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兵变风波
张恒春国药号家大业大,加上后院设有药坊,因制药所需,用水量大,所以,家里长年雇有挑夫,天天下长河(即今青弋江)挑水,少有歇时。那条由张家药坊后门一直通往长河岸边青石板铺就的狭窄小路,一年四季,几乎天天都是湿漉漉的。民国五年寒冬腊月,天贼冷,呵气成雾,滴水成冰。老挑夫赵大水年老体衰,挑水时不慎在河边又陡又滑的石阶上摔了一跤,折断了大腿骨,不能再干活了。张家只好给了他一笔钱养老,然后另请了一个挑夫来接手。此人三十多岁,身高体壮,粗胳膊粗腿、大脚、笆斗脑袋,一眼看去就是个憨厚能干的汉子。只是他的名字很有些古怪,叫什么“牛喊”。牛喊是赵大水介绍来的,江北含山县人,父母早亡,遗有五个儿女,牛喊为老大。拉扯着弟妹艰难熬日,虽年近四十,仍是光棍一条,既当爹又当娘,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牛喊,能够在芜湖城里找到一份较为稳定的活计,东家给的工钱还不低,也算是苍天有眼,祖宗坟茔头上冒青烟喽!好在二弟、三妹、四妹都已长大,不用操心了,唯独五弟“小毛头”才十四五岁,在家帮二哥做田不大甘心,时常吵着要上学堂念书,很有些让他牵挂。所以,牛喊干起活来任劳任怨,格外卖力,总想着站稳脚跟,多挣些钱,好让有志而又命苦的五弟能念上两年书,暖暖他的心,也告慰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因家在外地,晚上药坊关门熄火,牛喊就在灶头打个地铺睡觉,一来天冷图个暖和,二来顺便看店巡夜,防个小偷小盗什么的。张伯炎也不亏待他,每月总是多赏几块铜板,皆大欢喜。年关近了。大街上卖对联、卖花灯、卖泥人糖猴、卖各色年货的商贩生意格外红火,行人们提篮挑担走在街上左顾右盼,常常冷不丁就被伢子们扔出的炮仗给炸得一惊一跳。这天深夜,整整下了一天的鹅毛大雪仍未停歇,街巷里弄积雪齐膝,空空荡荡,各家各户早已熄灯睡觉了。突然,枪声大作,县衙兵营方向火光冲天,三三两两不明身份的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四处逃窜,荷枪实弹的士兵们不知为何发毛了,激烈开打,一个个摇旗呐喊,拼命冲杀,时而相互对射,机关枪狂吐火舌似秋风扫落叶一般将许多店铺、民宅的门窗、外墙打得百孔千疮,婴儿、妇女惊恐的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正呼呼大睡的牛喊猛然从梦中惊醒,糊涂胆大的他赶紧穿衣起身,点亮油灯,轻轻拉开后屋的门闩,将门打开一条缝,探头想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啪——啪啪——”几声清脆的枪响过后,只见斜对过打铜巷里慌慌张张跑来一个黑影,牛喊吓得赶紧将大门一关,可还没来得及插门闩,那人已猛扑过来,拼命挤进大门,然后急忙将门关好插上,气喘吁吁地说:“兄兄、兄……兄弟,快救我一命……革命党士兵哗变了……”牛喊借着雪地微弱的亮光仔细一瞧,发觉这个满身雪花的人是个中年军官,虽大汗淋漓,衣衫不整,慌里慌张,但相貌倒还俊朗帅气。听外面的吆喝声由远及近,他无暇多想,急中生智,指着灶台上的高帮大闷锅说:“快进去躲躲!”“这这、这里面是开水吧?”那军官害怕地问。“熄火多时了,不是开水,只是有点烫,好在是冬天,人藏一会儿不要紧。”牛喊如实相告。追兵迫近,那军官只好咬着牙登上灶台,牛喊赶紧上去掀开大锅盖,一股热气腾起,四散弥漫,军官下到锅里后,被烫得唉呦一声,牛喊一狠心,伸手将他的头往下一压,盖上锅盖。刚刚跳下灶台,一群士兵已蜂拥而至,把门踢得咚咚响,厉声喊道:“开门,快开门!”心跳如鼓的牛喊只得硬着头皮哆哆嗦嗦地打开后门,一帮举着火把的武装士兵哗地一下全闯了进来,其中有个娃娃脸模样的小军官挥舞着一条马鞭严厉地问道:“你把军阀头子藏在哪里了?”