住。

丁昱捧着杯盏的手一顿,眼神微微暗沉。

聂珣微服造访,不便久待,一盏茶的功夫就告辞离去。走出春风楼,他忽然停下脚步,仰头看向大门口那块瘦金体的牌匾,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卓逊憋了一路,此刻终于忍不住道:“少帅,那位丁先生……”

聂珣截口打断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卓逊应声闭嘴。

聂珣沉默片刻,语气稍微和缓了些:“他到底是我兄长……我和他从小一块长大,知道他的为人。”

卓逊跟着叹了口气:“您当他是兄长,他却未必,万一真查出什么……您办他,是您不念旧情,不办他,跟上头那位又不好交代,两难的还是你自己。”

聂珣脸色漠然,从卓逊的角度看过去,他侧脸轮廓刚硬凌厉,有种刀锋般的森冷,唯独眼神波折出一丝微乎其微的柔软。

“也罢……你调两个人过来盯着春风楼,”不知过了多久,聂珣垂下眼睫,淡淡地说,“漳洲城最近要有大动,他这个性子……还是消停些好。”

奉日少帅一言九鼎,他说漳州要有大动,果然就是一场疾风骤雨——那自称“主教”的西洋藩人和北戎鹰卫被缉拿下狱后,拔起萝卜带出泥似的牵连出一串人名,都是东南沿海一线的军政要员。

聂珣一言不发,只是把名单甩给卓逊,一天后,那名单上的官员一个不落,全被请进漳州府衙喝茶谈天。

若是文职官员还好些,聂珣总有几分顾虑,不便过分插手,但要是军方武官,有玄虎符在手,那是压根谈都不用谈——聂帅亲自监刑,直接依军法处置!

这场风雨动静着实有些大,一时间,闽南官场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不过风雨再大,遭殃的也是官场中人,和民间老百姓却没什么关联,茶余饭后闲聊谈起,权当拾个乐子。

漳洲城东有座小酒楼,因临着护城河,岸边一带垂柳,每到三月就是一团云遮雾绕般的翠意,故名“翠色楼”。

酒楼里时常有人说书,吸引了不少南来北往的客商侧耳细听。这一日说的,恰好就是这阵子在漳洲城掀起天大风浪的——靖安侯。

“靖安侯,姓聂名珣,字质成,是先帝幼女武昌长公主与靖安老侯爷的独子,按辈分,还是当今的外甥。说来,他本是衔着金汤勺的天皇贵胄,只可惜,侯爷生母武昌长公主当初下嫁老侯爷,个中还有一段委曲。”

“当年北戎势大,屡屡兴兵犯我北境,朝廷不胜其扰,于是想效仿前朝,选一位宗室女封为公主,送去北戎和亲。”

“谁知那北戎蛮子胃口忒大,宗室女还不够,非得要嫡亲的公主不可,否则就兴兵十万,直指帝都!”

“当今以仁道治国,讲究以德服人,和群臣几番商议后,便打算将唯一待字闺中的妹妹武昌长公主许嫁北戎。婚期都已定了,嫁妆、国书一应俱全,谁知就在出嫁当天,闹出一桩天大的风波。”

“那武昌长公主虽为女流,却是性情刚烈,不让男子。出嫁当日,长公主按例是要入朝拜别皇兄,当着满朝文武和北戎迎嫁使臣的面,那武昌长公主突然一把掀开红盖头,高吟一曲‘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旋即拔出发上长簪,一把刺入喉咙!”

这在大晋不算什么新鲜花边,然而满座宾客听了,还是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凉气。

老话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古往今来,和亲的公主不计其数,又有几个敢这么当面打皇帝的脸?

“幸而经御医救治,长公主性命无虞,只是再不能开口说话。但,该如何处置这个唯一的妹妹,成了皇帝的一块心病。”

“当今一向重仁德,要是处置了唯一的妹妹,日后必定为天下人诟病。可是长公主公然抗旨,当今要是不闻不问……九五之尊的威严何在?朝廷的颜面又放到哪?”

“更要命的是,就在当今左右为难、举棋不定之际,那北戎使臣回到部落,将当日之事添油加醋一番,北戎世子勃然大怒,竟然倾举国之力,发兵十万,犯我大晋北疆!”

