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苦涩初恋

春眠不觉晓。鸡叫头遍,天刚麻麻亮,师傅一家人还在有滋有味地睡着回笼觉,习惯早起的张明禄已起床洗漱完毕,正与徒弟“小猫子”一起在店堂里收拾药材,扫地掸尘,准备着开门营业。

突然,只听屋外一个脆生生带着哭音的女人一边快速敲门,一边急切呼喊道:“开门,快开门,我要请郎中……”。张明禄一听就知道有人犯了急病,忙放下鸡毛掸子跑去开门,门闩刚刚拉开,一个身材苗条,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大约十六七岁的姑娘就闯了进来,张明禄不禁眼睛一亮,暗自惊叹,嗬,好漂亮的一个小妹子啊!那姑娘看见面前二十多岁高挑俊朗的小伙子,粉脸也刷地一下红了,嘴里却还不停地问着:“郎中呢?我大(爸)犯病了,我要请郎中……”“姑娘,我们这里是药材店,没有郎中。”张明禄如实相告。“唉呀,那怎么办啊,我大的病很急呀……哪里能请到郎中呢……”姑娘急得泪水直流。“街西头侧巷里有一个老郎中……走,我带你去!”张明禄与她正要走出店堂,见“小猫子”拎桶到后院打水去了,便转身反掩上门,领着姑娘匆匆朝街西跑去。小镇民风古朴淳厚,店家摊主有点急事,快去快回,是不用关门上锁,防范偷窃的。

熟人熟路,在街西侧巷里找到了那个姓裴的老郎中,他与张明禄比较熟,为了看病买药的事,彼此常有往来。听完姑娘的诉说,睡眼惺忪的老郎中却并不着急,他一边穿衣起床,一边慢悠悠地对姑娘说:“你大我认得,他不就是柳汊河对过肖家村的地保肖正友嘛。你大有眩晕病,不能受刺激,可他恰恰好赌,近来打麻将又输惨了才犯病的吧?”姑娘羞怯地垂下头,轻声应道:“嗯,他总不听劝,我妈都快给他气死了……”。“我给你大(爸)瞧过多次病了,有一次就是在赌场上把他救过来的。我不用到你家去出诊,就能给你大(爸)开方子……”裴郎中嘴角挂着自信的微笑,走到桌旁坐下,提起狼毫笔蘸蘸砚台,在毛边纸上流利地开出药方,然后递给姑娘:“哝,方子你拿去抓药,诊费嘛,我晓得现在拿不到,等哪天你大赢钱了再讲吧。”两手空空的姑娘愧疚地频频鞠躬致谢:“谢谢老伯,谢谢老伯……”“我好讲话哦,可你没有钱,怎么能抓到药哩?”裴郎中好像跟肖正友的关系还不错,故意乜斜了张明禄一眼。机灵的姑娘会意,忙向张明禄鞠躬求情:“请张大哥帮帮忙,等我家有钱了,一定还你……”张明禄本来就心软,加上这个肖姑娘既漂亮又伶俐,顿生爱惜怜悯之情,于是就鼓足勇气答应道:“好,我替老板做个主,把药赊给你。走,我们回店里抓药去”。

出了裴家,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蜿蜒幽静的小巷里。肖姑娘望着眼前小伙子的背影,心里充满感激,张明禄正好回头看她,四目相碰,立刻撞击出感应的火花。姑娘羞红着脸,心里怦怦乱跳,埋下头去,双手下意识地玩弄着辫梢,喃喃地说:“我记着账里哩,会还钱的……”。张明禄忙说,“没关系没关系,店里的老主顾也常赊账……我现在满师了,大不了扣我的工钱……”接着,他鼓足勇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对方更不好意思了,脸庞红得艳若桃花,腰肢像杨柳般摆了摆,低声呢喃道:“我叫玉儿……”。“嗷,鱼儿?就是河里的小鱼儿吗?”张明禄像是没听清,一本正经地问。机灵的玉儿估猜他是在装佯,开玩笑,便羞涩地掸了他一眼,轻轻将脚一跺,“不跟你嚼白话……”。

回到店里,张明禄赶紧按方子抓药,打包以后礼送玉儿出门。玉儿跨出门槛,随即转身意味深长地瞥了张明禄一眼,这眼神里有感谢、有敬重、有信赖、有羞涩,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朦朦胧胧隐隐秘秘的情愫,使得青春烈火熊熊燃烧,情窦初开的张明禄心慌意乱,想入非非。直到姑娘已远远离去,消失在小街的尽头,他还在引颈张望,愣神发呆。“小猫子”见状暗自窃笑。