“什、什……什么军发民发……”牛喊故意把孬眼直翻。有个士兵举起枪托就要揍他,那小军官则阻止道:“不许打老百姓,我们是革命党人……赶快搜,仔细搜!”士兵们散开,里里外外搜查起来,把东院西院的张家人全弄醒了,张敬之、张伯炎、张裕卿和滕如松等等都一齐跑出来应酬,结果士兵们什么也没搜到。这期间,有个机灵的士兵指着灶上的大闷锅说:“人会不会藏在这里面?”牛喊闻言,抢先跨上灶台,揭开大锅盖,一股热气升腾而起,他故作镇定地说:“老总,你们上来看看,这是开水锅,人在里面不早就煮熟了吗?”一句大实话,把士兵们都引笑了。他们站在灶台下,看不见大闷锅里的情况,估计那里确实藏不住人,也就懒得上灶台细看了。“真是怪事,明明我们看见雪地上一串脚印到了药坊跟前,怎么眨眼人就没了哩……”小军官急得抓耳挠腮。“老总,刚才是有一个人跑过来,但我没让他进门,他只好从隔壁巷子溜走了。他贼头贼脑,手里提着盒子炮,我哪敢收留他呀……”牛喊乍一撒谎,倒也挺圆的。娃娃脸小军官领人出门到屋山巷口一看,深深的雪地上果然有几行杂乱的脚印。“八成人就是从这里逃走的。”他将马鞭一挥,“快追!”众士兵迅即向巷内扑去。士兵们走远后,牛喊赶紧关上后门,然后急忙登上灶台,掀开锅盖,朝大闷锅里轻声唤道:“老总,快出来,他们都走远了!”蜷缩在热水锅里的那个军官探出头来,心有余悸地四下望了望,这才汗涔涔水淋淋地缓缓站起身,抬腿想趴出高帮大闷锅,可两条腿早已蹲酸,也被热水烫麻木了,怎么也提不起来,牛喊动手拉了一把,军官身躯魁梧,连拉几下拉不动,闻声赶来站在灶下发愣的张伯炎、张裕卿立马上来帮忙,几个人一起用力,才将死猪似的军官从大闷锅里拽了出来。喘息稍定,胖军官忽然单膝跪地,双手一抱拳,向牛喊和张伯炎、张裕卿等人施礼道:“多谢兄弟和老板救命之恩!鄙人乃北洋陆军第三混成旅二团团长陶权铭,因革命党发动兵变,落难至此……”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根沉甸甸的金条放在灶台上:“区区薄礼,不成谢意。大恩大德,容日后再报!……我的棉袄棉裤全湿透了……劳驾你们找几件衣服来给我换,我马上要出城去……”。“不行,现在不能出城,”机敏的张裕卿把头直摇:“城门紧闭,全城戒严,插翅难飞。”张伯炎也劝道:“你还是在我家先躲躲,等看看情况再说吧。”转而吩咐管家滕如松:“快去找棉袄棉裤和两件外套来,让陶团长换上。天太冷,人受冻了要生病。”不一会儿,滕管家抱着衣服来了。换装以后,牛喊将他脱下的军服藏进破损的天花顶棚里。张裕卿对陶团长说:“你先在厨房柴草堆里藏着,养养精神,等天亮以后,我再想法子送你出城。棉被马上给你送来……”陶团长感动得连连鞠躬作揖。来到柴房,陶权铭关上门,主动拉牛喊焚香发誓,行跪拜礼,结为金兰之交。牛喊平生第一次被有身份的人抬举,不禁泪湿双眼,热血沸腾,又是感激又是陶醉又是疚愧,觉得如果不把这样有情有义的贵人救出火坑,那就是自己的罪过了。鸡叫头遍,天刚麻麻亮。雪暂停,风却更寒,刀子一般割得人皮肉生疼。家家屋檐下,长长的冰锥似锋利的宝剑,令人望而生畏。街上厚厚的积雪被行人踩出一条板结的羊肠小道,又硬又滑,一不小心就跐跌得四脚朝天。早炊的烟雾淡淡薄薄,缥缥缈缈,笼罩着正在苏醒的古城。城门开启,赶早市的菜农、做生意的买卖人、走亲访友的行者……进进出出,络绎不绝。荷枪实弹,臂扎红布条的哗变士兵在城门口站岗,检查可疑分子,巡逻队不时从街巷中穿过。匆匆吃过早饭,听张裕卿的吩咐,先给陶权铭化装。牛喊在厨房先用锅底灰将陶团长的脸脖手脚搓黑,然后又将自己头上的那顶破毡帽摘下来扣在他头上,再用一根稻草绳将陶权铭穿的那件破旧长袍兜腰一扎,左看右看似乎还是有点不对劲,于是,又脱下自己脚上蹬的那双烂棉鞋让对方换上。仔细瞅瞅像那么回事了,这才把一担水桶交给他说:“挑着,跟在我后面,遇上盘问由我答话,你千万不要作声。”然后,自己赤脚换上一双已磨得发毛的旧草鞋。“兄、兄弟,天……这这这、这么冷,赤脚穿草鞋怎怎、怎么行?”陶权铭哆哆嗦嗦,心有不忍地说。“我们穷人冻惯了,不要紧。”牛喊嗨嗨一笑。