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谁解绿罗裙
源依殿的更漏滴滴答答地响着,观音挑着灯花,拂衣捧着个白玉案头紧随在侧,二人的神情都十分专注,专注得好像大殿中没有旁人似的。冰沁立在阶下许久,她不敢催促,只得小心道:“洲主,冰沁所言句句属实。”观音并不理睬,只自顾自地继续把弄着剪子,拂衣心中了然,缓步至冰沁跟前,道:“公子生来便带有奇香,你该等这香散了再来的。”冰沁大惊,忙拜倒在地连连叩头,拂衣又道:“将公子的一言一行悉数禀报,并不代表可以借机近身,痴心妄想。无论什么时候,都切莫忘记自己的身份。”冰沁咬着牙,不敢再说一字,只知拼命点头,拂衣这才挥了手:“回吧,尽快把交代的东西补好。”待冰沁告退,拂衣回过身,果然见观音已将剪子丢至一边,在阶上坐下,便也上前坐在她身边,陪她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温声道:“公子这样,真的不要紧吗?”观音不作声,拂衣又道:“他到了今天还在心心念念着月姑娘,我真怕他得了癔症……”“可是拂衣,我又能怎样呢?”观音叹了口气,“强硬地阻止他?打击他?封住月生楼不让他进去?后果会怎样?三年前的事,你不是不知道。”“怎么可能忘记……”拂衣的眼中竟出现了极为复杂的情绪,疼惜和惊惧重重叠叠,令她不忍再想,只得轻声道,“我只是心疼这个孩子。”观音却淡淡笑了:“即便他停在六年前不肯走,这也没什么。至少,离雎回不来了。”岳泠澜不知道也罢,知道装作不知道也罢,可大家都清楚,离雎回不来了,他的小玉钩,六年前便碎了,他找不回她的。由他去吧,回不来的人,是不会成为真正的威胁的。“小姐,拂衣仍有一事不明。方才冰沁说,公子想要放了那两个小子,您没什么反应……”“不过一桩小事,就依了他吧。”观音歪头看了眼拂衣,“你是在奇怪,既然我并不在意他二人的去留,又为何要费心思救下他们?”拂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是。”“如果我说,我没有目的,你可信?”拂衣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半晌,却道:“不信。”观音望着她,眼中带了几分无奈:“真的。”拂衣却怔住了,她小声道:“我还以为小姐是抱了些微末的希望,想从他们口中打听到不思珉的下落,毕竟,他们和岳……毕竟……”“毕竟,我寻不思珉,寻了二十年,”观音的神情意外地带了几分萧索,“毕竟,我行事从来便抱有目的,毕竟,我是如此地憎恨岳芫,因为他连好好站在我面前由着我捅上一刀的机会都不肯给我,是吗?”纵使心如明镜,可时隔多年,再次听到“岳芫”这个名字,拂衣心中依然五味杂陈。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观音,只得柔声道:“小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汐姑娘那儿不是有足够的药吗?他一定能撑下来……”观音捂住了脸,她的声音从指缝中挤出,冷而单薄:“从来都是我负人,他怎可负我?他负了我,便想死个痛快,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拂衣轻轻拥住她,观音抓紧了她的臂:“拂衣,时间于他如浮云,可我却在一点点变老,或许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我自己明白,我内里已经腐烂到了什么地步。这么多年了,我真的越来越害怕……我素来不信鬼神,可这一次,我就想啊,我救那两个小子,单纯是因为他们两家与他曾有过些情谊,倘若鬼神有知,是不是就能感念几分,让他回来,让他再好好喊我一声……我真的不甘心……”拂衣一下下地抚着观音的背,轻声安慰道:“会的,您看,一切都按照您想要的路子在走不是……”观音抬起头,神色瞬间恢复了平静:“算算日子,长离宫的人也该到了。”拂衣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一连数日,慕颜洲都笼着淅淅沥沥的雨,到了三月三上巳节,这雨才渐渐停了,触目所及,一派空蒙。汐回就是在这一天早早地向岳泠澜辞行的,她遥遥地对着枕菡榭的众人摆了摆手,和岳泠澜并肩走在小径上,自觉地与他隔开两尺。