不知为什么,自从与肖姑娘见过面,张明禄心里就放不下她,一有空闲他就想起这个善良、懂事、漂亮的小妹子,甚至夜里睡觉也梦见她与自己打闹嬉戏,拜堂成亲。此时的张明禄已有二十岁出头了,早就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可由于家境贫寒,两个哥哥尚未婚娶,自己学徒刚满师不久,手头积蓄很少,哪谈得上考虑婚姻大事啊!思来想去,饱受相思之苦的张明禄还是忍不住将自己的心思告诉了师母,请她替自己去肖家打探打探,看看能否提亲说媒。师母一口答应,说肖正友是个不务正业的混世虫,老赌棍,家里饱一餐饿一顿,欠了一屁股带两胯子债,有你这样能挣钱的俊小伙子给他当女婿,那还不是高抬了他?!不过他那个丫头倒还真不错,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你娶了她,确实不亏。

改日,师母兴致勃勃地提了些礼物过柳汊河老桥去肖家打探消息,谁知回来后却垂头丧气,说肖家的玉儿早已许配给人了,你就死了这个心吧!张明禄如遭电击雷劈,仿佛一下从热炕炕上掉进了冰窟窿里,好多天都打不起精神。

过了些日子,玉儿来店里还钱。这是个很自尊、很值价的姑娘,与她那个死乞白赖的赌徒父亲完全两样。张明禄不肯收钱,一再推让。孙大春也轧出了苗头,在一旁连说免了免了,鸣鹿已经替你付过账了。但诚实倔强的她,还是坚决把钱留下。

张明禄送她出门的时候,忽听她悄悄耳语道:“晚饭后,你能到老桥上来一下吗?我有话想跟你讲。”张明禄一怔,连忙点头说:“好好好,我一定去!”。

送走姑娘,张明禄满心欢喜,估猜着是不是事情有了转机,玉儿能嫁给自己了?想到得意处,他愉快地现编现诌哼起了小曲儿:“月亮挂上了柳梢头,我的人儿你……你别发愁……”。“小猫子”察觉出了苗头,故意调侃道:“师兄,你唱的这是什么曲呀,我怎么从来没听过?”张明禄暗自一乐,可表面上仍一本正经地喝斥道:“去去去,一边凉快去。你没听过的戏文多着哩!”“小猫子”捂嘴闷笑……

太阳刚刚偏西,他就盼着快点天黑,好关门打烊,去柳汊河边老桥上会心上的人儿。原来每天打烊,勤快敬业的张明禄总是能拖就拖的,想着多做笔生意。可今天怪了,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西边,亮堂着哩,后院厨房正在烧锅,烟雾腾腾,鸡鸭尚未进笼归窝,离开饭时间还早得很,他却急着要上门板打烊。孙大春心里有数,和颜悦色地说:“你有什么事就先去办吧,店里有我呢……”顺手从怀里掏出块铜板递给徒弟,“晚饭还没烧好,你先在街上买几块烧饼垫垫肚子,回来后再吃饭吧。”张鸣禄心里一热,泪珠子差点就滚落下来,赶紧连声道谢。孙老板人很抠,平时手指缝攥得特别紧,但他对张明禄却另眼相看,晓得这个徒弟不瓤劲,将来必然要出人头地。因此,就格外地疼着护着。

年久失修,越发残缺的“老桥”是一座双孔石拱桥,横跨在碧波荡漾的姑溪河支流——柳汊河上,一头连着小镇老街的南关,一头通向对岸的乡下,河滩有大片的柳树林,是个很静谧的地方。张明禄一边啃着烧饼,一边来到桥头,可除了三三两两的行人,把桥南桥北都寻遍了,也不见玉儿的影子。再望望西天,哦,太阳并未完全沉下山去,还露着点红帽顶子呢,还早。他大腿一跨,斜坐在桥顶石栏杆上往北眺望,玉儿家就在不远处的渡口村。

烧饼吃完了,还到桥墩下面喝了几捧水,后来又撒了一泡尿,等了好久,也不见人来。

天终于黑下来,百步之外已视线模糊,河边柳林更是笼罩在暮霭雾气之中,显得虚无缥缈。这时,只见一个人影从桥北田间小路上朝这边移动过来。望眼欲穿的张明禄兴奋地从栏杆上跳下来,跑过去迎接。果然,是玉儿。她穿了身干净而又合体的土布衣裳,初步发育使得她的胸前撑起两朵鼓鼓的花蕾,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额前还卷着蓬蓬的刘海儿,身上散发着一股好闻的女体香味。

