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国恨家仇
张恒春国药号广结善缘,助贫扶弱,言出必行,办事经商处处讲求诚信无欺,加之通明练达,乐善好施,上上下下抹得一马平,官吏不敢兹扰,顾客有增无减。每年夏季,天热难当,张家总要以甘草、香薷、乌梅、黄芪等多种草药熬上防暑降温的药汤,免费供人品尝。那些樵夫、船民、小贩、庄稼人等冒着烈日,挑着担子,挥汗如雨地路过张家药店门口,只要喝了这汤药,不仅解渴,而且可防中暑。张家的汤药每天只限三桶,一到午后,半人高的大木桶便空空如也,若是谁来迟了想喝此汤,那就只有等明天喽。到了冰封雪盖的严冬,张家改为每天供应三桶驱寒的姜汤,同样大受欢迎,穷苦人都称张家的免费药汤为“菩萨汤”。张明禄父子不仅是药材行家,而且颇懂医道。遇到有人来为危急病号抓药,张家父子只要在场,总是要将药方拿过来仔细审查一遍,那些半瓶子醋直晃,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所开的蒙人方子自然难逃他们的法眼,为此而救下的人命不在小数,受恩者无不感激涕零,口耳相传。张家还不惜重金,经常聘请省内外的名医来芜坐堂问诊,掀起一阵阵热潮。张恒春药号越发是高山打鼓——名声远扬。张家药坊有五大看家之宝,即:“至宝丹”、“六神丸”、“牛黄清心丸”、“虎鹿阿龟胶”、“益母膏”等,皆是用多种上等药材加秘方精工炮制而成,疗效显著,一直不愁销路。这年梅雨季节,暴雨连绵,洪水泛滥,城区低洼地带内涝严重,张家的药库也进了水,大量中草药受潮浸水后渐渐发霉,偏偏老天爷一连下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收住雨水,露出了久违的阳光。城里的其他药店纷纷雇人将霉变的中草药清洗凉晒,以减轻损失。而张明禄望着库房里已霉烂不堪,异味冲鼻的药材却毅然做出惊人之举,让伙计们将家中库存的所有已霉变的中草药挑至青弋江大堤浇上洋油,点火焚烧。望着堆积如山的各种名贵药材付之一炬,老百姓无不咋舌惊叹:“乖乖隆的咚,这一把火烧掉了多少银子哦!”。然而,从此以后,张家的药却更好卖了。清光绪二年(1876年),中英烟台条约签订,安徽芜湖被开辟为对外通商口岸后,早就看准这方宝地,觊觎这块肥肉,熟悉这儿风俗环境的日本游商清泽一郎便迫不及待地一脚插了进来,在十里长街开了爿药店,取名为正丸药业株式会社,外表看来倒也像模像样,有点派头。驻芜日侨日商及与其有所瓜葛的华人都前去捧场,勉强还可维持。眼睛一眨,好几年逝去,算是逐渐站稳了脚跟。清朝晚期,满目疮痍的中国门户洞开,外国列强耀武扬威,各种洋货蜂拥而入,给我民族工商业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当时,来自日本的所谓“神丹”充斥中国市场,因其价廉物美而颇有销路。但在当时的芜湖,老百姓却只认“张恒春国药号”祖传的“至宝丹”。此药由云母、薄荷、麝香、白英、萎蕤等九种中药熬炼而成,对治疗和预防中暑、热毒等疾病非常有效。加之价格低廉,享誉良久,畅销不衰,抵得日本“神丹”备受冷落,无人问津。张恒春生意兴隆,使清泽一郎坐不住了,他几次让人带信给张明禄,要张家识相点,主动让道,否则就不客气。张明禄不卑不亢,彬彬有礼地回答: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敝药号根植本土,经营日久,从未冒犯过任何外商,还望清泽一郎先生宽宏大量,公平竞争。清泽一郎碰了个软钉子,一时又不好动粗,只得强压怒火,寻思对策。择了个黄道吉日,清泽一郎西装革履,换上假惺惺的笑脸,亲自登门找张明禄商谈,许诺给张家一笔不菲的补偿金,让其停止制造销售“至宝丹”、“六神丸”等,改售大日本帝国的“神丹”,利润可以二五分成。张明禄虚与周旋,委婉予以拒绝。