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八  方  应  酬  

古往今来,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浪迹萍踪的外籍客商大多斗不过盘踞日久,树大根深的“坐地商”。张恒春药号自清道光末年(1850年)从当涂县护驾墩迁来芜湖,至咸丰末期,前后不过十来年时间,张家父子奋力打拼,千忍百让,八方应酬,好不容易才在这皖江巨埠,水陆要冲之繁华古城安居下来,初步打开局面。尽管如此,张家依旧低调做人,谨慎行事,不敢稍有放纵。张家来到芜湖后,店面几经迁徙。先在金马门立足,后来转移到西门城内鱼市街,接着又再迁至闹市井儿巷口。井儿巷口的店面也是租来的。在此过渡了两三年后,老旧的房屋因年久失修,每逢下大雨特别是黄梅天,家中就有多处漏雨,下水道也不大通畅,时常形成内涝,库房遭水淹,中草药损失严重。与房主多次交涉后,那户人家总是推三诿四,拖延敷衍,逼急了他就放话说,想租就租,不想租拉倒,还有别的房客在等着租门面哩。房东如此吝啬难缠,不能眼看着自家漏雨淹水而遥遥无期地傻等下去呀!万般无奈的张明禄只好决定自掏腰包修缮房屋、清理下水道。大把银子撒出去后,房子修好了,下水道也畅通了,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呢,麻烦纠葛却找上门来。

张家隔壁是一爿小炒货店,主人叫莫乃山,此人鹰钩鼻子长驴脸,瘦骨嶙峋三根筋,驼背哈腰罗圈腿,一副歪瓜裂栆相。品性更是糟糕,一屁三个谎,爱沾人便宜,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人送外号:“莫要沾”。张家店面的屋檐高于莫家,而且紧密相连,仅留一线天;下水道也是相通的,共走一条主沟,向来没出过问题。

这天,莫乃山找上门来,说张家修房子伸展了屋檐,导致雨水全都淌到他家的屋顶上,加重了渗漏;张家新修的下水道也加粗了,而且涵道垫高,使他家的下水出不去等等,要张家赔偿他的损失。张明禄沏茶敬烟,笑脸相迎,耐心解释说:“我家的店面是租来的,这次修房子只是补齐了屋檐,并没有伸长;下水道虽加粗了,但没有对口相顶,不碍你家的事……”。莫乃山却胡搅蛮缠,唾沫横飞地吵吵嚷嚷,不肯罢休。张文金、张文玉兄弟俩见他蛮横无礼,纠缠不休,就连拉带劝地请他出去。

莫乃山勃然大怒,说张家财大气粗,仗势欺人,跑到街上直蹦直跳,大叫大嚷:“大户欺小户,外乡人打本地人喽——,张恒春老板简直太霸道了,请众人来评评理,替我伸冤做主啊……”。他老婆也披头散发,凶神恶煞般从家里冲出来,右手持刀,左手拿着切菜的砧板,一边用刀斩砧板,一边声嘶力竭口念咒语:“张恒春仗势欺人喽——斩斩斩,斩死欺人的活阎王……斩斩斩,斩死霸道的老恶狼……”疯疯癫癫地赌咒谩骂不休。“莫要沾”则趁机往地上一瘫,一边手捂着腰,一边哼哼叽叽地叫唤着:“唉呦呦,我的腰被打伤了,唉呦呦,疼死我了……”不知真相的行人、邻居、小把戏、包括早就对张恒春眼红妒嫉的同行冤家们围了一大圈,把路都堵住了,嬉笑调侃,议论纷纷,洋腔怪调,说什么的都有。

张家是惜顾脸面的儒商,哪是这般地痞泼妇的对手,虽然无辜受辱,满腹委屈,但也只好妥协让步,答应赔他家银子,息事宁人作罢。

莫乃山捡了便宜还卖乖,得寸进尺,处人行事并无丝毫收敛,好像对方软弱可欺,怕他似的。张明禄一再告诫家人:猫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君子不跟小人斗,万事以忍让为上。同时,他也暗暗发誓,一定要奋力拼打,把生意做好做大,争取早日建起自家的店面宅院,过上自由自在的舒心日子。

这边恶邻刚刚摆平,那边商会又来搔扰。

芜湖滨江枕河,水网密布,地势低洼,易遭水灾。每年汛期,官府都要抽丁集资,派款催捐,用以防洪排涝,这本无可厚非。但那负责摊派任务的商会却从中盘剥,见人下菜碟,有后台,关系好,沾亲带故的店家就象征性地收一点,糊糊外面场;而对那些没背景,平时不“孝敬”,特别是无根无襻的外乡人则毫不客气地加重勒索,中饱私囊。

端午节前夕,县商会的裘正卿会长忽然笑嘻嘻地拎着盒月饼来到张家拜访,张明禄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只能硬着头皮殷勤地接待。

