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痛失栋梁
一八八三年,中法战争爆发。已解甲归田的淮军骁将刘铭传被清廷任命为督办台湾事务大臣,筹备抗法。一八八四年七月十六日,刘铭传率大军隐蔽而又迅速在台湾基隆抢滩登陆,全岛民众欢欣鼓舞,法军惊骇。半月后,中法军队交战。刘铭传能谋善断,指挥果敢,将士斗志高昂,奋勇杀敌,先后取得基隆、沪尾、淡水大捷,法军溃败,撤离台湾。翌年,清廷任命刘铭传为首任驻台湾巡抚。战事平定,刘铭传开始治台。因清军多为大陆人,初来乍到,不适应海岛的水土气候和生活环境,尤其是热带丛林瘴疠肆虐,造成瘟疫流行,清兵死病甚多,刘铭传非常焦虑,寝食难安。因他是安徽合肥西乡(今肥西县)人氏,距芜湖较近,早就听说过张恒春国药号的祖传秘方、精制饮片、丸散膏丹等等疗效神奇,闻名遐迩,所以,刘铭传选派手下的得力亲信刘昭武参将渡海溯江而上,来到芜湖张恒春国药号拜访求援。张文玉、张文彬兄弟俩恭迎门外,将远方贵客及陪同前来的县令彭复典等官员请进后堂叙话。分宾主坐定,身穿朝廷五品官服的刘昭武未摆丝毫的架子,而是谦虚随和,平易近人,一开口说话,更是令人十分的受用:“张恒春大名鼎鼎,如雷灌耳,今日末将得以拜访,十分荣幸……”。“哪里哪里,刘参将夸奖。敝号承蒙皇恩浩荡及各位朝官护佑,才有今日之荣光,饮水思源,不敢稍有淡忘。报国之心,日月可鉴!”当家人张文玉恭敬答礼。彭复典捋髯呵呵笑道:“儒商就是儒商啊,不仅讲究德信二字,忠君报国更是一片赤诚呐……”闲话叙过,急于办事的刘昭武干脆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是这样,刘铭传大人率兵登陆台湾,一举打败法国人后,不料遭到瘴疠肆虐,瘟疫流行,官兵死亡生病者甚多。刘巡抚命我等速来张恒春求购可治瘴疠、瘟疫的特效药,以供急需。否则,军中瘟疫蔓延,将导致官兵大量染疾减员,直接关系到台湾防备的安危啊!”。张家兄弟闻言既惊且急,当即一致表示:此乃报效国家之良机,张恒春义不容辞。张文玉说:“本店的秘方雪酒对瘴疠、瘟疫倒是颇有疗效,可台湾孤悬海外,近似热带,气候环境与内地殊异,必须对原配方有所改进调济才是,这恐怕得略有耽搁……再说药酒用量巨大,酿制也需一定时日……”“不行不行,军情火急,一刻也耽误不得!”刘昭武眉头一皱,噌地一下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他倒背双臂,在大堂踱了几步,果断地说:“要不这样,你家现有的雪酒我全包下,即刻装船,运往台湾,以解燃眉之急。你们快快酿制药酒,我随后再派船来接……你们放心,所购药酒款项,由军费中开支,分毫无差”。彭复典插话道:“对对对,分毫无差,分毫无差……另外,县衙也要给予特别嘉勉……”“不,张恒春为国尽忠,岂能贪财!”张文玉话一出口,掷地有声。张文彬立刻起身呼应,慷慨表示,张恒春雪酒免费送给驻防台湾的官兵,分文不取。刘昭武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作揖,嘴里念叨着说:“忠义可嘉,忠义可嘉……我只是担心时间来不及,药酒量少不够用呦……”。张文玉凝神思忖片刻,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刘参将、彭县令,我家现存的雪酒尚有千余斤,马上全部装坛运往台湾。我呢,准备带上几名老药师老药工,一同随船赴台……”。“你……你去干什么?”彭复典等都大惑不解。