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投师学徒
又是一个鸟鸣翠柳,桃红杏白,田野里金灿灿的油菜花轰轰烈烈开得绚烂耀眼的明媚春天。晌午,在泗庄的张家小院里,繁花满枝的红杏树下,刚刚从外乡游方归来,身穿土纺黑布大褂,腰扎绳带,脚穿圆口布鞋,年逾花甲的当家人张宏泰趁着饭前空隙,与几个儿子们围坐在桌旁拉呱家常。天蓝水碧,云淡风轻,不时有鲜嫩的杏花雨点般落下,洒在桌上、人的身上、小院洁净的泥土地上,无处不弥漫着芬芳醉人的气息。饭菜上桌,一家人边吃边聊。张宏泰饭前照例要咪二两老酒,他自斟自饮,说起心中酝酿已久的事情:“这几年,鸣鹿儿跟着我跑江湖,很有长进,算是摸到了一些门道……可是今后即便离了我,独自当游方郎中,也仅能糊口,没多大出息。所以,不早作谋划不行啊……早年,我在凤阳初创张恒春药店的时候,结识了一位杏林中的朋友,他叫孙大春,为人很仗义。后来,他在邻省太平府当涂县护驾墩开了一爿药店,生意还不错。前不久,我特地去探望他,恳求他收下我三儿当学徒,他抹不开面子,一口答应了,就是不知三儿肯不肯……”。父亲忧郁而疚愧地瞥了一眼鸣鹿,满含期待,又似乎于心不忍。鸣鹿忙放下碗筷,离座在父亲面前跪下,眼里噙着泪花说:“大,我……我去。家里的日子不好过,两个哥哥种田也很辛苦……就我还在喫闲饭……我晓得你当年在凤阳开药店倒板子后,心犹不干,还想东山再起。我以后……要继承你的老本行,争取重开药号,让家里来个大翻身……”。“三儿懂事……”父亲赶紧起身,疼爱地把鸣鹿搀起,“不喫苦中苦,难做人上人哦!”。体弱多病的母亲佝偻着腰,直往三儿子的饭碗里搛菜,抹着泪眼说:“在家千般好,出门处处难。当学徒不容易,要吃三年萝卜干饭,我儿要受罪喽!实在没法子哦,咬口生姜喝口醋……”。“妈,我不怕吃苦。将来出师后,挣钱养你、养大大……”少年鸣鹿竭力掩饰内心对渺茫前程和陌生世界的忐忑不安,笑着安慰父母。“这一走,将来回家就少了……你才十五六岁,一个人在外学徒,我真不放心……”母亲难过得直淌泪水。“妈,不要紧的。大(爸)当游方郎中,一年四季都在外面跑。他在凤阳开药店,每年顶多回来一趟,不也熬过来了吗……”鸣鹿越是这样,上人心里就越是不好过,他们喉头哽噎,嘴里的饭菜都难以下咽,两个哥哥也在一旁抹泪擤鼻涕……清嘉庆十七年早春(1813年)。家境所迫,少年张明禄被迫出外投师学徒。肩挑行李,在父亲的护送下,第一次出远门,跋山涉水,前往邻省当涂县护驾墩古镇孙大春的药店里当学徒。行李很简单:一床打补丁的棉被、又薄又板的垫褥,一口破旧的杉木箱子,用一根磨得光滑发亮的毛竹扁担挑着,虽不怎么太重,但二十几里路走下来后,竟累得年少体弱的张鸣禄肩疼腰酸,汗流浃背。父亲要从儿子肩上接过担子,儿子咬牙坚持着说,“行行,我能挑得动。”父亲还是把担子硬抢了过去,稳稳地挑在肩头,“路还长着哩,你先歇会儿”。父亲挑担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儿子不断地小跑,挥汗在后面追。来到一口水塘边的老槐树下,父子俩坐在树阴石头上歇息。父亲也出汗了,坐在那儿直喘气。懂事的儿子忙从布袋里取出一只粗瓷蓝边碗,到塘边舀来一碗水,双手恭敬地递给父亲。父亲说,“你先喝,你先喝……”儿子孝敬,“不,大先喝!”父亲深情地望了儿子一眼,接过碗,一口气将水喝光。待儿子也喝过水,平静下来,寡言少语的父亲忽然说,“三儿,我们全家把宝都押在你身上了!”。“我晓得,我会争气的。”儿子的眼里闪着聪慧而坚毅的光。一只老鸹鸦从远处匆匆飞来,盘旋两圈,就落在池塘边父子俩休息的老槐树上,呱呱地叫着,声音单调、寒碜带着几分凄凉。