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跑反避祸
二十世纪初至三十年代中期,张恒春国药号达到鼎盛之巅,张氏家族在全国各地共开设中药店九家,如:“张涵春”、“春义和”、“裕康”、“恒春茂”、“张利生”、“恒春和”等等,另有钱庄两家。在当涂护驾墩、江苏溧水购置田产两千五百余亩。在芜湖的房地产也是多得不得了,其河南(青弋江南岸)“恒德里巷”的房产均为张家所有。据估算,当时张家仅在芜湖的财产折合白银不下六十五万两之巨。此时,张文金、张文玉、张文彬三兄弟皆已相继仙逝作古了。兄终弟及,依次“坐庄”数十年,这就是芜湖张恒春“老三房”的来历。“老三房”之后,张恒春传至第四代掌门人——张敬之的手中。张敬之后面是第五代传人张伯炎主事,接下来便是张裕卿当家。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七年夏,国际形势趋于缓和,国民党建都南京后,励精图治,颇有新气象,九州方圆大体也还稳定,民族工商业趁势崛起,蓬勃发展,民生有所改善,国力稍见恢复,史称民国时期的“黄金十年”。这段时期,也是张恒春国药号的黄金十年。名医滕如松亦跟着发财,他花大价钱在城南新市街买下一幢豪宅,除了在张恒春坐堂,还正式在芜湖老城区挂牌行医,牌匾和处方笺名均称为“金陵儒医滕如松”。就在生意兴隆,财源茂盛的大好时光,万万想不到的是,战争灾难突然从天而降。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华北卢沟桥事变突然爆发,抗日战争全面展开。同年十月中下旬至十二月初,日寇飞机数次轰炸芜湖,炸毁湾里机场、老火车站、太古码头、弋江大铁桥等等重要目标及千余间民房店铺,大批无辜的百姓倒在血泊之中,芜湖城内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大户富商争相出逃。张恒春的掌门人张裕卿在店员、亲眷的苦苦劝说哀求下,为保家人平安,躲避战乱,只好决定关门停业。张天煌自告奋勇带人留守芜湖总店。张裕卿与儿子张启宇及几个侄儿护送三房老小,携带细软,随着大批难民涌出城门“跑反”。他们花大价钱雇了两辆马车,准备逃往江苏溧水县泗庄老家。两辆载重马车在乡间土路上颠簸,妇孺老人坐在车上,青壮年男人及伙计随车步行,速度缓慢。突然,晴朗的天空中有两架涂着日本膏药标志的飞机呼啸而来,在头顶盘旋,逃难队伍惊慌四散,哭爹叫娘。疯狂的日机俯冲扫射、投弹,几匹马及车夫被炸死的炸死,逃散的逃散,几只箱子也被炸飞,衣物用品撒了一地。家眷老幼及伙计有多人受伤,看来大队人马按原计划长途跋涉回老家是不可能的了。张伯炎的小脚夫人窦瑞蓉是个大家闺秀出身,平时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尊处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是走不了远路。这次可就惨喽,她拼命挪动着小脚,与众人在乡间小路上艰难奔走了二十多里路,“三寸金莲”全都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每迈一步都如针扎刀剐,疼痛钻心。现在又受飞机惊吓,她浑身瘫软,两腿麻木,实在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她哭着哀求丈夫道:“你带人先走吧,我在后面慢慢捱,等你们找到了车马再回头来接我,省得拖累大家……”“不行,太阳已经偏西了,哪能丢下你一个人……”张伯炎执拗地说:“要走一起走,要死一块死。”大儿子张启宇让女眷照顾好母亲,其余人原地休息等待,自己带着两个堂兄弟赶在前面打探寻找,希望能雇到一头驴、马什么的救救燃眉之急。走出一片丘岗野树林,忽然开朗,他们看见了一条清亮宽阔的河流,向附近种田人一打听才知道,这条河叫姑溪河。张启宇大喜过望,心想,张家的发祥地护驾墩不就在姑溪河边吗?见河上有帆船来往,张启宇等赶紧扯起嗓子大声呼喊。