张裕卿叮嘱:“小心,不要莽撞!”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南门口,站岗的士兵问:“什么人,出城干嘛?”“老总,我俩是茶火炉的挑夫,下河沿去挑水……”牛喊点头哈腰地应付着。对方一看他俩那副窝嚢寒酸相,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去吧去吧”。两人挑着空水桶出城门来到长河边的老浮桥下,牛喊仔细瞧了瞧,指着不远处的一艘水快淹到甲板的双桅木帆船对陶权铭说:“那条船看样子是下江来的,已装满了货,很快就会开。你只要肯出钱,船老大会带你的……”陶权铭放下担子,从怀里摸出一枚四四方方的玉质私章递给牛喊说:“兄弟,只要我能逃出虎口,会有东山再起之日。今后兄弟若有难处,请凭此物找我。”牛喊愣了愣,胆怯而又恭敬地接过印章,小心揣进怀里,连声催促道:“快走快走,长官保重……”陶权铭一阵小跑,登上了那艘民船。不一会船儿便解缆升帆,悄然掉头向下游驶去。牛喊站在岸边,一直等那艘民船驶出视线之外,这才挑起一担水悠悠地往回走。北洋陆军第三混成旅驻芜湖二团的兵变并没有成功,也没能坚持多久。仅过半个多月,大难不死的旅长马鸣甲就披挂上阵,卷土重来,将驻守安庆的一团和驻防大通的三团加上在巢县刚刚组建集训的补充团及省卫队统统调来围攻芜湖的兵变二团。老百姓原先估猜肯定会有一场血腥大战的,霎时,城内物价飞涨,人心慌慌,大批难民蜂拥出城跑反,连一向稳如泰山的张恒春国药号也在盘算着停业避难了。但仓促起义的兵变首领原二团参谋长,同盟会党人郭来凯、副团长周驷第、一营营长胡汉纯等人,一看强敌压境,起义部队势单力薄,不得不率部弃城,向皖南山区突围。岂料,老奸巨滑的马鸣甲纠集北洋援军,在繁昌县豹子岭设下埋伏,将精疲力竭,弹尽粮绝,不足两个营的起义部队团团围住,杀戮大半,其余皆被活捉,关进县狱大牢。北洋陆军第三混成旅重新占领芜湖城。经过严刑拷问,一一过筛子,郭来凯、周驷第、胡汉纯等兵变首领及骨干分子被甄别出来。马鸣甲有令:大年三十前夕,将在神山口法场集体枪决这批叛逆。行刑这天,一干人犯从大牢里被提出,个个五花大绑,背插斩牌,由县监狱所在地公署路出发,经花街到南门湾再到十里长街、国货路、大马路、陡岗路游街示众,然后一直押往神山口。郭来凯、周驷第、胡汉纯等兵变主谋宁死不屈,正气凛然,慷慨激昂,他们一路或高呼口号,或豪笑放歌,或怒骂反动军阀祸国殃民,贪赃枉法,引起围观民众啧啧赞叹。当囚犯们来到繁华的十里长街时,路两旁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家家户户,楼堂店馆里的人无不倾巢而出,翘首张望。“父老兄弟姐妹们,讨袁革命军已打出云南,直逼湖北了,反动军阀的日子不会长久的……快快觉醒啊,做牛做马的人们……”郭来凯挣脱押解的士兵,声嘶力竭地呼喊。一个军官立刻带兵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还用枪托猛砸,殷红的鲜血从郭来凯的头上、嘴角汩汩流出,但他还是奋力呼喊:“打倒军阀……国民革命一定成功……”几个当兵的举起枪托又是一顿狠揍,郭来凯终于昏厥倒地。在军官的喝斥下,两个士兵赶紧将血人架起来拖着走。成千上万的围观群众呆如泥塑,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呲牙,只是有些年迈的老太太、老大爷在背后暗自抹眼泪擤鼻涕。挤在人群里的牛喊心如刀绞,他心软,见不得人遭罪,但又胆小怕事,生怕惹祸。官复原职的陶权铭一身崭新的戎装,骑着一匹栆红色高头大马,在一群武装士兵的护卫下,威风凛凛,招摇过市。翘首张望的牛喊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不久前的落难人,但他并没有喊,也没跟别人说,他觉得不管是好是坏,反正陶团长是贵人,是星宿下凡,福大命大造化大,前程无量。