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笄礼

煌煌天下,诸国星罗,各怀珠玉。

海天之畔,有国曰“大极”。夜郎自大的大,盛极而衰的极。

大极与其他千千万万的国家并没有什么不同,唯独有两件顶顶骄傲的珍宝,他国莫可一争。

一是繁花灼灼的春色,二是不可方物的公主。

如果见过大极的春天,这天下便再无一景可分得一缕春色;如果跪拜过大极的公主,就能知晓,比春色更盛的是她微勾唇角时的涤荡魂魄。

大极仙羡元年春,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斜斜插入月生殿的紫檀窗棂,回声在殿内轰然作响。不多时,有白玉般的小手支起窗,满天朝霞掩映下,是如花如月的容颜。

如果不是铮铮铁蹄动地,踏碎大极的万里疆土,这原本是一个多么明媚的春天啊!

素来不知愁苦的小公主此刻也没有叹息,她微微瞥了眼没入窗棂的羽箭,缓缓踱回梳妆台前。

铅华、口脂、花子、额黄……她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子细细描摹,仿佛察觉不出自己的手颤抖得有多厉害似的。

“啪嗒”。

有什么东西滴在螺子黛上,未及晕开,便已不见。

终归,还是太小了啊,极力压抑着伤心,指甲几乎要嵌进眉笔,却还是管不住眼里的水雾。

明日,她就要及笄了。可她的父皇母后已双双殉国,那过继而来的名义上的弟弟被叛军褫夺了太子封号,带着一众亲随死士,不知流落到何处去了。

国之将倾,昔日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小公主被遗忘在锦绣琳琅的寝宫里,夺宫的号角声越来越近,她想,她大概不会有明日了。

殿门被狠狠撞开,发出震耳的钝响,她闭了眼,掌心早已被汗濡湿,却依然强撑着仪态端坐在椅子上。她是大极唯一的公主啊,生来便比星辰更为耀眼,即便死去,万物皆可作殉,唯独公主的尊严,不可以。

幼年时,她的父亲常抱她在膝头,点点她的小鼻子,说:“清安啊,等你及笄那一年,朕就把年号改成‘仙羡’,让这天上的神仙也羡慕朕的小公主,好不好?”

她不叫清安,清安,是父亲继位初始便定下的年号。

是怎样的万千荣宠,才得以年号为封,或许,她福泽太厚,折了寿数。

她没有等到神仙,只等到了漫天烽火。

脖颈间并未如她料想的那般传来剑锋冰凉的触感,取而代之的是笼住手背的细腻温暖,她微睁了眼,在看清来人之际,终于忍不住酸涩了鼻尖。

皎如玉树的少年喘着气,十余年来第一次不顾君臣之别地握住了她的手,他拉起她,目光哀凉,满是恳求:“公主,快跟我走。”

大极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少府,时年十八的岳芫,现下,他是暗夜里唯一的光彩。

她突然有些恍惚,想起他们这些年来,最亲密的一刻,也不过是青稚懵懂时,她藏在树间,故意把叶子摇落,抚琴的他无奈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彼时,二人都是浅浅一笑,不知为何而笑,只知一切都是刚刚好。

原本,他该在她行笄礼之后,成为她的驸马的。只是,上天并未给他们细水长流的时间,就像一曲清音尚未奏响,琴弦便戛然而断。

他握紧了她的手,看着他一身白衣早已黯淡破损得不成样子,她想,武艺平平的他从尸骸遍地中逆着敌军的鼓点而来,该是经受了多少艰难困苦。

大极残存的兵士还在殊死顽抗,喧嚣声隆隆而起,她分不清敌我,只是本能地心头乱颤。她摇摇头,轻轻道:“我是大极的公主,我不能逃。”

岳芫咬了牙,喑哑了声音:“公主,我求你,跟我走吧,就当是为了我。”