张文玉笑着解释道:“雪酒酿制颇费工夫,加上漂洋过海,长途运输,更耗时日。不如我带药师药工去台湾,就地取材,及时酿制,较为便捷,节时省工……”“妙啊,真是绝妙的主意!”刘昭武兴奋得击掌赞叹,“台湾多热带雨林,中草药漫山遍野,当地土著居民即可采集,原料根本不愁。只要张恒春能贡献秘方,提供技术,指导军中能干的士兵开创药坊,雪酒就一定会酿制出来!”张文彬接口说:“请刘参将、彭县令放心,为报效祖国,张恒春即便倾家荡产,再所不惜!”“好——!”彭复典拍案赞道:“张家满门忠义,为我鸠兹(芜湖古名)争光!”他略一沉吟,若有感愧地说:“张恒春如此爱国,朝廷决不能让儒商良民吃亏……我打算奏报朝廷,免征张恒春三年赋税,以示补偿和抚慰!”张文玉、张文彬不约而同,起身作揖致谢:“多谢彭县令厚爱!”事情敲定之后,张家即刻准备送张文玉等一行人随刘参将的海船赶赴台湾。他们先将家中库存的雪酒悉数装船,又把开设药坊的必用工具、器材、配料等备足带齐,三天后即匆匆启锚东下。张文玉带领坐堂郎中徐云山(徐文田的儿子)、药师王春光(老药师王远山的儿子)及三名技术娴熟的老药工抵达台湾后,受到刘铭传的热烈欢迎和优厚款待。他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言听计从,提供一切方便,扶持张文玉很快就白手起家,将药坊开设起来,随后就酿制出经过改进的台湾产“雪酒”,很快把瘴疠瘟疫控制住,并逐渐消除。“雪酒”被誉为“救命国酒”,受到我台湾驻军和当地民众的交口称赞。张文玉一行六人在台湾盘桓一年有余,直到瘟疫完全平息,第二年夏季才乘船平安返回芜湖。只见刚刚下船的他们,人人都又黑又瘦,疲惫不堪,与离家时判若两样,令亲属几乎不敢相认。好在他们精神舒畅,眼界大开,都说是不虚此行,这一生能有机会去台湾为国效力,甚为荣幸。张文玉毕竟上了年纪,加上在台湾的一年多里,他日夜操劳,寝食难安,几乎耗尽精力,归途中在台湾海峡又遭遇台风袭击,帆船剧烈颠簸,弄得他呕吐不止,差点性命难保。因此,一回到家里,他就再也撑不住了,大病一场,卧床小半年,吃药调养,在家人的精心伺候下,才慢慢恢复元气。张文玉病愈,当家人的担子又落在他肩上,张恒春这艘大船顺风顺水,劈波斩浪,扬帆远航。一八八八年(清光绪十四年),清明过后,春暖花开,万物葱茏。“电报、电报,张恒春加急电报!”一大早刚开门不久,熟悉的邮差老杨就骑快马送来电报。伙计赶紧出门接收电报,然后拿回大堂,交给掌柜。张文玉心里暗自一拎:“什么人拍来加急电报?是福还是祸呢……”他匆忙拆开电报,仔细一瞧,紧蹙的眉头顿时舒展,喜不自禁地抖着电报连声说道:“好好好,喜事临门,喜事临门啊……”。原来,这是张恒春投股的沪上里咸瓜街药号申庄负责人徐氏发来的电函,大意是:上海总商会定于四月十八日,在上海城隍庙举办全国药材交易会,特邀全国药材商家,尤其是著名药号参加。为了烘托气氛,吸引更多的客商和观众,主办方还特意安排了一场药材辨别擂台赛,请芜湖张恒春选派代表参赛。接到邀请电函后,张文玉心驰神往,非常兴奋,决定前往上海一比高下。跟随老药师王远之辨材近三十年的张文玉在师傅去世后,已成为南北药号闻名遐迩的辨材大师。他此次赴沪的本意当然主要是购买药材,推销本号生产的中成药,但他也想在辨材擂台赛上一显身手,为张恒春扬名。上海城隍庙,位于上海老城厢东北角、北靠福佑路、东临安仁街,其宏伟的古建筑群始建于明代永乐年间,是上海地区重要的正一派道观。分别有霍光、甲子、财神、慈航、城隍、娘娘、父母、关圣、文昌等九个殿堂,总面积两千余平方米。宫观外,楼阁耸立,粉墙黛瓦,假山怪石嶙峋,园林鸟语花香,湖水碧清,帆影点点,是观景游玩的绝佳之境。