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昔年有明月

地霜初融,冷月未散,镜眠山间,有烛火星星点点。

这个早春的清晨除去死一般的寂静,本没有什么特别。

天地如此浩大,烛火掩映下,这座矮矮的坟冢如此渺小。

有人立在坟前已经很久。那是个身形窈窕的蓝衣少女,她容颜算不上姝丽,却清雅得如一汪水。

她一言不发,只死死盯着碑上“挽溯”两字,若非知晓这不过是个衣冠冢,她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紧了紧拳头,转身却不慎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闻到并不算陌生的味道,少女嫌恶地抬头,瞥了来人一眼,将他狠狠推开。

来人看形貌是个年纪稍长些的俊朗男子,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些什么,少女却嗤笑一声,袖中微动,手上立时便持了双短剑。她似乎对他毫无顾忌,目不斜视,飞身而去。

她自是有去处的,那地方,隐在这镜眠山中,举头青黛染苍天。

不多时,她便在一道绿得近乎诡异的林障前停下。这道林障隔开了她的目光,她却能想见,另一头,春水碧于天的湖面上,必有浮光点点。

她还未来得及出声,已有两名持剑女子拦在跟前,冷声道:“汐姑娘请回。碧海青天不是姑娘想进就可以进的地方。”

她一声不吭,径自往里闯去,两名女子边拦边道:“姑娘何苦为难我们?少主的脾气姑娘是知道的,若没有他的传唤让你硬闯进去,不痛快的可是姑娘自己!”

她有了些反应,垂目道:“两位姐姐,我确有急事要见师兄,你们也有亲人,也该明白我的心情,恳请通融一二。”

两名女子不为所动,道:“姑娘昨夜已在这里碰了钉子,还嫌不够疼吗?”

她闻言喝道:“我找师兄,即便碰一鼻子灰,也是同门之间的事,几时要旁人来替我盘算?我倒想问问,你们是不是想尝尝我软烟剑的滋味,比比哪个更疼?”话音未落,那双短剑齐出,竟如灵蛇,干脆利落地将二女子的剑打落。

她们见状不再答话,也不再挪动一步。蓝衣少女见双方僵持,便沿着林障一面快走,一面喊道:“师兄,求你见我一见!求你!我……我真的不是有意弄折月姐姐的碧桃的……昨夜事态紧急,你又不肯见我,我只能一路打进来……”

云在青天,四面除了少女的回声,依旧空空荡荡。

“师兄,我五岁入慕颜洲,十二岁之前,总共见过你二十七回。”她的声音向来柔婉,此时却带了股明显的执拗,“其中二十一回,是看你带着月姐姐到处玩,有两回,是晚上撞见你集露水给她泡茶喝,还有四回,是你专门来我这儿翻看各种医书,无一不是为了月姐姐的病……师兄,月姐姐在时,曾托我在你失意时照顾你,虽说那时她不过是玩笑,可六年来我无不尽心,既是如此……泠哥哥,你为何不愿帮我?”

“进来。”这是一个切冰断玉的声音,清清凌凌,淡而疏离,令人神思涤荡之余又平白生出了几分畏惧。那少女却顾不了那么多,只欢喜地推开两名女子奔了进去。

碧海青天大得惊人,远远望去,湖面上有几处随意点缀的莲叶天女散花般地酣卧着,微波荡漾处,小荷露了尖尖角。

少女拨开前方挡路的翠竹,仅走了几步,天色便暗了下来,有光须臾一闪,顷刻间便没入无穷无尽的暗沉之中。有风不断贴着少女耳边呼啸而过,她眼前几乎一片混沌,根本无法辨认方向。

奇的是,由远及近,似有竹音不绝如缕,不知出自何方,由何人吹奏,离得愈近,竟愈觉得悠远。

蓦地,少女耳畔霹雳一声,只见一条长蛟自湖中翻滚而出,顿时卷地风来,白雨跳珠,碧水如天。

“九曲。”破开混沌的声音是从湖畔传来的,刹那间,像是梅尖于雪中绽开,天光骤现,寒过暖生。不过一瞬,那长蛟已迅速掉头,十分听话地没入湖中。

“师兄……”少女怯怯地唤了一声,不敢再上前一步。湖畔,有一人长身玉立,正懒懒弹去衣上水珠,缓缓转过身来。自他左手间垂下的,是一枚修长的竹叶。

雪树临风,玉山拔立。原来,有这样一种风华,可以从眉梢眼角蔓延到周身足底。这少年如玉砌冰凿,冷眉冷眼还带着一点点生疏不自然,却是恰好,仿佛这世上极美的东西依着他,都是恰好。

他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袭白衣疏疏朗朗地衬着略少了些血气的眉目,那是如画的远山梨花。若仔细看,还能瞧见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蕴着淡淡的紫色。他只需漫不经心地往那一站,便已成一阕绝妙的好词,吟者无不齿颊留香。

而此时此刻,他破纸而出,皎然风前,原来,世上最美的,不是女子。

“既有急事,还不过来。”少年身形未动,只淡淡道。

那蓝衣少女这才敢往前挪了几步,却仍是低了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师兄,你……不生我气了?”