“我们……还是到河边的树林里去吧,免得让人看见嚼白话……”玉儿羞涩地垂着头。“好好好,听你的。”张明禄赶紧在前引路。到了树林边,只见蒿草丛生,垂柳浓密,无数归鸟在枝头叽叽喳喳,还有不知什么小动物在草窠里直窜,人往树下一站,就像消失在了柳浪烟波里。张明禄还要往深处钻,玉儿却止步道:“行了,就在这里吧”。

两人面对面,默默注视了许久,借着昏暗的余晖,张明禄看见玉儿的眼睛里有泪光闪烁,知道她受着委屈,可又不知怎么安慰才好,只得语无伦次地说:“玉儿,我……我请师母去提亲,可……可……你父母回拒了,我干着急却没办法……”。

“我不怪你,你是个好人……”玉儿哀怨地抽泣着说:“我不愿跟那个父母许配的人,他是个吃喝嫖赌的败家子……”

“他到底是什么人?做父母的怎么能将亲生闺女往火坑里推呢!”

“他……他叫许士宝,外号许大呆子,家里是开油坊的,钱是有两个。可许大呆子从小就娇生惯养,尽搞邪门歪道,长大了更是吃喝玩乐,赌起钱来整夜不下桌子,他家的那点老底子快给他败光了……”

“既然这样,你父母当初怎么能允下这门亲事呢?”

“……都怪我大,他也好赌,输惨了没日子过,许家就借给他钱……这么多年下来,也不知欠了多少债,只好拿我去顶……我妈是惜顾我的,可她在家做不了主,还老是生病……”玉儿伤心地失声痛哭,鼓凸的胸脯急剧起伏,她仰起泪脸,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哀求道:“张大哥,你能救我吗?听讲你是外乡人,你带我回老家吧,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都能做……”。

张明禄头皮发麻,六神无主,脑袋瓜一片空白。他是个外乡人,寄人篱下,势单力薄,勉强混碗饭吃,苟延残喘,哪敢跟地头蛇、发物头子叫板?回老家去又能干什么?那点薄田能养几个人?出来学手艺,却半途而废,怎么向家里交待?那不还是死路一条嘛!犹豫了半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沮丧地问:“许家什么时候要娶你?”

“他家早就想办大事了,那个许大呆子经常来纠缠,我妈就以我年龄还小为借口拖延着……但许家放出话了,说最迟明年秋后就要接我过门,否则就要来抢亲,大闹……”

“现在也没有别的好办法,能拖还是要拖……等我翅膀硬扎些,能挣钱养家糊口了,或许会有转机……”

“我就怕夜长梦多,那个许大呆子是个地痞无赖,他不会放过我的……我还是想跟你回老家,躲得他远远的!”玉儿横竖是想摆脱纠缠,远走高飞,把眼前这个正派顶龙的小伙子当作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可张明禄哪敢轻许诺言,他仰天叹了口气,嗫嚅着说:“……我,我……我何尝不想带你远走高飞,但贪图一时之快,只能是自寻绝路啊!……”。

玉儿目瞪口呆,心里那团微弱的火苗摇曳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了。愣了半晌,她用手背擦了擦泪眼,哀哀地说:“不难为你了……我就是这个苦命……”说罢,泪珠子直滚,哭着转身跑出柳树林。“玉儿,你们再拖拖,我会想办法的……”张明禄边喊边追,一直跑到桥头,眼睁睁望着心上人奔向远去,消失在缓缓降临的夜幕里……

这天早上,药店刚开门不久,一笔生意还没做,忽见一个满脸痞气,身穿绸缎马褂,头戴瓜皮帽,阔少爷模样的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歪瓜裂枣,不三不四的小混混。张明禄一看来者不善,格外小心地赔着笑脸说:“这位客官,你是想买点补品,还是要抓药……”“老子要抓人!”阔少爷的拳头在柜台上重重一擂,“你大概就是张名录(明禄)吧,老子该个(今天)要好好地教训你一顿!”说着,猛然掀开隔板,冲进柜台,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将其拖了出来,挥拳就打。张明禄一边避让抵挡,一边大声呼喊:“你是什么人?我没惹你呀……”师弟“小猫子”趁乱机灵地跑向后院,去喊师父。