宫观内还加盖了一座药王庙,庙内供奉伏羲、神农、黄帝塑像及药圣孙思邈、药王韦慈藏龛位。庙外广场临时搭建了一方大擂台,台前能容纳万人观看。经过一番激烈的淘汰赛后,广州、武汉和芜湖三家药号的参赛者进入了最后的三人对抗赛,他们分别是广州的陈文满、武汉的叶绍先和芜湖的张文玉。是日早市过后,天晴气爽,艳阳高照,擂台前已陆续挤满了各地客商和慕名前来观战的百姓。身着蓝色缎面长衫、脚蹬圆口布鞋、脑后的长辫乌黑发亮,神情洒脱,镇定自若的张文玉在儿子张光源和申庄负责人徐氏的陪同下,一边频频向熟人和观众作揖致意,一边向擂台大步走去。只见擂台上摆放着四张紫檀木八仙桌,桌上陈列着一排排精制小木盒,木盒里盛放着琳琅满目的各类药材。按照拈阄抽号的顺序,张文玉排在第三位。排在第一位和第二位的陈文满、叶绍先二人,博学多识,身手非凡。小木盒里各类药材的名称、产地、药性、功用及炮制方法等等都没有难倒他们,回答得皆很正确圆满。位列第三的张文玉上场,同样对答如流,且丝豪无差。面对难分伯仲,台下观众鼓掌叫好情绪高亢的热烈场面,主办方有些棘手了。经过临时开会磋商,他们决定增加一个难度更大的测试,一决雌雄,以定乾坤。那位自称药圣孙思邈后代的考评人孙文煌手持一块乌黑色的牛黄登场,请三人辨别。众所周知,牛黄是牛的胆管、肝管中的硬块,在杀牛取黄的时候,应先滤去胆汁将牛黄取出,稍一迟疑,牛的胆汁就会浸润牛黄而使它变得乌黑。陈文满、叶绍先两人经仔细辨认之后,一致认为这是胆汁浸润后的牛黄。轮到张文玉时,他经过望、闻、尝之后,很肯定地摇头说:“此物非黄牛或水牛牛黄”。孙文煌询问道:“原因何在?”张文玉心有成竹地答道:“牛黄除黄牛和水牛牛黄外,还有牦牛和野牛牛黄。它们的外形和断面层纹都相同,药性基本一致。所不同者,纯净的黄牛、水牛牛黄外表呈黄色,而牦牛和野牛牛黄却呈乌黑色。我经过望、闻、尝,感觉此牛黄味不苦而腥膻,与黄牛和水牛牛黄截然不同,故而断定其为牦牛或野牛的牛黄。”“对对对……真是火眼金睛啦!”孙文煌笑着连连点头称是。接着,考评者又拿出四个小盒。药盒里盛着光泽颜色不一的颗粒状药物。三位参赛者轮流通过一番望、闻、尝之后,都认为它们是阴干后、磨制而成的动物胆汁。广州的陈文满指着第一个药盒说,这是熊胆,它呈金黄色,透明光亮如琥珀,是熊胆中的精品,又称“金胆”或“铜胆”;武汉的叶绍先指着第二个药盒说,这也是熊胆,黑色表面,习称“墨胆”或“铁胆”;芜湖的张文玉指着第三个药盒说,这也是熊胆,黄绿色,光亮较差,质地较脆,用业内人士的话来说是“菜花胆”。第四盒的胆粒也呈金黄色,而且有琥珀般的透明光亮。陈文满、叶绍先在药盒前踌躇寻思,许久不敢开口。只见张文玉取出一小勺胆粒,先用舌尖尝了尝,然后请人取来一碗清水,将胆粒放入碗中,颗粒瞬间分散开来,水泛出微微的黄色。张文玉呵呵笑道:“此乃猪胆也。”台下众人愕然,鸦雀无声。考评者不露声色:“请解释之。”张文玉侃侃而谈:“此‘金胆’为猪胆无疑,系染色造假而成。因为熊胆中的金胆外表虽然黄灿灿,但尝后一般味苦回甜,而猪胆纯苦也。另外,金胆颗粒跌入水中必有一道不散且运转如飞的线。这些,《本草图经》和《本草纲目》均有明确记载,不可妄语……”考评者及在场的芸芸观众无不叹服,陈文满、叶绍先皆自愧弗如,躬身作揖相贺。擂台赛结束,儿子张光源和申庄负责人徐氏等亲朋好友一齐拥上前来祝贺,张文玉笑逐颜开,一改平时沉稳内敛的脾性,连连朗声招呼说:“该各(今天)高兴,走走走,下馆子去,我请客我请客……”。在上海药市药材辨别擂台赛上,张文玉凭借他的日常功力和学识底蕴,获得“辨材状元”之荣誉称号,其他二位分获辨材榜眼和探花。