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时来运转
多年后,孙大春年迈不能主事,其女儿嫁了个小官吏,且在外乡就职,离家很远,不能接手店务,遂打算将药铺盘让给张明禄,自己和老伴应该享享清福了。心里拿定主意后,孙大春还想再考考徒弟,看看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他是否真有当老板的资格。否则,一旦看走眼,这爿药铺就倒板子了,自己将后悔莫及。早上刚开门,店堂里还没有人来抓药,趁着空闲,孙大春靸着布鞋,敞着衣襟,似乎很不经意地拿着一只羊角走过来,往柜台上一扔,拍拍手,不苟言笑地对徒弟说:“鸣鹿啊,我老眼昏花,辨认不清了,你来给我看看,这只羊角是山羊角还是羚羊角?”“哎!”不明就里的张明禄崩脆地答应着,他赶快抄起一把斧头,将斧背对着那只羊角用力敲下去,结果是完好无损。因山羊角脆弱,重击之后必损无疑。但作假者历来不乏歪门邪道,若将山羊角放在醋水中浸泡过后,就能逃脱斧击的鉴别,瞒过一般人眼睛,从而冒充羚羊角赚大钱。故而,心里不踏实的张明禄又拿来一把药锯,对着羊角的底部很讲究地锯起来。切面出来后,没有发现丝毫的纹路。张明禄这才很有把握地说:“师父,这是一只成年的山羊角,被人用醋水泡过的。如果是羚羊角的话,切面上的纹理应该非常清晰细腻,而且一圈一圈透着亮光,但山羊角没有这样独特的品相。”“哦——哦哦……是这么个理,是这么个理……”孙大春暗喜,但什么话也没说,拿起羊角靸着鞋转身就回后院去了。过了些日子,这天晚上,一切打点停当,孙大春特意将张明禄单独唤到自己的卧室,师徒二人在桌旁坐下,师娘亲自沏来两盏茶,把油灯拨亮,然后坐在床边埋头做针线活儿。孙大春先是什么话也不说,只拿两眼紧紧地盯着徒弟看,直看得张鸣鹿心里发毛、发慌,接着便赶紧起身,扑通一声跪在孙大春的脚下,惶恐不安地说:“师父,徒儿没有做错什么事吧?”。孙大春频频颔首,自言自语地感叹道:“真是一块开店经商的好料子哦!”。他起身拉起徒弟,拍拍他的肩膀,又在他的胸前擂了一拳,眼里闪着泪花说:“鸣鹿,我老了,身子骨也不中了,我那女儿女婿也不是干这种事的人,所以,所以……我打算把药铺盘给你……”。张明禄大惊,一把抓住师父的胳膊说:“恩师在上,徒儿是来学本事谋生的,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如有放肆狂妄之举,天打雷劈……”。“唉——,这是什么话。你虽无此心,但我有此意呀!嗬嗬嗬……”孙大春笑着把徒弟按坐在椅子上,然后重新坐定,推心置腹地将自己的盘算仔仔细细地说了出来,师娘也在一旁插话认可。张明禄这才认定老板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考验自己。可他心里还是直打鼓,忐忑不安地说:“我,我……学识浅薄,初入杏林,学徒满师年头也不长,恐怕、恐怕当不了老板……我毛手毛脚,嫩生的很,人在他乡,各方面都欠火候,还是离不开师父……再、再说,我也没那么多钱来盘店呀……”“我说你行,你就行。我是不会看走眼,随随便便就把铺子盘出去的……”孙大春连吸几口旱烟,心里难免翻腾着无法排遣的惆怅、失落、不甘的复杂情绪,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故作轻松地说:“这三间门面,加上药铺里的东西和剩下的一些药材,拢共你给1500两银子吧。钱不够,慢慢凑。我又不急着找你要钱,慌什么……”。“就是,你师父是把你当亲儿子看待的,不然他怎么会宁肯得罪亲戚,非要把店盘给你呀!讲实话,我们也不想在你身上发财,只巴望这爿店铺能撑持下去,发旺起来,我们也沾沾喜气,图个顺心。要是旁人来盘店,至少没个2000两银子我们是断不肯答应的。你是精明人,会算账的……”一向不多话的师娘温和而又坦诚地插话道。“那是那是,这就等于是半让半送了……张明禄敬重地望望师父,又扭头望望师娘,眼里噙满感激的泪花,频频颔首答谢,心里却依然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吃了几年苦,终于要熬出头了!但兹事体大,他不敢冒昧一口答应,思来想去,只好压抑住内心的慌乱和兴奋,含糊其词地说:“谢谢师父师娘如此看重徒儿。