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野鹤西去
序属三秋,天高云淡,彤红彤红的柿子像一只只小灯笼挂满了枝头,诱得成群的鸟儿纷纷飞来啄食。太阳很好,暖和和的,清澈的陶塘里有几只野鸭在拍翅戏水扎猛子,扑鼻的桂花香随风飘荡,吸一口,五腑俱爽。两鬓斑白,头戴瓜皮帽,身穿老蓝布斜襟长袍的司徒云鹤,像往常一样,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托着紫砂壶,正在陶塘边散步溜鸟。行至烟雨墩旁,忽见几个混角儿打扮的本地人正在向两个外地客商推销唐宋古字画。他走上前去,仔细瞧了瞧,不禁暗自发笑。但他不动声色,轻轻将那宝贝鸟笼放在一旁,拿着那几幅字画反复观赏,故意话中有话地提醒两位外地客商:“这是真迹嘛?真正的唐宋字画?我可是老眼昏花看不出来呀!请问,这幅《宫女春吟图》什么价?”那年纪稍大的瘦高个子是个精明人,他赶紧以眼色制止老夫子,意思是你不要多嘴:“最少八十两银子。实不相瞒,因家中办事,急等钱用,否则就是一百两银子我也不肯卖的。”那两位外地客商都是半瓶子醋,傻头傻脑地也没有听出司徒云鹤的话外音,面面相觑,叽哩咕噜商量了一番,最后以一百两银子买走了两幅“唐宋字画”。等那两个客商走远,几个卖画人因“小半仙”“上路子”,没有拆台,要请他一道上馆子。司徒云鹤呵呵一笑,随即又沉下脸来:“你们卖的是假画,只能蒙蒙孤陋寡闻的北方侉子,可这样招摇撞骗缺德呀……”“嘿呀,老头子,你这话就推板了,我们明明卖的是唐宋字画真迹嘛……”几个人一齐嚷嚷。司徒云鹤哼哼冷笑,他端起紫砂壶,凑着那雀舌般的壶嘴儿吸了几口茶,不紧不慢,轻声细语地说:“那两幅宫女图是用彩绘法仿制的,其面色先用三朱,腻粉、藤黄、檀子、京墨等合和衬底,上面仍用底粉敷笼,然后再用檀子墨水斡染……另外,那纸张也是用新纸做旧的……”机关被一一点破,众人皆哑然无语。“请问老先生贵姓大名?”“免贵,复姓司徒,名云鹤,秋庐居士小半仙是也。”“啊——”几个卖画人目瞪口呆,赶紧作揖不迭,溜之大吉。司徒云鹤淡然一笑,提起鸟笼正要离去,忽听一声严厉的斥责从背后传来:“明知欺诈,还包庇袒护,非君子所为也!”扭身回头一看,原来是玩友,“双喜”首饰店的应天成老板,应三秃子。“我还以为是哪个正经大官人哩,原来是你这个阴秃子!”老哥俩哄惯了,一见面就相互戏谑调侃。“你这是在逛趟子,还是在嫖小娘们啊?”“小半仙”乌鸦嘴难改。“哪里哪里,前面徽府酒家的老板——胡承平喊我和张恒春的掌门人张敬之、染坊老板吴仕达去他家打麻将,走到这里正好碰上你。对了,要不你跟我一道去玩玩?他家刚刚收购了一件唐瓷,但搞不清到底是真货还是赝品,你去给他看看,说不定还能捞几个外快花花。”应三秃子热情相邀。对于外快,“小半仙”倒并不稀罕,但鉴别古玩则的确是他的嗜好,再说徽府酒家就在百十步开外,胡老板也并不陌生,不妨顺便去看看。胡承平门槛精,见人熟,何况他与司徒云鹤会过面,当然非常客气。张敬之、吴仕达彼此也都熟络,备感亲切。寒暄过后,茶饮半盏,主人从内室小心翼翼地抱出一件唐瓷,让众人观赏。这件唐瓷是一匹硕大的骆驼上骑着一个高鼻深目,头戴尖顶翻檐帽、身着窄袖衫、脚蹬马靴的胡人,他的身后还坐着一个吹笳的长辫子姑娘,整个作品造型灵动,神态逼真,色彩明丽,趣味盎然,洋溢着浓郁的边塞气息。稍嫌不足的是,骆驼高昂的头部缺损了一小块。胡老板解释说,这是农夫们在挖墓出土时不小心碰坏的。司徒云鹤围着桌子转圈,多角度仔细观看,从包浆上找不出任何瑕疵,釉面和器形也是唐代的气韵和做派,再看骆驼腹部、背部、尾部,到处找不到落款,最后他让主人将整个瓷器翻过来,连蹄掌底也找不到一个字。“无字无款,怎能判定是唐瓷?!”