满座宾客十分配合地窃窃议论起来

漳州城位于江南腹地,远离北疆,虽然不时听说边陲战事之惨烈,但“知道”是一回事,“眼见为实”又是另一回事。

没有亲眼目睹过被烽火狼烟、肢体横飞,“战事惨烈”四个字就只是传奇话本上一点波澜壮阔的点缀。

隔着一层白纸黑字,因为无关切身,所以不痛不痒。

“危机关头,多亏靖安老侯爷主动请命,挂帅出征。他向当今言道,自己对武昌长公主倾慕已久,愿以十万北戎铁骑为聘,向当今求娶长公主。”

“当今得了这个台阶,总算下了台,为两人匆匆完婚。新婚不过三日,当今就将号令天下兵马的玄铁虎符交到老侯爷手里,命他统领奉日军北上御敌。”

“这一仗何止惨烈,事关国运,我大晋将士无不拼死效命,到最后尸叠如山,百无一还,总算击退了北戎蛮子。大捷的消息传回帝都,当今大喜,即刻下旨授老侯爷国公爵位,谁知旨意还没发出去,老侯爷的棺椁已经先一步运回京城。”

“当时,小侯爷已经降生,正是需要人照顾的年纪。然而长公主与老侯爷鹣鲽情深,舍不下这份夫妻恩情,最终还是在大葬之日殉情而去,徒留高堂老父和三岁稚子,相顾垂泪。”

说书人一唱三叹,众宾客听得也是感慨连连,大抵人性便是如此,越是按部就班、波澜不惊,就越是爱听旁人的生死传奇。

趁着满堂宾客沉浸在传奇话本中,一个人影贴着靠墙阴影,悄无声息地上了二楼。那酒楼二层都是单间的雅座,门口垂着帘子,他数到东首第二间,掀起帘子径直走进去。

桌边坐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他,那不请自入的男人揭开头上斗笠,挑了张空位,一屁股坐下来,又大喇喇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这才抹着嘴直喘粗气:“别这么看我,我早就想出来了,就是那帮奉日军老盯着我,好不容易才抽出空当。”

他半边面孔暴露在光线中,正是丁昱。

雅间里坐了两男一女,左首的男人年纪较长,相貌清癯,眉脚点着一颗鲜红的小痣。右首的是个年轻女郎,劲装打扮,英姿勃发,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闺女。

丁昱对面同样坐了个男人,裹一身乌漆嘛黑的斗篷,大半张面孔藏在兜帽下,偶尔一抬头,脸上泛着暗沉沉的金属光泽——居然是戴了一副冷铁面具,从额至鼻都包裹得严严实实。

眼看丁昱吸一口气,一长串话就要随之喷出,戴面具的男人冲他摆了摆手,旋即单手支颐,饶有兴味地听着外间说书。

丁昱一段长篇大论被他堵在嗓子眼里,差点呛咳起来,没好气地嘟囔道:“都是老生常谈,有什么好听的?要我说,你就是在西边待久了,没得消遣,才见什么都新鲜。”

戴面具的男人没搭理他,依旧聚精会神地听着,就听楼下的说书人一拍桌板,铿锵有力地道:“那靖安侯聂珣虽然年少失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英雄:嘉和三十一年,南越犯边,聂侯年方十六,领兵出征,一战成名。嘉和三十二年,北戎大军压境,聂侯与前镇远侯洛温分兵夹击,再获大捷。待到嘉和三十六年,聂侯不过弱冠,已经执掌玄虎符,统领天下兵马,堪称少年得志,意气风发。”

他说得精彩,底下却有人忍不住质疑,只听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一声冷笑:“意气风发不假,少年英雄却不见得吧?我怎么听说,这位聂侯为了皇恩爵禄,当年不惜亲自带兵抄了镇远侯府——说起来,那镇远侯好歹养了他五年,算是他半个爹,他倒好,半点不顾念养育之恩,逼着镇远侯饮鸩自尽。”

“这也就罢了,镇远侯的女儿睦远郡主,跟他可是有了婚约,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可他怎么着?直接放了一把火,可怜那睦远郡主年方十八,就这么香消玉殒,连骨头渣子都没留下!”

“此等冷心冷肺、忘恩负义之辈,哪里称得上‘少年英雄’!”

(七)身世
锦上狼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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