几拳头打进棉花箩,不见任何效力,清泽一郎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张恒春跟大日本帝国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我劝你们见好就收,不要自讨苦吃!”说罢,领着随从掉屁股就走。张明禄望着他骄横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特意招呼家人和伙计们说:“得罪了日本人,肯定会有麻烦的。从该各(今天)起,大家都要小心提防,尽量不惹事,万一遇事也不要怕,冷静处置便是”。果不出所料,隔了两天,张恒春国药号早上刚开门,一帮带刀佩剑,披头散发,凶神恶煞的日本浪人就闯进店来,大嚷大叫地要抓药。伙计们知道他们是故意来找茬闹事的,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应酬着。可他们说要抓药,又拿不出处方,只凭嘴巴胡诌一气,伙计当然不好从命。日本浪人便动起手来,他们挥刀舞剑,不仅掀桌子、砸柜台,捣药罐,还打伤多名伙计,气焰十分嚣张。张明禄在后院听到禀报,立刻拄着拐棍赶到前厅来劝解,可话还没说三句,一个日本浪人就从背后猛踢一脚,正好踹在他的腰上,年逾古稀的张明禄“唉吆——”一声惨叫,当即倒在地上。伙计们忍无可忍,纷纷抄棍棒,举板凳,拿秤砣,准备拼个你死我活。躺在地上的张明禄见状,急得将两手直摇直花,忍痛嘶哑地呼喊着:“不能打,不能打……我求求伙计们,千万不能还手啊!……快去衙门报官,快去呀……”伙计们见老东家如此劝阻,只好强压怒火,任凭歹徒疯狂发泄。张文金忙着救护父亲,张文玉、张文彬兄弟俩则赶紧奔向县衙求救。可县衙官吏一听说是东洋浪人在闹事,吓得脸色骤变,连忙找借口溜之大吉,张家哪里求得到半个救兵?呯里哐啷,几个日本浪人见对方不敢还手,更加倚疯作邪,将张恒春国药号砸了个稀巴烂,打伤已达耄耋之龄的张明禄及多名伙计,直到自己精疲力竭,恶气尽出,这才扬长而去。含冤受屈,损失惨重的张家哪咽得下这口恶气,专门请来城里有名的讼师撰写诉状,理直气壮来到县衙击鼓喊冤,可芜湖县衙却胆小怕事,推诿塞责,拒绝开堂,指使衙役将原告一干人强行轰了出去。张文金不服,只好领人越级来到芜湖道台伸诉。腐败垂死的满清王朝此时已日暮西山,风雨飘摇,昏庸老迈的道台陈允礼接到张家的申诉状不仅不秉公办案,反而将桌上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厉声喝斥道:“张家自恃店大业大,挑起事端,惹来洋祸,难道还要连累道台衙门搅进漩涡不成?此事纯属民间纠纷,鸡毛蒜皮,顶多由街坊里弄保甲长给调解调解便成,本道台乃朝廷堂堂四品命官,哪能听凭童叟起哄,刁民喧嚣,蹚这个浑水。张家所呈诉状不予受理,尔等不许胡搅蛮缠。若再不反省悔过,温良恭谨让,定当重罚不饶!”“道台大人,我张恒春一向守法经营,从不惹事,这是有目共睹的呀!那些日本浪人无理挑衅,恃强凌弱,视中国王法于不顾,无故打伤我老父亲及其伙计多人,还砸毁药号,实属横行霸道,人神共怒,不绳之以法,有失天理,难平民愤啊!”原告张文金义愤填膺,仍据理力争。道台陈允礼噌地一下站起身,用手指着张文金说:“你好大的胆子啊,竟敢藐视公堂,顶撞本官,若再不迷途知返,我就要打你一百杀威棒,送你进大牢好好尝尝滋味!”张文金目瞪口呆,气得浑身颤抖,同来的家人赶紧苦苦相劝。以权压人,强词夺理的道台陈允礼见场面被镇了下来,连连咳嗽几声,喊了声:“退堂!”然后一提官袍下摆,离案步入后堂,往烟榻上一躺,过他的鸦片瘾去了。前来告状的张家人和众多旁观者都深感意外,却敢怒不敢言,终于彻底看清了官府色厉内荏,惧怕洋人的丑陋嘴脸,只得怏怏而退。年迈体弱,伤及脾脏,卧床难起的张明禄得知消息,气得连连吐血不止。拖了一段时辰,病疴日沉。临终前,张明禄含泪嘱咐家人:“……东洋鬼子太恶……切切谨慎提防!后世子孙,勿忘家耻……”。