但这件事非同小可,请容我再考虑考虑。另外,我也要与家里人商议商议……”。“好好,这事不急,这事不急。”孙大春满腹的酸甜苦辣,表情纠结地起身送客。这一夜,张明禄躺在自己小屋里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望着窗外夜空中的一轮白月和床前如水的光华,他默默地想了很多很多。对面床上,师弟“小猫子”早已入睡,鼾声如雷。开药店当老板,这是张明禄梦寐以求的事,他不可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正值年青又精通业务的张明禄虽说出师已多年,平时省吃俭用也攒下几个钱,一心想干点正事,但要盘下铺子资金还差得很远很远,1500两银子对于穷人来说,那就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啊!这事只能与家人商量,求得他们的鼎力支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宿未眠的张明禄越想越觉得夜长梦多,就怕节外生枝,此事不能耽搁。万籁俱寂,天只有蒙蒙亮,张明禄便一跳爬起来,匆匆穿好衣裳。“小猫子”醒来,睁开惺忪的睡眼问他起这么早干什么?他回答说:“我有急事,要回趟老家。店里的事你要多操心费力……”然后从箱子底拿出平时攒下的一些铜板揣进怀里作盘缠,拿了几件换洗衣裳,简单地收拾了个小包袱挎在肩头,走出小屋。来到孙大春夫妇卧室的窗下,先是小声地喊了两嗓子,见没动静,只得又大声地喊,屋里有了回应,张明禄便向师父请假说:“师父,我想回一趟溧水老家,跟父母商议商议事儿,过两天就回来。店里的事全靠您老打理了……”。“哦哦,你去,你去吧。路上小心……”睡意未消的孙大春隔窗听完徒弟的话,当即就答应了,然后倒头又睡。张明禄打开后院门走了出去,转身把门轻轻带上。天色熹微,打鸣的公鸡在彼伏此起地报晓,声声狗吠夹杂其间,露水湿漉漉的青石板小巷内空无一人,迷濛的晨雾里弥漫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湿润芬芳的气息。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感到脑清目爽,精力充沛,迈开大步,穿过小镇,踏上乡土小路,恨不能插翅飞回溧水老家去。一路翻山越岭,遇河摆渡,归心似箭。江苏溧水县泗庄。清贫的张家老屋里,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商议着家事。年逾花甲的父亲张宏泰并不糊涂,眼光看得远,魄力也大。听完三儿的陈述,征求了大儿明歧、二儿明嶷和老伴及女儿女婿的意见,经过反复考虑,他忽然将烟袋锅在鞋底上敲了几敲,果断地说:“钱不够,大家凑。孙家的药铺,是一定要盘过来的。家里还有祖田七八亩,尤其是莲塘口的那四五亩肥田本村的唐财主早就想买,卖几亩田能充个大头。剩下的再向亲戚们借,加上鸣鹿存下的,盘店的钱大概也差不多了。”但老人也满脸正色地用烟袋锅敲击着桌面,当着三个儿子和女儿女婿的面把话讲清楚了:“我把家底子全押上了,这笔钱算是全家人的投资,以后药店如果赚钱了,一切所得归全家分享;万一亏本倒闭,也是由全家承担。赞成的,就算入伙;不赞成的,也不勉强……”大儿子明歧、二儿子明嶷及女儿女婿心甘情愿,均表赞成。于是,张宏泰父子便去找“糖葫芦”唐财主商量卖田的事。唐家大宅气气派派,前后三进,窗明几净,大黄狗在院门口冲着外人汪汪地扑叫,一派殷实富裕气象。张宏泰主动登门,实出主人意料之外,自然是笑脸相迎,敬烟沏茶,百般客气。可听完张宏泰说明来意,“糖葫芦”的眼睛珠子骨碌碌一转,神色跟着冷淡下来,愁眉苦脸地说:“哎呀,我早就劝你卖田,可你硬扛着不卖;我这刚刚把银子借出去,你又找上门来了。这不是将我的军,难为我吗?!”张宏泰不得不顺着他的毛抹:“是是是,以前是我舍不得,毕竟是卖祖田嘛,轻易下不了决心……”“糖葫芦”瞅了瞅对方,认准了他急着想卖田办大事,所以越发端起了架子,语调傲傲地说:“真不好意思,眼下银子派了其它用场,我暂时不想买田了”。张宏泰晓得他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但自家急着要用钱,也只能放下身段,哄着他说好话。