“我几时生过你的气?”

“你若不生气,为何昨夜我刚不小心折了月姐姐的碧桃,你就一扇子卷了风把我轰出去了?”她抬了头,分明是委屈的。

“汐回,”少年却无甚反应,道,“这并非生气,而是本能。”

汐回闻言,唇角微动:“我明白了。”

“你早该明白的。”少年的脸上,依旧看不到任何波澜。

汐回不敢离他太近,见他似乎真的未曾动怒,这才哀求道:“师兄,求你帮帮我,我一定要为姐姐报仇!你知道的,我不是柳非暮的对手……”

少年倚了一棵梨花树,冷冷开口:“嗯,有意思。报仇,报什么仇?你又找谁去报?柳非暮吗?挽溯便是为他挡剑而死,如今你倒要杀了她以命相护的人?柳家的对头?那更用不着你动手,那群废物不是早已被柳非暮解决了吗?”

汐回眼睛一酸,几乎要哭了出来:“至少,我不能让姐姐的骨灰留在寒潭那个鬼地方!那儿不是她的家!师兄,你曾在寒潭和他交过手,知道那儿潮湿阴冷,姐姐怎么会喜欢!”

少年见她着实伤心,认真道:“数日前他只身来报挽溯死讯,不躲不避受我三招,断了两根肋骨,也算是个铮铮男儿。你姐姐为他而死,是心甘情愿,她被葬在自己恋慕之人的居处,更是死得其所。”

他似不习惯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一连皱了好几次眉。

汐回呼出口气,冷声道:“死得其所……好个死得其所!师兄,我们是同门,即便无情也当有义,你是少主,慕颜洲上下唯你是从,我今日所求,不就是你在师父面前的一句话而已吗?可你自那件事后,何曾把其他人和事放在心上?”

她话方出口便已后悔,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少年没有看她,只扫了眼四周,道:“如此,那我夜训九曲是为了什么?”

汐回有些惊讶,稍一思索后才喃喃道:“你知我多年未去寒潭,早已不识路……九曲……九曲便是你从寒潭带回的……”

少年还是副不怒不喜的形容:“你心里清楚,我不可能陪你去寒潭,若你执意要去,我不拦你,还可让九曲相助。只是,莫忘替我问那姓柳的一句,菱潭究竟身在何处?”

听到“菱潭”二字,汐回下意识地咬了咬牙,轻声道了句“是”。

她尚未把“是”字吐齐全了,却见少年微微侧身,指尖沾了些湖水便朝东面打去,有两个人从花开似海的碧桃中跌落,大片大片的花瓣,涨破眼帘般妖娆生姿。

汐回早已愣在一边,少年注视着跌下的两个男子,目光分外明亮,分外冷清。

跌落在地的二人狼狈得很,胸口疼痛难忍,刚想站起,很快又踉踉跄跄地摔下,便索性匍匐在地道:“拜见少主。”

少年没有作声,只静静地注视着那树碧桃,望着做飞旋状的叶子,眼中竟带了些怜意。

“我们不是有心伤了您的碧桃的,我们该死……”两个人中的较小一个轻声道,他似很不熟悉这里的规矩,又似从未做小伏低,连个“属下”都说不出口,却很懂得察言观色。

少年并不吃他这套,微微点头,道:“那还不去死?”

汐回愕然,那二人亦是静默着不敢多说一字。良久,较小的倒是纹丝不动,只见那较大的却咬着牙站起,眼一闭便要往湖中跳。

“有志气,还想弄脏我的湖水。”少年偏了头,挑了挑眉。

“师兄是饶了你们了。”汐回早已看出端倪,喝住了那个人。她在心中暗暗腹诽了一番少年的别扭,上前将那二人搀起,只见他俩和自己年龄相仿,都生得俊秀非常,不像寻常人家出身,尤其是较小的那个,满脸都是掩不住的灵气狡黠。

她的衣袖不经意间拂过较小那个的手背,眼见他轻呼一声,还不自觉地红了脸,她便更生出几分好笑来,柔声问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未等他们回答,她已自度问了句废话。碧海青天是什么地方,连她都闯得十分艰难,何况这两位一看便武功平平的少年,若无师父的授意,怎能躲过看守在此立足?师兄怕是一早就看出来了,还故意耗着时间晾着他们玩,也真是可恶。

那可恶的少年此时依旧面无表情,只道:“你们俩如此面生,身手又如此笨拙,姑姑竟放心让你们来监视我,真是有趣。”

“我们不敢……洲主是担心少主,所以才派我二人前来……前来保护。”稍大些的男子答道。

“保护?姑姑是小瞧了我,还是高估了你们?”少年越发有兴致起来。

“姑姑……原来洲主是少主的姑姑……”较小的一个忍不住轻声嘀咕,随即又撇了撇嘴,道,“少主就不要为难我们了,既心知肚明,又何必说破?少主有这闲情让我们难堪,又是这样的身份,为何不带着你身边这位美人找洲主理论?”言罢,竟直直看向汐回,引得汐回好一阵不知所措。

