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雏鹰亮翅

转眼间几年过去,张明禄学徒期满,成了药铺里的顶梁柱,里里外外一把抓。孙大春索性半管半放,与一帮老友喝酒打牌,东游西逛,落个轻闲自在。但家里的杂活也得有人干呀,于是,又招了个族内的小学徒,名叫孙能旺,绰号“小猫子”,平时以扫抹除尘、担水劈柴、伺候东家为主,有空也帮着照看柜台,碾药装货,顺带学点手艺。总之,就是顶了张明禄过去所干的那些事。“小猫子”年方十四,念过几年私塾,人挺机灵的,德性还可以,干活也不懒,与师兄很投缘。张明禄从不摆师傅的架子,杂活累活常帮着干,在业务上也不保守,该传授的他都主动、耐心地循循善诱。

这天逢集,街上人如潮水,市声鼎沸,前来孙大春药店买药进货的顾客商贩也特别多,师兄弟两人忙得不亦乐乎。

晌午时分,有个钩腰驼背挑着担稻箩的中年汉子走进店里来,要购几种药品,无非是乡下常用的什么“灭蛔丸”、“咳喘丹”、“活血止痛膏”之类的大路货。此人姓田,自称是姑溪河北岸林家圩人,在当地开了一家小铺面,常来一河之隔的护驾墩集市转悠,淘点便宜货回去贩卖。老田在店里瞅了半天,终于张口点了几样货,张明禄都一一给他拿好,捆扎妥当,然后算盘一敲结了账。可付款后,老田犹豫了半晌,又说他拿的五打“咳喘丹”多了,只要两打足够,就从稻箩里拿出三打“咳喘丹”放回柜台上。张明禄和蔼地重新算账,找回他的钱,还在账本上改记了这笔账,然后又忙着接待别的顾客去。这老田滑头滑脑,向来爱沾小便宜,见药堂里人来人往,混乱嘈杂,师兄弟俩手忙脚乱,自顾不暇,趁机从柜台上拿走一打“咳喘丹”塞进稻箩里,挑起担子就溜出了门。

忙完一阵子,顾客陆续散去,张明禄拿起柜台上的“咳喘丹”正要放回原处,却发现原来三打的东西怎么变成了两打呢?他眼睛骨碌一转,估计八成是被老田趁乱顺手牵羊偷走了,掐指一算时辰,此人离店只有一袋烟工夫,赶紧追也许还追得上。

“小猫子,有人偷拿了店里的货,我这就去追,柜台就交给你照应了!”张明禄一声喊,“小猫子”崩脆地答应,他便一撩长袍下摆,塞进腰带间,急忙跑出店去。可一头冲上街,他又愣住了,这么大的集市,到哪去找老田呢?脑袋瓜灵机一动,他拿了人家的东西,做贼心虚,一定急着回家,只有往渡口赶才对头。于是,张明禄沿着蜿蜒的青石小街朝姑溪河渡口飞奔而去。

街上离河边码头有好长一截路,张明禄一路边跑边寻,可哪见老田的影子。等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一直跑到码头,渡河的大木船已起锚解缆就要离岸而去了。早已上船的老田忽然看见了追踪而来的张鸣鹿,不禁吓得头一缩,藏在人缝里装糊涂。张明禄估算着时间,渡船个把钟头一趟,如果老田真要回家的话,他就一定上了这艘船。所以,他不顾船家喝斥拦阻,一个纵身弹跳,从岸上猛然蹦起落在船头甲板上,脚下一跐,差点摔下江去,引得满船的人一阵惊呼。张明禄跌得屁股生疼,龇牙咧嘴站起身,一边揉着疼痛的屁股,一边朝舱中乘客搜寻着,大声喊道:“田老板,田老板……”。

老田知道藏不住了,只得故作惊诧地站起身答应着,“喓,小伙计,你怎么来了?”张明禄一看人被找到了,紧绷的心顿时放松下来。因为船上人多,为了照顾对方的面子,他忍住气,一瘸一拐,笑脸相迎地走上前去,连连作揖说:“田老板,你刚才在我店里拿错货了吧?”。老田却故意装孬,矢口否认道:“没有啊……没拿错什么呀……”张明禄诚恳地说:“田老板,你也是做生意的人,应该知道我们当伙计的苦处。你多拿了一打货,我就要多赔一打钱。你让我看看你的稻箩,真相就大白了……”老田还不肯服输,他急赤白脸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嘛,哪个多拿你东西啦?真是疑神疑鬼……”。张明禄不得不推开他,在那担稻箩里翻找着,果然,在里面搜出了三打“咳喘丹”。他拎起那三打货有理有据地说:“田老板,你在我店里进货时,一开始要了五打‘咳喘丹’,过了一会儿,又说五打‘咳喘丹’多了,要求退回三打。我二话没讲,当即就答应可以,并马上退了你的钱。你把三打‘咳喘丹’放回柜台后,我就去接待别的顾客了,可你却趁乱拿回一打药塞进稻箩里逃之夭夭,这么做恐怕就不大厚道了吧!我店里还记着账,要不然我们一起回去查账本……”老田面红耳赤,嘴里吭哧吭哧半天,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揭短挺丢脸,不禁恼羞成怒地说:“你这个伢子干事太毛糙,你自己拿错了货,怎么还赖我?算我倒霉,你拿走一打‘咳喘丹’吧!少见少有,还跳船跨河来追人……”。张明禄拿起一打“咳喘丹”夹在腋下,任老田怎么奚落他也不回嘴。