张明禄手捧瓷碗,抬头愣愣地望着树上的老鸹鸦,虽然面无表情,可心里却翻腾着波浪。他想,自己多像这只孤单的老鸹鸦啊,如今告别家乡,远离父母,就要在陌生的异乡寄人篱下了,该怎样讨活口,怎样度过漫长而又孤独的学徒时光呢?!扭头回望来时走过的小路,从未独自出过远门的少年想家了,尤其想慈祥而又勤劳的母亲。此时此刻,母亲在干什么呢?她应该是已经喂好了猪,正在挑水浇菜园吧……父亲扭头看见儿子望着老鸹鸦和来时的小路在愣神,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就咕哝着安慰道:“儿啊,不要怕……孙老板为人仗义、善良,他不会难为你的……但他要是发了毛,脾家味不大好,你一定要听他的话,要学会忍……”“我晓得,我能忍。”儿子收回目光,低下头来,起身将手里的碗塞进布口袋里。“到了孙家不能懒,手脚要勤快。”“我保证不懒。懒就学不到手艺。”“干活要细心,经手钱物不能有贪念,特别是抓药不能出错,那可是人命关天……”“嗯,我晓得,儿子不给大大丢脸。”“出门在外不要恋家,我和你妈有空就来看你……”“嗯,我不恋家……”儿子嘴里这么说,声音却变了调,眼里的泪水扑簌簌往下直滚。“唉——”父亲一声长叹,心里酸酸的,忙扭头看往别处,掩饰地说:“走,我们赶路吧。”儿子抢先挑起担子,走在前面。父亲踉跄地跟在后头,悄悄地抹泪。姑溪河南岸,安徽太平府当涂县护驾墩(今护河镇)。姑溪河,古称姑孰河,亦称姑浦,乃当涂县境内仅次于长江的一条大河,而护驾墩则是沿河两岸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集镇。这是古镇上一爿极普通的老旧徽派建筑,有点残破衰颓,塘口却好,正处在小街闹市中心,门面不算大,进进出出的人则络绎不绝。门楣上高悬着一块老旧褪色的牌匾,上面镶嵌着“孙大春药铺”几个隶体镏金大字。迎门一排高高大大的药橱几乎占据了整整一堵墙,药橱上有密密麻麻许多小抽屉,每个小抽屉上都贴有一味中草药的名牌,乍一看,令人眼花缭乱,仔细读之则犹如漫步在花繁叶茂的百草园,五彩缤纷,芬芳扑鼻,令人思绪翻腾,浮想联翩。一溜半人多高漆皮剥落的木制柜台设在药橱前,上面放着些坛坛罐罐和许多中成药的样品及笔墨纸张算盘戥秤等等用具,一股浓浓的各种各样中草药的混杂气味直钻鼻孔,乍一闻,令人五脏刺激,不大适应。风尘仆仆,满头是汗的张宏泰站在门外,伸头朝里面望了望,恭敬地喊道:“孙老板,孙老板,我把儿子送来了……”。正站在柜台后面低头敲打着算盘的孙大春抬头一看,忙丢手跑出来迎接,“唉呀,这么快就送来了?”。“师父好!”挑着担子的张明禄礼貌而胆怯地颤颤喊了一声。“哦——好好,里面坐,请里面坐……”主人将父子俩引进内院客堂坐下,伙计上茶,退出。寒暄一番,言归正传。孙老板忽然挠了挠头皮,直来直去地说,“兄弟,学徒要吃三年萝卜干饭,这可是老规矩呀。看这伢子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能吃得下苦吗?”。张宏泰忙说,“能吃苦,能吃苦!孙老板只管调教,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不然成不了人哦……不瞒老哥说,这伢子虽小,但已跟我跑了几年的游方郎中,底子还是有一点的……”“哦——那好那好,有你亲自调教,胚子不会差。我们哥俩是谁跟谁呀,放心放心……”孙大春一边客气应酬着,一边用威严、凝重、挑剔的眼光将张明禄上上下下打量着,感觉好像不大对劲,心想,我这里不是开学堂,只会吃闲饭那可不中……从孙老板异样的眼神里,机灵敏感的张明禄仿佛体悟到了点什么,不禁用上牙咬了咬下嘴唇,脑海里突然跳出母亲时常念叨的那句口头禅:“咬口生姜喝口醋”。