“很好,”少年不愠不恼,却自语道,“我竟不知,我有什么身份。”

汐回见他如此,忙岔开话题,问那二人到底是何来历。那二人见她温柔秀美,本就缓和了不少惊惧,便断断续续地说起了来龙去脉。

这些日子,大极的都城若清可谓风雨如磐,以夜相和云太尉两家为首的谋逆案牵连甚广,白骨累累,血溅朱门,而此二人,正是夜云两家仅留的骨血。他们生来便白马轻裘,双方父母又来往甚密,这两位小公子的交情胜似手足,还都倾慕江湖侠客,常流连茶肆坊间,自幼便与三教九流打成一片。

据他二人所言,他们的父母是莫名被诬,不堪受辱,皆自尽于狱中,而他们也被引为重犯处以极刑。二人本已心灰意冷,不料临刑之时,恍然如梦,竟有两名素衣女子从天而降,她们手无寸铁,只淡声道“这二人,慕颜洲要了”,便每人抓住一人之肩,从从容容地带着他们离开。

他们虽未及弱冠,却因着连年来的民间厮混,隐隐约约听到“慕颜洲”三字,亦知乃江湖中如雷贯耳的门派,再回头,只见那监刑官员早已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并无丝毫追捕之意。

他们迷迷糊糊地随着两名女子光明正大地走出刑场,不知被她们使了什么招数,一时间五识俱灭,待到清醒时,不知时间已过去多久,而人已身处一个不大的房间内。

那两名女子似是不大高兴,一个从身后的架子上抽出一本册子,“哗啦啦”地翻得利索,很快用手夹起一张图纸,连着整本册子往那年龄较小的夜家少爷手上一按一塞,用力之大,差点儿使他摔下,另一个则气鼓鼓道:“也不知你们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拂衣姐姐传话,洲主命你们保护少主,这是慕颜洲的地图,少主现下在‘碧海青天’,滚吧。”

他俩面面相觑,不知何处得罪了二人,使得她们似被搅黄了姻缘般地不痛快,只得小心道:“少主?”

他们虽混迹民间,却并未深入江湖,这些年道听途说得再多,也不过隐约知晓慕颜洲的洲主是位女子,哪里能想见竟还有个什么少主呢。

不料那两女子竟似被打了鸡血,一个一脸沉醉道:“江湖上谁人不知,我们少主,那可是天人之姿!我若能遭他冷眼,那该是多大的幸事啊!”另一个则冷着脸呵斥道:“做什么梦!咱们最近一次见到少主也是六年前了吧,说得好像你有这命天天能见着他似的!”

二人亢奋完,还一齐转向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他们,仿佛心有不甘,愤愤道:“我警告你们,一者,少主素喜清静,你们切莫冲撞了他;二者,少主的武功可是顶尖的,你们千万要小心,不得出任何差错。”

“既是如此,为何让我二人保护?我们武艺拙劣……何况,我们也不识少主,恐无法辨认……”较大的有些为难,却遭来她二人的又一波嘲讽,除去犯花痴般的絮叨,他们只记住了那传说中的少主“仙姿超拔,岂有认不得之理”一句,现下终于见到了,方知此言不虚。

这少年……白衣紫眸,入骨冷清,神情萧索,连带着年岁都难辨起来,分明立于地却仿佛身处云端,确不似红尘中人。

二人都看得有些痴了,额上却突然挨了冰冰凉凉的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只见那少年不知何时已掂着枚扇子,就这么不疾不徐地一敲,末了还好心地问道:“醒了?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二人依旧是晕晕乎乎的,那较小的盯着他,傻傻抢白道:“我叫夜明生,他叫云岁成。”

“你们父母倒是很爱看书,”少年却生出了几分兴味来,“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岁月变迁的意蕴,全在你们两个的名字里了。”

“多谢少主,”夜明生笑了,看向云岁成,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云楂这么酸,却也从未听他提起过我们两个的名字,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对了,我们都嫌名字生涩,平日里我都是叫他云楂的,他一身臭书生的酸气,和山楂比都不亏。”

“明明只是你嫌名字生涩好不好?”云岁成小声申辩道。

汐回也笑道:“师兄是极少夸人的,可见你们的名字都好得很,绰号也巧,他羡慕得紧呢。”

云岁成轻声道:“少主的名字想必也是极好听的。”语罢才发觉自己的胆子似乎大了些。

夜明生却好奇直道:“少主瞧着和我们一般年纪,似乎还要更小些,就已经这样厉害,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圆满的,值得羡慕?”

少年的目光空了空,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常,道:“我的年纪,足以做你二人兄长,可见人是多么可爱,总被外貌所惑。”

二人惊了惊,这少年横看竖看都嫩得出水,偏他无视他俩的诧异神情,若无其事地补充道:“至于我的名字,诚然,我对自己的样貌确是十二万分的满意,相形之下,我的名字就过于纤弱阴柔了。”话音未落,他已提着扇尖隔空一指,也不知是怎样的武功,地上竟缓缓现出了几个字。

岳,泠,澜。

白露为泠,沧蕊为澜,绝俗之余确是带了几分婉约,可又恰好跟在“岳”这个姓氏背后,平白增加了几分高蹈如云的气度。他这样的天姿,怎能冠以这般柔丽的名字,可除此之外,又有哪个名字能配得上他呢?