长子张文金见情况紧急,赶紧代表众子女问道:“……对于祖业家产,父亲有何安排?”。张明禄两眼瞪着天花板,嘴唇颤抖,艰难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三、三房共管,兄终弟、弟及,父亡……子续……长、长者领衔……”。话未落音,他头一歪,两眼圆睁,气绝,含恨逝去。屋里屋外,张家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及员工伙计哭声震天,犹如山崩地裂……从此,“三房共管,兄终弟及,父亡子续,长者领衔”这十六字遗训成为张恒春药号代代遵守的家规和固定的体制。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张家并不墨守成规,而是将祖训有所发展、完善,变通为:“三房共管,兄终弟及,父亡子续,能者领衔”,这也是张恒春国药号历经数代人,延续二百多年而不倒的根本原因之一。家父的惨死,以及官府的所作所为,使张文金、张文玉、张文彬三兄弟悲愤难平,忍无可忍。经秘密商议,他们决定借父亲的丧事,向猖狂的日本人及“烂脓”的清廷地方衙门表示满腔愤慨和强烈抗议。张家在本宅大院内搭起亡父灵堂,一幅白布黑字的巨大挽联横贯前堂屋檐,触目惊心:“日商逼死慈父,善恶不共戴天!官府畏惧洋寇,弱民何处伸冤?”并在全城广泛散发张贴讣告,披露亡父冤死真相。本城的爱国商绅及平民百姓闻知此事,群情激愤,黑压压的民众潮水般自发涌至陶沟租界日本商会门前声讨呐喊,强烈抗议,要求严惩肇事凶手。清泽一郎等日商见中国民众声势浩大,众怒难犯,吓得龟缩在租界内不敢露头,日本驻芜湖领事馆急忙打发那伙行凶的日本浪人于夜间悄悄窜至江边太古码头乘上本国的货轮溜之大吉。芜湖县衙及芜湖道台见涉外事件升级扩大,并打探到张恒春准备借冤死者的丧事大闹一场的传闻,非常惊慌,暗中指使县衙主簿唐守基与县商会的裘正卿会长一起,以吊唁为名,特来张家劝说施压。唐守基、裘正卿这次没有空手来,他俩身穿素服,让手下人抬着两个大花圈,捧着祭品和几沓绸缎孝账,一路燃放鞭炮,缓缓来到张家。披麻戴孝的张文金、张文玉、张文彬三兄弟等孝子贤孙不得不迎出门外,磕头致谢。唐守基、裘正卿等来到灵堂,按传统礼仪敬香、磕头、祭奠,然后进后院叙话。宾主坐定,上茶稍歇,裘正卿忽然干咳几声开了腔:“这个嘛……张明禄老先生乃本地绅士贤达,德高望重,对于他的不幸逝世,我们深表哀悼……但是,人死不能复生,张家还是要节哀顺便,从长计议,万不可为泄一时之气,而惹怒洋人,招引更大的祸患……”。唐守基接过话头说:“对,我们今日前来,不仅仅表达个人的哀悼,也是代表县衙、县商会前来斡旋冲突,化解矛盾。冤家宜解不宜结嘛!眼下乃多事之秋,身为忠臣良民,当多多为皇上、朝廷分忧,和为贵,安为福……”张文金将火气压了再压,还是忍不住申辩道:“我们本分经商,忠君守法,并没招惹是非。可那日本歹徒恃强凌弱,欺人太甚,不仅横行霸道,企图垄断市场,还野蛮砸店,杀害家父,面对这样的奇耻大辱,我们怎能当缩头乌龟?!”唐守基、裘正卿闻言一怔,神情尴尬。张文玉接口说:“事情发生后,我们多次报官,一再申诉,可官府总是以种种理由推诿塞责,不予受理。草民有理无处说,有冤无处伸,朗朗乾坤,堂堂天朝,倭寇肆虐,国格尽丧,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嘛……官府也有官府的难处……”裘正卿理屈词穷,不得不放低姿态说:“你们现在吃点亏,我们心里都有数,今后再找机会适当地补偿补偿……”。唐守基则阴沉着脸,夹针带刺地说:“我们好心好意来劝解,完全是为了张家好。你们跟洋人硬碰,能有好果子吃吗?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商家应该最懂得趋利避害嘛……”“中国商家贾道儒行,爱国守法,并非见利忘义之徒,更非洋人的下酒小菜。”张文彬也正气凛然地亮明态度,“你们怕,那就躲远点。