果然,茶饮半盏,一番虚情假意寒暄过后,裘会长道明了来意:“张老板,今年雨水偏多,江河水位居高不下,眼看梅雨季节又将来临,县衙里派给我们商会捐款防洪的份额很重啊!”张明禄点头附和说:“是哦,年年如此。汛期不过,人心难定啦。”心想,你想要多少钱,就竹筒倒豆子吧,省得绕来绕去的。裘正卿挠了挠后脑勺,似乎有点难为情地说:“你家店大业大,众人的眼睛都盯着,我想袒护都不好开口喓……这样吧,你拿二百两银子,就算一了百了啦!”张明禄大吃一惊,急忙站起身辩解道:“这、这这……这太多了吧?去年一百两银子已经压得我够呛,今年怎么一下猛涨了一倍?裘大人,我的药号赢余有限,照章纳税缴费那是雷打不动,不仅要养活家族几十口人,还有二三十个伙计要吃饭,年年捐款摊派担子这么重,真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呀!”“嗬嗬嗬……连你都哭穷,那我们商会还不倒板子啊……”裘正卿阴戚戚地一笑,“我倒是想帮你减减负担,可商会定下来的事,我个人不好轻易改变呀……”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玉雕鼻烟壶轻轻放在八仙桌上:“我手头最近有点紧,想把这只祖传的羊脂玉鼻烟壶换点现钞。张老板是生意人,见多识广,劳驾你给我打听打听,寻个买家,无论多少钱,有个大概差不多就行了……”裘正卿又来这么一手,实出张明禄意料,不禁头皮发麻,两眼愣怔,连忙推辞道:“我是做药材生意的,对玉器古玩一窍不通,唯恐糟蹋了你的宝贝……”“客气客气,哪个不晓得你张老板精明过人,触类旁通。东西就放你这儿,不急不急。至于捐款的事嘛,我再去商会里帮你活动活动,说道说道,能减多少是多少吧。”闲扯一番,裘正卿起身告辞。张明禄想拿起桌上的鼻烟壶塞给他,但又怕冒犯了瘟神,引来更大的麻烦,只好自认倒霉,强作欢颜将他送出门去。

回到屋里,张明禄拿起桌上的鼻烟壶细瞧,尽管自己是外行,但交结的朋友多,眼界广,对古玩玉器也略知一二,他发现这等质地粗糙,色泽晦暗,雕工陋俗的赝品纯粹是地摊上骗人的玩意儿。稍一思忖,他喊来大儿子张文金,让他拿着鼻烟壶去找个行家给看看,到底价值几何。张文金憋着一肚子气领命而去,半晌工夫转回来告之:“这个鼻烟壶是假玉,最多只值几块铜板。”张明禄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是如狼似虎啊!”

拖了几日,明知那商会是狼窝虎口,张明禄也不得不主动往里钻。他找到裘正卿会长,关起门来,强堆笑脸说:“裘会长,伯乐难遇,曲高和寡哦!你的这个鼻烟壶无人识货,很难出手,我只好给你送回来了”,他从怀里掏出鼻烟壶恭敬地放在桌上。裘正卿眉头紧蹙,马脸一拉多长,半晌无语,场面颇为尴尬。张明禄赶紧掏出两锭银子奉上:“这二十两银子是我送给大人过节的,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裘正卿神色稍缓,嘴角似笑非笑地一扯,鼻子里冷冷地哼了哼,心想,小气鬼,难道我堂堂裘会长的面子只值二十两纹银吗?真是越富越抠门!沉默片刻,他还是压住火气,不阴不阳地说:“这是干什么嘛,拿走拿走,让人看见了相坏,还以为我拿了你家多少外快银子哩……”顺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微微泯了一口,这才接着说:“派款的事,我帮你斡旋了,你就交一百七十两银子算了。人看人,户比户,小户盯大户。太过分了我也不好交待……”张明禄明知被对方恶狠狠地宰了一刀,但还得装作感激的样子,连连鞠躬作揖,然后去账房交了捐银,像吞了一只死苍蝇恶心地从商会里落荒而逃。

店主商家贩夫走卒包括众多贫困居民的银子铜板血汗钱被官府衙门贪官污吏巧取豪夺搜刮去了,但并没有多少真正用在防洪排涝上。这年雨季末尾,芜湖江堤多处溃破,大水淹没几乎整个城区,主要街巷可以行船,只有雨耕山、鸡毛山、张家山、洗布山、赭山、神山等少数山岗高地幸免于难。坐落城南老街低洼处的张恒春国药号又上演了一场“水漫金山寺”的闹剧,损失惨重,真是鸡飞蛋打,有冤无处诉……

早先,芜湖城内规模最大,牌子最老的药铺是“正田药店”(字号永春),地点在西门大街,由休宁人汪一龙于明万历年间(1573)创办,曾经辉煌于明末清初,声名远播海内外。芜湖县志有载:“每外藩入贡者,多取道于芜,市药而归。”尤其是缅甸、朝鲜、安南、日本、暹罗等国的使者和商人,常到正田药店购货,显赫一时。然而,历经二三百年沉浮,九代人的传承更迭,该店至清代道光年间,已风雨飘摇,日渐式微,后来连“正田药店”的老牌子也不敢挂了,怕名不副实,羞辱了祖先,只好打出“永春药店”的旗号,苟延残喘。

