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宫廷治痈

在张明禄的苦心经营下,当涂护驾墩的药号生意红火,逐步壮大,颇有积累,名气渐渐传扬开来。张明禄决意扩展基业,脱胎换骨。他将药号由孙大春家老宅迁至东关口外,又在挡子街关口建楼房,设分号——张涵春药铺。在摩鹰顶建家舍,构连成一条像模像样的张家巷,由此成为镇上首屈一指的大户。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间,大儿子张文金、二儿子张文玉、三儿子张文彬相继长大成人,张家人丁兴旺,闷声发财,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可银子多了,却无处投资,小地方难以施展拳脚,雄心勃勃,目光远大的张家便有了向外发展的念头。

清道光末年(1850年),老父亲张宏泰和老母亲皆已相继作古,大哥明歧、二哥明嶷因沾了“张恒春药号”的光,都已成家立业,衣食无忧,长姐文英在夫家的日子过得也不错。资金颇丰,底气十足,已达知天命之年的张明禄让长子张文金、次子张文玉、三子张文彬携白银千两(折合银元约1200块),先行来到水陆码头,皖江巨埠——芜湖城闯荡开拓,自己坐阵护驾墩守业,待儿子们在芜湖站住脚后,再跟进扩展。

芜湖,古称鸠兹,因鸠鸟聚集,多生芜藻而得名,乃两千四百余年历史文化古城。据我国最早的一部编年史《左氏春秋》记载:“鲁襄公三年(公元前570年),楚子重伐吴,克鸠兹。”此乃鸠兹最早被载入史书,扬名天下之处。这方风水宝地,西汉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设县,南唐时即“楼台森列,烟火万家”,已是相当繁华的县城。此地三江汇聚(长江、青弋江、水阳江),交通便利,商贾辐辏,人文荟萃,是个物华天宝的鱼米之乡,商贸重镇。尤其重要的是:周边州县,包括皖南山区、大别山区及邻省江西境内所产的中草药,如:丹皮、党参、桔梗、杜仲、木瓜、伏苓、厚朴、黄芪、半夏、何首乌等等药材大多经芜湖转运,远销全国各地及南洋海外,使芜湖成为当时江南地区重要的中药材集散地之一。张恒春当家人选在这里拓展发家,可谓是慧眼独具,老谋深算。

张家三个儿子最先是在芜湖城南闹市区金马门附近租下门面房,开了一家药材铺子,店号仍为“张恒春”。开业当年,即盈利颇丰。

开局顺利,张明禄信心倍增,他将护驾墩老店托交族人经营,然后举家迁至芜湖,准备大干一番。张明禄主内,全盘打理,出谋划策;其长子张文金主外,负责接洽采购;次子张文玉管理账目、药材;三子张文彬襄赞店务。

张氏开店以诚信为本,“采办认真,不惜重资,必求货之道地,信誉之诚,有口皆碑。”所销之药材,无论是丹皮、桔梗、当归、川芎、田七、杜仲、柴胡、天麻等等天然草药或丸散膏丹,还是龟板、鳖甲、人参、燕窝、鹿茸、灵芝、虎骨、熊掌等等贵重补品,均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由于经营有方,两度寒暑过去,“张恒春药号”在芜湖已是名声大振,独占鳌头。

咸丰二年(1852年),时任徽宁池广太道道台的惠征(即后来慈禧太后的父亲),亲授匾额“张恒春”给张家,以示褒奖。

咸丰六年(1856年)九月,太平天国在天京(南京)发生内讧,东王杨秀清逼宫篡位,北王韦昌辉受天王洪秀全密诏,趁机率亲兵三千从江西战场返回,杀杨秀清及其部属二万余人,激起公愤,翼王石达开缒城出逃,洪秀全不得不调兵反过来诛杀韦昌辉。杀来杀去,血流成河,数万将士皆成冤魂,太平军人心涣散,威势大减,呈现衰颓之象。

几番折腾,天王洪秀全既惊且怒,热毒攻身,颈部突然生出了三个痈疽,疼痛难熬,持续高烧,坐卧不宁,简直度日如年。天王府内的御医使尽了手段也不见明显疗效,暴躁的天王连斩数名“庸医”,弄得上上下下一片恐慌。有府中御医为求自保,四处寻医问药。据知情者透露,皖境当涂县护驾墩的张鸣鹿父子专治瘩背(痈疽),医术高超,可请来一试。御医立刻禀告天王,洪秀全虽将信将疑,但治病心切的他还是急派心腹将领石国宗带人星夜赶往当涂护驾墩请医。

石国宗一行快马加鞭好不容易找到地方,谁知张家早已迁往芜湖定居。石国宗只得又领人打马上路,急奔芜湖。几经打听,才在芜湖西门城内鱼市街找到刚刚由城南金马门迁徙来此的张恒春新店。