自己一介挑夫,卑微低贱,是不能随随便便辱没官长名声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或激昂或镇定或颓丧或麻木的死刑犯们一一从眼前走过。忽然,牛喊发现一个年少的犯人好像是自己的五弟“小毛头”,他顿觉得五雷轰顶,头晕目眩,赶紧揉揉眼睛伸长脖子仔细再看,果然不假。“小毛头、小毛头……五弟呀——”牛喊突然一声嚎叫,惊得众人目瞪口呆,神情沮丧的小毛头猛一抬头,看见了哥哥,不禁哭喊道:“哥哥,大哥——”牛喊不顾一切推开前面挡着的人,冲上去问道:“五弟,你不是在家做田吗?怎么出来当兵闹成这样……”小毛头拼命挣扎着,哭道:“大哥,我是被抓丁的,才来两个月……我不想为军阀卖命,我要念书……”几个士兵跑过来,举起枪托就将牛喊砸倒在地,“他妈的,想找死啊?滚!”转而一齐又将捆绑着的小毛头强行拖走。牛喊的头被打破了,鲜血直淌,直觉得天旋地转,他一声哀嚎,口吐白沫,昏厥过去……铅云四合,寒风嗖嗖,光秃秃的树枝恰似魔鬼的无数根利爪在苍茫灰暗的天空中晃动着、招摇着、恐吓着,片片枯叶在风中乱窜狂舞,零散的坟冢上飘扬着残破的白纸幡子,荒凉萧瑟的山岗阴气森森,死寂无声。神山口法场早已戒备森严,子弹上膛的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一片枯草丛生的开阔地呈扇形围住,山坡几处制高点上,数挺机枪直指不远处黑压压的围观民众。第一批枪决的是郭来凯、周驷第、胡汉纯等十名同盟会党人主犯。当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他们被押上背靠山坡空地强制并排跪下后,站在他们背后几步远的行刑队员听令举枪、瞄准、射击,“砰砰砰——”一阵排枪齐射,十条汉子猝然倒下,鲜血脑浆飞迸,遍地流淌,有的人脑袋被子弹削去半边,腿脚还在痉挛抽搐。浓浓的硝烟与血腥味弥漫开来,令人窒息作呕……法场一片死寂。寂静得只能听见寒风的哀号和众人的喘息声。接着,又有十五名连、排级兵变军官被押上刑场,重演了刚才的一幕。法场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仿佛空气都被凝固住了,血腥残酷的场面令人毛骨悚然,如坠恶梦之中。紧跟着,有二十多名参加兵变的骨干士兵又被押了上来,嫩生生满脸稚气的“小毛头”也在其中,冷汗早已湿透了全身的他恐怖绝望得几乎站立不住了。这次行刑的是两名机枪手,他俩奉命卧倒在地,准备用机关枪绞杀这些鲜活的血肉之躯。“各就各位,预备——”就在行刑队长即将挥下白色令旗的当儿,围观的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头缠布带,满脸血迹,面目狰狞的大汉,几名警戒的士兵赶紧拦住他,他却拼命挣扎,声音嘶哑地叫喊着:“放开,放开,我是陶权铭团长的拜把子兄弟……不信你们看,这是他的玉印……”几个士兵愣住了,手一软,竟稀里糊涂让那莽汉冲过了警戒线。莽汉跑到刑场中央,扑通往地上一跪,仰天嚎哭道:“陶团长——陶贵人——陶哥哥……你快出来救救我五弟呀……”“快看快看,这不是张恒春药坊的挑水夫牛喊嘛!”“他恐怕是疯了吧……他怎么会是陶团长的拜把子兄弟哩?”“这个孬婊子儿,简直是瞎胡闹,想自撞枪口——白白送死啊!”“…………”众人惊讶、疑惑、担忧、还有点说不出来的刺激、兴奋和幸灾乐祸,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踮足翘首而望,估猜定有好戏可看。身材魁梧,两眼鼓凸,满脸大麻子的行刑队长气得暴跳如雷,厉声骂道:“他妈的,什么鸟人胆敢扰乱法场,老子一枪崩了你……”他刷地一下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牛喊枯发蓬生的头颅就要扣动扳机。就在这时,站在远处监刑的陶权铭匆匆走来,高声喊道:“慢着动手……怎么回事?”行刑队长啪地一个立正敬礼:“报告团长,这里有个疯子在扰乱法场。”