吴仕达摇头嗤笑。“这倒有些别别窍。元朝乃至南宋后期,瓷器落款虽已出现,但数量较少,且很不重视,工匠故意将其隐蔽化处理。到了大明,瓷器落款才陆续开始流行。南宋以前的瓷器,至今尚未发现有落款的。所以,无款无字,是唐瓷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一些……”放稳物件,司徒云鹤又弯指成钩,轻轻敲击瓷器,听见沉涩浑浊的声音,司徒云鹤侧耳凝神,反复敲之,听之,终于面露微笑。再仔细鉴别骆驼头部破损处瓷片的色泽、坯质,他更是胸有成竹,连连拱手作揖道:“恭喜恭喜,胡老板,你可以再起一座酒楼了。”胡老板喜出望外:“哦?——好几个行家都说这是赝品,我都准备廉价转卖了,多亏司徒先生慧眼识珠呀!”说着,他转身跑进里屋,拿出一锭银子硬塞在“小半仙”的怀里:“拿着拿着,等我将这个宝贝卖出好价钱,再请你老来吃喜……”众人都跟着起哄捧场,应三秃子则有点不服气地说,“司徒老哥,你恐怕是在瞎蒙吧?好几个行家都讲这是水货,况且这上面又没有落款,你凭什么认定它就是唐瓷呢?!”“嗬嗬,嘿嘿……虽无落款,但可以看包浆、察铀色、观器形、听音质嘛!再说,唐代盛行以瓷俑殉葬之风,故而其瓷胎在泥土中埋藏千百年后,生有土锈,松脆易碎,这是造不得假的。”司徒云鹤捋须坦然一笑,“胡老板出手卖了好价钱,就证明我的话不虚;若是卖砸了摊子,今天在座的人,都可以来打我的耳光子!”“小半仙”非常自信。“这,这……这讲得还是太笼统、太悬乎,云遮雾罩的……你为何不细细道来,说出个子丑寅卯,让我们口服心服呢?”应三秃子真是一根筋,非要打破砂锅璺(问)到底。张敬之则赶紧打圆场:“罢了罢了,各行都有各行的规矩,不要强人所难嘛!来来来,喝茶喝茶,想打麻将就开场……”时隔不久,胡承平果然将那件唐瓷卖出了惊人的价钱,圈内朋友和知情者没有不赞叹“小半仙”的,应三秃子只好捏着鼻子不作声,胡老板请客喝酒,他倒是第一个到场的。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南方大旱,从仲春一直到入秋,几乎数月无雨。河床干涸,农田龟裂,赤地千里,许多州县粮食绝收,穷苦人卖儿鬻女,逃荒要饭,饿殍遍地。这天,几个老友在“一江春”茶馆小聚,谈起天象国祚,沉默寡言的“小半仙”忽然语出惊人:“阴盛而阳衰,水干而龙困,夜观星象,彗帚扫庭。说句掌嘴的话,劳神焦思,困卧浅滩的蛟龙看来气数将尽喽!强凤弱雏相生相克已久,恐怕祸不单行……”大伙儿听罢心里一怵,吓得都不敢作声。在当时,这话要是被官府里的人听见了,那是难逃杀头蹲班房的。好在几位老友都是靠把子兄弟,绝无谁出卖谁之龌龊事发生。岂知时隔不久,寒露刚过,京城忽然传来消息:光绪皇帝突然于农历十月二十一日(公历十一月十四日)驾崩,紧接着掌握实权的老佛爷慈禧太后又于次日病逝。连续两重国丧,举国震惊。知情者无不颔首慨叹:“秋庐居士真乃半个神仙也!”是人也好,是仙也罢,司徒云鹤反正怪怪的、傲傲的、神神秘秘的、半痴半癫的,叫人琢磨不透。那年,正值“小半仙”八十三岁寿辰,几位玩得很好的老友崔怀诚、王荣贵、吴仕达、张敬之、应天成等特意为他在十里长街的“聚仙楼”酒家体体面面地摆了一桌。席间,司徒云鹤精气神十足,笑声朗朗,妙语连珠,一连饮了四五两老白干依然不见醉态。他还调侃道:“我是个孤佬相,命中注定香火不续,所幸苍天赐福,无病无灾,看来活个‘米’字寿应该不在话下……”“那是那是,像你老这样的身子骨和精气神,活到九十九,甚至长命百岁也完全可能!”张敬之实话实说。老友们无不点头称是,纷纷好言恭维。“司徒兄,你身子硬朗,银子也不少,何不娶上一房称心的女人伺候伺候?省得一个人还要烧锅捣灶。若是走运,老来得子也未尝可知,汉武帝刘彻就是耄耋之年才得弗陵的嘛!”