终于,有船驶来,张启宇也不讨价还价,开口就说:“这船我们包下了,这船我们包下了……”然后吩咐堂兄弟赶快回头去接家人。一行狼狈不堪的逃难者总算侥幸登上这条救命的木帆船,改道驶向附近的当涂护驾墩。到达小镇护驾墩的张恒春分号,歇息下来,伤者得到救治,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大伙儿吃上了热汤热饭,逃难的四十余人这才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然而,在此只住了一夜,张裕卿便觉得此处离南京、芜湖都很近,交通便利,过客频繁,绝非隐居避难久留之地。另外,护驾墩店面太小,进账有限,也容不下数十人长期居住生活。第二天早饭后,家人商议了一下,认为还是分头避难好。张裕卿只得让堂叔张伯炎和难以行走的小脚夫人窦瑞蓉及几个受伤的女眷、孩子等十多人留在此地养歇,张启宇负责照料,等情况好转后再伺机转移,自己则带领二十多人继续朝江苏溧水老家奔去。张裕卿一行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苦不堪言。虽然安顿下了小脚女人和部分体弱有病的孩子,但因为带了几个媳妇、孙子及吃奶的婴儿,赶路速度还是快不了多少。这天中午,来到安徽与江苏接壤的地方“界口”附近,此处是荒芜人烟的丘陵,羊肠小道两旁全是杂树茂密,茅草丛生的小山岗,历来是土匪藏身出没之地。为防止意外,在山口歇息时,张裕卿就吩咐所有人要把随身携带的钱财收藏好,只放一点零钱在明处,危急时好应付。二十多人扶老携幼,挑担的、拎箱的、背铺盖卷的、抱婴儿的,相互照应,小心翼翼,东张西望,沿着蜿蜒狭窄的小路在山沟里行进。“嚯——”地一声骤响,路边灌木丛中,两只大鸟冲天而起,扑楞楞扇着翅膀急速飞去,把原本就战战兢兢的众人吓得毛骨悚然,冷汗直冒,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相视尴尬一笑,心还在咚咚直跳。眼看就要走出荒山野谷了,大家暗自庆幸有惊无险,情绪平缓下来,有人还哼起了家乡小曲。“站住,不许动!”犹如晴天一声霹雳,吓得众人浑身一颤,呆若木鸡。定神一看,只见路两边茂密的树丛中闪出七八个手持长短枪,衣着杂乱不整,蓬头垢面,凶神恶煞的家伙,他们拉开间距,呈扇形将猎物围在中心。不用问,一准是土匪。果然,那额角有块疤痕的头头一说话,就亮明了身份:“从老子地盘走,必须丢下买路钱!统统把钱交出来,哪个敢违抗,就一枪崩了他”。张裕卿赶紧磕头求绕:“老总,我们是逃难的,你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吧……”其他人也都跟着跪地哀求,几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放了你们,老子们喝西北风啊?看样子,你是个头吧!”疤子一脚将张裕卿踢翻在地,将驳壳枪直指他的脑门:“快交钱!”“是是是,我交,我交……”张裕卿从地上爬起来,在身上摸了半天,掏出几块银元,颤抖着双手递过去。“就这么一点?哄三岁伢子啊!”疤子匪头咬牙切齿。“哦哦,他们身上可能还有一点……”张裕卿按照事先说好的话回应道。大家只好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从怀里或包袱里掏出三两枚钱币或零散的钞票放在土匪头子脚下。“嘿嘿,这帮街上人还挺会演戏的噢。妈妈的,给老子搜!”疤子一声吼,其他的喽啰兵便扑上前去,踢倒担子,夺下人们的包袱、被卷、箱子等仔细搜查起来。有的土匪挨个搜身,他们查得很内行,箱子兜底掀,还敲敲有没有夹层;被褥抖开后捏棉花,一点一点往前捋;连头上的帽子,脚下的鞋子也不放过,所有藏匿的钱钞、金银及首饰、戒指、珠宝、玉器等都被搜了出来,堆在地上一大摊。“哈哈哈哈……今天老子们逮到了肥鳖!”土匪头子仰天大笑。“老总,你、你……你发发善心,留点盘缠下来吧,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赶啊……”张裕卿一见老底子全丢了,非常痛心,还试图挽回一点。