她抽出手,身子有些站立不稳,却在扶住桌案时触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抓住了。

惨叫声响在耳边,她木然地偏头,月生殿前又添了几具新尸。再僵持下去,谁都走不了。

她的指尖暗自摩挲着攥在掌心的物什,忽然回了神,冲他莞尔一笑。

她同意跟他走了!他欣喜非常,拉着她转身跑出殿外。旌旗散落,血流满地,他无暇顾及,只是本能地跑着。他的耳边,只有他和她绵长的呼吸,活着,就好。他断断续续地告诉她,他父亲在世时曾说过,月生殿有密径与后山相通,出了山门便是民间烟火,他们大可隐于其中,抛却荣华,做一对普通的眷侣。

他看不见,在他身后,她笑着点头,眼角漾开大片大片的水泽。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他们交握着十指立在一道石壁前,壁上有仙子秉烛夜游,烛火凹陷处,是一个明显的机关。他松了口气,刚想带她一起旋动机关,却见她似失了魂魄,一动不动。他没来由地一阵心悸,温声问了句“公主”,她不应声。

他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只见她一双精巧的绣鞋沾满了血迹,不禁胸口一痛。她该是吓坏了吧。他俯下身,想替她拭去鞋上的污迹,却被她止住。

他正想宽慰她几句,敌军的车马声已越来越近,他有些急了,拽住她冰凉的手,道:“公主,事不宜迟,我们先出去再说!”

她却似乎依旧神游在外,只定定道:“岳芫,你叫一声我的名字吧。”

他怔了怔,第一次,极生涩又极珍重地唤她:“宸游。”

一直以来,他是少府,她是公主,她和他,隔着高高的金阶,遥遥相望。他知自己是天子属意的驸马,也幻想过在和她琴瑟和鸣的日子里,他能名正言顺地唤她的闺名。

却从未料想,会在此地此刻。

她笑了起来,眼睛眯起,像一双透亮的小月牙,在他失神的刹那,她一只手揽过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与他笨拙又亲密地相拥,另一只手则在同时悄悄按动了机关。

岳芫不知,他今后还会爱上多少女子,他只知道,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忘记她的这个拥抱。如此青稚,却又如此温暖,如此的,令人心醉神驰。

恍惚之中,她身上的幽香还未散去,清冷已在同一瞬牢牢地攫住了他的感官——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她塞到了他的口中,几乎是立时,他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即将永远失去她却无能为力的恐惧。

他被她不费吹灰之力地推开,此时他已动弹不得,洞内石转墙移,一道古旧的岩门轰然而下,他蓦地睁大了眼睛,却只能看见尘土在她周身掀起,她向着他轻轻挥手,唇角微动,依稀说的是:“对不起。”

对不起,我可以为了你跟你走,却必须为了国家去死。总得有一个人为了国家去死,太子已经逃了,我是大极唯一的嫡亲血脉,责无旁贷。

我很懦弱,没有会集残部卷土重来的胸襟和耐力,何况百姓积劳已久,当权者,于心何忍?倘若我与你做一对寻常夫妻,之后的千百个日日夜夜里,国仇家恨会纠缠得我透不过气,我死于梦中便罢,何苦连累你?

敌军攻入的震天响动,被隔绝在迅速坠落的岩门外。

生生死死,顷刻间都归于无尽的黑暗和沉寂。

不由控制地陷入沉睡之前,他最后想的是,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原来这洞是封死的,岩门落下,不过是留出了个只供一人躺的余地,是的,只供一人。

我早该猜到的,不是吗?连我父亲都能知晓的密道,身为帝女的你,岂会不知?

从答应跟我走的那刻起,你不为求生,只为赴死。

你要我衔在口中的,是只出现在传说中,可生死人肉白骨的不思珉,是吗?

无人可断言不思珉是否确有其效,只因无人拥有,而你,却把唯一活下来的可能,留给了我。

大极月生殿羞杀万千星芒的小公主,我的月亮。

仙羡元年二月廿三,大极覆,清安公主紫宸游薨,时年十四,未及笄。

楔子·笄礼
灼灼繁花,煌煌天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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