“糖葫芦”玩足了噱头,趁机压低价钱:“我现在是真不想买田,可你急着要用钱,这本乡本土,沾亲带故的,怎么能不搭手拉上一把哩……这样吧,你家莲塘口那四五亩田我给850两银子……”。“什么,莲塘口那旱涝保收的四亩八分田只值850两银子啊?以前你出1200两银子我都没答应哩……”张宏泰目瞪口呆,大失所望。“糖葫芦”哼哼冷笑:“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哪叫你当时拿翘不卖哩?!”张宏泰思考再三,十分懊丧,只得叹息着起身告辞。虽说急等着用钱,但这样的趁火打劫,刻薄压价,他是不能接受的。刚走到门口,“糖葫芦”忽然又嬉皮笑脸地招呼道:“留步留步,有话好商量嘛——”态度明显软了下来,并起身上前挽留,装作忍痛割肉的样子说:“好好好,那就便宜你……我出920两银子,这可是最高价,再也不能加码了……”明知被剥皮,张宏泰也只能亏本打倒算盘了。但他仍然据理力争,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张宏泰最终还是痛心不已以960两银子把莲塘口那四五亩祖田给低价贱卖了。写契据、找保人、按手脶、好一番手续,等拿到银子的时候,张宏泰不仅不见喜色,反而失声痛哭,捶胸顿足地骂自己是“败家子”、“窝囊废”。年轻的张明禄在父亲惨痛的哭声中深深感受到了自己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和全家人的殷殷托附,暗暗发誓,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让全家人扬眉吐气。回到家里,待父亲心情平静些了,张明禄不解地问他,“大,为什么当初你宁可让我停学也不肯卖田,现在明知吃亏却又卖了呢?”。父亲坐在桌旁闷头抽烟不答话,过了半晌才翁声翁气地说:“读书科考,是很难挣到大钱的,除非你中举后当黑良心的贪官;而开药店做生意赚钱的多,赔钱的少。你能写会算,脑袋瓜机灵,是块料子,我也熟络此行,有几分把握,碰巧又遇上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以我敢卖祖田,冒险赌一把……”此言一出,儿子既震动又佩服,心想,父亲肚里虽然没多少墨水,却装有满腹的智慧、远见和胆魄哩!将近五亩旱涝保收的肥田,若按以前的价格,也许能卖个1200多两银子,可现在自家急卖,对方拿翘,只得到了960两银子,眼睁睁就吃了大亏,张家人无不锥心疼痛。可市价行情,人心世态就这么冷酷,谁叫你急等着用钱呢。光靠这些还不够,张家又找亲戚朋友借,女婿也拿来了一笔钱,东拼西凑,有了1100多两银子,盘店费用的大头是拿下了。可江苏溧水县泗庄离安徽当涂护驾墩镇相距二百多里远,路上常有匪盗强人出没,要想把这1100多两银子安全送到目的地也不是件容易事。好在张家人多,三个儿子,一个女婿,加上还不算太老的父亲,五条汉子结伴出行,人人携带铁棍刀具防身,三四个歹徒也可对付。为防止意外,张宏泰将银子分成五份,每人各背一袋,故意穿上破烂衣裳,弄得蓬头垢面,化装成逃荒要饭的灾民,手持打狗棍,结伴踏上行程。衣裳褴褛,破帽草鞋,人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脏兮兮土布包袱的张家五条汉子起早出门,跋山涉水,马不停蹄,朝邻省当涂护驾墩奔去。中午时分,到达苏皖两省交界处的界口镇,又累又饥的几个人来到一家小酒店,准备歇歇脚,吃顿饭再继续赶路。张明禄陪父亲先去柜台点菜买饭,明歧、明嶷和姐夫东瞅瞅,西望望,见几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便选了张只有两个人在喝酒的八仙桌想落座,谁知那正在喝酒聊天,敞襟露怀,长得尖嘴猴腮,一脸痞相的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的筷子说:“去去去,一边凉快去,少在这里碍手碍脚……”。明歧性子耿直,凭理争辩道:“都是来花钱吃饭的,凭什么你能坐,不许我们坐?”那瘦猴一愣,大脑有点发懵;坐在旁边的那个大个子则眼睛一瞪,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磕:“不许你坐就是不许你坐,你他妈的还敢跟老子们较劲不成?!”