应三秃子旧话重提,有意要调侃逗趣。“布衣老朽,怎能跟皇帝相比。我现在是一人饱了全家饱,无牵无挂,优哉游哉,何必要弃福取苦,自损阳寿呢?!”司徒云鹤将手中筷子往桌上一敲,“我才不自找虱子往头上摆呢!”“哈哈哈哈……”这句一语双关的话把大伙全逗乐了,应老板尴尬地抓抓秃头,只好跟着一起傻笑……“小半仙”咪了口酒,挥着筷子说道:“老夫本来身子骨就硬朗,加上现在常年服用张恒春的八宝丹,长寿自然不在话下……”。一句话说得张敬之兴起,不禁脱口应道:“如果你觉得八宝丹好,那就尽管服用,我保证免费供应”。老友们纷纷起哄,都争着讨要八宝丹。趁着热闹劲,崔怀诚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枚红宝石扇坠,起身递给“小半仙”:“前些日子,三儿媳给我买了一枚宝石扇坠作寿礼,劳驾给看看是否赝品……”司徒云鹤伸手接过宝石,一会儿放在手掌中轻缓摩挲,一会儿又拿起宝石迎着阳光眯眼细察,半晌才点头说,“嗯,不错不错,既有‘猫眼’,又见‘星光’,手感透凉润滑,是真货,是真货!”“你老就不要卖关子啦,‘猫眼’怎么讲,‘星光’又怎么讲?”开染坊的吴仕达对玉石明显是个外行,急切想一探究竟。司徒云鹤捋须呵呵一笑,“我把什么都吐出来了,以后还怎么混饭喫呀?”他捧盏喝了口茶,咳嗽一声,还是忍不住有些卖弄地侃起来:“所谓‘猫眼’,即宝石中有一道白线,恰似猫儿在强烈的太阳光下眼中呈现的一条白线;而‘星光’者,则是在阳光下转动宝石,经折射的光芒闪烁如月夜星星眨眼也!”。张敬之闻言,赶紧从他手里接过宝石,迎着阳光高高举起,看了半天,突然惊呼:“哦——我看见了,是有‘猫眼’,是有‘星光’哎……”。于是,众人都抢着观看,发出阵阵惊叹,暗自得意又学到了一手。崔怀诚其实早就晓得宝石不假,三儿媳精得捉鬼卖钱,平时惜钱如命,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能看走眼?崔老爷子只不过是借此场合炫耀下人孝敬自己,显示他在家中至尊至上的地位而已,乐得在一旁闷闷地笑。…………酒席散去,几位老友在酒楼前话别,有人提出要送送“小半仙”,他却将袍袖一挥,爽声说道:“罢罢罢,时辰不早了,你们各自赶快回去歇息,我一点都没醉,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家……”他嘴里哼着梨簧曲儿,晕晕乎乎,一步一晃往回走。快到儒林后街藕香居时,忽闻一股浓浓的小磨麻油的香味扑鼻而来,司徒云鹤借着明亮的月光低头一看,只见光滑的石板路上,泼着一摊油,还有大大小小的许多陶瓷碎片。“咦,这是哪个不小心,把麻油罐子打碎了?……”话未落音,酒劲上头,脚下踩了麻油猛然一滑,仰面跌倒,后脑勺重重地撞在青石板路面上,他一声未吭就驾鹤西去了……这真是,算天算地算皇帝,唯独没有算到“小半仙”自己。“小半仙”司徒云鹤祖籍不详,生卒年月无考,在下江芜湖虽曾名噪一时,但几百年光阴如白驹过隙,一闪就没了,布衣穷叟更是名不见经传。好在有张敬之、崔怀诚、王荣贵、吴仕达等一帮富贵老友慷慨相助,司徒云鹤的丧事办得极为隆重,轰动整个芜湖城,凡是看见那乌黑油亮八抬寿棺和数不清的花圈、孝帐、挽联、白幡以及长长送殡队伍的老百姓们无不惊讶感叹,有知情者当即便说:“小半仙司徒云鹤多精呐,他生前尽跟城里的大老板们来往套近乎,与崔怀诚、王荣贵、张敬之、吴仕达、胡承平等豪门大户混成兄弟伙一般,他们稍微身上拔根毛,抬一个孤老头子还不是轻而易举嘛!即使死者不想要这样的哀荣恐怕都难……”。众人闻言,无不点头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