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意  外  贺  礼

苦日子长,甜日子短。眨眼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清同治三年(1864),天京沦陷,“太平天国”土崩瓦解,基本被剿灭,战乱趋于平息。因了张恒春与长毛的瓜葛,清廷本来是要降罪予以惩治的,但在本城贤达商绅和民众的一再斡旋求情下,同时鉴于张家救治清军伤病员,捐款捐物助其破营有功,故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大乱得到大治,国势转危为安,朝廷得以喘息。早已赚得钵满盆盈的张明禄,吃够了寄人篱下的苦头,毅然投下巨资,在本城最繁华的上长街状元坊对面(上长街165号),买下一块黄金地皮,耗时三年,于同治六年(1867年)建起了一爿坐南朝北,飞檐翘角马头墙,前店后坊,富丽堂皇,由两组三间两厢七进六厅院组成的徽派建筑风格的“张恒春国药号”,隔街六间平房存放药材杂物。

张恒春自道光末期(1850年)来芜湖发展,迄今已有十七个年头。十七年间,几迁其址,一次比一次好,稳扎稳打,步步登高。此时积累资金已达白银二万两之多(折合银元约24000元),这在当时的芜湖堪称屈指可数的巨富豪门。

张恒春新店前临十里长街,后至长河(青弋江)边的沿河街,并有石阶码头延伸入河里,走货用水都十分方便。店铺仿北京同仁堂模式,东组正中为铁包双扉青镶前堂大门,门楼内三个金色的“张恒春”贴墙招牌字乃本城道光举人,书法高手盛竹峰老先生撰写。高耸的门楼及栋梁雕花贴金,气派非凡。西组高墙由花石白灰粉饰,墙面用柚木制成贴金匾牌字组:上横头“发兑药材”,下直排四行由西向东依次为“精制饮片,丸散膏丹,参茸桂燕,虎鹿仙胶”。进入大门,是雕花贴金风门暖阁,宽敞高旷的店堂内,西首设有半人多高的长龙式配方柜,配售饮片药材,丸散膏丹。迎门上方墙面挂有“次货不上柜,配方遵古法”牌匾。玄观、壁橱、桌椅板凳皆为红木家具,装饰讲究,朱漆锃亮。花厅客堂则挂着芜湖铁画、堆漆画、通草画等本地工艺美术品,楹联、匾额、字画均出于米芾、柳公权、唐驼等名家之手,此等规格芜湖城内别无二家。

张家新宅所用的大批优质木材云杉,多为当年洪秀全为答谢张氏治痈而给的赏赐,皆从江西深山老林采伐,由十几艘帆船运抵芜湖,其建筑、家具、地板等,历经百年风雨而不朽不腐,恩泽数代。此为后话。

同治六年暮春,开业庆典那天,全城名流商绅云集,宾朋满座,喜气洋洋。芜湖道道台大人特意派人前来赏赐金字牌匾,芜湖县令徐光显则乘坐官轿亲自光临贺喜。十里长街似过节一般,人如潮涌,鼓乐震天,鞭炮齐鸣,前来送礼恭贺之宾客如过江之鲫,大门口迎宾处摆放的贺礼堆成了几座小山,收下的银子铜钱钵满盆盈。唱礼的接待人员还在不停地高声宣唱道:“祥云和绸布庄老板张荣晋先生送门厅景泰蓝大瓷瓶一对……丰惠米行老板覃永贵先生送白银两锭……永春药店老板汪步云……”条桌旁坐着的老伙计王远之一边挥毫迅速在登记册上笔录,一边应声复述……

早有店伙计将一副名人手书的大红对联张贴在朱漆门柱上:“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客人们见了无不点头称赞,大拇指直跷。唯独徐光显沉吟半晌,摇头晃脑,颇不以为然:“此联好倒是好,就是太滥太俗……”。精明的张明禄赶紧在一旁恭敬地请求道:“县令大人乃堂堂科举进士,才高八斗,满腹经纶,能否赏光给小店赐一副对联,以示嘉勉?”“嗬嗬嗬嗬……”徐光显拈须微笑,未置可否,一拎官袍径直登门入室,众人前呼后拥忙将话头岔开。