王命不可违。当时芜湖处在太平天国的势力范围之内,有重兵驻防,草民岂敢抗命。张明禄深知此行祸福难卜,凶多吉少,所以一开始他就准备孤身去天京,要杀要剐由自己一个人顶着。但大儿子张文金坚决不同意,非要跟着去。他流着泪说:“大(爸)已年近花甲,出门在外需要有个人服侍照应;再说,进宫后遇到疑难问题,父子俩也好有个商议;万一失手,天王怪罪下来,孩儿理应替父顶罪……”一番话说得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张明禄只好含泪答应。俗话说,艺高人胆大。老爷子治瘩背无数,对此祖传绝招还是满有把握的,让儿子跟着去历练历练,开开眼界也好。父子俩硬着头皮稍加收拾,带足药物,随石将军马不停蹄赶到天京,连驿馆都没进,直接就去晋见天王。

在石国宗的引领下,张氏父子进入殿宇巍峨,气势恢弘,装饰华丽,戒备森严的天王府,通过一道道门岗的搜身检查,来到静谧幽深的王宮内室。

红烛高照,帏幔云垂,如花侍女屏息静立,几个近臣站在床头愁眉苦脸,束手无策。天王洪秀全半躺半靠在豪华的龙床上,双目闭合,眉头微蹙,他的头颈僵硬,不能随意扭动,由于高烧持续不退,面部赤红肿烫,虽然病者竭力掩饰,但肉体的痛苦还是不难察觉。

“禀报天王,末将把专治痈疽的高手,芜湖名医张鸣鹿父子请来了……”石国宗俯身小心地低语道。

张氏父子在龙床前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礼,齐呼:“天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秀全闻声毫无反应,仍像菩萨一般闭目不语,正当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洪秀全忽然缓缓睁开眼睛,斜瞥了一下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张氏父子,嗓音低沉沙哑地问:“你们……要动刀子吗?”。

张氏父子一怔,脑袋发懵,瞬间,还是阅历丰富的张明禄醒悟过来,赶紧回答说:“草民哪敢对天王动刀,我们用草药治,用祖传秘方……”。

“嗯,那就好……平身吧。”洪秀全脸色转缓,似乎还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意。

张氏父子这才喘了口气,站起身来,后背早已冷汗沾衣,战战兢兢地开始看病。

经过仔细的“望闻问切”,父子俩根据长期的从医经验,商议着,谨慎而又大胆地开出了药方,外敷内服,双管齐下,标本兼治。

虽然张明禄对自己的用药和医术颇有把握,但他担忧天王久病生急,焦躁易怒,动辄胡乱杀人,所以临别时小心禀告:“敬请天王按时用药换药,宽心调养。中药来得慢,近日虽可散热退烧,但无十天半月难以止炎消肿,祛除痈疽。民医祈望天王保重龙体,忌食发物,调养静卧,转危为安,福瑞呈祥”。

洪秀全躺在床上面如止水,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若能康复,朕不会亏待尔等……”,但心里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如果你们庸愚无术,敢跟朕耍花招,那就定斩不饶!”。

退出天王府,张氏父子随即被送入驿馆,一日三餐好酒好菜伺候,礼遇非浅,但身边有卫兵监视,不准离屋,插翅难飞。很显然,天王正在用药,他要等着看疗效。如果药到病除,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见起色,病疴日沉,那张家父子肯定就要成为天王泄愤之刀下冤鬼。

十几天后,被软禁在驿馆里,寝食难安,度日如年,焦急等候音讯的张氏父子终于盼来了石国宗将军。

一见面,这个能征善战,杀人无数的大将军就绷着脸,两只望而生畏的暴凸大眼朝着对方频频扫视。张明禄父子大惧,浑身颤抖地扑通往地上一跪:“石石石……石将军救命……”,“饶命饶命……洪天王饶命……”。“哈哈哈哈……”石国宗突然仰面大笑,声震屋宇,转而叹了口气,坦言说道:“我是惊奇、佩服你们父子俩啊,连宫廷御医都束手无策的‘断头疽’,竟让你们给治愈了,可喜可贺呀!”他弯腰扶起张氏父子,笑眯眯地传话说:“天王的痈疽已经基本痊愈,龙颜大悦。你们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直到此时,父子俩一颗高高悬起的心才算砰然落下,暗自庆幸能够逢凶化吉,死里逃生。张明禄连连拱手作揖:“天王自有神助,大吉大利,福寿无疆。吾等草民有幸侍奉圣主,实乃天赐荣光,哪能贪求报偿。石将军快快放我父子归去,以免家人挂念……”父子俩哪敢讨赏,能治好天王的病,保住自己性命就算万幸喽!石国宗抓耳挠腮,思忖片刻,只好说:“真想走,那你们就先回吧。天王的赏赐断然不会少的……”此言一出,如闻大赦,张氏父子当即就收拾起包袱,如脱笼之鸟,漏网之鱼,两手空空取道回芜。

