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招贤纳士
新店开张后不久,生意兴隆,顾客纷至沓来,财源滚滚。业务繁忙,加之乔迁搬家,正值壮年,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张文金在店中日夜督促打理,焦神劳思,不到深更半夜不能就寝。连续几个夜晚,睡在新药号后宅床上的他,都听到长河边上隐隐约约传来如泣如诉幽怨徊徨的箫声,可谓夺魄牵魂。这天夜里,箫声又起,辗转反侧的张文金睡不住了,他穿衣起床,打开后门,向河边走去,远远看见本店的埠头石阶上坐着那位吹箫人。提着长袍下摆走到跟前,借着朦胧的月光,他发现吹箫者年过不惑,虽眉清目秀,气质儒雅,但却面容憔悴,衣衫褴褛,一副落魄潦倒模样。平日也喜好乐器的张文金弯腰轻声说道:“乐师,你吹的这首古曲《平沙落雁》回肠荡气,令人惆怅伤感呀!”对方闻声一愣,不禁抬头盯看张文金,半天才讷讷地说:“先、先生……乃知音也!”。“哪里,哪里,不过是同样喜好罢了。”张文金一撩长袍下摆,在他身边的石阶上坐下,“连续几天夜里,都听见你在河边吹箫,尽是些愁怨哀惋的曲子。乐乃心声,想必你是遇到什么烦恼困厄了吧……”。一句话触动心弦,吹箫人微微点头,泪水直在眼眶里转悠,面对知音,他喃喃叙述起自己的坎坷身世:“鄙人姓滕,名茂公,乃金陵江浦县人氏,自幼入私塾,能写会画,酷爱乐艺,吹拉弹唱样样皆通。前些年遇上洪秀全造反,被太平军强拉入伙,后到天京宫廷担任乐师。天京破城后,为逃避清廷追捕,一直流浪江湖,苟延残喘。这些天,我就住在你家隔壁的滨江客栈里,靠卖艺糊口谋生。夜深人静,睡不着觉,就到河边来透透气,吹吹箫……”。滕茂公的不幸遭遇,使同为祖籍江苏的张文金深感同情,加上父亲早就有招揽人才,聘请名士的嘱咐,所以,他略一思忖,先是试探性地问:“先生怀才不遇,实在可惜,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滕茂公发愣,凄然答道:“我现在背负漏网罪囚的身份,还能有什么奢求……浪迹萍踪,躲躲藏藏,犹如丧家之犬。如能有碗安稳饭吃,有个睡觉喘息之地,足矣!……”。“乐师以技艺谋生糊口,何罪之有?”张文金于是干脆而又诚恳地说:“先生慈眉善目,气宇不凡,身怀才艺,今后必有发光之日……若不嫌弃,你可否到我张恒春药号做个管事?敝号老店新开,事务繁多,正好缺个文墨娴熟,练达通明的帮手”。滕茂公闻言喜出望外,赶紧起身鞠躬作揖:“今晚萍水相逢,有幸遇到贵人了。张老板的大恩大德,茂公来世定当结草衔环相报!”。“哪里话,自家人嘛!夜深天凉,走,我们回家去。”张文金起身拉着滕茂公的手,一同拾阶踏月归去。滕茂公在张恒春安顿下来后,从此结束了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的逃亡生涯,真正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也再次享受到了做人的尊严,当然十分感恩戴德。为掩人耳目,滕茂公改名张茂公,对外就说是张家的亲戚。想着张家的好,张茂公经常在夜梦中流泪,为不能报恩而内疚愧然,思来想去,一位江湖故友的面容突然闪现在脑海里,令他不禁兴奋得拍床坐起,心里话,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于是,他决定向张家推荐原太平军中的名医,现流落江湖,隐姓埋名在乡间行医的外科高手——徐文田。翌日早晨药号一开张,把诸事都安排妥帖了,张茂公瞅准空子,便向张文金说出了自己的荐才之意。“徐文田?噢——,这个名字倒是耳熟,早就听说过他曾用蚂蟥治病的故事,只是不知其详。”张文金捧着紫砂壶,在花厅的茶几旁坐下,示意张茂公坐下细谈。