人如其名,不过如是。

他俩正暗自想着,汐回探出五个手指轻轻一晃,笑道:“人你们是见到了,我们的谈话你们大抵也听了个七七八八,还不回去复命吗?”二人这才注意到天色渐晚,禁不住“啊”了一声,慌忙拜别。

见夜云二人略显慌张地离开,局促之中隐隐透着点儿可爱,汐回觉得更好笑了,转头却见岳泠澜神色如常地看着自己,心中便不受控制地打起了鼓。

“咚,咚……”只见他微眯了眼,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她有些蒙,又有些尴尬,正想着该如何得体地回应他的逐客令,他却继续不紧不慢道:“难道你以为,今日你来找我,姑姑不知?你动身去寒潭之前,竟不跟她报备一声?莫不是方才九曲带的雨淋坏了你的脑子?”

汐回被呛得说不出话,虽知他说得在理,却实在有些委屈,便揪了揪手指,嘟囔道:“师兄,你几时能说些配得上你相貌的好听话……”她的声音顿止,只因脖颈蓦地一凉一暖——岳泠澜单手轻轻挽了她的发撩到一边,随即挑开了系在她脖间的纱巾。

那纱巾竟有十分力道,将她的脖子勒出了深痕,看着令人惊心。

汐回清楚,自己从小便有这样的毛病,心情抑郁时,不懂怎样发泄,只会用各种方式逼迫自己,可此时,她却讶于他的动作,同门十余年,他几时这样亲昵地对待过她?别说如此惹人羞赧的接近,任何带了温柔暖意的言辞和触碰,无一例外都是属于那个女子的。

那个被他捧在心口捂着的月亮。

汐回不知岳泠澜是否看出了她极力掩饰的慌乱,却听他语声淡淡,道了句“弹指湖在你面前”,便讷讷地应了,转身掬了捧湖水擦拭伤口。

她称得上是慕颜洲乃至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医女,自幼时起便受弹指湖湖水药浴,此湖的精灵神秀早已集于一身,如今湖水药效虽已大减,清洗伤口却仍是良剂。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重新将纱巾束好,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泠哥哥,你能陪我一起去见师父吗?我有些害怕……”

听到“泠哥哥”三个字,岳泠澜眸色微沉,一时竟有些恍惚,汐回忐忑地等了许久,他的声音才冷冷响在头顶:“好。”

她又惊又喜,刚想道谢,却听他冷冷接道:“以后,不得再唤。”

汐回微张了嘴,打了个寒战,他的话,她岂会听不懂?

她低了头,轻声道:“是,师兄。”

碧海青天,万紫千红,明月仍在,朝霞之后。

自慕颜洲西北角的胧翠圃南行,夜明生和云岁成碎碎地说了一路。

“真是奇了,云楂你看,这么大的地方,竟全是水上的。外面好像接着海,里面又是湖又是河的,咱们若清也算玩遍了,怎么就没发现这么个宝地呢?……”

“还有更奇的呢!如今正是初春,你瞧这周围,花开四海,桃杏梨李处处皆是,这不奇怪,早时有梅,也勉强说得过去。可……所谓四季有时,时令有规……你看这儿,绿菊红枫冬青紫薇,都不是一个时令的!还有刚才那‘碧海青天’也是,又是翠竹又是红莲又是碧桃的,岂不诡异得很?”

“这个……我倒是真没注意……我关心的是,这里的人个个像是水凝的、花捏的,调笑不得,亲近不得……任凭这里是仙境,我也不自在。还不如当日就听那些家将的话,提着刀子反了比较痛快!”

夜明生不过是没心没肺地随口一说,不料云岁成却愣了愣,握住他的肩膀正色道:“阿夜,难道你还想着报仇的事?冤冤相报何时了?更何况我们如今寄人篱下……”

夜明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震了震,随即笑道:“你当什么真!若论报仇,且不说这仇是该归责皇帝老头还是那些嚼舌根的小人,即使我们足够有本事,杀了他,明天新的皇帝又会派人来杀我们,这还有完没完了?要我说啊,什么都不想了,吃吃喝喝看美人,这小日子最舒坦了。”

云岁成这才放了些心,二人就这般你来我往,转眼已走了半个时辰,却仍没有找到之前那两个女子所在的房间。夜明生扯出地图,和云岁成比了比路径,嘟囔道:“原来这里是凌霄苑,怪不得有这么多凌霄花。嗯……我们应该回的是……这间房,我记得我们是从东边过来的,应该没错。”

“幸亏有地图,否则可有得找了。”

“就是,下人房都这么多,真是要命,不说了,我们快些回去,省得那两个神经兮兮的女人找碴。”

“那两位姑娘如此情状,想来也是情理之中。似少主这般天人绝代,世无其二的……”云岁成慢条斯理地说着。

“你这话倒也不假,你看他身边那位女子,生得那般美貌,我见了她,原本心中欢喜非常,可她一门心思好似都扑在少主身上,若和他争,那我岂不是自讨没趣?可怜我这一颗才出了点儿苗头就不得不夭亡的少男之心啊……”夜明生话里虽委屈,脸上却依旧陶醉得很,“不过话说回来,我若是女子,也会爱他的。白衣胜雪,容色如玉……”

“原来你们在这儿,让我一顿好找!”二人的闲话被忽地打断,云岁成回头看向来人,夜明生却早已怔在那里,心中想着:这里的人,怎么个个都这么美?