“你们还愣着干嘛,给我揍,狠狠地揍呀!”阔少爷怒吼,几个小混混立马围上来大打出手,拳塞脚踢,张明禄边挡边躲,只招架不反击,顿时桌倒椅翻,药罐瓷坛摔成一地碎片。

“哎哎哎,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砸店打人,没有王法啦?”孙大春领着家人急匆匆地跑来,奋力推开打人者,仔细一瞧带头的,“噢——,原来是许少爷,我家没人惹你嘛,为什么要打上门来?”门外也涌进来不少邻居、熟人、看热闹的,纷纷劝阻着。许士宝咬牙切齿地说:“为、什、么——,哼哼,你问问这个土鳖佬,他勾引没勾引我的老婆肖玉儿?”躺在地上鼻血直淌的张明禄听到此话完全明白过来了,他忍痛爬起来,一手捂着鼻子,一边义正词严地说理道:“许士宝,你不要仗势欺人……你跟玉儿并没有成婚,完全是以债相逼,厚颜无耻,她根本不愿嫁给你……”。“可老子跟她家有婚约,老子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你晓得吗?”许士宝暴跳如雷,伸手又要来打,众人忙将他拉住,“息怒息怒,有话好好讲……”。

孙大春的老婆挤上前来,双手直拍,脚直跺地数落道:“啊呦,我们哪晓得你跟肖家有婚约唦,我当时好心去说媒,没有得到半文钱好处不讲,还倒贴了一袋茶叶,两包糕点,该个(今天)又惹来这么大的麻烦,你们讲讲看,我倒霉不倒霉?!”。孙大春白了老婆一眼,“你们女人家,尽扯些鸡毛蒜皮不上台面的话。”他捺住性子,转身对许士宝连连作揖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们不晓得你家跟肖家有婚约,现在讲明白了不就行了嘛!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摞铜板塞到他的手里:“这点小钱你带朋友们去喝杯水酒,我还要做生意,也不想跟熟人故旧撕破脸……”

许大呆子并不呆,他既打了人,出了气,威慑了情敌,又捞到外快,里子面子都有了,正好借坡下驴,但嘴上还是强硬地吓唬道:“今天看孙老板的面子,就饶你小子一回。如果你这个外乡佬胆敢再勾引肖玉儿,老子下次就带人敲断你的狗腿……”说罢,领着一帮狐朋狗友扬长而去。

围观的人散尽,店内恢复平静。“小猫子”在扶倒地的桌椅板凳,师母用扫帚扫着地砖上摔碎的瓷片,嘴里心疼地嘀咕着:“蹚炮子子,挨千刀的东西,打了人还拿铜板,这是什么世道呦……”。

孙大春叹了口气,冷脸正色道:“鸣鹿,肖家的丫头你今后是不能碰了,那许大呆子蛮横无理,心狠手辣,你搞不过他”。

“师父、师母,徒儿给你们添麻烦了,真对不起!”鼻青脸肿的张明禄虽愤懑满腔,心犹不甘,但还是识大体,顾大局,真诚地连连鞠躬赔罪,“我跟玉儿有情无缘,我认命我认命……”

来年秋后,肖玉儿被迫出嫁了。因为夫家毕竟是个油坊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婚礼办得还算体面。那天,迎亲的花轿前呼后拥,敲锣打鼓,唢呐高奏,一路爆竹猛炸,热热闹闹从小镇街道上经过。

张明禄一开始并不知道是哪家办婚事,就像往常一样跟随众人站在药店门口嘻嘻哈哈看热闹。待迎亲的队伍走近,掸眼瞧见骑大马,戴红花的新郎官许大呆子,他不禁心头猛然一揪,热血往脑门冲涌,浑身鼓起无数的鸡皮疙瘩,又是惊讶又是气愤地张口结舌,呆若泥塑。

玉儿心里挂念着张明禄,花轿来到药铺门前,她突然掀开盖头,撩起窗帘,一眼就看见了自己中意的男人正满脸恓惶地站在那儿发愣,顿时,玉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潮水,双手将脸一捂,痛彻肝肠地哭泣起来。她真想对着轿外大声呼喊:“张大哥,我对不起你……你要是能来救我多好啊!”可她不敢,只能泪洒如雨。

这一幕,张明禄看得真真切切。虽说他早已对玉儿死了心,但突然发现自己喜欢的女人坐在花轿里抹泪,一朵鲜花即将毁在那个王八蛋手里,他异常震惊,心如刀绞,可又万般无奈,只能眼睁睁地瞅着那个一身新装,披红戴花,得意洋洋,吊儿郎当,故意显摆抖威风的新郎许大呆子骑在马上,领着花轿队伍招摇过市……

玉儿出嫁以后,张明禄的心反而彻底放下了、轻松了、无牵无挂了,一门心思用在学医弄药,钻研业务上。

第四章:苦涩初恋
张恒春国药号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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