人来车往,爆竹阵阵,烟雾弥漫,笑语喧哗,正是上客的高峰。忽然,只见县商会的裘正卿会长陪同三个日本人来到张家门前。他们虽说是药材商,却是一副“浪人”打扮,身穿和服洋靴,腰挎武士刀,长发披肩,浑身散发着桀骜张狂的海盗气息。虽然彬彬有礼,眼睛和神色里则藏着掩饰不住的杀气。裘正卿或许是得了他们什么好处,笑容可掬地向正在门口迎客的张文金介绍说:“这是日本药材商清泽一郎先生和他的两位手下,他们常来江南采购药材,考察商务,游历山水,还想在本地盘店开业,尝试经营……”。那清泽一郎会讲一口流利的汉语,立刻接过话头说:“我们在芜湖已盘桓多日,感觉此地交通便利,货物充足,街市繁华,人口稠密,很适合经商置业。恰逢贵店庆典,我们特来恭喜拜访,交个朋友,讨教讨教,还望多多关照!”说着,一边鞠躬,一边示意两名随从献上礼物,那模样毕恭毕敬,真不好断然回拒。平时八面玲珑的张文金,此刻却心中忐忑,他一边与其寒暄应酬,一边示意管家去报告。

端坐大堂首席的张明禄闻讯一惊,心想,我们中国人办喜事,外国人来掺和什么?尤其是日本“浪人”,行踪诡异,飘忽无定,偷盗抢劫无恶不作,动辄就凶相毕露,大打出手,切不可与之瓜葛,引狼入室。于是便皱着眉头说:“日本浪人的礼不能收,你们和和气气把他们打发走吧,就说酒席早有预订,没有下请柬邀请的客人恕不接待。”管家躬身正要退去,却又犹豫着好意进言道:“老板啊,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那日本人既然来了,总得给点面子。否则,一旦得罪了这帮东洋浪人,今后的麻烦……”。张明禄略一沉吟,觉得言之有理,便吩咐道:“那你就把他们几个人安排在小客厅就座,不要张扬,小心伺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徐县令眼珠子转了几转,忽然冷冷地说:“自明以降,日本浪人就不断窜至我内地窥探滋扰,烧杀抢劫,胡作非为,本县也屡遭掳掠,深受其害,还得小心提防才是啊!”“是是是!大人所言极是。”管家退去,来到大门口,与张文金耳语了两句,然后将裘会长与几个日本人领进小客厅落座,还特意喊来一个精明的老伙计专门服侍。清泽一郎等虽然明显感到遭遇冷落,心里非常不快,但又找不出理由发泄,只好强忍着。

正午开宴,礼炮鼓乐齐鸣。酒过三巡,菜尝五味,大家只顾吃喝捧场,都把其它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酒兴正浓的徐县令却忽然停箸对身边精神矍铄,满面春风的张明禄说:“你开的是药号,救死扶伤,人命关天,只有讲究德信二字,才能长盛不衰。我思来想去,送你这么一副嵌字联:‘恒德永怀芳流橘井春光久驻花燦芝庭’不知以为然否?”。

张明禄心里一震,略一斟酌,立刻拍案叫绝:“妙,妙!此联格调高雅,言简意赅,正合吾意,且又将‘恒春’二字天衣无缝地嵌在联首,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联中之上品!……文金啦,马上请人给我把这副对联用红纸金字写好,快快贴到门柱上去!改日再制成牌匾悬挂于店铺大堂两侧的楹柱上,永作留存……”。张老板意犹未尽,兴奋地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朗声说道:“徐县令送给我的这十六个字楹联‘恒德永怀芳流橘井春光久驻花燦芝庭’与吾张家祖训‘虔诚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次货不上柜,配方遵古法’等等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今后就如同本店的家训堂规一样,家人及伙计务必牢记在心,不得遗忘。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家人、伙计一齐响亮呼应,声震大堂,余音绕梁。

徐县令乐得仰首捋须,哈哈大笑,客人纷纷鼓掌喝彩,一片欢腾,酒宴热烈喜庆的气氛达到高潮。

酒好,菜好,气氛更好。

恰在这时,日本浪人清泽一郎与两个随从在裘正卿会长的殷勤引导下,端着酒杯从小客厅来到大堂上,要向当家人敬酒。张明禄只好站起身与其应酬:“唉呀,今天宾客太多,招待不周,还望诸位多多谅宥!”“嗬嗬嗬……”清泽一郎皮笑肉不笑,故作大度地说,“我们外来客自然没有家里人香嘛!张老板,我们敬你一杯,这既是对张恒春的祝贺,也是想请贵店今后对我等海外客商多多关照!”说罢,恭恭敬敬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张明禄躬身作揖还礼:“哪里哪里,老店新开,多有不周,还望各路朋友搭把帮手!谢谢!”他一仰脖子,先干了杯中酒,几个不速之客随之也喝尽杯中酒。清泽一郎转身让伙计再将酒杯斟满,正要趁机向徐县令敬酒,套套近乎,却见对方沉着脸,故意把身子磨过去回避,估猜此县令是个犟骨头,不大好对付,生怕自讨没趣,便犹豫着愣在那里。奸头滑脑的裘正卿赶紧上前打圆场道:“清泽先生恐怕有所不知,徐县令近日牙疼,火气大,戒饮烈酒,还望诸位客商多多包涵……”“哦——喓西、喓西……”清泽一郎只好就坡下驴,不尴不尬地退回小客厅。