此时,载满客货的大木船已顺流驶入河心,在风浪里颠簸,不可能掉头了。张明禄只好等船过了河,靠上对岸,再等乘客下船上船起锚返航,直到太阳偏西才回到护驾墩小镇所在的码头。

临下船时,张明禄从怀里掏出铜板要交过江费,早已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看得清清楚楚的船主却慷慨大度地说:“算了算了,我看你这伢子人还诚实,办事机灵,为了帮店主追货还差点落水,过河费就免了吧。”“谢谢船老大!”张明禄喜出望外,赶紧鞠躬致礼。

回到店里,早已听“小猫子”讲明原因的孙大春,一句话也没怪张明禄,而是和颜悦色地说:“偶出小错,也是难免的。即使追不回来,我也不会怪你。快去厨房吃饭吧,晚饭有你爱吃的红烧鱼……”张明禄看得出来,虽然师父对他追回的这打药看得并不重,但他对自己的把家敬业精神是赞赏的、满意的,所以这顿晚饭也就吃得格外舒心。

暮春时节,莺飞草长,艳阳高照,商旅繁忙。远处的一脉青山层次分明,浓淡相宜,逶迆在广袤的地平线上。

桅杆林立,帆影如云的泾川榔桥古渡口,一身朴素布衣,肩背包袱、腋下夹着把油纸伞的张明禄跳下帆船,一路打听着向镇中的程记药材货栈寻去。近来,孙大春身体有恙,就让徒弟单独出门去进货,顺便历练历练,蹚蹚路子。

孙家的老货主,泾川药材商程祖慈老板原本为人还算不错,但因连日打麻将赌博,输得很惨,显得精神萎靡不振,感觉眉毛胡子都挡事,心情很是不爽,脾气特别大。

账房先生进屋禀报:“老爷,当涂护驾墩孙大春店铺来人进货了。”“哦,孙大春是老主顾,我要见见他。”躺在榻上抽烟想心思的程祖慈正要起身,账房先生凑近身边,小声说道:“不是孙老板亲自光临,而是他的一个小伙计……”。程祖慈闻声不动了,连抽两口烟,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那我就不见了,你去应付应付吧。”账房先生点头哈腰转身而去,刚走到门口又被叫了回来,程祖慈连输几场麻将,吃亏不小,满腹怨气,此时忽然歪心眼一动,想从生意上捞些回来。他听说来者是个年轻的嫩手,更是低看了一眼,就将嘴巴贴近账房先生的耳朵,如此如此吩咐了一番。

账房先生唯唯诺诺,领命而去,一边好酒好菜款待客人,一边暗中指使伙计将一批掺杂使假,虫蛀霉变,以次充好的杜仲、当归、黄芪、何首乌等等放在麻袋底层,而浮头则以好货遮人眼目,打包过秤,想蒙混过关。不料,张明禄谢绝饮酒,匆匆吃完饭后就开始验货。他查得仔细,验得内行,一一识破伎俩,不肯照单收货。

账房先生见此招不灵,又使出另一招,他将货主单独请至内房,拿出两卷铜板暗塞给他,“现在生意不好做,虫蛀鼠咬也在所难免。小老板请高抬贵手,今后常来常往,我绝不会亏待你的!”。面对沉甸甸的铜板,张明禄毫不动心,他当即正色推却道:“使不得,使不得。我端孙家的饭碗,岂能吃里扒外,欺瞒恩主?如果货真价实,一切好说;若是作奸玩假,恕小字辈万难从命。如果贵号没有诚意,那我只好上别的人家去看看”。说罢,拎起自己的包袱就要走。

软硬不吃却又和颜悦色有理有节的张鸣禄弄得账房先生十分尴尬,束手无策,最后只好请出程老板来转弯子。

程祖慈不得不放下架子,满脸堆笑地走过来,打着哈哈说:“嗬嗬,我与孙大春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每次来进货,查验得也不是太苛刻。你让我,我让你,有亏有赚嘛……”。张明禄作揖道:“越是老朋友,越是要真诚。再说,孙老板是当家人,打折让利装糊涂都是他的权力。而我只是个小伙计,端人的碗,受人的管。还望陈老板多多体量……”

几番绵里藏针的较量,小伙计果然不瓤,黔驴技穷的程祖慈只好乖乖将库里的上等药材拿出来打包送客。

临别时,程老板亲自将张明禄送至码头,一再赔礼求情说:“……我手下人不会办事,一时糊涂,做下难为情的事,连我的脸都感到丢尽了。请小老板多多担待,切切不要对外张扬”。“人人皆有糊涂时,金佛脸上有瑕疵。程老板请放心,过去的事一风吹,我绝不会搬弄是非。”张明禄给他吃下定心丸,麻利地跳上船,挥手作别而去。

