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孽债纠缠
经历了大清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五朝,直至民国初期,张恒春第三代掌门人之一——三爷张文彬以“米”字寿仙逝,极享哀荣。民国时期,张恒春国药号买卖兴隆,声望日彰,进入鼎盛时期,势头大振,威震一方,业界官府都不敢小觑。从晚清到民国,芜湖著名中医“四老”:滕如松、刘玉恒、杨绍祥、李少白等,都曾在张恒春坐堂或挂牌,药号生意兴旺也就顺理成章了,谁都挡不住。寒暑轮回,日月如梭。张恒春国药号第四代掌门人张敬之虽已上了年纪,体弱多病,但幼读私塾,能写会算,经商理财是把好手,张恒春在他手里颇有发展,在家族中深孚众望。可是,他那个二十岁出头,身高体胖的四儿子张伯荣,偏偏是个娇生惯养,吃喝嫖赌不争气的角色。四少爷求官不擅诗文,经商不会算账,成天与一帮纨绔子弟斗鸡遛鸟,花天酒地,狂赌滥嫖,寻衅滋事,闹得张宅不得安生。张敬之心寒齿冷,忧郁成病。张伯荣一蹚上邪道便身不由己,越陷越深,弄得名声瘟臭,人人厌恶。他也破罐子破摔,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药号常年备有鸦片,这是一剂药,镇痛、安眠、止哮喘、消浮肿,对治疗耳聋、癫痫、中风、月经不调等病症也相当见效,患者多有需求,不可或缺。但此药亦是毒品,祸害极大,故而官府有令,必须凭郎中的药方,配量微少方准出售。张家经商本分,恪守祖训,堂规很严,存放鸦片的橱柜钥匙由药房管家,坐堂名医滕如松掌管,除了他和老板两人,一般伙计包括张家子弟是沾不上手的。滕如松,因背驼,外号“滕驼子”,乃杏林高手。当时芜湖一带有民谣曰:“看病要找驼子滕,吃药要找张恒春。”这天,办事一向谨慎细致的滕如松开橱拿药,忽然发现约有十两鸦片膏不翼而飞。老管家惊出一身冷汗,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怀疑到了四少爷张伯荣的身上。两天前的晚上,早已关门打烊了,独身一人,长年住在药堂看店的滕如松多饮了几杯老酒,迷迷糊糊上床躺下了。忽然,嬉皮笑脸的张伯荣推门进屋,向他要钥匙,说是取几两人参鹿茸给朋友进补。四少爷常干这种事,老爷也知道且默认,药堂上下自然无人挡手。滕如松当即便从裤腰带上解下钥匙递给他,因饮酒稍多,晕晕乎乎,他就没有起床跟着一道去库房。想来这二十两鸦片膏八成是四少爷拿的,因为别人没那个心,也没那个胆,更没那个机会。老成持重的滕管家没有声张,而是瞅准机会,单独向东家密报了此事。张敬之闻讯立马脸色骤变,愣愣地发了一会呆,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完了,完了……这个孽子,肯定是染上了毒瘾……完喽,家要败喽……”说罢,眼泪潸然而下,泣不成声。从几岁起即跟着父亲在张家学艺干活,伺候了张家数位掌门人,目睹了“张恒春”艰难创业史的滕如松也在一旁陪着流泪。为了杜绝四少爷沾染鸦片,他主动上缴了库房钥匙。张敬之望着忠厚的管家不禁重重叹了口长气,内心的痛楚无以言喻。他对孽子已不仅仅是失望,而是彻底绝望了。这天晚饭后,张敬之也许是多饮了几杯酒,竟将库房钥匙遗忘在刚刚坐过的太师椅软垫上,谁也没在意。毒瘾上来,早就心痒难耐,几乎时时刻刻盯着父亲钥匙的四儿子张伯荣暗自窃喜,趁机窃了钥匙,等夜深人静之后,悄悄起床去库房偷鸦片。夜色漆黑,万籁俱寂,风吹树叶沙沙作响,蟋蟀昆虫在草丛墙缝间弹琴奏乐,远处街巷里的打更声时断时续隐约传来。张伯荣鬼鬼祟祟来到后院,先躲在暗处观察了一下动静,见鬼影子都看不见,便窜到库房前掏出钥匙迅速打开门锁,闪身进去,轻轻关上门,急忙朝存放鸦片膏的货柜摸去。