趁着父亲与孙老板说话的空档,站在一旁拘束别扭、颇为尴尬,又不愿被人小瞧的张明禄瞅见窗外院子里有一堆劈了一半的干柴,旁边还放着一把斧头,便灵机一动,闷声不响地退出去,来到院子里,捡起斧头,乒里乓啷地劈起柴来。孙老板隔着窗户看在眼里,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张宏泰瞅瞅儿子,又瞅瞅孙老板,心里酸甜苦辣涩,五味杂陈……晚上,孙老板请客人喝酒。红烧五花肉、清蒸鳜鱼、螺蛳肉炒韭菜、双黄咸鸭蛋、油炸花生米,还有另几样素菜,满满摆了一桌。主人一再招呼,张明禄却说什么也不肯上桌子,只是在灶间盛了碗饭,上桌搛了点素菜便赶紧躲开,匆匆吃完,丢下饭碗便找活儿干。孙老板虽好像满不在意,只顾与张宏泰推杯换盏,但心里却滋生了新的看法:嗯,这伢子看来还不错,既勤快,又机灵,也许是块可雕琢的好料子。他不无惋惜地对老友说:“你呀,侠气太重,怎么为了救灾,竟把自家搞破产了哩?!害得伢子跟着遭罪。”张宏泰苦涩一笑。“读过几年私塾,受孔老夫子影响呗……虽然破产,但我并不后悔,心里安泰……我是家财散尽,又上了年纪,难以翻身喽,希望全放在这伢子身上……”他朝窗外的鸣鹿努努嘴。孙大春乜眼瞧瞧,面色诚恳地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反正我会把他当儿子待的,这个你放一百二十四个心……”“有你这样的师父,是我儿的造化……师兄,我再敬你。”张宏泰恭敬地双手捧起酒杯,仰头一干而尽。孙大春回礼,干尽杯中酒,摇头晃脑地说:“你呀,精是精,但还是大意失荆州哦!当年我们在凤阳府相识,喝酒的时候我多次劝过你,凤阳地瘠物稀不养人,正如那边的花鼓戏所唱:‘三年恶水三年旱,三年蝗虫灾不断’,不如回江南来,我们一起干。可你鬼迷心窍,不听劝啦……”“是的是的……当年若真听了师兄的话,那恐怕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张宏泰叹了口气,敞开心扉,把多年的苦水全都倾吐出来……老哥俩喝酒谈心一拉呱起来就没个完,张明禄上床躺下都睡着了,他俩还在那里喝着,聊着。昏暗的菜油灯在风中扑闪摇曳,把两人变形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尽管张明禄跟父亲跑过几年游方郎中,并非完全不懂行,但新来的学徒是没资格站柜台的,那要等吃完三年萝卜干饭,学徒师满以后才能得到的信任和体面。张明禄的学徒生涯从每天大清早扫地抹灰劈柴倒马桶舂米推磨……做各种各样的杂活开始,这是他原先没有想到,而又不得不咬牙忍受的。活儿累倒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师父的瞪眼训斥,师母的唠叨埋怨,师兄的欺生摆老资格颐指气使让人受不了。少年学徒,颇有一番含辛茹苦的历练。孙大春用人比较苛刻,眼里揉不得沙子。端他的饭碗,不仅人要机灵能干,既吃得了苦,又受得了气,而且品行还不能有瑕疵。先前,孙大春已收了一个徒弟,那就是自己的堂侄孙万隆。孙大春膝下无儿,所以,起先他是很看重这个堂侄的,有意要栽培他,好让他今后接手药铺。那孙万隆也是个精码子,不仅能说会道,而且一把算盘打得滚瓜烂熟,待人接物也相当圆通。但这小子私心太重,鬼点子直翻,不怎么诚实。孙大春对他既有心栽培,又有点暗中提防,恨铁不成钢。