“今日师父生辰,连雨都停了,”汐回穿过花丛,见岳泠澜没什么反应,偷偷瞄了他一眼,道,“师兄,我走以后,你要好好保重啊。”岳泠澜淡淡瞥了她一眼。“你自小身体便不算很好……师父她虽然有些独断……到底也是在意你的……”汐回有些结巴,“我也是在意你……在意你的身体的……你能不能,别再和师父斗气了……”“你若是真不明白,今日倒说不出这话,你若是装不明白,那便听好,我只允你说这一回。”岳泠澜慢了脚步,见汐回面上不大好看,便微微放缓了声音,“今夜启程?”汐回点头:“若不是碰上师父的生辰,我早几日便走了。你也知道,师父一直很想得到柳家的武功。”岳泠澜抬眼看她:“现下柳非暮手里欠了我慕颜洲两条人命,确是可乘之机。可是汐回,别忘了你此去只是为了让自己心中好受些,保护好自己便是,不必理会其他。姑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汐回应着,脸也不自觉地有些发烫,她讷讷道了句“还有……”,却很快噤了声,她想,她救治那位贵人的事,一直都是她和观音之间的秘密,若一时意乱便说了出来,后果不堪设想。岳泠澜微皱了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却蓦地顿住了,他的眼中霎时有汐回从未见过的情绪肆意蔓延。她惊诧极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僻芷丛中竟依稀卧着一团绿云,她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岳泠澜已快步上前,多少年了,她都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急切中竟还带着微微的惶恐。她顺势往前一瞥,那团绿云原来是女子的绿色衣裙,裙摆轻轻散开,青丝如瀑而下,那瞧不清模样的陌生女子不声不响地躺在地上,却足以让她心如捣鼓。她突然呆住了,来不及细想以慕颜洲的守卫森严,这女子是谁,又是怎么进来的,她只掩了口,轻声道:“好像是……是……”岳泠澜并未理会汐回,此时他的脑中茫然一片,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那个影子离开他很久了,久到在梦中,他都无法让她转过身来——他已想象不出如今的她该长成什么模样……可现在,她似乎离他近了一些……他几乎颤抖着手,轻轻地拨开那女子的发丝,又小心地旋过她的脸……汐回清楚地看到,有浓重的失落,从他的眉梢眼角缓缓地淌下来。眼前的女子,双目紧闭,似已昏迷,却难掩眉目的秀丽绝伦,一身旖旎风华,竟有几分神韵像极了那个落落无尘的月亮。但终归,不是她。汐回探了探那绿衣女的脉息,却听岳泠澜冷冷道:“是什么呢?你不是想说吗?”她咬了唇,不敢再出声,岳泠澜示意她搀这女子起来,自己却避什么脏东西似的走到一边。汐回虽摸不着头脑,但也习惯了他的奇怪做派,想着许是他的洁癖又犯了,便默默扶着那女子,三个人一路闷声无话,回了枕菡榭。汐回唤了冰沁接过这女子,见岳泠澜一言不发,想着他大概有自己的盘算,不便打扰,就对冰沁她们简单交代了几句因果,告辞离开。岳泠澜垂眼慢慢呷着茶,任由众人围着仍做昏睡状的绿衣女,待冰沁上前请示是否需要好好照看此女时,才一撇茶盖,道:“搁地上就行。”冰沁一怔,听话照办,一旁的芷汀则十分好奇地舔着下唇,试了一下那女子的鼻息,喃喃道:“还有气呀。真好玩儿,我还是第一次在慕颜洲见到不是死人的外人呢!”冰沁无奈地戳了戳芷汀的脑袋,却听岳泠澜道:“你们仔细看看,她像谁。”芷汀认真地看了会儿,又想了会儿,揉着脑袋道:“公子该不会是想说这么好看的姐姐是个仙女吧?”一旁的冰沁却渐渐神色凝重,低声道:“疑是……故人来。”岳泠澜听罢,略一扬眉:“姑娘,你可满意?”说着便一把扼住那绿衣女子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将她拽了起来,冰沁、芷汀都不禁吓了一跳。那绿衣女子在同时睁开了眼,一双眸子里满是害怕。她怯怯地看了岳泠澜一眼,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眼睫,她的身形如一朵半倾着身子的雨后芍药,道不尽的我见犹怜。岳泠澜没有说话,只擎着她的手腕目无波澜地看着她,直到她忍不住低声叫疼,他依旧没有半点儿松手的意思。在一旁凑热闹的夜明生却先急了:“公子,她长得这么好看,你倒是轻一点儿啊!”