难道我们中国人经商,要受制于洋人;连怎么办丧事,也要请东洋人恩准吗?!”“这个嘛,就不要顶真了吧……”唐守基嘿嘿干笑:“刚才在来的路上,我和裘会长也商议了一下,如果你们能体谅官府,顾全大局,平平静静把丧事办了,不去招惹东洋人,那么县商会准备增补张恒春当家人为商会副会长,日后升迁,也是指日可待的……”可没等他把话说完,张文金就断然回拒道:“我张家虽然八辈子无人做官,可也不能踩着父亲的遗体,去捞那顶乌纱帽啊!两位大人请回吧,张家满门重孝在身,丧事待理,恕不奉陪。”说罢凛然起身,回灵堂守灵去。唐守基、裘正卿面面相觑,张口结舌。话不投机,当然就不欢而散。起身告辞时,唐守基还是不阴不阳地丢下一句话:“我们话是带到了,如果张家一意孤行,惹出是非,那么就后果自负!”张文玉含而不露地答:“民间治丧,自有规矩;行凶杀人,必遭天谴!”张明禄遗体出殡的那天,整个芜湖城为之轰动。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庄严肃穆,绵延数华里,白幡如林,纸钱飘雪,哀乐低徊,鞭炮震天,哭声凄惨,十八名壮汉抬着的朱漆棺椁覆盖着白布,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黑字——“冤”。沿途围观助威的民众人山人海,十里长街所有店铺都自发摆设祭台香案,棺椁经过门前,家家户户燃放鞭炮,整条街上震耳欲聋,硝烟弥漫,纸屑厚厚铺了一层,那些抬棺的汉子及送殡的人们裤脚都被纷飞的爆竹炸黄了。送殡队伍特意绕道经过陶沟租界日本驻芜领事馆、长街正丸药业株式会社及日本商会门前,人们缓慢行进,齐声呐喊,声震云天。抬棺的汉子重重地跺脚,亮开嗓子连连吆喝:“哦——嗬——,哦——嗬——”声势悲壮,震撼人心。有人故意将“二踢脚”大炮仗点燃往日本领事馆、日本商会、正丸药店的门窗里扔,将纸钱任意地撒,有人痛骂不休,愤怒声讨。按照中国传统习俗,亡者棺椁一旦起动,沿途是不能随便停留落地的,尤其是不能在人家的门口逗留,以免晦气。但张家的送葬队伍,每经日本人的机关或商会、店铺门前,都特意将棺椁落地停放,许久不动,以示强烈抗议。众怒难犯。平时嚣张跋扈的日本人,面对激愤的中国民众,生怕事态失控,洪水滔天招至灭顶之灾,赶紧关门闭户,装聋作哑,不敢造次。张家亲属中有人被群众激昂的情绪和现场浓烈的爱国氛围所鼓舞,趁势提议要带领送葬队伍到县衙和道台衙门去走一趟,鸣冤示威,扩大影响。张文金略一思索,果断否定说:“眼下要一致对外,最好不要招惹官府,以免树敌过多,闹出内讧来,让日本人看笑话。现在治丧要紧,逝者入土为安,切忌节外生枝。”众人听罢,冷静下来,都依令而行。这次治丧活动,不仅使张恒春人扬眉吐气,而且使受欺受压的中国老百姓感觉到了自身的力量,腐败无能的清廷芜湖县衙、芜湖道台也被人民群众的浩大声势所震慑,私下里放出软话来,以求息事宁人。后来,日商头目清泽一郎特备厚礼亲抵张府“谢罪”,企图拉拢关系,混淆视听,当然被张家人拒之门外,灰溜溜地离去。张家的“至宝丹”虽勉强保了下来,但日本的“神丹”以及其它林林总总的日货仗着武力强势和清朝政府的袒护还是逐渐霸占芜湖乃至皖南、下江一带广大的市场,贪婪的日商巧取豪夺,疯狂榨取中国人民的血汗。战祸连绵,灾难频仍,但“张恒春国药号”幸好有张文金三兄弟稳操其舵,经受住了惊涛骇浪的考验,顽强生存了下来。追根溯源,张恒春国药号是在张明禄手上草创、崛起、发展壮大的,功居首位。故而,他的灵位与张家发韧始祖张宏泰的灵位并列安放在张家祭堂香案上,供子孙亲属拜祭缅怀。张明禄谱号“鸣鹿”,出于忌讳,张家药坊从不宰杀活鹿,但有些高档药品如全鹿丸、鹿角胶等等,都是畅销的热门货,须以鲜鹿作原料来熬制,为了做药又不违背祖宗忌讳礼法,张恒春便将此类活计交给外姓店家代为宰杀并加工成药。此项规矩,张家代代坚守,从无违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