张茂公恭敬地在其一侧坐下,刨根见底地打开了话匣子:“徐文田青年时代即由福建浦城来芜湖澛港开业行医,后被迫加入太平天国队伍,乃军中名医,与我交情甚笃。同治三年(1864)天京沦陷后,我们各自逃难,彼此杳无音信。最近,偶然得知他改名换姓,重回芜湖周边乡村行医谋生,这才又接上联系。徐兄擅长外科,江湖绰号‘徐一刀’。一次,有人请徐文田下乡看急诊,途经春谷县枫香墩,在路边看见一个农夫瘫倒在地,呻吟不止,其状甚是痛苦危重。乐善好义的徐兄上前一看,只见这人的颈部生了个痈疮,其‘对口’处已经发青化脓,如果用针挑,尚不到时候,淤血脓液一时难以排尽,敷药也难速见成效,何况自己还有急诊要处理,病者家属在一旁催得甚急。这时,徐兄走到田埂旁寻觅,暼见水田中有一窝蚂蟥在蠕动,于是就捉来几条蚂蟥放在患者颈部的痈疮上,那几条蚂蟥闻腥见肉即钻,贪婪地大吸脓血,不一会儿,几条蚂蟥的身子渐渐鼓胀,越来越粗奘滚圆,而患者颈部的痈疮却眼看着瘪陷下去,脓血基本被吸尽,几条圆滚滚的蚂蟥也自动掉落在地。过了一会儿,患者精神大变,竟当场站了起来,磕头谢恩,行走自如,围观的人们无不惊叹称奇。从此以后,徐文田‘蚂蟥治痈’的传奇便到处传扬开来……”“妙、妙、妙,真乃奇人奇医也!”张文金听得如痴如醉,不禁击掌赞叹,但转念一想,又不解地问道:“这么一个有本事的人,怎么偏偏不顾性命,跑去造反呢?”张茂公苦笑道:“不瞒恩公,对外当然是说被太平军强拉入伙的,其实徐兄是闯了祸……”“哦——?”张文金惊讶,心里猛然一沉。张茂公接着详细叙述:“咸丰三年(1853年),芜湖县县太爷陈名臻的儿子带衙役到澛港镇搜查所谓的叛逆,在街上遇到一个年青貌美的村姑,这个纨绔子弟顿时淫性大发,借口搜身加以摸捏调戏,正好被行医路过的徐文田看见,他急忙上前痛斥,陈公子恼羞成怒,率衙役持刀扑上来就打,徐文田退让,可对方紧追不放,情急之下,徐文田从怀里掏出防身的弹弓自卫,击中陈公子右眼,这才得以脱身。从此,他就成了官府缉拿的逃犯。东躲西藏,难以维持生计,迫不得已,他只好投身太平军……”“嗳呀——,义士啊!”张文金拍案而起,“义字当头,乃张恒春开店宗旨。这样的义士,何罪之有?本号若能有幸得此良医相助,实为患者福音,店堂荣光。茂公,改日我要亲自随你去乡下走一趟,定要把徐先生请进张恒春来坐堂问诊!”。张茂公闻言甚喜,但又不无担心地说:“恩公惜才敬贤,令人感佩。只是……只是徐兄与我一样,都曾在太平军中混过事,是朝廷捉拿的漏网之鱼,若是今后有人搬弄是非,恐怕要连累……”。“唉,怕什么嘛,你当乐师,他当郎中,不都是凭本事谋生养家糊口嘛,又没干什么坏事丑事缺德事。实不相瞒,我们张家也曾为洪秀全治过瘩背。治病救人,乃医家天职,不分族群类别。话又讲回来,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哪个还翻那本老黄历唦!”敢作敢为的张文金当即一锤定音:高薪聘请徐氏来张恒春坐堂问诊。已经不大过问店务,颐养天年的张明禄闻听此事,也明确表示赞成。数日后,张文金觅得空闲,与张茂公一起下乡,去寻访徐文田。在宝塔根渡口搭帆船溯青弋江而上,近午时分到达清水河小镇,下了船换驴车,不通车的地方干脆步行。蓝天白云,和风拂柳,鹭鸶翩跹,麦浪翻滚。雪白的梨花、红艳艳的杏花、田野里大片大片的紫云英将零散分布孤岛似的村庄团团包围,芳香扑鼻,五彩斑斓。鸡鸣犬吠,不时有三两鸟雀从眼前振翅飞过,河上的乌篷船悠悠漂荡……一派恬静、舒缓、清新、优美的田园风光。走在乡间小道上,久居城内的张文金备觉新鲜,他畅快地做着深呼吸,感叹道:“乡下的空气真好啊!”。张茂公惴惴不安地说:“走这么远的路,让老板辛苦了……”“唉,这算什么呀。当年诸葛亮三顾茅庐,还不是为了求贤嘛!”张文金虽已气喘吁吁,但依然兴致勃勃。在清水镇附近转了好几个村,经多方打探,好不容易才在棠棣村访到了徐文田的暂时栖身之处。谁知他是个游医,行踪无定,碰上了铁将军把门,迟迟不见人影。一等再等,眼见天色擦黑,主仆二人已累得精疲力尽,只好借宿在邻家,耐心等候。