张明禄进店后,平时扫地抹灰,给主人倒马桶、端洗脚水,卸货推磨挑水劈柴等等苦差重活都抢着干,包着干,而孙万隆则一副二掌柜的派头,袖手旁观,指手画脚。这倒也罢,毕竟身份不同,也是师兄嘛!可恼的是,孙万隆还老是欺负张明禄,好事就是花大姐,坏事就是秃丫头,常在大伯大妈面前上同伴的杠子,讨了便宜还卖乖。时间久了,谁刁谁善,孙大春也看得出来,只是装佯不作声罢了。每到吃饭时,张明禄的筷子从不往荤菜碗里伸,总是搛些素菜,匆匆吃好了就离桌去干活。虽然他很想吃鱼吃肉,但他听父亲说过,当学徒工,不吃完三年萝卜干饭,是没资格吃荤的。所以,他始终忍着,熬着,克制着自己的欲望。而孙万隆就不同了,他荤菜照吃,有时还捡精捡肥的,就像在自家一样。这一方面因为他是老板的亲戚,另一方面也是因了他的任性和不懂事。仅从这一点不起眼的细节上,孙大春就看出了两个小徒弟的优劣聪愚。但他心里有数,并不明说。人不勤奋钻研是学不到手艺的。老板不教,师兄更不说。但张鸣禄却暗暗留了心眼,每逢抓药、配方、过秤、算账等关门过节处,他都要趁机瞅上几眼,默默记在心里,琢磨着个中的理儿和别别窍。每天晨扫,面对药橱抽屉上贴着的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缭乱的中药标牌,张明禄都要反复背诵,记住各种药材所在的位置,以便快速能够找到。孙万隆看在眼里,气在心上,总是毫不客气地埋汰蹊落他,支配他干杂活重活去。由于以前从未接触过中草药书籍,对这方面的理论学问知之甚少,张明禄总想能有本医药书参考参考,补补课,却一直未能如愿。那孙万隆倒是有两卷唐代药王孙思邈的奇书《千金要方》,虽破烂不堪,字迹漫漶,可他收得像宝贝似的,碰都不让师弟碰一下。这天,孙老板让张明禄送一副中药到姑溪河对岸一户人家去,回来的路上,在渡口码头的一处地摊上,他发现了一本残缺不全的旧书——《百草概略》,蹲下身大致翻了翻,觉得非常实用珍贵,就问卖书的老翁:“老爹,这本书卖几个钱?”。老翁淡淡地答:“你给一块铜板吧。”可张明禄身无分文,愣了半天,他只好请求对方说:“老爹,这本书你先不要卖给别人,等过天把我借到钱,就来买书。”那模样斯文善良的白胡子老翁微微一笑,点头答应了他。可到哪去弄这一块铜板呢?当学徒是没有工钱的,自己一点老底子也没有,在此地更是举目无亲。思来想去,他只好硬着头皮悄悄去找师兄借,孙万隆白眼一翻地问道:“你要借钱干什么?”。张明禄不敢说真话,只好含糊其词地答:“想买……想买点东西……只借一块铜板,下次我大来看我,保证还你……”。孙万隆嘴一撇,傲傲地说,“找我借钱,可得付利息呦。借一块还一块伍,不然就拉倒”。这个条件简直太苛刻了,令张明禄心疼不已,但他太需要那本书了,思忖再三,只好咬牙勉强答应。孙万隆这才打开自己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块铜板,板着脸交给对方:“你答应了,借一块还一块伍啊,不许反悔!”张明禄忍痛点头。第二天下晚快打烊的时候,张明禄向孙老板打了声招呼,便急匆匆向河边码头奔去。那卖书的老翁正在收拾地摊,准备回家,张明禄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块铜板递过去:“老爹,快把那本书卖给我”。老翁扭头掸了他一眼,绷着脸冷冷地说:“你来迟了,那本书已被人买走喽!”。“啊——!你、你、你不是已经答应了我吗?……”张明禄急得哭了起来,“你讲话不算数……你骗人……”老翁见他哭得泪珠子直滚,忽然哈哈笑了起来,“有意思,有意思……唉呀,今天真碰到个爱书的伢子……”接着便从书堆里找出那本《百草概略》递过去,“是这本书吧?我给你留着哩……”。