来人着了件红衣,看着较慕颜洲其他女子年纪稍长,却独有一番妩媚风韵。她丝毫不顾二人情状,急急上前道:“方才小婢传话,说迟迟未找到你们。小姐从不等人,还不快随我回去!”

“小……小姐?”云岁成摸不着头脑,结巴起来。

那女子略蹙蛾眉,道:“是洲主要见你们。”

夜明生疑道:“洲主见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干吗?还有两位姐姐等着我们复命呢!”

那女子摇头叹道:“蠢材蠢材,已说了洲主要见,还想着阿猫阿狗?小姐命我亲自来寻,已是给足了你们面子。若再迟疑,还要命不要?”

“虽然云楂的脑袋没我的好看,但我还是很喜欢我们的脑袋的……”夜明生小声碎碎念了会儿,又开始油嘴滑舌道,“劳烦美人姐姐前头带路,我们跟着姐姐,为姐姐保驾护航……”

那红衣女子轻笑一声,示意二人跟上,二人便紧紧跟着,一路上大气也不敢出,只知是去正殿,祸福难料。

红衣女子对慕颜洲像是极其熟悉,不出片刻,原本纵横交错的路径便豁然开朗起来。

“她口口声声称洲主小姐,但气度却并非普通婢子可比,可见她与洲主关系非同一般。”夜明生自顾自地揣测着,待停下步子后抬头,竟发现眼前不知何时拔地而起一座大殿,雕栏玉砌,琉璃青瓦,坐落于千条细流汇集之央,有一帘瀑布于殿前飞流直下,好不壮丽。

“小时候进宫,皇帝老头还老是抱着我显摆他的大殿。那时觉得皇宫再气派不过了。可和这儿一比,怎么就无端笨拙起来了?纵然是整个若清城的灵气,也不过如此吧。”夜明生自小好奇心十足,遇事必刨根问底,于是又抬头细看。只见殿门上方赫然一块大匾,上书斗大的三个字:源依殿。又有一副对联,道是:“千波千里度远,万源万载皈依。”横批“泽被天下”。

“好大的口气!皇帝老头该气死了吧。”夜明生正胡思乱想,却劈头吃了一记爆栗,回过神才发现是云岁成。只听他压低声音道:“喊你多次,你就是没反应,魂儿又去哪里神游了?”夜明生吐吐舌头,又偷偷瞄了眼红衣女,见她倒不急,便伸出手做招魂状喊了句“魂兮归来”,一把便拉过云岁成跟着红衣女走进大殿。

殿内的恢宏气度自不必说,中间却有一条雨花石径,曲曲折折直通后方高阶。石径似是凌空而镂,底下是一整片莲池,碧波红妆,分外清灵。云岁成只顾扯着夜明生后襟,不发一言。两人都低头进殿,夜明生却一个劲儿地想入非非:“这殿在瀑布之上,竟还会有莲池!这样的本事,若在我家中安排,才算不浪费我老子的银子。”

他再悄悄环视四周,见一群女子两列排开。个个清一色地绾着发髻,姿色皆是上品。这些他倒不觉得惊诧,自来慕颜洲,哪有女子不美的?又见她们身着白纱衫,内里衬着红色抹腹,若隐若现,好不撩人,却不知是何用意。

“拂衣,这两个小子难不成是什么通天的来头,为何迟迟不来拜见,如今又扭扭捏捏如女子般?”如敲击琉璃的清冷,又如桃花初绽的妩媚。此声一出,直教人心神旌荡,魂思不定。

拂衣上前一步道:“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带来了,小姐多担待。”

“娘说过,声音越好听的长得越丑。正因容貌不可恭维,才不得不用好听的声音加以掩饰。想我府上那扫院落的大婶,声音不也好听得很?谁知长了副夜叉模样。这洲主的声音如此动听,世上怕也无二,想必是凶神恶煞到了极致。”夜明生越想越觉得有理,还不忘转眼看看云岁成,却见他紧闭着唇,垂目望地,顿时觉得更好笑了。

“我倒要看看这洲主是何等尊容。”夜明生猛地抬头,却立即怔住,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拼命搜寻着一切形容美人的词,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

高台之上的是怎样一个女子啊!大理石梨花案后,她身披一件洁净无匹的白羽衫,天青色的微皱长纱徐徐探出,恍若羽化登仙的天女。她的秀发高高束起,微风拂动下,一双媚而不妖的眸子顾盼神飞,越发美得不可方物。