岳泠澜的一双眸子缓缓渗出寒意:“汐回早替你看过,你脉象平和,气息顺畅,全无不适。慕颜洲戒备森严,你如入无人之境,还要在这儿装弱质女流,未免太不痛快。我已遂你的愿带你回来,还不肯说实话吗?”他顿了顿,又加重了几分力道:“你是什么人与我无关,我只问你,她在哪儿?”“放开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绿衣女一面摇头一面挣扎,连带着颗颗泪珠也应景地滚落,“我先前还当真以为你是什么公子,没想到却是如此轻浮之人!”芷汀闻言恼道:“你可别胡说八道,我们公子要是轻浮,天下可人人都是纨绔了!再说了,就你这模样……”芷汀本想习惯性地挤兑一番这绿衣女的容貌,毕竟在她心里谁都配不上她家公子,可她摸着良心,又觉得绿衣女确实美艳动人,便只能嘟着嘴道,“就算你长得比我们好看些,公子也瞧不上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夜明生扶了扶额头,却听身旁的云岁成插话道:“公子所说确有几分道理,但未免过于武断。所谓主观铸错,她一个弱女子……”“你才来多久,插什么嘴?”夜明生忙捂了云岁成的嘴,他却仍含含糊糊地说个不停。岳泠澜听罢,微点了头,松开那绿衣女的手腕,道:“看来是我过于心急了。”“我虽只是一个小女子,却也明白‘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我与你素不相识,你却如此欺侮我,这人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绿衣女揉着手腕上鲜艳的红痕,噙着泪道。岳泠澜旋出折扇,朝前方指了指:“墙在那边。”绿衣女愣了愣,夜明生却控制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见四周再无动静,绿衣女咬咬牙,眼一闭便往墙上撞去。云岁成喊着“不可”一个箭步冲上前,却被绿衣女的狠劲撞了个四脚朝天,挡人的手更是疼得如断了经脉。“哎呀,云楂你这傻子!”夜明生又好气又好笑,夺过云岁成的手细看,见他“咝咝”吸着凉气,便一掌拍向他脑袋道:“人家爱演,你好好看戏就行了,又不要你掏钱,还非要上场扮英雄,蠢不蠢啊?”绿衣女抬起泪眼看了看二人,也不辩白,只顾嘤嘤哭泣。“公子,”芷汀瞄了眼房中的滴漏,小声道,“还有一炷香就到巳时了。”“没时间了。”岳泠澜淡淡应声,却是对着那绿衣女。绿衣女止住了抽泣,正自纳闷,手上一声脆响,手腕一沉,竟被岳泠澜戴上了个十分精巧的铐环,她微瞠了目,还未反应过来,人已不由自主地被牵到窗边。岳泠澜将她锁在窗台边,好心重复道:“没时间了,这儿凉快,你好好待着。”言罢,他已步出枕菡榭之外。“阿夜……”云岁成用胳膊肘碰了碰夜明生,夜明生回过头,只见他手心里卧了枚小小的钥匙——“方才公子出门时,不知怎的就把它塞我手里了,好像……就是解那副铐子的钥匙。”巳时本该是天光大盛的时辰,可对眼下这座地牢而言,毫无意义。这个地方,宛如阎罗留在人间的巢穴,除了潮湿和阴冷,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在这走不出的黑暗中,岳泠澜翩然而入,天地间,似有光亮徐徐绽开。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每一层地牢顶部都悬挂着百十个钢笼,里面困着一众披头散发的囚犯,他们有的如野兽般凄厉嘶吼,有的已经没有力气叫喊,只微张着嘴看着岳泠澜。他没有抬头,径自往下一层走去,直到第十八层——“黄泉”。他顿住了脚步,对这里,他很熟悉。三丈高的石壁顶部,只系了一个笼子。笼子里困住的,竟是一个女子,尽管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单看形貌,却是掩不住的纤柔清丽。她本安静地靠在角落,不声不响,状如行尸,可看见岳泠澜的那一刻,她眼中却有了些微神采。她颤抖着爬到前边,哑着嗓子唤了声“公子”,岳泠澜远远地看着她,默不作声。她不是一开始就被囚在地牢里的,更是近两年才被观音迁到“黄泉”。六年前,她本和冰沁、芷汀一样,都待在枕菡榭,确切地说,那时的枕菡榭,有四个侍女。岳泠澜至今仍记得,小玉钩啃着水晶肘子含含糊糊地嘟囔着“我最喜欢暮雨了”,彼时,他替她拭了拭油光光的嘴,问:“为什么呢?我还以为,你会最喜欢涧花。”