张明禄赶紧拿过来一瞧,立刻破泣为笑,爱不释手。“拿去吧,我不要你的一块铜板了,我喜欢你这个爱读书的伢子!”老翁显得非常豪爽和慈祥。可张明禄却说,“老爹,我不能白要你的书!”他恭敬地将一块铜板放在地摊上,然后拿着书欢喜地跑去。只听那位老翁在背后赞道:“嗯——,这伢子不错,既爱书又懂事,将来肯定有出息……”当天晚上,一切忙妥,脱衣上床休息,张明禄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本宝贝似的《百草概略》,就着案头昏暗的油灯,躺在被窝里认真地看起来。不知去哪玩得很晚才归的孙万隆一进门就发现师弟正聚精会神地在看着什么书,便上前一把将书夺了过去,“喓嗬,就你这个穷酸相,还想当药师、当老板呐?”他将书胡乱翻了翻,然后顺手扔向自己的床铺,“这本书我先看看”。“哎哎,我才刚刚看哩……”张明禄忙坐起身抗争道。“你刚刚看,我就不能看啦?操,这书还是借我的钱买的吧?!”孙万隆理直气壮地提高声音说,“你看书看这么晚,这灯里的油不要我大伯花钱买啊?”张明禄一时语塞,不满地朝他翻了翻眼睛,只好生气地面朝墙壁躺下了。孙万隆上床后,则拿起那本《百草概略》大模大样地翻看起来。张明禄委屈地想:你看书,怎么就不怜惜灯油哩?……心里有气,却又不敢发泄,只能强忍着,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一大早,刚刚起床洗漱完毕的张明禄就向师兄讨要自己的那本书,孙万隆眉头一皱,很不耐烦地说:“急什么,我还没看好哩,小气鬼……”张明禄抓耳挠腮没办法,生怕师兄有借无还,就趁孙万隆出去解溲时,从他床上枕头下将那卷药书《千金要方》拿到手。心想,你不还我的书,我就扣着你的书。孙万隆回到屋里,见师弟正坐在床沿上翻看自己的那本书,气得大叫:“哎哎,你怎么胆敢偷拿我的书?”冲上前就要抢夺,张明禄赶紧将书藏在身后,据理力争道:“你又不能同时看两本书。等你把我的那本书看完了,还给我,我就还你的书……”孙万隆亏理,一时语塞,只好毛毛糙糙地骂道:“真是个小气的乡巴佬,跟你在一起,倒了八辈子霉……”张明禄赢了一回,心里快活,笑嘻嘻地敷衍道:“师兄大度量,师兄大度量……”。端午节快到了,街上到处有人在卖菖蒲、艾蒿、粽叶、糯米、绿豆糕等等,忙着备战赛龙舟的汉子们把清澈幽深的姑溪河搅得浪花翻腾,鱼跳鸟飞,引得岸上的女人们三五成群,驻足观看,指指点点,大呼小叫。药店生意转旺,尤其是来买香囊、雄黄药酒的人特别多。一个老主顾来抓药,是孙万隆接待的,他看过药方,一一抓药过秤,然后开始打包。忽然,他的肚子一阵绞疼,欲泄难禁,于是赶紧喊正在一旁碾药的张明禄来接替捆扎,自己则急忙在柜上抓了两张包药的黄表纸,捂着肚子跑向后院茅棚。张鸣禄麻利地将药捆扎好,礼送客人出门。这本是很寻常的事,谁也没把它放在心上。哪晓得过了两天,那个老主顾怒气冲冲地提着几包草药闯进药房,指名道姓喊来孙大春,厉声斥责孙家配错了药,差点要了病人的性命。孙大春将信将疑打开药包,对照那张处方一一核查,果然发现误将黄芪配成了黄芩,他当即拉下脸来,火冒三丈地问两个徒弟:“这是你们哪个干的好事?”孙万隆眼珠子一转,矢口否认道:“这不是我干的。肯定是张鸣禄看走眼了”。“你……你不要诬赖好人……”张明禄急哭了,泪水直披地说:“那天药是你抓的,打包时,你忽然肚子疼,要上茅厕,喊我接的手……”老主顾也想起来了,频频颔首说,“对对对,这伢子讲的是实话”。孙大春狠狠地剜了侄儿一眼,赶紧向老主顾赔礼道歉,免费重新为他配了一副药,并奉送几块铜板作为补偿,求他就此了结,在外面不要声张。老主顾有了面子又得了实惠,这才消了气,拎着药包扬长而去。