只是她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眼底却分明涌着一股强劲的暗流,阴冷威严又隐含沧桑,令夜明生不禁倒吸了口寒气。

是的,寒气。上法场即将人头落地时,被岳泠澜从碧桃之上打落时,甚至方才连带着看见洲主身边那副凋零的孔雀骨架时,他都未曾惧怕过。是什么,让他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寒冷?他说不出。

既是如此,夜明生哪敢再看,忙把头埋下。却听那边云岁成不慌不忙,恭敬一拜道:“拜见观音娘娘。”那女子笑而不语,拂衣却愣了愣,道:“你这小子倒是伶俐。”

云岁成又道:“小人只是从心底觉得洲主像极了画上的观音,句句发自肺腑,不敢有欺。”拂衣闻言笑道:“我家小姐人称‘羽衫观音’,也算你好眼力。”

夜明生恍然惊觉,恨不得连拍自己三下:“夜明生,笨死你算了!这些年茶坊酒肆也混了不少,慕颜洲少主素来神秘,不知道他也就罢了,这会儿天天挂在嘴边的名字,云楂这书呆子都记住了,怎么偏偏就你有口无心?”

江湖上谁人不知羽衫观音,若她不美,世上哪里还有美人?听人说,二十余年前,她便是大极第一美人,多少英雄豪杰都曾倾倒于她一袭羽衫之下。原来,她便是慕颜洲的洲主?一介女流撑起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派,纵横二十载不衰,用脚指头想都晓得,她的美貌该是起了多大的作用。如今她虽已年长,却驻颜有术,较二八佳人更是多了难以言喻的成熟之美,这“大极第一美人”的称号怕仍是无人能夺。

“你们父母若是能再熬上些时日便好了,”观音摩挲着自己修长的十指,道,“慕颜洲养你们几个闲人,绰绰有余。”

云岁成微皱了眉,夜明生却大大咧咧问道:“你……哦,您为什么要救我们?为救我们得罪朝廷,这怎么看怎么不值啊……”

观音并未回答,拂衣先掩嘴笑了:“纵是大极帝来了,也得敬我慕颜洲三分,尽管放心吧,你们的小命已经保下来了。”

夜云二人对视一眼,仍是不明就里,却听观音懒懒道:“我与你们两家有些渊源,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今后你们便是慕颜洲的人,值不值,我说了算。”

她语声温柔,二人却无端地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多问,又听她忽地笑道:“萧渺,接着说。”

二人抬了头,这才发现观音身侧还立了个男子,许是因着他隐在孔雀骨后不出声,又许是他俩过于紧张,竟一直未曾发觉。

萧渺温声禀道:“师父,碧海青天内的事,弟子便不知了。”

观音点头道:“我要你看着汐回,你做不到,今晨还被她丢在了镜眠山,我问你泠儿在做什么,你也答不上,真是不错。”

萧渺怔忪了一刹,随即拜倒在地,道:“弟子知错,汐回她……对弟子成见颇深。至于碧海青天,那是少主的地方,弟子确不敢闯。”

观音面上仍是一派柔和,手上却停止了动作,拂衣见状,忙上前道:“小姐切莫动怒,公子既然已经回来了,迟早会来拜见的。”

观音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还挺了解他的。”

拂衣有些疑惑,观音却往殿外淡淡一瞥,笑道:“喏,他来了。”

霎时,满殿风动,夜云二人见四周齐齐行礼,萧渺自觉地退至一边,汐回步入殿中,在她身后的,是那冰雪般的少年。

岳泠澜立在殿中,一步未动,只遥遥看着汐回请求观音,说是陪她前来,可这冷眼相看的样子,倒让人瞧着遍体生寒。

在这间隙,拂衣早已屏退了左右诸人,殿内除了岳泠澜和台上几个人,便只剩下夜明生和云岁成仍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

“泠儿,”观音扬声唤道,“还不过来?”

汐回往边上退了退,岳泠澜依旧神情冷漠,他并没有移步,只轻轻道了句“姑姑”。

观音倒也不恼,暖声道:“你回来多久了?”

“姑姑不都知道吗?”

“我要听你亲口说。”

“十四天。”岳泠澜扫了萧渺一眼。

“嗯,都回来快半个月了,为什么一直待在碧海青天?”

“显然,”岳泠澜淡淡道,“因为我不想见您。”

众人闻言都不免发怵,汐回更是担忧地望向岳泠澜,观音却笑了:“那为什么现在又过来了?”

“我应允了汐回,陪她过来。”

“很好。”观音点点头,起身走到岳泠澜跟前,她面上的笑容还未散去,就有什么东西被她狠狠掷下,她声音不大,却明显带了怒意:“你还要在那鬼地方烂多久?”