她咽了口肉,理直气壮地跟他分析道:“冰沁年纪大了些,芷汀又太小,我跟她们都说不上什么话。涧花,她比我聪明太多,我总猜不出她的心思,这对比太惨烈。泠哥哥你看,我要吃肘子,冰沁就会说我的身体吃这些油腻的不好,芷汀会连声附和,涧花呢,她会二话不说给我切一盘最好的,再摆个有意思的造型。只有暮雨,她虽然总是讷讷的,可她做了两件事,第一,给我配了碟去油腥的小菜;第二……把你叫过来了。”可后来呢?涧花触怒观音,若按照萧渺的说法,她死无全尸。而暮雨,她背着栽赃嫁祸的罪名,被囚在这地牢中,整六年。打断岳泠澜回忆的,是暮雨剧烈的干咳声,她突然吸着气战栗起来,紧紧掐着自己的喉咙,干涸的嘴唇因为极度的痛苦霎时变得惨白。下一刻,她揪住了自己凌乱不堪的头发,死命地朝钢栏撞去……岳泠澜不忍再看,他飞身上前,隔着钢栏一指点住暮雨的玉枕穴,又将一粒白丸送入她口中,只见她顿时筋骨松软,绵绵瘫倒。仔细想想,暮雨身上植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奇毒,这白丸慕颜洲门人也几乎人人有备,只是,除了他,谁又敢违背观音的命令,为这小小婢子解毒呢?如此,即便是最普通不过的毒,也足以置暮雨于死地了。当年涧花和暮雨出事的时候,他一门心思都扑在小玉钩身上,根本自顾不暇,等冷静下来,他这两个侍女早已被坐实了罪名。观音虽纵着他自由来去慕颜洲,可每回他刚替暮雨解了毒,她便重新植上,乐此不疲。这样一来,每隔半年到了暮雨毒发之时,岳泠澜便不得不回到洲中。他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姑姑,对他确实极为了解,每落一子,都掐准了他的行事作风,使他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彻底离开。回到枕菡榭时,暮色微起,榭中四下无声,正厅大门紧闭——就在几个时辰前,这里还上演了一出寻死觅活鸡飞狗跳的闹剧。眼下这情形,就差往门上贴张条子写明“此处有鬼”了。岳泠澜微哂,折扇飞出,门“吱呀”开了,一盆火炭应声而下,却在同一瞬被扇风带着落入了院中。他虽料定房中有诈,可此番真瞥见了这火炭,却也不免觉得此举过于恶毒。他面上不露,将早已被点了穴瘫倒在地的众人解开,又抬眼望了望放置木炭的房梁,也不管众人脸上异常精彩的表情,自顾自地坐下来端起茶盏。冰沁先爬了起来,十分自觉地给他斟上新茶,他呷了口,对云岁成道:“是你放的人吧?”云岁成无话可说,他心中有愧,只得低了头,夜明生想替他说几句好话,却见岳泠澜微勾了唇,语气中带了少见的轻快,“不必内疚,钥匙是我给你的。”云岁成惊了惊:“这么说,公子你早就知道,我会因为同情而放了那位姑娘?”“不,不是因为同情,”岳泠澜认真道,“是因为蠢。”云岁成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芷汀跑上前,手舞足蹈地比画道:“那个姐姐一直哭一直哭,还一个劲儿地求我们放了她。我被弄得耳朵疼,想找个棉花堵上,结果一不留神,这傻子就把那铐子解了,那女的唰唰几下就把我们都点上了,然后跳窗跑了!哦,不对,她跳窗之前,还整了这一大盆木炭,说要……要……”岳泠澜看她一眼,她终于补充道:“她说:‘烫死你个大冰块’!”岳泠澜点点头:“可惜了,没能让她如愿。”他走到窗边,枕菡榭高悬水上,从这儿出去,对武功寻常的人而言,绝非生路。“主观铸错。”他饶有兴致地重复起云岁成的话来。云岁成的头更低了。“弱女子。”他接着打击。云岁成开始找寻地洞。夜明生早已笑得前仰后合:“云楂,就你这性子,也只有亲眼见了才会长记性,以后别逮着个姑娘就开始怜香惜玉,人家可比你狠着呢!火炭,那可是会毁容的!正常人干不出这事儿!”“那她大概只想毁我一个人的容。”岳泠澜慢条斯理地接道,“刚才我注意到,她费心把你们挪到了安全的位置,那盆火炭若真砸了下来,也伤不到你们。”看来,她虽恶毒,却还不算丧心病狂。“公子,”冰沁提醒道,“今夜洲主生辰,现下霞若轩那头怕是已经起宴了,公子要不要先过去?”岳泠澜闻言便往门外走去,芷汀在后头兴奋地直喊:“公子,今晚一定很热闹,就让我先陪您过去吧,冰沁姐姐他们收拾完也会来的!”“谁说我要赴宴?”岳泠澜淡淡应道,他的声音尚且回荡耳边,身影却早已消失不见。比起观音的生辰,追上那绿衣女问个究竟显然让他更感兴趣。想来她离开不久,身上的气味还未消散,要追踪并不很难。