直到翌日午后,身背药箱的徐文田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房东进屋告之,张茂公一个箭步冲出去,跑进邻居家,欢快地拉住徐文田的胳膊说:“文田兄,张恒春的大老板亲自来请你进城坐堂问诊了!”邻居也跟进来说:“这两位客官已在此足足等了你两天喽!”随之而来的张文金笑容可掬地趋前道:“大名鼎鼎的‘徐一刀’,我小小的张恒春可请得动大驾啊?!”张茂公赶紧介绍道:“这位就是张恒春掌门人,张文金老板。”徐文田惊喜万分,眼眶湿润,双手抱拳朝张文金深深地鞠躬作揖:“多谢张老板抬举,文田受之有愧……”“哪里哪里,是真名士必有用武之地!走,我们回芜湖去……”求贤若渴的张文金拉起他就要走。“慢着慢着,你们还有东西在屋里,另外房钱还没算哩……”房东在一旁急得跳脚直叫。“哈哈哈哈……”大伙都乐了。古话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撇开丰厚的待遇不提,仅凭张文金下乡访贤,亲临茅舍问寒问暖之深情厚义,知书达理,剑胆琴心的君子徐文田岂能不感恩戴德,投桃报李?!为掩人耳目,也为了避其“文”字讳,徐文田坐堂张恒春后,即改名张问田。时隔不久,他即做了一次漂亮的外科手术。这天午后,几个乡下人用竹床抬来一个发高烧,已昏迷不醒的垂危病人,说是多方求医难见效果,气脉已衰,送到张家来碰碰运气。张问田见了病人,仔细观察了一会,然后很肯定地说:“患者大腿内侧有脓疮”。病人家属俱惊,心想,没有人告之,他怎么说得这么准?其他不知情者则将信将疑,待学徒费力地解开患者的裤子,果然发现其大腿内侧有一鼓凸如瘤状的乌紫脓疮。张问田用药水棉球将脓疮外表消毒,然后取出锋利的手术刀,在疮口眼上迅即一掸,只见一股污秽的脓血像喷泉般迸射而出,鼓凸的疮包顿时瘪陷下去。清疮排脓后,张问田随即敷药,包扎。少顷,病人气色明显好转。当天下午,患者即退烧,神志清醒过来,还开口要吃要喝。一周后,此人痊愈,与家人一道,燃放鞕炮,特意送来丰厚的礼品谢恩。张恒春名声大噪。中秋节前夕,又有一桩奇事发生。这天早上,张家药号门前来了一个年近半百,衣裳破旧,胡子拉碴,骨瘦如柴,一副病态潦倒模样的男人。此人命蹇脾气倔,给钱不要,施饭不吃,撵也撵不走,口口声声非要见张家大老板。张明禄老爷子年事已高,家人不便打扰,就将此事告之正在用膳的张文金。听说是个讨饭花子在纠缠,张文金懒得搭理,先是随意挥了挥筷子,意思是给几个小钱,把他打发走算了。伙计刚转身要走,却又被主人唤回。张文金略一思忖,放下碗筷,来到前堂想看看这个乞丐到底是何人,要干什么?那倔强癫狂的乞丐被伙计领进门,他见了张文金二话没说,纳头便拜:“张老板,请恕沦落人汪可达无礼!”张文金忙上前将他拉起,仔细一打量,发现此人虽潦倒落拓,但神色凛然,骨相奇异,举止率真而不失气度。心中有了几分惊诧,张文金的话语便显得格外和气:“小店刚开张不久,还望江湖朋友多多捧场才是”。“张老板,老芜湖有名的药王汪一龙你可知晓?”汪可达全无客套,径直问道。“汪一龙?你说的可是精通岐黄之术的休宁人汪一龙?……知道知道。汪一龙乃明朝万历年间芜湖有名的药王,当年在西门外大街开设正田药房,直到本朝嘉庆十二年才歇业,经营达二百余年。汪家后裔与我家祖上早就有交往……”“实不相瞒,汪一龙乃鄙人的太祖父……”汪可达面露愧怍之色,“汪家自我父亲手中彻底败落后,一直在江湖上流落,历经坎坷,重振无望,我自小莳弄百草,对中药材略知一二,长年在外乡外人的药号里帮工站堂,寄人篱下,饱尝辛酸。今闻张恒春药号在家乡芜湖独占鳌头,兴旺发达,其盛况远远超过当年的汪家。我心想,热乡热土好养人,因此,横下一条心,携妻儿老小投奔张家而来,不知张老板能否赏碗饭吃?”“嗳哟哟,原来是汪一龙老前辈的后人啊!请坐请坐。”张文金忙鞠躬作揖,与汪可达双双在客厅一侧的八仙桌旁坐下,店伙计赶紧上茶。