岳泠澜也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偏了头,望着地上那枚碎成两截的梅花钿,神色不明。他并未有什么动作,只缓缓道:“那不是鬼地方,那是小玉钩喜欢的地方。”

小玉钩。

那是夜云二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们从未想过,这世上竟会有人把一个名字念得这样小心翼翼,仿佛每一字都是刻在心尖上的,轻轻一牵便是刻骨的心疼。

岳泠澜就是这样念这个奇怪的名字的,他的声音很轻,却让人听了直想要落泪。

拂衣叹了口气,刚想去拾那枚花钿,岳泠澜已低声道:“不必。”他迎着观音的目光,忽地微勾了唇:“姑姑若是喜欢,我还有一屋子的可以砸。”

观音默了默,敛了神情:“我知你心中所想,你也不必与我抬杠。可你此番出洲,又跑了多少地方,可找见她了?我告诉过你多少次,她回不来了……”

岳泠澜不应声,观音却似乎更温柔了,她抚了抚他的脸,道:“泠儿,醒醒吧。”

拂衣也走到他身边,轻声劝道:“公子,再过几日就是你姑姑的生辰了。”

他不置一词,却看向夜云二人,神情难以琢磨。

见他如此,观音又道:“这次回来,在枕菡榭多休息休息,近来本也没什么事要你到处跑的。这二人……”

“姑姑,”岳泠澜竟打断道,“他们可否随我回枕菡榭?”

夜明生轻呼了一声,被云岁成皱着眉掐了一把,这才咽了口唾沫低下头去。

只听观音一时语塞,又很快笑道:“但凭你意。”

岳泠澜微微颔首,示意二人跟上,转身便走。

拂衣挽住观音,却被她反握住了手,素来高高在上的女子用只她二人能听清的声音喃喃道:“六年了,他还在恨我。”

拂衣微抿了唇,抚了抚观音的背,望向殿外。

岳泠澜虽嘴上要了夜云二人作陪,脚下可丝毫没有顾忌,眼见他步态轻盈若飞,跟在后头的二人不敢诉苦,只得苦哈哈地喘着粗气小跑,这才勉强跟上。

似是许久,又似只有一瞬,他俩果真迎面撞见了一处天上人间都难得的水榭。此榭通体有柔光,回廊相接处是一座清丽无比的小楼,竹林特有的清香伴着江篱之气随风飘荡,一时二人竟飘飘然仿佛身在瑶池。再看水上,菡萏星星点点,或倚或卧,或曳或静,小荷尖尖,乱了神魂。再一看,院落洞开,幽静无比,二人心底早就赞叹了百遍。

二人一路伴着素荷滑石走进枕菡榭,本已惊羡十分,又见阶下竟坐了两名美貌女子。一个略小的托着腮俏皮地和对面正刺绣的女子说着什么,警觉有人,忽地回头,与夜明生的目光撞上,他心中立马酥了大半。这姑娘粉雕玉琢,神似汐回,甚是可爱。另一名女子则轻轻瞥了他们一眼,从容地将手中刺绣一掩,便也只顾看着他们,不再说话。云岁成向来是个脸皮薄的,顿时羞得不知所措。

这当口,只听那较小的娇俏女子惊喜十分地唤了声“公子”,便几乎是飞奔过来。她未曾看旁人一眼,只顾跟着岳泠澜的步伐,歪着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左右都是些自己有多想念他,这回可否在家中多住几天之类的闲话。

岳泠澜未发一言,却也并未流露出不耐,倒是另一名女子上前,轻轻喝止道:“芷汀,公子难得回来,还不快住嘴备茶去?”那唤芷汀的女子虽不甚开心,还是嘟囔着应了,往后退了一步。

“冰沁,”岳泠澜淡声道,“香点上了?”

“公子放心,”冰沁应道,“香一直未断,花草也好生侍候着,帘子也拉起来了,昨日还见到了数只新燕呢!”

芷汀也接道:“那些小蟋蟀、小蚱蜢也都好好的,芷汀也会折了呢!”

岳泠澜点点头,径自往楼上走去。

云岁成不敢跟随,却见夜明生似乎念念有词,凑近了才听清他的嘀咕,说的是:“小蟋蟀、小蚱蜢?少主还有这癖好呢?”

话音未落,他已被芷汀当头一拍,只见她笑道:“瞎猜什么呢?公子说的又不是他自己的房间。”

“芷汀!”冰沁蹙了眉,白了芷汀一眼,她“哦”了声,双手攥着淡蓝裙摆不敢再说。

这位冰沁姑娘面上恬静淡雅,可看样子,似乎也不是个简单角色嘛。夜明生继续打量着枕菡榭的格局,心有揣度,正想往里一探究竟,却被冰沁拦了拦。

她柔柔笑道:“还愣着干什么,帮着芷汀去备茶啊,不然待会儿公子喝什么?”