为了待人以宽,免伤和气,做人留一线,今后好见面,张明禄回到护驾墩后并没有以此炫耀,邀功请赏,而是缄默不语,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泾川程老板晓得后非常感动,也真诚悔悟,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弄过假,所供药材都货真价实。后来,孙大春去皖南拜访,与客户闲聊,偶尔从知情者口中得知此事,既惊叹又欣慰,心想,这个张明禄心胸大得很,非同庸常角色,将来定会出人头地。

嘉庆二十年,爆竹声中年关到了,张明禄冒着严寒外出讨账。当他顶风踏雪,浑身冻得像个冰陀螺,一跐一滑来到当涂乡下一户姓詹的小地主家院落前时,不料这家子突遭横祸,儿子与人械斗惨死,母亲一急之下也犯病暴亡,一日之内,两条人命归天,院内灵堂里停放着一老一少两口棺材,当家人詹继业身穿丧服,形销骨立,在亲属的帮衬下强打着精神在料理丧事。

张明禄在院外向人打探情况,村上有好心的长辈得知小伙计是来讨债的,就点拨他说,“自古讨债不逼丧。再说,詹老伯手头正紧,哪有银子还债?你还是等到明年春上再来看看吧。人不死,债不烂。此时进门去催账,于情于理都不适合”。张明禄听罢连连点头认可,他寻思片刻,正要转身离去,忽然灵光一闪,觉得自己来一趟不容易,索性面见詹继业,表表同情和慰问,礼多人不怪,也算是顺便给个提醒。

一眼掸见行色匆匆,冻得鼻青脸肿的张明禄走进灵堂,身穿丧服,面目憔悴的詹继业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还没等他开口,随机应变的张明禄就在棺材前扑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然后起身从身背的布袋里掏出一锭银子,双手呈上去说:“惊闻噩耗,孙老板特意派我来哀悼。这区区10两银子虽然绵薄,却是我家主子一片心意,万请詹老伯赏脸收下!”。

詹继业本来满心的不愉快,早已想好了回绝的话,闻听此言,深感意外和惊讶。刚刚遭人欺凌,儿死妻亡,既愤且悲,仿佛天塌地陷,坠入绝境的他讶然受人如此抬举和礼遇,不禁感动得涕泪交流,赶紧起座上前连连作揖,哽咽着说:“孙老板仗义,孙老板仗义……等开了春,过了丧期,我就去拜谢他……”。詹继业吩咐家人领贵客去屋里烤火吃饭,相敬如上大人一般。

回到店里,张明禄向孙大春说明了情况,孙老板见他不仅没有要回詹家的债,反而把好不容易收回的另一笔债款也搭了进去,心里难免有些懊恼,脸色当然就不大好看,但他毕竟也是明事理识大体的人,只好淡淡一笑,没说什么责备的话。但这个年他过得不顺心,眉头总是微蹙着,张明禄也就格外提心吊胆,谨言慎行,心里不禁连连打鼓:这件事我到底做错了还是做对了呢?詹老伯,我的声誉前程全押在你身上了!

春节过后,天气转暖,地上的冰雪渐渐融化干净,不知不觉间,万物复苏,菜花黄柳芽绿桃杏红梨树白,燕子双双舞檐外……乡下人开始耕田育秧了。左等右盼不见詹继业来还债,张明禄的心里巴凉巴凉。虽然师父忍着不提此事,但徒儿却暗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在他准备下乡去催讨时,詹继业忽然领着一帮乡亲,抬着一头大肥猪,挑着几担鸡鸭鲜鱼,敲锣打鼓放鞭炮来到孙大春家拜谢。

过路客人、街坊邻里、看热闹者把孙家店门口挤得水泄不通,詹继业当着众人的面,眼含热泪感慨地说:“孙老板重情重义,行善积德。过年前,我儿子和我老伴被恶人所害,不幸过世。我含冤忍痛为他们母子二人办丧事,一间灵堂,两口棺材,哪个见了不伤心落泪!……当时大雪飘飘,寒风呼号,家中空空荡荡,冷如冰窟,我万念俱灰,真是死的心都有了。没想到就在这时,孙老板派他的徒弟来吊唁,非但老债不提,还给了我一锭银子,这真是雪中送炭,暖人心窝啊!……”他对孙大春的仁义之举大加赞扬,博得了众人的一片喝彩。

詹继业这趟来,不仅一把还清旧债,光送出的礼也沉甸甸肥笃笃。孙大春面子、里子都赚足了,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此时,他才不得不佩服徒弟办事的机灵、高明和远见,也暗暗惭愧地承认自己脑筋笨拙,胸怀欠宽,目光短浅,不足与后起之秀比肩试高也。心里料定:这个张家小子胸宽志远,深不可测,日后必成大器!

第三章:雏鹰亮翅
张恒春国药号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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