岳泠澜是在鹭闲桥找到那绿衣女的,她心大得很,正堂而皇之地拨着水玩,待发现他时才给了几分面子似的开始跑。岳泠澜足下生风,略一扬手便揪住了她的衣带,一绕一拉,眼看她直直地往自己怀中扑来,他又毫不迟疑地松了手,可怜这绿衣女功夫再好也挡不住他这样的玩法,摔了个四仰八叉。“你这阴险小人!”她爬起来拍拍灰,张口便骂,“追我做什么?”“嗯,装模作样的是你,阴险的倒成了我。”“你……”绿衣女气得说不出话来。“而且,如果我没看错,分明是你赖在这儿不走,等着我来。”岳泠澜继续攻击。“你……”绿衣女气得直想咬人,“我来慕颜洲是来办正事儿的,怎么能走呢?”岳泠澜“哦”了一声,转身就走。“哎!”绿衣女睁大了眼,“你就不问问我怎么进来的,来办什么事儿?”岳泠澜头也不回:“我不感兴趣。”绿衣女冷哼一声,突然妩媚一笑,柔柔喊道:“月生君。”意料之中地,岳泠澜顿住了脚步,这个称呼,被尘封在记忆里很久了,知道的人也少之又少,除了……他脑中一片钝疼……他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影子,直到绿衣女走到他跟前,他才清醒了几分,却还是下意识地问道:“她在哪里?”绿衣女的眼中,瞬间闪过了一丝晦暗不明的神情。她来慕颜洲,是想借机接近岳泠澜不假,有意在鹭闲桥等他寻来也是真,但他这样的反应,并不是她想看见的。算起来,他已经问过她两次同样的问题了,她很不喜欢。她笑了起来:“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她白玉青葱的手指一寸寸地攀上岳泠澜的前臂:“我是怎么进来的呀?”岳泠澜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别过脸去,不动声色地避开:“凭你的武功,硬闯不成问题,但不至于至今阖洲上下都没有动静,必是有人在洲中接应。”“那你,又是怎么追上我的呢?”她倒是越挫越勇,不死心地靠近他,故意放软了声音。“你离开不久,气味尚未消散。”她愣了愣,大笑不止:“原来,月生君是狗啊!”岳泠澜也不恼:“还得多谢你身上,浊臭逼人。”绿衣女被噎得胸口发闷:“你就不问问我来你们慕颜洲想做什么,不怕我用心险恶?”“我说了,不感兴趣。”岳泠澜嘴上还是悠悠的,心中却想,你用心不坏才怪。“那好,”绿衣女眨巴眨巴眼睛,“那这个呢?你感兴趣吗?”她指尖夹着的,是一个极其剔透小巧的吊坠,那是一个红玉雕成的月亮。岳泠澜的面上,瞬间竟起了薄薄的怒色,他不发一言,出手便夺,招招狠戾,全然不似之前的玩笑。绿衣女显然也始料未及,这枚吊坠,是她先前趁岳泠澜恍惚之时从他脖间偷偷扒下的。当时,她窥见这红月贴着他的白皙肌肤,影影绰绰间生出了十分的心痒。她直觉这玩意儿于他重要,却不承想,竟重要到让他连面上功夫都不愿再做的地步,这打法,像要她命似的。她心中又是不解又是生气,眼见不是他的对手,只得瞎蒙了一处方向就跑,岳泠澜也不废话,提扇便追。不想这绿衣女武功虽不及他,轻功却出神入化,岳泠澜紧随其后,竟一直无法将她彻底擒住。两个人就这样飞也似的跑到了一处高台之上,绿衣女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讨饶道:“大哥,你至于为了一枚破坠子追我这么久吗?”岳泠澜反手拧住她的腕子,将红月坠子取回,绿衣女疼得直跺脚:“你除了老拧我的手腕,还会做什么!”“招不用新,管用就行。”岳泠澜冷嗤一声,“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什么……什么问题?”绿衣女简直要崩溃,“苍天啊,又是那个问题?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她’是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啊!”岳泠澜手上力气不减,但他留意这绿衣女的神情,又不像是在骗人。一开始,就是他想多了吧,抓了点儿虚无缥缈的希望不放,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他脑中清明了许多,知道“月生君”这个称呼的,除了小玉钩……“你是长离宫的人。”他微眯了眼。眼泪汪汪的绿衣女抬了头,对上他紫眸惑惑的一张脸,忍不住恍了恍神。此人必是妖孽,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