当他在黑暗中东碰西撞,终于摸到位置,拉开那个抽屉,伸手正要拿东西时,突然,后肩被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张伯荣惊叫一声,魂飞魄散,本能地回头一瞧,只见一个模糊的黑影就站在身后,由于天黑,看不清是谁,他浑身汗毛齐竖,一下瘫倒在地,稀屎唧了一裤裆。“你这个败家子!”那黑影恨恨地骂了一句,张伯荣一听声音,这才知道是父亲,心里反而踏实了一点。张敬之划亮洋火,点燃罩子灯,然后出门喊来伙计,命令他们将孽子绑起来,狠狠地打。见伙计们谁也不敢动手,张敬之只好自己亲自挥起藤条使劲抽打起来,还边打边骂着:“打死你这个孽障!打死你这个孽障……”。儿子惨叫不止,痛哭流涕发下毒誓,再也不抽鸦片了!又是气恨又是心疼的夫人许氏闻讯后,颠着小脚,慌慌张张跑来,跪地向丈夫磕头求情:“……别打了、别打了……小四子已认错悔过了,求求你再饶他一次吧……”。“这个东西就是你惯坏的……你、你们,这是要败家呀!”张敬之痛心疾首,气得浑身发颤……一番折腾,直闹到公鸡打鸣,东方露出鱼肚白,张敬之实在支撑不住,这才回房歇息去了,浑身伤痕累累的四少爷被伙计们赶紧扶起来上药疗伤,算是熬过了一关。然而,口是心非,吸毒上瘾的张伯荣并没有改邪归正,家里偷不着,他就在外面骗,今天向东家借几两银子,明天向西家赊几两鸦片。反正张家是大户,不愁讨不回债,许多人家巴不得张大公子上门来呢。张敬之脸面丢尽,家业日衰,不肖孽子却变本加厉,无可救药。气恨至极的张敬之底线崩溃,也顾不得家中长辈的劝说了,决定动用族规家法除害。这天夜半三更,他带着管家及几个本家叔侄突然闯进四儿子的卧室,将正在“挺尸”的孽子五花大绑,用手巾堵住嘴巴,然后装进麻袋,抬到青弋江码头边沉江。滕如松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但又不忍杀害恩人的亲骨肉,于是在用绳索捆绑的时候故意在四少爷的手边打了个活结,捆麻袋时也未下真力,在抛人入水的瞬间还低声耳语了一句:“绳子没捆紧,能逃就逃吧”。老管家心里有数,住在江边的孩子都是在水里泡大的,从小就贪玩的四少爷水性尤好,如果老天保佑,他很可能会捡回一条命。“嘭咚——”一声,麻袋被抛入江中,浪花四溅,张伯荣在里面拼命挣扎了几下,眨眼就沉入水中不见踪影。张敬之站在岸边纹丝不动,过了半晌,才眼泪双流,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暴风雨过后,一切归于沉寂。没有了张伯荣的日子,张家平平静静,顺顺序序,药号的生意日见好转,张敬之的身体也在慢慢康复之中。但一想起被自己装麻袋沉江而死的大儿子张伯荣,他的心里就隐隐作痛,忏悔自责,常常在梦中流泪痛哭。三爷张文彬总是一边掐珠念佛,一边宽慰他说:“超度了,超度了,该放下就放下吧……”。大半年后,张敬之熬过痛苦期,渐渐振作起来,药号又呈现持续回暖气象。这天黄昏,晚霞辉映,鸟雀归巢,正值开饭的当口,一个蓬头垢面,胡子拉茬,衣裳褴褛,讨饭花子模样的男人突然不顾阻拦冲进张府,在庭前扑通一声跪下,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磕头如捣蒜。众人莫名其妙,呆若木鸡。还是管家滕如松眼尖,他凑近瞅了又瞅,眨巴着眼睛说:“这,这……这不是伯荣四少爷嘛!”张家人又惊又喜又惧,哭笑不得,顿时乱成一锅粥。