明嶷一看哥哥受欺负,忙上前说理道:“位子空着,谁都能坐。你如此霸道,还开口骂人,太过分了吧。”“霸道?骂人?老子还要揍你呢!”大个子呼啦一下站起身,伸手就一拳打过来,明嶷机灵地将身子一闪,躲过拳头;那个瘦猴儿则顺手摸起桌上的茶壶,劈头盖脑地猛砸过去,姐夫眼疾手快将明嶷一推,茶壶擦耳飞过,正好砸中了邻桌一个客人的脑袋,顿时头破血流,惹起众怒,场面大乱。跑堂的小伙计急得直喊:“不好了,不好了……打架了打架了……老板你快来呀!”正在柜台旁张罗饭菜的张宏泰转身一看情况不妙,急忙跑上前去挡住大个子劝阻道:“这位客官请息怒,有话好好讲……”他的几个儿子和女婿随即不动声色,呈扇形围拢过来,怀里包袱里似乎都揣着家伙。那瘦猴子嗅觉灵敏,他看出来对手是一伙人,好像有五六个,且个个都带着家伙,像是跑江湖的,真要大打,自己一方肯定吃亏,便拉住同伴耳语道:“他们人多,我们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个子一下清醒过来,但还是咬牙切齿地说:“哼,好汉从来不淌孬!在老子们的地盘上,哪能叫外乡人占便宜!有种的你们等着……”两个小痞子撒腿就跑出去搬救兵。张宏泰怕事情闹大脱不了身,要招灾破财,耽误正事,立马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走!”然后带着儿子女婿走出酒店,一路快奔而去。“哎哎哎,你们点的菜已经下锅了——”店小二追出来大声地喊道,但那五个人谁也不搭腔,眨眼就溜上了蜿蜒崎岖的山道。片刻工夫,那两个小痞子领着七八个狐朋狗友手持棍棒、刀具气势汹汹地来到小酒店,一看对方早已跑得无影无踪,高个子不禁恨恨地骂道:“他妈的,便宜了这几个乡巴佬。不然的话,老子要好好地拔他几根毛……”“他们肯定没有跑远,我们快追,也许还能追得上……”有个一遇打架闹事就像乌眼鸡似的同伙插嘴说。颇有心机的瘦猴子则摇头否定道:“不,他们是跑江湖的,到了荒郊野外,我们恐怕不好对付……算了吧,这几个乡巴佬也淌孬认怂溜掉了……”张家一行五人慌里慌张,气喘吁吁跑出界口镇,忍着饥渴在山间的小道上赶路。走在中间的张宏泰生气地训斥着明歧和明嶷:“出门在外一定要忍让、省事,何况我们还带着许多银子,一旦闹将起来,很可能会鸡飞蛋打,那我们全家就彻底栽了……”明歧懊悔不已,诚恳地向父亲认错:“大,是我错了,我不该惹他们……”明嶷也说:“大,我也不冷静,帮腔助势,差点闹出大麻烦!”张明禄跟着自责道:“两位哥哥很少出远门,是我没有照应好……”父亲眉头稍微舒展,却还是沉着脸说:“好了好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要长记性喽!”。路上有惊无险,昼行夜宿。第二天晌午,张家五人风尘仆仆抵达护驾墩。店主夫妇满面春风来到大堂门口迎接,进入药铺后宅内屋,张宏泰父子各自解下随身携带的包袱,当即将银两全部交给孙大春。张宏泰连连拱手作揖,抱歉地说:“孙老板,我们总共凑了1130两银子,加上鸣鹿存在你这里的工钱,已有将近1300两了,剩下的200多两银子,待开业以后,逐月偿还,估计一年左右即可付清余款,还望你多多宽限……”孙大春知道张家是砸锅卖铁,倾其所有了,逼得太急也不好,便爽气地答应道:“好说好说,你我是谁跟谁呀,呵呵呵……”转身嘱咐老伴:“老婆子,快去弄菜备酒,今晚我们要痛痛快快地喝几盅……”张家孤注一掷,卖田盘店,将“孙大春药铺”易名为“张恒春药号”继续营业。张明禄全权掌管打理,父亲张宏泰竭力辅佐,并将自己掌握的独门绝技——专治“瘩背”(痈疽)秘术传授给儿子,父子俩在这方面推陈出新,潜心钻研,技高一筹,渐渐在方圆几十里赢得了名气,凡是患有“瘩背”者无不来此求医抓药。张明禄幼时庭训甚严,苦读诗书,本想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不料家境式微,兄姐众多,生存艰难,这才不得不弃学经商,兼攻本草,立志悬壶济世。今天,吃够黄连苦,媳妇熬成婆,终于实现了自己当初开店创业的梦想,他能不殚精竭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