然而,天王洪秀全也是说话算数的,他许诺的赏赐后来还是兑现了。

此事在芜湖传开后,张恒春这块金字招牌更是分量陡增,锦上添花。由于芜湖是太平军的地盘,张家得其护佑,生意格外顺溜,赚得钵满盆盈。

这时,在西门城内鱼市街租用的门面就显得偏僻侷促了。咸丰十一年(1861)张家又迁往闹市区井儿巷口。

翌年早春的一天傍晚,从长江上游浩浩荡荡驶来十几艘三桅大帆船,直抵芜湖宝塔根码头靠岸停泊,一时帆影蔽日,舳舻相继,几乎占据了半个江面,引起岸上百姓好奇地驻足观望。船上装满了又粗又直又长的优质原始林杉木,红皮未剥,绿叶残存,清香四溢,由手持快刀的士兵押运,并有天王宫廷内务府的头目——陈总管随行监督。船队刚刚抛锚系缆停稳当,陈总管就在士兵的护卫下上岸登轿,由前来迎接的县衙官员引领,直奔张恒春国药号而去。

井儿巷口的张恒春药号尚未打烊,后宅院内,一家老小围坐在大桌旁有说有笑地正等着上菜吃饭,忽然,只听见巷口人声喧哗,脚步嘈杂,还有人鸣锣开道,显然是有重要官员经过。张明禄暗自惊诧,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禁眉头一皱,准备起身去看个究竟。突然,一个自家的伙计慌慌张张跑进来报告说:“老爷,老爷——县太爷,还、还还……还有太平军的大官登门来了……”“啊!——”张明禄一听是太平军大官登门,马上联想到天京治痈的事,以为天王洪秀全旧病复发,要降旨惩罚自己了,吓得魂飞魄散,小腿肚子直抖。三个儿子也都胆战心惊,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女眷及孩子们早就躲的躲,溜的溜。

这时,只见一队手举寒光闪闪战刀的士兵跑步进入后院,分成两行站立警戒。接着,院门外的大轿里缓步走出身穿朝服的陈总管,手里托着圣旨趋前高声喊道:“民医张鸣鹿听旨——”颤颤惊惊的张明禄及三个儿子赶紧扑通一跪,伏在地上微微颤抖,大气都不敢喘。

陈总管展开圣旨,用那不男不女的怪嗓音宣诵:“国呈祥瑞,上帝赐福,天王颁诏曰:民医张鸣鹿父子忠孝可嘉,医术精湛,德才双馨,巧祛本王微恙,理应厚赏。今特赐江西上等云杉十五船,以供张家兴建宅邸,荫庇子嗣,福禄绵长……”张明禄父子喜出望外,连连磕头谢恩。陈总管示以免礼平身后,张明禄赶紧安排酒宴,以飨陈总管一行,而县太爷则摆手笑道:“本县早已在酒楼备下盛宴,专为陈总管接风洗尘。张家父子为本县赢得荣光,特请一同赴宴,欢聚一堂。”“多谢赏脸,多谢赏脸!”张明禄父子连连拱手作揖。

第二天早上,县衙即调集兵丁卸船,将一根根粗大的云杉木抬至张家后院里,堆积如山。左邻右舍及行人们看见此情此景,无不羡慕眼红,背下里纷纷议论说:

“这么多好木材,造一座大宅院绰绰有余。天王真是金口玉言,鸿恩浩荡……”

“张家有天王作靠山,发财的日子在后头哩!”

“县太爷对张家这么客气,以后芜湖城里哪个还敢跟他家过不去?”

但也有见多识广,一肚子拐的人摇头晃脑,嘿嘿冷笑说:“否极泰来,盛极必衰。现在太平天国与大清朝正在激烈交战,鹿死谁手还不好匆忙下结论。张恒春到底是福还是祸,只有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喽!”这番话说得众人一片哑然,觉得开窍醒脑,纷纷点头附和……

街谈巷议传入张明禄的耳朵里,老当家非但没恼怒,反而如梦惊醒,暗自反思揣摩,觉得言之有理。他私下里一再告诫叮嘱家人:切不可冒失放肆,越是苍天庇佑,官府礼遇,张恒春越是要低调行事,和睦邻里,善待客户,不得有恃无恐,欺行霸市,胡作非为。尤其是对太平天国不能靠得太近,只能在商言商,行医治病,若即若离,巧妙周旋。同时还要与清军方面暗通款曲,送医送药,捐钱纳银,竭力照应,尽量保持中立,无论哪方都不得罪。

当家人舵把得稳,船行得自然就顺。张家在太平天国与清王朝两大强权势力拉锯交锋,攻防多变的夹缝中艰难地求生存,不掺和不张扬更不一边倒,和气仁慈旷达本分,声誉与日俱增,妇孺老幼有口皆碑。

第八章:宫廷治痈
张恒春国药号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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