心疼而又恼火的孙大春正要训斥徒弟几句,却看见又有人来抓药,只好将涌上喉咙口的话咽下肚去。孙万隆照常抓药,张明禄在一旁蹬药碾子,只见大大咧咧的孙万隆在抓药时,将一片桔梗漏掉在地上,可他不仅不弯腰去捡,反而顺脚把这片桔梗踢到柜台底下,遮掩过去。张明禄看见了,忙停下自己的活,弯腰撅屁股地从柜台下面掏出那片药材,还用嘴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将其递给师兄。谁知孙万隆不仅不领情,反而朝他白眼一翻,但碍于大伯在近旁,只好忍住气没有作声。这一切都被在旁边敲算盘的孙老板无意中看在眼里,他不禁暗自叹了口气,满腹懊恼地想:“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人成器不成器,真是天性注定的。即使是自家的侄儿,他不开窍,你硬拎也拎不起来哦!”。打这以后,孙老板对侄儿渐渐就淡得多了,反之,却对勤快聪颖的张明禄刮目相看,开始让他尝试站柜台抓药,甚至手把手地点拨指教。孙万隆自感失宠,仗着亲戚关系,有恃无恐,索性破罐子破摔,还多次私带店里的贵重补品回家,说他他还回嘴抵赖,实在气人。孙大春左思右想,终于狠下心来,准备将他打发回家。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识时务的孙万隆找张明禄索要一块伍铜钱,可张明禄的父母已经好几个月没来看儿子了,他哪有钱还债呢?早就妒嫉窝火,有气无处撒的孙万隆便劈头盖脑一顿狠揍,打得他额青脸肿,鼻血直喷,张明禄只是躲让,没有还手。孙大春得知情况,越发觉得这个刁泼蛮横的堂侄不可久留,便主动掏出三块铜板递给堂侄:“明禄欠你一块铜板,我替他还你三块,总可以了吧?”孙万隆不好意思伸手接钱,僵着脖子尴尬地咕哝道:“大伯,不管怎讲,我、我是家里人……可、可他是外人啊……”。“他虽是个外人,但比你这个家里人诚实、善良、能干!”孙大春一把拽过堂侄的右胳膊,将三块铜板重重地拍在他的掌心里,背过身去,生气地说:“你回家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侄儿孬眼直翻,愣愣地望了大伯许久,突然嘴一扁,痛哭流涕地转身跑回屋去收拾行李……孙大春的堂弟、媳妇见儿子被辞退回家,惊讶而又恼火,三番五次地跑到店里来求情,最后竟撕破脸皮,大吵大闹起来,说哥哥嫂子不通人情,怎么能赶走家里人,反而重用外人哩?孙大春被吵得头疼,不禁发了脾气,用旱烟袋敲着桌子对他们说:“你家要是缺钱用,就从我的柜上拿几个走……侄儿非那块料子,不能勉强。我是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啊!你们真要是把我的药号搞垮了,今后想沾光门都没有……”。一番大实话,说得对方张口结舌,只好灰溜溜地走人。为了进一步考察张明禄,以便用得放心,有一天打烊后,孙老板暗自将几块铜板用破布包缠起来,趁没人在场,故意悄悄丢在货柜旁边,试试这个学徒贪不贪。翌日晨扫,张明禄扫帚一伸,在货柜脚下扫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好奇地打开一看,原来是几枚铜板,这对只干活不拿钱的学徒工来说,可是一笔价值不菲的外快呀!当时店堂里没有其他人,但张明禄毫不犹豫,立马就跑到后院,将其交给刚刚起床的孙老板。店主佯装不知,但内心暗悦,从此更加赏识器重这个秀外慧中的小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