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却两眼一瞪,把手中的驳壳枪一晃,恶狠狠地骂道:“就你这个家伙最滑头,老子一枪崩了你!”话音未落,“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擦着张裕卿的耳边飞过,吓得他一下瘫倒在地,众人赶紧跪地磕头,苦苦求饶。匪首疤子见斩获颇丰,发了大财,心里痛快,得意洋洋地说:“好吧,看在佛祖的面子上,老子饶了你们,快滚!”张裕卿与大伙垂头丧气地收拾起行李,正要上路,突然,只见山路两旁的树林里闪出许多全副武装的军人,有人端着冲锋枪高喊:“举起手来,缴枪不杀!”说时迟,那时快,百余人的队伍拉开散兵线已冲下两侧山坡,将土匪和行人统统包了“饺子”。有几个士兵冲上前,夺下土匪的枪。张裕卿仔细一瞧,这些人是国军,个个都戴着军衔领章和青天白日帽徽,有的还负了伤,头上、胳膊上、腿上缠着脏兮兮带血的纱布绷带,军衣上血迹斑斑,布满焦糊的弹洞,浑身散发着战火硝烟味。他心里有了底,斗胆走上前去,向一位中年少校军官诉说道:“长官,我们是从芜湖逃出来的难民,要回溧阳老家去。走到这山沟里,遇上这群土匪,把我们的钱财全都搜刮去了……”那个少校和蔼地说:“老乡,我们是从南京方向撤下来的国军,碰巧路过此地。刚才的情况我都看到了……”他转身命令:“土匪一律站在左边,难民一律站在右边。”两拨人分别站好后,少校走到那群土匪面前冷眼扫视良久,突然厉声训斥道:“日本鬼子都打进我国首都南京了,半个中国已经沦陷,可你们还在欺压掠夺老百姓,你们到底是人不是人!”土匪们又是害怕,又是惭愧,都垂下头去。“你们谁是头,说!”少校挥动手枪,义愤填膺。“他……他是头……”土匪们都怯怯地指着疤子,胆战心惊的疤子扑通往地上一跪,哭嚎着磕头。少校举起手枪,对准他的脑壳“砰——”就是一枪,匪首疤子头冒血浆,身子一歪,倒地抽搐而亡。其他土匪吓得魂飞魄散,全都跪地求饶,哭喊连天:“长官,饶了我吧,我家里还有老人伢子啊!”“我是刚入伙的,一定改邪归正……”“长官开恩啊,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你们还要当土匪,祸害百姓吗?”少校挥动着冒烟的手枪。“不当了不当了,再也不当土匪了……”众匪徒齐声高喊。“那好,我就姑且相信一次。如果你们继续作恶,必定会受到严惩。滚吧。”少校将手枪插进腰间的皮套,几个匪徒赶紧掉头就跑。“这些东西都是你们的吧?”少校指着地上的一堆钱财,对逃难的人说:“各人拿各人的东西,拿完都走吧。”大伙都犹豫着,没敢动。“谢谢长官救了我们!兄弟们舍命抗日,劳苦功高。这些金银珠宝我们收回,剩下的大洋和钞票就慰劳国军吧。”张裕卿抱拳作揖,真诚地说,“再走几十里,我们就到家了,日子好对付。把钱捐给抗日英雄,值得!”。少校神情肃然,立正敬礼,却摆摆手说道:“正当的军饷,自有政府拨给。打鬼子是军人的天职,我们不能以此为借口,掠夺老百姓养家糊口的血汗钱。你们快把钱物都拿起来吧!”。张家人这才纷纷上前,各自拿起自己的东西。正在这时,只见原来已经放走的两名土匪又远远地跑了回来,他俩走到少校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其中的矮个子说:“长官,我俩想跟你当兵……”。那个瘦高个子说:“反正老家也没有亲人了……当土匪确实伤天害理,不如吃粮当兵,打鬼子立功,奔一条正道……”少校默默打量他们许久,终于点了点头,走上前分别拍拍两人的肩膀,温情地说:“行,我收下你俩。好好干!”。接着他转身命令:“全体集合!”原本四处站着的官兵迅速集中到山沟中间的平地上列队,大概有一个连的样子。少校讲了几条行军纪律和注意事项,然后下令:“我们一定要尽快归队。向西南方继续搜索前进!”在威严的口令声中,队伍齐刷刷向右转,然后分两路纵队开拔,眨眼工夫就消失在山林拐弯处。张裕卿与家眷伙计们如梦初醒,纷纷拿起地上的担子和行李,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赶去。