张敬之见状连连哀叹:“孽债未了,孽债未了啊……”正在佛堂里打坐念经的三爷张文彬闻听此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死里逃生的张伯荣并没有改恶从善,苦难的流浪生涯不仅没有促其清醒悔悟,反而又使他増添了不少痞气流气怪气和邋遢气,成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鸦片瘾虽是暂时戒了,但赌瘾却越来越大,经常是一赌一个通宵,一输输个精光。张敬之与老婆许氏一合计,只好腾出南门湾的两间房子,另外给了些零花钱,让他单独生活,眼不见为静。管事的二公子张伯炎,是个规规矩矩的人,知书达礼,文文雅雅,书生气颇浓,他不好意思,也确实无法管束小弟。大难不死的张伯荣自从被赶出家门独自生活后,倚歪就歪,照样在外面狂抽滥赌,欠下一笔笔债务,张府架不住纠缠,不得不为之偿还,一来二去,窟窿越来越大,族人及员工伙计们都议论纷纷,强烈不满。“家不和,外人欺。”这句千百年来的老古话,一点不假。就在长街“张恒春”不远处,有一家“杏林药铺”,掌柜姓苏,名成虎,年近半百,矮墩墩的,蒜头鼻子,颧骨突出,见人三分笑,一笑两眼就眯成一条缝,面相看上去倒也不算凶恶。不知根底,初打交道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善人。长久以来,张家发旺,苏成虎虽心怀嫉妒,暗中拆台,但明里却奉承讨好张家。张氏家族对他虽有所警惕,但为了少树对头,广结善缘,不得不宽宏大度,装装糊涂,与之应酬周旋。因此,从表面上看,张、苏两家关系还不错,苏家也的确曾得到张家的多方关照。张文金、张文玉一死,最厉害的竞争对手消失了,苏成虎大慰。他暗耍手腕,想把张家的老关系户纷纷拉拢过去,还一个劲撺掇其他几家药号与张恒春明争暗斗。最恶毒的一招是,苏成虎明知道大烟鬼张伯荣是个败家子,却故意让自己的儿子苏步廷与之结交,常主动借钱借烟土给他享用,然后又拿着借据到张家去索债。三番五次这样搞,张敬之当然不高兴,铁下心不认账。苏步廷便找到老板娘许氏评理讨债。不识字、不懂商务、也不当家理财的许氏为小儿子操碎了心,她似乎也看出了债主的险恶用意,便责备苏家不该借钱借烟土给自己的儿子。可苏步廷却愁眉苦脸,万分诚恳地说:“亲娘哎,我们两家是世交,四少爷贫困潦倒,流落在外,我们看不见便罢,看见了总不能不管唦!何况伯荣软磨硬泡,撵都撵不走,我们也是没法子哦……”一番光堂话噎得善良软弱的许氏张口结舌,只好悄悄地掏银子付账。苏成虎得寸进尺,竭力怂恿张伯荣开店铺,当老板。那天在大烟馆碰面,苏成虎有意躺在张伯荣的对面套近乎,两杆烟枪一阵猛抽,过足了瘾,他又老话重提。张伯荣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黑臭的牙齿,自惭地苦笑道:“我哪有当老板的本事……话讲回来,也没那个本钱啦……”“你怎么没有本事?你哪一点比别人差?做生意不都是走一步摸一步,慢慢学来的嘛!”苏成虎拿话激他,然后话头一转,又满是同情地说,“你现在是没钱,但你老子老娘有钱啦,为什么张老二当老板,张老四却到处流浪,形同讨饭花子?……”“那……那是我没福分,父亲将我沉江,断绝了关系,众人都晓得……”张伯荣躺在烟榻上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咦——,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你父亲也是一时之气干下的糊涂事,现在事情过去了,张家大房的财产理应有你一份,即使你老子和哥哥不肯给,你老母亲还在世哩,我就不信她会对你绝情绝义,见死不救……”在苏成虎的挑唆下,张伯荣终于动了心,跑回家去大吵大闹,要求分家。张敬之、张伯炎不允,其他几个兄姐也不肯,母亲只好拿出些银子打发他走人,买个安。可张伯荣不依不饶,天天歪在家里胡闹,甚至以上吊请死相威胁。