从此,芜湖的张文玉被业内人士戏称“张状元”,真是小腿绑铜锣,走到哪里,响到哪里。张恒春国药号的那条祖训,“价位昂贵必不能减分量;药名相同必不能混产地;药材伪劣必不能入中药;炮制繁复必不能省人力”,越发蜚声杏林,传遍四面八方。惊蛰时节,春寒料峭,冻僵的土地尚未完全复苏,除了急性子的桃树吐苞绽蕊,四野里依然一片冷寂萧瑟之气。日商清泽一郎在北门来凤茶楼包厢里请黄信仁吃早茶,这里的蟹黄小笼汤包和虾仁煮干丝还是很有江南特色的,他时不时都要来品尝品尝,顺便邀上几个中国客商或头面人物,拉拉关系,套套近乎,更重要的是探探消息和行情。不过,今天清泽只邀了黄信仁一个人,这既是表示对他的特别宠信,也是怕人多嘴杂,有些话不好讲。这个黄信仁也是杏林中人,嘴甜皮厚,很会哄人,讨好卖乖随机应变很会来事儿,平时经常出入张恒春,竭尽巴结奉承之能事,好像与张文玉关系还不错。其实他早就暗暗忌恨张家,脚踩两只船,与日本人勾勾搭搭。“黄先生,近来可有什么动静啊?”美味的早点品尝后,清泽一边捧盏喝茶,一边像是若无其事地闲问道。黄信仁是个精得捉鬼卖钱的角色,他一听就晓得清泽这个老狐狸所说的“动静”是什么意思,稍稍停顿想了想,呵呵一笑答道:“也没什么大动静……自从张恒春的当家人在上海药材辨别擂台赛上夺得冠军,真是一顺百顺啊!他家的咳喘丹卖得挺热火,听说连库房里的老底子都清空了,张文玉近几天可能就要到上海去进货……”。“哦——?”清泽感兴趣了,不禁把圆溜溜的秃头凑近对方问道,“你知道他是走陆路还是水路吗?”黄信仁暗自一怔,发觉自己说漏嘴了,清泽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要是有什么阴毒之举,那自己是脱不了干系的。毕竟当汉奸名声不好听,遭人蔑视,在场面上也不好混。所以,他含糊其词地说,“呃……陆路水路都有可能吧……”。清泽也懒得绕弯子了,开门见山地说,“如果扳倒张恒春,对你,对我,是有利还是不利?”。黄信仁的老鼠眼骨碌碌转了几转,肯定地答道,“……当然,当然是有利”。“那你看怎么才能扳倒他们呢?”清泽故意引而不发。“这个嘛……”黄信仁苦笑,“这好像不太容易……”“不,”清泽立刻否定,“这其实很容易。我们只要干掉张文玉,让张家失去顶梁柱,他们就会不攻自破。最起码也是对张恒春的极大震慑!”接着,清泽便抛出一条毒计:趁明天张文玉去上海进货的机会,派人干掉他。“你的,说明白,张文玉明天到底怎么走?”清泽站起身,两手撑在桌子上,眼睛一瞪,凶相毕露。黄信仁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低头支支吾吾地说道:“……这这这……大概是走水路吧,乘的可能是‘日清’号大轮……”“呦西——‘日清’号正好是我大日本经营的轮船,真是天神助我!哈哈哈……”清泽拍掌大笑,转而又低声地说:“你的,明天也去。”他笑眯眯地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黄信仁脑袋嗡地一炸,双手直摇赶紧推辞说:“不不不,我可不敢杀人,我从小到大,连鸡都没杀过,我实在干不了……”他急得鼻尖上都沁出了细汗。“哈哈哈……”清泽大笑,“别着急嘛,不是要你杀人,只是请你指认、协助一下,并不亲手动刀动枪……”“那也不行,我真不适合做这样的事……”脸色惨白的黄信仁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清泽把脸一拉,“黄老板,做人不能这样吧!如果光动嘴皮子,怎么扳倒张恒春?张恒春不倒,你我有发财的机会吗?