一开始,大家都闷头走,谁也不出声。想想突遭横祸,却又逃出土匪魔掌,全部钱财失而复得,犹如神灵在暗中保佑一般。人人脑海里就像在放电影,浮现着刚才亲眼目睹的一幕幕惊险刺激场面,心潮起伏,久久难平。接着,就爆发出欢声笑语,一路谈论不尽……张裕卿的堂兄张天煌受命率领几个得力的家人和伙计留守芜湖总店。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六日晚,日本驻芜湖领事馆门窗紧闭,黑灯瞎火,气氛异常诡秘,一伙鬼鬼祟祟的日本人正聚在内室昏暗的煤油罩子灯下开会密谋。身材肥硕,梳着油光锃亮的“飞机头”,道貌岸然的日本驻芜领事谷藤,一手夹着半截纸烟,一手得意地挥动着手里的电报,狞笑着对日商正丸株式会社老板清泽加木及几个日本浪人说:“傍晚刚刚接到电报,我大日本皇军即将攻占芜湖,为了震慑中国人,为我陆军部队扫清障碍,帝国空军定于今天夜里轰炸芜湖城。你们说说看,炸哪些地方最有价值?”。早就对张恒春等中国商家怀恨在心,欲报一箭之仇的清泽加木低头想了想,悻悻地说:“湾里机场、火车站、太古码头、青弋江铁桥等等重点目标均已被我炸毁,现在我们应该炸商业区,炸那些以前跟我们争市场抢财源,逼得我们走投无路的中国商家。这样可以征服他们的富贵阶层,看那些小小的草民还敢不敢抵抗!”。“呦西,清泽君高见!”谷藤赞赏地点点头。长着一脸横肉的浪人龟田寿迫不及待地说:“要炸就先炸张恒春,那是芜湖最大的药号,资本最雄厚,影响也大大的……”“哈依。另外那个满江春药堂也要炸,他和张恒春联手与我们作对,况且还生产了大批量的行军散、止血粉、咳喘丹等药品供他们的军队使用,必须严厉惩罚!……”清泽加木火上浇油,他觉得报仇的机会终于等到了。谷藤领事恶狠狠地扔去烟头,立即拍板,分别向龟田寿等四个浪人下达了行动命令。冬夜,全城漆黑,寒风呼啸,街巷里空寂无人,连看门护院的狗也缩回了窝里不愿露头。四名日本浪人,各自身穿黑衣,并用黑布缠头蒙面,携带粗长的日式手电筒,像老鼠一样从巢穴里窜了出来,然后两人一组,分头行动。他们爬树翻墙,偷偷攀到张恒春药号和附近“满江春药堂”高高的屋脊上,分别放置了几把手电筒,将灯头朝天,然后推开按钮,顿时,几道雪亮的光柱直刺漆黑的夜空。贼头贼脑的日本浪人伏在屋顶四下窥视,见无人发觉,这才像鬼影子一样飘忽而去。七日凌晨,天还没有亮,黑咕隆冬的夜空中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飞机轰鸣声,熟睡中的人们被响声惊醒,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数架日寇轰炸机,搜寻到手电筒的光亮,随即扔下罪恶的炸弹。张恒春药号被炸弹击中,烈火熊熊,房倒屋塌。侥幸只受轻伤的张天煌穿着内衣,趿着棉鞋,灰头土脸地从倒塌的屋里冲出来,大声呼叫留守人员和邻居们救火。尽管扑救及时,张家的部分建筑还是被炸毁,库存的粗、细药材被焚毁过半。事后盘点,资金损失折合现钞80多万块,元气大伤。满江春药堂中弹数枚,石家多名亲属、店员当场被炸死,因火势凶猛,难以扑救,房屋全部焚毁,货物损失殆尽。死里逃生的少东家石筱山面对惨状傻了眼,精神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打击,突然神经错乱,变成了疯子。从此,满江春彻底败落,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天光大亮,烈火才被扑灭,望着劫后余烟,参与救火的人们及其围观的民众都很是疑惑,议论纷纷:为什么日本鬼子的飞机每次“下蛋”都炸得这么准?众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无法给出答案。直到日寇占领了芜湖,嘉奖有功的浪人间谍,有知情者私下道出原委,这才解开了谜底:每次日本飞机轰炸前,都有日籍浪人、侨民或被他们收买的汉奸在地面放置手电筒、或点燃烟花、火把,铺设白布床单等等引导物,所以,敌机驾驶员就像长了夜猫的眼睛,一炸一个准。