“哦,好。”云岁成忙不迭地想要离开,却不知该去哪里找茶叶。

冰沁不动声色,芷汀却“扑哧”一声笑开了:“呆子,你知道我们公子要喝的是什么茶,到哪里找吗?公子喝的茶,必须是晨雪和着梅花,这还只是今天的,明天,就得是露水泡的荷叶茶。你们也该看出来了,慕颜洲最不讲究的便是‘时令’二字。至于这泡茶之物,屋前屋后也多了去了,难为你们毫不知晓公子秉性,竟也被洲主送来。”

云岁成听得一愣一愣的,哪敢回话,夜明生却好奇得很,道:“我们两个生人,初来乍到的,怎么芷汀姑娘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芷汀依旧笑着,“你们既是公子亲自带过来的,还能是坏人不成?更何况,若非洲主授意,谁敢来打扰我们公子清静?”

冰沁也接道:“看你们的样子,想必也是富贵出身,跟我们奴婢自是不同的。不过既然入了枕菡榭,一切行事都得依公子的意思,少说话多做事。”

云岁成点点头,正想去接着找她们口中千奇百怪的泡茶之物,却听一声“不必了”,岳泠澜不知何时已下了楼,他的神色始终平静,夜云二人却不再觉得迫人。

“可知我为何跟姑姑要人?”

“少主是想我们陪你解闷?”夜明生咧嘴笑了,“不是我说啊,你一天到晚板着张脸不爱说话也不笑,难道不憋得慌……”他越说越小声,只因被芷汀一把揪住了耳朵,顿时不敢再耍嘴皮子。

岳泠澜微偏了头,道:“如此也好,我本想放了你二人,你若这般爱说话,便单留下你,我不在的时候,枕菡榭多只鹦鹉,也热闹些。”

“啊?”夜明生一时反应不过来,牙缝里蹦完“放了我们”又蹦出“不不不,你不能这样,云楂救我”,待啰唆完,偷偷瞄着岳泠澜的神情,才觉得他似乎并没有捉弄自己。

“少主,”云岁成也道,“慕颜洲施恩于我们,您真的就愿意这样轻易地让我们离开?”

“那你是觉得,我身边缺个念诗的,还是打架的?”岳泠澜瞥了眼云岁成,又瞥了眼夜明生,“还是……说废话的?”

见二人被堵得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他有些满意,又道:“若姑姑安排你们过来,便是多了两双没什么用处却烦人的眼睛。我主动要你们过来,才可名正言顺地放你们走。”

冰沁垂目立在一侧,岳泠澜也不看她,只道:“芷汀,去拿些盘缠。”芷汀到底年纪尚小,并不能领会太多深意,只兴奋地应了,转身便跑去办,夜云二人这才相信,他确是要放了他们。

夜明生心头霎时五味杂陈,他望向云岁成,却见对方也正心有灵犀一般地望着自己,这个和他自小一起长大,同富贵共患难,又一齐成了孤儿的,他夜明生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兄弟。他低了头,又很快抬起,与云岁成交汇了眼神,两个人都微微点了点头,又同时对岳泠澜道:“公子,我们想留下来。”

岳泠澜似是有所预见,却仍轻声问道:“我想予你们的自由,是我一直得不到的东西,你们想好了?”

“想好了。”二人又是齐齐答道。

“我们已经没有家人,即便离开,也不知意义何在,倒不如跟着公子你,”云岁成温声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公子绝非常人,跟着你历练,说不定能找到新的意义。”

夜明生也道:“我一直都想闯荡江湖,见见世面……和美女什么的……公子若不嫌弃,日后行走天下快意恩仇的,便都捎上我们吧!”他越说越激动,几乎要碰到岳泠澜的衣袖,却被他一指隔开。

只见这小公子冷着脸,掸了掸衣服,淡淡道:“嫌弃。”

月色如霜,落在窗台上,一片凄清。

冰沁抱着件白裘,悄无声息地推开榭旁小楼的侧门,一眼望见岳泠澜时,她轻轻叹了口气。

果不其然,他在这儿。

他大抵已经熟睡,否则断不会容她进来。此时,他闭目斜坐在床边,月光洒在他额上颈间,像是萦绕神祇周身的圣光。他从来都美得不似凡人。

冰沁小心地将裘衣披在他身上,却并未马上离开,她羞怯着,甚至是胆战着,却又几乎是渴求一般凝视着他沉静的面容。眉毛、眼睛、鼻子……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和初次见面时一样,如此激烈地震荡着她的全部感情呢?

她壮着胆子,隔着裘衣抚上他的手背,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他这般亲近。她的心中涌起了难以言说的巨大窃喜,却在下一刻化成惊惧——他竟反手握住她的,指尖甚至在她的关节处轻敲了敲。

她冷汗直冒,不敢动弹,却听他呓语道:“安分些,好好睡觉,再乱动,明日又该嚷着头疼了。”说罢,他便松了手,她的耳边渐渐响起他平顺匀长的呼吸。

她惊魂甫定,这才敢抽回手,踮着脚往外走去。

她自是知晓,他那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可她并不知道,她走后不过片刻,暗夜里,谁便睁开了眼睛。

他定定地望着窗外的月亮,许久,忽地轻声道:“小玉钩,我一直都是醒着的。”

观音说:“泠儿,你醒醒吧。”她见不得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可初心是什么?是藏了一个小小的月亮。

第一章 昔年有明月
灼灼繁花,煌煌天下①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