难道你只怕张家,就不怕我大日本帝国?”“岂敢岂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黄信仁刚要辩解,清泽立即挥手打断道:“不要跟我兜圈子了,这件事非你莫属!当然,我从来不让朋友白干活。”他爽快地从桌子抽屉里掏出一张银票,拍在桌子上,“这是一百两银票,你先拿去。等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二百两。”然后往椅子上一坐,只顾自己点火抽烟。黄信仁心里清楚,得罪了日本人,那是肯定要惹祸的。况且三百两银子也是极大的诱惑,他左思右想还是勉强答应了,但他既恐惧又愧疚地请求道:“你们可千万要替我严格保密啊,我与张家同为杏林中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清泽一郎这才重开笑脸,轻松地吐出一口烟道:“你的,大大的聪明!放心,我决不会出卖朋友的!”。他叼着烟卷,拿起桌上的银票,起身走到对方跟前,将其塞在黄信仁微微颤抖,冰冷冒汗的手心里。光绪十六年(1890年),这天一大早,天气阴转多云,张文玉果然拎着包与儿子张光源一起,来到太古码头乘坐日籍客轮“日清”号前往上海联系业务。黄信仁与清泽一郎派遣的四个日本浪人早已提前上船,躲在日籍船长的单人舱内,看着张氏父子上了船,便开始秘谋具体的行刺步骤。张文玉虽是个有钱的阔老板,但一向节俭、内敛、低调,出差乘船很少住一二等舱,总是与普通老百姓一样住三等舱,甚至坐船底通舱。这次因为带了儿子出差,所以,他买了两张三等舱的卧铺票。每个三等舱都有上下层八张床位,旅客混居,要想在此杀人而又不暴露自己,可能性根本没有,所以,必须有人将猎物诱至一个单独而又封闭的地方,无人发现,才好下手。这也就是清泽一郎收买黄信仁的用处。日清号起锚离岸,顺流而下。鸥鸟盘旋,浪涛拍舷,汽笛声声,船舶穿梭来往,一切都显得正常、惬意而又安详。中午,在餐厅吃过午饭后,张文玉与儿子张光源一起在船舷一侧散步,兴致勃勃地观看时隐时现,成群结队的“江猪”(江豚)戏水欢腾,溯流而上。父子俩心情很好,一边观赏景色,一边谈论着到上海后要办的事儿。轮船驶入南京栖霞山附近江面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晚饭后,旅客们都已昏昏沉沉地睡去,张氏父子正坐在床铺上说话,忽然看见黄信仁走了进来,张文玉不禁惊讶地问道:“吔,黄老板,你怎么也在船上?”。“我到上海去办个事。其实上船时我就看见你们了,因为隔得远,加上要安顿行李,所以就没来得及打招呼。我在楼上二等舱,正好有个上海的同行,对你仰慕已久,他邀你上去坐坐,聊聊天,能否赏个面子?”黄信仁撒谎从来就像演戏一样逼真。张文玉不大情愿地说,“算了吧,我又不认得他……”“唉,一回生,二回熟嘛。他是上海的大老板,对你十分敬佩,多个朋友多条路嘛……”黄信仁伸手来拉。张文玉也觉得长途旅行有些寂寞,便答应上楼坐坐,同时吩咐儿子:“你早点睡吧,我聊一会就回来”。黄信仁则说,“公子也一起去,一个人怪孤单的。”热情地拉上年轻的张光源。于是,几个人离开了三等舱,有说有笑地上楼来到了黄信仁所住的船尾二等舱。张文玉万万没料到的是,他和儿子刚刚跨进舱内,舱门迅即被关闭,几个如狼似虎的日本浪人二话没说,挥起手中的铁棍、榔头就是一顿猛打狠砸,父子俩头部遭到重击,鲜血迸溅,当即昏倒在地。老辣的凶手迅速用麻绳将他俩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趁着月黑风高,船尾甲板上空无一人,将张氏父子抛入寒冷的江水中。