小客厅里,冷菜淡酒正没滋没味地吃着,忽然,张明禄领着三个儿子特意来给裘正卿会长和清泽一郎等人敬酒,这才多少把几个日本人心头的懊恼和怨气驱走了一些。

喜宴吃得正酣,忽有伙计来报,说是有一位乡下老翁,领着几个人在大门外求见张恒春掌门人。张明禄闻之愕然,立马放下筷子,低声向同桌的徐县令等打了个招呼,一提长袍下摆,穿堂过院,来到前门一探究竟。

只见那位须发皆白,满脸皱纹,体瘦背驼的老翁手举一杆鲜红的锦旗,带着几个衣着寒碜的乡下人恭敬地站在台阶下等候,张明禄一露面,他们就跪地磕头。张明禄急忙上前扶起老人,神色惶愧不安地说:“老人家快快请起!诸位请起!张某悬壶济世,开店行医,如有不当之处,但说无妨,怎敢承受长老乡亲如此大礼!”。

老翁站起身又连连作揖,然后用手指着红缎锦旗上面用金黄丝线绣着的“德高业精扶危救命”八个大字,眼含热泪说:“张老板贵人吉相,救命菩萨。老汉姓陶,是城外白马山人,大儿子陶石根前几年经媒婆撮合,娶了对江无为县汤沟的农家女小菱子为妻,本来欢欢喜喜,恩恩爱爱。不料,去年秋后,小菱子忽然犯病,几经借债救治都没有痊愈,拖到今天开春,还是过世了。她娘家人得知消息,以为是我儿子喜新厌旧,暗暗害死了小菱子,于是喊了几十个族人带着砍刀、铁棍、鸟铳等家伙搭船过江,冲进我们村,要烧我家房子,杀我大儿子,我们怎么解释他们也不听。情急之下,我突然想起了大儿子带媳妇去芜湖城看病,张恒春药房给开的几张药方子还在,赶紧从橱柜里找出来给他们看。娘家老舅识文断字,见过世面,比较讲理。他仔细看了药方子后,长叹了一口气说,‘张恒春是芜湖城里最好的药房,他家坐堂朗中开的方子都不顶用,那就无可救治了!小菱子死得不冤啊!’听他这么一说,江北过来的几十个人纷纷收了家伙,还向我们赔礼道歉,一场灾祸这才避免……”。老人用粗糙的手掌抹了一把眼泪,皱纹纵横的脸上浮现出憨厚的笑意:“张恒春的大恩大德,陶家一直记在心里。听说今天是张恒春老号新店,开业大喜,老汉家里穷,拿不出像样的礼,就请人赶制了这面锦旗,表表心意。张老板如不嫌弃,就是赏脸了!”说罢,老翁又要屈膝下跪。

张明禄赶紧将他拉住,感动得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转:“老人家,多谢多谢!你送的这份厚礼,简直比黄金白银还要贵重喔!”说着,扭头招呼伙计:“你们赶快在大堂再开一桌酒席,请陶老伯等几位客人上坐。”老翁忙摇手推辞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们乡下粗人上不得台面。种田人穷忙,这就回去了……”“老人家,这顿酒你们要是不喫,就是看不起张恒春!来呀,请客,请贵客大堂上坐!”张明禄眼含泪花亮开嗓子一声喊,伙计家人一拥而上,拽着推着把几位乡下客人给请上了大堂就坐。

张明禄紧紧攥着老翁的手,趁兴把刚才的事向全体来宾一说,全场立刻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声。徐县令不禁起身举箸笑道:“金匾银匾,不如老百姓的嘉勉;千好万好,不如行善积德好喓!”此言一出,又是掌声雷动……

坐在小客厅里的清泽一郎等人听见大堂里欢声如雷,高潮迭起,一打听,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感到自己堂堂的大日本商人,却连个中国乡下农夫都不如,遭此冷落慢待,更加气恨不已,哪有什么胃口品尝美食,草草吃了几口垫垫肚子,中途便悻悻退席而去。一直在旁边讨好奉承的裘正卿连拉带拽也没留住他们……

第十章:  意  外  贺  礼
张恒春国药号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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