张恒春国药号在芜湖立足后,同行相斥,生意相抵,“永春”自惭形秽,无力竞争,便主动让位,悄悄搬迁到城外南关一爿狭小破旧的门面内惨淡经营。街上好事者议论纷纷,打抱不平,都说这是让张恒春给挤走的。

张明禄得知传言,既莫名其妙,又倍感委屈。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也是初来乍到,脚还未完全站稳,巴不得多个朋友多条路,怎么会干欺行霸市的缺德事呢?但他冷静下来,站在对方的角度换位思考,还是觉得汪家搬迁与张恒春的确有关,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这天早晨,张明禄安排好店务,嘱咐大儿子张文金备好礼品,然后一同分别乘轿子前往南关永春药店拜访。

因生意清淡,萎靡不振,太阳都爬有几丈高了,永春老板汪步云才懒洋洋地起床,正在洗漱,忽然伙计来禀告说:“老板,张恒春的张家父子亲自登门拜会,正在前堂等候。你见还是不见?”汪老板大感意外也颇受感动,脑筋一转,忙连声说道:“见见见,快请快请……”他赶紧整装梳头,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将来客请入后院内室。

宾主坐定,上茶,寒暄。

汪步云首先客气道:“张老板父子大驾光临,已是抬举我了,怎么还带来礼品,如此破费……”“区区薄礼,何足挂齿。”张明禄拱手作揖,“贵店乃芜湖药业老字号招牌,汪家老祖乃杏林前辈,享誉四方。敝号涉足芜湖,本该早早前来问候讨教,怎奈终日穷忙,疲于应付,一直拖延至今……”“哪里哪里,张老板财源广茂,事务繁多嘛!你是大雁,我是麻雀,不可同日而语也!”汪步云话说得又软又酸。

张明禄轻轻叹了口气,苦笑摇头,端起瓷盏,吮了口茶,干脆免去客套,开诚布公地说:“汪老板,你从西门大街迁到这城外的南关,我心里不好受啊!……”

“不不不,张老板不必介意。西门大街地处闹市,房租贵,这里房租便宜,小店获利微薄,你们不来,我也是要搬迁的嘛,这与贵店无关。”汪步云半是实话,半是礼貌。

“那毕竟是我们打扰在先,真不好意思,还望汪老板多多包涵……我们张家根底浅,无依无靠,全凭吃苦耐劳,本分做人养家糊口,讲求贾道儒行。尤其是像汪家这样的老字号、老前辈,我们恭敬还来不及哩,岂敢冒昧造次!”张明禄披肝沥胆,言辞恳切。

“过谦过谦……鄙号久经风雨,加上吾辈无能,早已是凤凰落毛不如鸡喽!后来者居上嘛,贵店正值发旺时期,前程无量,可喜可贺啊!”汪步云知书达理,并非浅薄偏狭之徒,连忙好言相慰。

“托你吉言。如真能发旺,还要靠朋友、同行多多帮衬。张某虽才疏学浅,但义气为重,投桃报李,还是懂些规矩的……”张明禄神色坦诚,语气恭谨。

话头岔到杏林中事及买卖经,双方谈得很投机,不知不觉已到中午。主人要留客吃饭,张氏父子一再推辞,说家中有事,改日一定请汪老板饮酒畅谈。双方频频作揖,欢笑而别。

客人刚走,汪步云的小脚妻子便从里屋开门一拐一拐地走出来,笑着对丈夫说:“我听你们谈了半天,觉得张老板人很善良,也很值价,你可千万别听信小人捣鬼,与张家作对。”“那是那是,我自有主见。”丈夫心明似镜。

几天后,张恒春果然派人送来请帖,邀请汪步云去本城最高档的酒家——同喜楼赴宴。张明禄早早就恭候在那里,还请来了本城多位药店老板作陪。席间,双方酒喝得爽,话也谈得畅快,心里的疙疙瘩瘩全都烟消云散。

不久,汪步云出于义气,恐怕也是自家步履维艰,生活窘迫所致,悄悄将自家祖传的两张药方卖给了张恒春,张家半是帮忙,半是珍惜杏林遗产,给的价钱也不低。这本是双方自愿,公平交易的买卖。可天长日久,这事不知怎么泄露了出去,外界有人指责张恒春趁人之危,骗取了汪家的秘方,真叫张明禄有苦不好说,有冤无处伸。唉,人嘴两块皮,扯淡不上税,翻过来搭过去,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哦!

咸丰朝末期(1861年),张恒春药号扎根深层,几度迁址,可谓芝麻开花节节高,规模不断扩大。

张明禄家规甚严,他深知家业“公平分享”的重要性,“故对三子长幼各为一房,不论人丁多寡,均按房系计算,除芜湖张恒春为三房共有外,每房只能开一爿无字无记的张恒春药号,其余分支点不得袭用,免惑世人,而损商誉”。因此,当时共有四家张恒春,它们分别是:芜湖城内的药号由长子张文金经营;丹阳镇的药号由二房张文玉经营;护驾墩老店及南关口的药号由三房张文彬经营,四家药铺都挂同样的“张恒春”招牌。

第九章:  八  方  应  酬  
张恒春国药号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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