“恕小弟直言,汪兄看来年近半百,又在外颠沛多年,恐本行手艺早已生疏了吧?”张文金笑颜轻语。“嗨呀……看家本领岂敢荒废,张老板不信可以一试。来,拿碾槽碾轮来!”汪可达脱下脚上的布鞋,麻利地将两只裤脚挽起。店伙计应声搬来铁制的碾槽碾轮,汪可达坐上高脚凳,两脚踩紧碾轮耳子,用力一蹬,又往回一带,呼哧呼哧熟练地碾起药材来。这碾药材是药店伙计的基本功,看似简单,实际上里面玩意头大得很:药材的粗细厚薄外观看相,全在碾药人的一双脚上,若是功夫不到家,碾出来的药材就好像用钝刀乱砍出来似的,根本上不得柜台。而汪可达的碾轮不仅踩得均匀有力,张弛自如,干净利落,一点药渣也不外迸,粗细厚薄更是恰到好处,一看就是个老手。“嗳哟哟,没想到你的基本功还是这么扎实啊!”张文金点头赞叹。“这算什么。张老板,你报方子我取药,不用秤不用戥,保证十拿九稳。”汪可达一时兴起,索性显摆显摆。张文金也想探个深浅,眼睛一闭,报出一串药名及用量:“桔梗三两、当归八钱、杜仲五分、黄连二厘、金樱子一斤——”“好唻……”汪可达在柜台头拿起一沓包药的方片黄表纸,唰唰唰……一溜儿迅即在柜台上铺开,然后转身拉开药橱上的一个个小抽屉,从里面一一抓出药来,清晰响亮地应道:“桔梗三两、当归八钱、杜仲五分、黄连二厘、金樱子一斤——”说话间,汪可达已将几堆药一一包好,捆扎整齐,放在案头。张文金让伙计们将药包拆开,放在戥子上一戥,几乎不多也不少,叫人不得不佩服。张文金颔首微笑,略一思量,还是有点为难地说:“像你这样的高手,我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不过嘛,汪家后人开的永春药房仍在本城挂牌营业,虽说铺面不大,生意偏淡,但毕竟牌子比敝号老,我怎么能挖他的墙角哩?!”。汪可达却将脖子一梗,白眼直翻道:“那不能怪你,是我主动要来的。再说,他看不起我这个穷亲戚,把我当讨饭花子打发,我不得不另攀高枝。哼,他算什么汪家后人?早已出了五服,不过窃了我汪家祖传招牌罢了!我才是正宗的汪家后裔,不信可查汪氏家谱嘛!”。张文金笑笑,抓耳挠腮思忖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汪兄能来敝号,当然是张恒春的荣幸。不过,日后永春药房那边要是有非议,你可要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呀!”。“那是自然,张老板不必多虑。”汪可达慨然应允。张文金接着又用试探的口吻说:“汪兄如肯屈身,那就请在敝号药柜上当值,月薪八两银子,不知意下如何?”“呵哟——”众伙计闻言情不自禁地惊呼,纷纷露出羡慕之色。众所周知,张恒春历来讲究“医药双修”,凡入张恒春学徒,须经亲戚、同乡保荐,后场三年,考核优秀入前台药柜再学三年,习医研药,六年方成。哪能如此轻而易举,一步登天?!更何况,当时一两银子能买两三石米,出师满三年的伙计月薪才有四两碎银,干了十几二十年的老伙计老药师也才七两银子呀!汪可达非常感动,赶紧鞠躬谢恩。有人将此事告知老爷子张明禄,老人呵呵一笑,捻须赞叹道:“好,好,吾儿心地宽敞,知人善任哦!”。这样一来,张恒春行家云集,人才济济,善缘广结,声誉远播。滕茂公定居芜湖后,娶本地女子为妻。或许是常年服用张恒春秘制“长寿至宝丸”的缘故吧,他的妻子一连生下五个儿子,个个才思敏捷,聪明伶俐。尤其是老四滕如松最为精明,自小跟父亲学医,深谙其道。其余四个儿子从事实业,各有所成。徐文田的儿子徐云山,继承父亲衣钵,坐堂张恒春国药号,从医年久,名气很响。汪可达干能干,本事是有,但他好酒,任性,还经常顺手牵羊地带点店里的补品回家,与众伙计的关系搞得也很僵。东家倒是大度的很,睁一眼闭一眼,不与他一般见识。过了几年,他自己觉得无味,又跳槽去了徽州,张家以礼相送,偶尔还有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