母亲无可奈何,只得劝说丈夫和二儿子分出一笔财产给那个败家子,并找来证人,立字为据,从此张家与其断绝关系,再无瓜葛。张伯荣分得一爿门面,几间房屋,外加一千多两银子,这在当时是很了不得的,如果他革心洗面,重新做人,好好地做买卖,哪怕什么事都不干,坐在家吃租子,只要不糟搞,后半生的日子根本不用愁。可是,好吃懒动又没有头脑的张伯荣不仅干不来正事,而且恶习未改,越发搂着烟枪不放,赌瘾难戒,花天酒地,坐吃山空,只有两年工夫,分得的财产就被他败得一干二净。没钱了,张伯荣又觍着脸回家里讨,母亲本来就病魔缠身,被他一逼一气,突然昏死过去。张敬之忍无可忍,唤来一帮伙计,抄起家伙,将这个败家精一顿暴打,张伯荣一看情况不妙,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仓皇逃去。回到自己四壁空空,冷锅冷灶的家里,张伯荣足足躺了两天两夜也无人问事,伤痛阵阵,加之毒瘾又犯了,他在床上打滚抽搐,哭嚎不止,真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时已秋末,久旱无雨,干燥的空气吹得人皮糙唇裂,浑身痒痒,连陶塘边的柳树都枯萎了不少,看上去像一个个蔫头耷脑垂危的病夫。这天夜里,月黑风紧,远天还有闷雷作响,好像要下雨,但久久又落不下来,人躺在床上感到格外闷躁。忽然,张家老宅后院库房燃起一股烟火,风一刮,火龙到处乱窜,刹那间,烈火熊熊,吞噬了整个大院。凄惨的哭喊声将街坊邻居们从梦中惊醒,大家纷纷起床跑去救火,但火势太猛,难以靠近。张敬之这一房的宅院被烈火围困,里面的人无法脱身,两个年轻力壮的伙计拼命砸开卧室的窗棂,一个硬拽,一个死托,侥幸将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张敬之救出火海。内院里卧病在床的许氏及老弱妇孺数口人不幸被大火困在屋里,活活呛死烧死。大火一直烧到翌日天亮才被基本扑灭,面对残烟余火,一片废墟,焦尸具具,众人无不伤心落泪,唏嘘不已……几天后,有人在赭山广济寺附近的一片野树林里,发现了枯瘦如猴,上吊而死的张伯荣。这个败家子为何要上吊?他到底是自杀还是被杀?张家的大火是不是他放的?……人们议论纷纷,谁也说不清楚。张家办丧事,苏成虎表现得格外卖力,份子钱他也漂漂亮亮凑了一个,而且见人他就抹泪擤鼻涕,虔诚地诉说着张家的种种好处……众人交口称誉,一致夸奖苏老板够义气,关键时刻显现出古道热肠和做人的良心。张恒春经这么一折腾,元气大伤。虽说后来张家在内部整饬上有所作为,但自家监督自家,哪会铁面无情?结果当然是治标不治本。家中子孙叔侄依然时常在柜上支钱拿药,大手大脚,甚至狂赌滥嫖。外聘经理、异姓伙计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精明人还来不及地巴结怂恿。加上令出多门,各怀私心,明拿暗贪,家族式的粗放管理暴露出明显的痼疾和缺陷,革故鼎新,重振雄风已是当务之急。在张家干了一辈子的老账房潘善成告老还乡时曾流着眼泪悄悄对张敬之说:“你与老东家敬佛都很虔诚,但治家也不能含糊啊!如果一味放纵下去,就是金山也要被掏空,就是银河也要被吸干呀!”张敬之点头称是,但又无可奈何长长地叹了口气。亲生儿子败家,自己怎么好再去管教其他两房的子孙?张敬之中年丧子,已属家门不幸,加上病魔缠身,早已力不从心。何况张伯炎已日渐老到,可以独当一面,张敬之于是便把张恒春的日常事务交给次子张伯炎来打理,自己将其扶上马,再送一程。父子俩齐心协力,整饬店务,堵塞漏洞,完善规矩章程,终于使搁浅的大船摆脱困境,重新扬帆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