尸体入水时的声音被轮船本身强大的轰鸣和震颤声所遮掩,漆黑的夜色更是助纣为虐,除了杀人犯,没有旁人察觉这血腥残忍的一幕。那间被包租下来的二等舱内,几个日本浪人额首称庆,黄信仁则面色苍白,冷汗沾衣,浑身剧烈颤抖,双腿发软,瘫倒在地上双手掩面而泣……夜色深沉,江水浩荡。张文玉父子的尸体时沉时浮,顺流而下,漂出很远,最后搁浅在黄天荡(今南京下关一带)附近江心洲的一片沙滩上。天亮后,一个渔民发现了尸体,慌忙报告官府。衙役们经过验尸,从其随身携带的店章、私章和契约残片上断定,这是安徽芜湖张恒春药号的人。噩耗传至芜湖,张恒春国药号如同天塌地陷,哀号痛哭终日不绝。为了掩人耳目,丧尽天良干下缺德事的黄信仁故意在上海闲逛逗留了几天,认为漂白了自己以后,这才装作坦然的样子回到芜湖。然而,毕竟做贼心虚,一回到家,黄信仁就称病闭门谢客,暗中悄然地探听动静。张家治丧,惊动全城,吊唁者纷至沓来,络绎不绝,黄信仁作为老同行、老朋友不得不硬着头皮前来致哀。他一脚跨进灵堂就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张文玉父子的棺材前放声痛哭,涕泪交流,几乎昏厥过去。旁观人群中有人赞叹:“黄老板真是有情有义,张文玉生前对他很不错,唉,一对好朋友就这样离别了……”然而,知道些底细,也大略晓得黄信仁为人的张家老三张文彬却并没有完全被其迷惑,相反,他心中不禁疑窦重生:不是对张恒春有着深仇大恨的人,怎能下得了如此毒手?这样的仇家,除了日本的清泽一郎,还能有谁呢?而黄信仁偏偏又跟日本人打得火热,平时就两面三刀,心怀叵测。况且圈内朋友有人悄悄递话,那天在“日清”号大轮上见到过黄信仁。他从上海回来后,闭门不出,还生了一场病,见到张家人神情也不大对劲。黄信仁为什么那天也上了“日清轮”?他到底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在时间的节点和乘船的班次上不早不晚不前不后如此巧合?……但是,苦于手里没有确凿证据,许多事情还要等待日后慢慢探访摸底才能确定,眼前治丧要紧,还有一大摊子店务需要料理,所以,张文彬只好隐忍不发,装作懵懵懂懂的样子任他表演。当着众人的面,张文斌还是旁敲侧击地放了一句话,令黄信仁不寒而栗:“真假苍天可鉴,善恶人心自知”。张文玉父子被残害后,对张恒春确实打击不小。老大张文金早已过世,老三张文彬笃信佛教,加上悲伤过度,没有充足精力操劳店务,所以,张家生意一时陷入了不冷不热,僵滞衰退的黯淡状态。好在张敬之、张伯炎等晚辈们还争气,管家、药师、老伙计们都卖力,大家咬紧牙关,终究还是挺了过来,转危为安。因果关系,善恶报应之说,还真不能轻易全盘否定。黄信仁犯下大恶后的第三年,遭到天谴,他唯一的儿子黄天龙在赌场上与人发生纠纷,被输红了眼的赌棍一刀捅死;黄信仁本人后来也得了痨病,不治身亡。死时,皮包骨头,体重仅剩下三十几斤,人性并没有完全泯灭的他,临终前忏悔,痛哭流涕,说出了张文玉父子被日本人残害的隐秘。因名声太臭,黄家店倒户绝,年老体衰的当家婆后来投靠到外地的女儿家栖身,从此在芜湖销声匿迹。清光绪后期(1898年),三爷张文彬振作精神,重整旗鼓,再次发力。在他的主持下,张恒春吸纳西洋商业经验,结合本土习俗,创办“公和兴”经营模式,即东家和员工共同出资经营,首倡“富福同享”,调动各方积极性,从而再次“冒尖”,成为行业领头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