跪在地上的牛喊见是陶权铭来了,大喜过望,他膝行至自己仰慕敬畏的贵人脚下,连连磕头不止,痛哭流涕地哀求说:“陶团长,大贵人,你发发慈悲饶了我五弟吧,他才十四五岁,还是个毛伢子啊……求求你啦!……”陶权铭见有人胆敢扰乱法场,原本是要发发虎威的,但走近前来,面对恩人牛喊,一时竟手足无措,张口结舌。愣了片刻,他只好强压怒火,以较为缓和但又不容分辩的语调说:“你胡闹什么,这里是行刑的法场,不是大戏园子!给我把他押走,继续行刑!”身边的副官领人立刻把牛喊架出了刑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两挺机关枪猛烈扫射起来,二十多名齐刷刷站立着的鲜活的生命顿时像被切割的韭菜一般纷纷倒地,血流成河,惨不忍睹。硝烟尚未散尽,大麻子行刑队长手提盒子枪,带着一帮人走到横七竖八的尸体中间查验,抬腿用皮靴乱踢,见谁还没有断气,就随手补上一枪……小毛头身中数枪,胸前被打得像马蜂窝,他那双充满稚气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围观的群众终于缓缓散去,有的人吓得脸色煞白,浑身乱颤,两腿发软;有的人叹气连天,喃喃自语,抹泪不止;有的人则嬉皮笑脸,高谈阔论,仿佛刚刚看完了一场精彩的游戏……在刑场旁的一片树林中,陶权铭颇有绅士风度而又不失身份地向瘫倒在地,面如土色,浑身乱颤,精神几近崩溃的牛喊行了个军礼,然后拉着脸,不无苦衷地说:“兄弟,并非我冷酷无情、忘恩负义,不救你亲弟弟。枪毙这些叛逆分子,是旅长马鸣甲的命令,身为军人,我只有服从……再说,这次兵变,大多是我的部属,本来就瓜田李下,受到同僚的猜忌攻击,多亏马旅长念其旧谊,让我戴罪立功,如果我在法场上放走死刑犯,那是要受军法严惩的呀……今天要不是我冒险出面救得快,你早就见阎王了……当然,你有恩于我,如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你是要钱,还是要官?”“……我什么都不要,只想求求你们,今后不要胡乱杀人……多多行善积德吧,老天菩萨是长了眼睛的……”牛喊喃喃低语。眼前的这个偶像彻底崩塌了,他突然看清自己原先搭救过,也非常敬畏的“贵人”其实也是个没良心的吃人魔鬼。此时,牛喊大梦初醒,心里格外透亮和死寂。他吃力地站起身,腰身佝偻,步履蹒跚,神情麻木地径自走出这片萧疏的野树林,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去给五弟收尸,我去给五弟收尸……”只是几袋烟的工夫,牛喊好像一下就苍老了二十岁。花去仅有的积蓄,买了口棺材,请了张恒春药坊里的几个伙计帮忙,总算安葬好五弟的遗体。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除夕夜,家家户户都欢欢喜喜的,又是放鞕炮,又是贴对联换年画,又是炸肉圆子包饺子……忙得二一添作五。牛喊却倒下了,直挺挺躺在药坊披厦工房的床上如死去了一般。当家人张敬之和管事张裕卿等都来看望,还给他请来了郎中治病。吃了几副药,开过年以后,牛喊的身子才渐渐好转,能下河挑水了。陶权铭团长或许太忙,或许厌烦牛喊了,迟迟没来张恒春药坊探望拜把子兄弟。随后,北洋第三混成旅二团奉命调离芜湖,去剿杀革命军,彼此更是天各一方,音讯杳然。张恒春药坊里有人私下半是打抱不平,半是揶揄埋怨牛喊:“陶权铭本来就是反动军阀,你真不该瞎了眼救他……”牛喊挠着头皮憨笑道:“我哪晓得他反动不反动唦……救人一命,行善积德……”老当家三爷张文彬听说此事后,随口说出的一句偈语倒是令众人醍醐灌顶,肃然起敬:“我佛善恶普渡,慈悲何必人知”。牛喊值价,从没去官衙、兵营里去攀高枝,只当没遇过这个人。那枚陶权铭的玉质私章,他亦随手丢给张家的孙儿们玩耍,渐渐就不知下落了。后来,听说陶权铭在战场上被革命军炮弹炸死,连尸首都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